过往无欺 / 第一章：灰城黎明
第一章：灰城黎明
特拉夫整理着装备，检查戴在手腕上的被称作“手表”的玩意儿，从外观上来说，和真正的手表区别不大，只不过构造要复杂得多，除了戴在手腕上以外，还通过背后的两个电极片连接着皮肤。从屏幕所能获得的时间信息有两个：时间如同所说那样回到了30年前；以及他还能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是7小时50分钟，并且那个数字仍然在不断减小。不过根据他得到的指示，这个时间必要时也可以自己来延长。
特拉夫一度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但“手表”的目的地不是随机的，那些都是有记载过艾莉丝维特出现的地方，他很快就从那两座标志性的塔楼建筑认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里是三十年前一度被艾莉丝维特占领的V市。意识到这点后，特拉夫立刻就绷紧了神经，在那一年发生的事情，他不仅在那不完整的任务文件里看过，也不止一次地从别人口中听到过：沉寂了数十年的艾莉丝维特突然现身，独自撕裂了所有防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并占领了这座城市。那是近百年来她唯一一次向人类发动的针对性进攻，毫无预兆，理由也无人知晓，而作为结果，她驱逐了V市的所有人。
艾莉丝维特的占据只持续了几周，期间她将前来的人全数击退，人类为了夺回城市孤注一掷，投放了对针对吸血鬼的持久性化学武器“迷雾”。虽然看起来这些新型武器没有伤到艾莉丝维特分毫，但她最后还是离开了，再次失去踪影，只留下了空无一人的V市，这次的事情也让她为更多人所知。
特拉夫从没想过自己会亲历这件事，但毫无疑问，现在所在的时间与位置，就是历史的分歧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将会决定未来的方向吗？但是“现在”尚未改变，是否也注定了他将未能改变“过去”呢？谁也无法回答。
特拉夫缓缓走在道路上。V市的供电中断看上去也持续了数周，就连应急灯都已熄灭，裹着灰的汽车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甚至人行道上，俨然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这座城市已经死去，而它的尸体仍在被“迷雾”侵蚀。建筑虽然还算完整，但早就人去楼空，死气沉沉，不过这大概也正中了讨厌太阳和灯光的吸血鬼的下怀，虽说如此，吸血鬼却从来不会排斥月光。今晚月光格外明亮，房屋的轮廓在这照耀下仍然十分清晰，连空气中随风而起的尘埃都显得闪闪发光。最要命的是，特拉夫望向街道尽头，他能看到滞留的灰白色烟雾，这些“迷雾”仍然在局部区域弥漫，随着风可能到达任何地方，虽然是针对吸血鬼的，但人类也并非就能肆无忌惮地吸入这些气体，为了以防万一，特拉夫戴上了简易的防毒面具，将大半边脸遮了起来。与出发前不同的是，气温似乎高了许多，他也因此脱下了那件冬大衣，塞进了随身的背包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凉意，在那之下没有什么厚实的装甲，并非因为用不着，而是因为那些在面对强大的吸血鬼，尤其是艾莉丝维特时形同虚设。
他依次望向着两座高塔的顶端，要躲避这些危险的迷雾，那里会是绝佳的地点，艾莉丝维特就应该盘踞在其中一处。
特拉夫按下了手表上的一个按钮，装置轻微震动了一下，屏幕上的数字随即消失，变成了雷达一样的界面。吸血鬼会无意识地在小范围内发出一种特定波长的信号，用于同类之间的感应，而这就会被这块手表所捕捉到。但是较为精明的吸血鬼都会有意识地隐藏自己，所以当特拉夫看到手表上那个闪烁的白色光点时着实吃了一惊，每个吸血鬼都有自己的波长，而纯洁无暇的白色正是艾莉丝维特。光点来自月亮更近一侧的塔楼，艾莉丝维特这样的吸血鬼不可能犯如此错误。也许她是对自己过于自信，但这个光点更有可能是一个有去无回的陷阱，想到了这点的特拉夫望向远离月亮方向的那一座塔楼。
他一边注意着手表上的光点，一边躲开迷雾聚集处，朝着高塔前进，途中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小规模战斗造成的破坏，武器和装甲的碎片散乱一地，然而很奇妙地没有任何尸体。特拉夫很快就进入了作为目标的那座塔，然后他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朝着顶端前进着，在此期间那光点的位置从未移动过。塔的内部，随处可见的过时图案、雕刻让特拉夫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三十年前的气息，但他没时间理会这些。
强风一刻不停地呼啸着掠过楼顶的天台，持续地带走身上的热量，登楼所出的汗也很快就干了。特拉夫关上门，把背包卸下，拿出了为这次任务所准备的武器之一。说到能够远离危险的最稳妥的方法，那就一定是狙击，从目不能及的远方进行猎杀，猎物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即使被发现狙击手也有足够的时间逃跑。他手上的这把枪有着精巧的设计，能够拆解到塞得进背包的程度，经过特殊处理的哑光枪身与子弹，以及最大程度减小火光的特制枪口，在与吸血鬼的斗争中，曾一度让人们回避了最危险的冲突。尽管它有着这么多辉煌功绩，但特拉夫明白，这件武器对艾莉丝维特的效果还是未知数，她是需要区别对待的吸血鬼。
远方另一座塔楼与特拉夫遥遥相望，而那名侵占了这座城市的吸血鬼应该就在那里。特拉夫把组装好的枪架好对准了那座塔楼的顶端，透过瞄准镜和防尘面具，远方的景物映入了他的眼帘。
出乎意料的是，找寻目标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特拉夫一边计算着风偏值和下坠，一边留意着。她没有躲躲藏藏，反而摆出一幅毫无防备的松散模样，那个身影就那样伫立在塔的顶端。和出发之前在大厅看到的那个身影一样，雪白的长发任凭风的吹拂，而此时艾莉丝维特一动不动地侧身对着特拉夫，仰望着另一个方向，特拉夫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但那里有的仅仅是流露出一丝寂寞的身影。
——这么看的话，如果不是那经过数百年岁月雕琢却始终如一的外表，自己一定会分不清那是人类还是吸血鬼了，特拉夫如此想道。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还是再度屏住呼吸，风声也好，月光也罢，此时他再也感觉不到了。
他扣动了扳机，一缕青烟从刮痕累累的枪口飘出。随着开火声在夜风中飘散，这一颗子弹在明月照耀下黯淡无光，它划破空气中闪闪发亮的尘埃，随即朝着那个身影飞驰而去。
特拉夫停了一会，离开瞄准镜抬起头来，注视着方才扣动了扳机的手，一言不发，然后望向子弹飞往的方向——有什么正在路上，悄无声息，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仅仅是目光能够勉强捕捉到那夹带尘埃颤动着的空气，毫无躲开的余地，特拉夫在接触的前一瞬间，紧紧捂住了耳朵。立刻到来的是一阵冲击波，咣铛一声，首当其冲的金属栏杆可怕地扭曲了，尽管这飓风没有形体，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一瞬之间，特拉夫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空气的猛烈震动，他的身躯随即就整个向后飞去，撞上墙壁，接着疼痛窜遍全身，关节犹如千根针刺，他忍不住咬紧牙关。如果可以的话，特拉夫恨不得就这样蜷缩在地上抱成一团，以缓解全身的刺痛，但他的躯干却不受控制地像块朽木一般僵硬着，使他无法做到，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用余光瞥视着这阵冲击来源的方向，那扭曲的栏杆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影。
借着皎洁的月光，特拉夫看到了她，这回不是透过瞄准镜，如此近的距离，仿佛连那在风中起舞的衣服的布料摩擦声也传了过来，特拉夫由于方才的冲击，耳鸣不断，无法确认这点。艾莉丝维特身着和三十年后那件如出一辙、却又稍显不同的洋装，黑色的基调中点缀了一些纯白的花纹，除此之外，她穿着短靴，还围了一条格格不入的围巾。由于视野的限制特拉夫看不到颈部以上的部分，但她的手仍然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那从容——或者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刚刚“发呆”时如出一辙。吸血鬼艾莉丝维特的姿态，深深的刻在他的眼中。
她是怎么到这边来的，越过了如此远的距离？特拉夫心中不免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但他马上也就释然了，因为他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句话：“在对上一些特殊的吸血鬼时，它们的能力远超你的想象，你只需关注结果，不要深究原因。”
特拉夫早就应该明白，吸血鬼的强大，并非是因为它们有多么强的特殊能力，而在于那无与伦比的力量和速度，艾莉丝维特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以至于对她来说，连这种事都轻而易举。再一次，艾莉丝维特证明了自己与其他个体的差距。
太无谋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傲慢自大的结果。现在的艾莉丝维特依然不是你可以应付的，老老实实收集情报不是很好吗？
在获取资格的审查中，他比谁都要走的靠前——那怎么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烫手山芋有谁敢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也不是国士无双，若要说有何不同，只是他并没有望而却步。由于艾莉丝维特的进攻而不得已提前开始了这次行动，使得“猎人”来不及进行进一步的商讨，完整的任务文件也来不及准备，决策都得由特拉夫来定夺，其结果就是这幅凄惨的模样。还是不行，特拉夫闭上了双眼，终究还是失败了，因为这个人就要命丧于此……
过了寂静的一秒、两秒……致命一击却没有如预期般到来，与此同时身体的疼痛缓缓减小，那让人失去求生欲的绝望感也渐渐退了下去。
“为什么总是这样，人类？”黑暗之中响起了声音。特拉夫的大脑将其分辨为人类女性的嗓音，但理性告诉他并非如此，那是吸血鬼的低语。尚未理解这个声音的意思，他谨慎地睁开了眼睛，看到艾莉丝维特仍然在栏杆上。特拉夫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尽管透过防尘面具发出粗重的喘息，但身体没有大碍着实是出乎意料，于是他摆出一副对峙的姿态。第一次，艾莉丝维特的面容映入眼帘，虽然没有显露出表情，但那张脸跟他想象中那个声音主人的面容大同小异，宛如同人类少女一般——除了那过于白皙的，比头发还要洁净的肌肤。特拉夫一边盯着她，一边把右手慢慢移到了身后，而艾莉丝维特看到对方仍试图反抗，皱起了眉头，脸上仿佛浮现一丝失望，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此时此刻特拉夫还并不理解她问的是什么，至少对艾莉丝维特说眼前这个人类连对手都算不上，他也很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毫无意义，但他倒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机会的人，否则就不可能戴上“手表”了。特拉夫来到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杀死眼前的吸血鬼，他还有其他的目的，为了那个目的，他明白不能在这儿止步不前，必须要走的更远，现在，在风声盖过一切的对峙中，他在等待时机。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艾莉丝维特，她轻巧地跳下栏杆，向着这边走了过来。特拉夫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一举一动上，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他却仍然没有向后退一步，反而摆出了更稳重的姿态。
“艾莉丝维特……”他小声念出来她的名字。
艾莉丝维特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还是听到了这声音，她再次问道：“为什么？”特拉夫甚至能看见她口中的獠牙，但这一次，他抓住了她表情变化的瞬间，一直藏在腰后的右手反射性地抽出了手枪，手臂一转，径直甩向前方，扣动扳机，子弹出膛，划破空气，直指艾莉丝维特的左眼上方。然而，只见艾莉丝维特仅仅上半身向右后方侧歪一下，子弹错过了目标。对特拉夫来说，这完全在一瞬之间发生：火光亮起的同时，艾莉丝维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姿势，子弹就这样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月光深处。
但是这还远未结束，紧跟在最初的一发之后，为了加快射击频率，特拉夫从单手转为了双手持枪，接二连三的扣动扳机，虽然他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一发能够命中，但在全部子弹耗尽前的这十秒内，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瞬间。
艾莉丝维特仅仅用不同角度的小转身，灵巧地将子弹一颗一颗地回避，与此同时她的步伐也在逐渐逼近，那是肉眼无法捕捉的一连串闪烁，是超越了人类的死亡之舞。随着第七颗子弹风驰电掣地与艾莉丝维特擦肩而过，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停在了背对特拉夫的方向，而这正是特拉夫想要的盲区，他干净利落地松开了双手，在手枪落地之前，用最快速度抽出另一把武器——一把黑色的匕首。尽管艾莉丝维特完美地侧身回避了所有的子弹，但在她将目光移回来之前的那段短暂的空隙，特拉夫一只脚已经迸发出去，接着只要迈出另一只脚，然后径直冲过去，将这把刀——停下！
突然有什么如同当头一棒，狠狠地敲了一下特拉夫，不是身体，而是在精神上受到了冲击，这让他猛地刹住，脚边扬起了一股烟尘。那是在他将全身力量集中在脚上，准备向前冲去的时候，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而他眼中所映的是艾莉丝维特毫无防备的背影，一如瞄准镜中所见那般，昭示着他的自负。人实在是很难从失败中学到什么东西，但非要说的话，至少还有一个难能可贵的品质，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这或许决定了他命运的动作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这样，特拉夫转而抬起右手，全身发力，将那把不适合用来投掷的匕首扔了出去。漆黑的刀刃在月光照耀中，宛若一团无声的影子，朝着艾莉丝维特的背影飞去，但无论是它被轻而易举地躲过的场景，还是刺穿对方皮肤所迸出的鲜血，特拉夫都无暇顾及。他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他逃走了，但他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继续待在那儿没有任何意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谁也不会为此而责怪他，谁也不会。
特拉夫两步并一步，冲下一层又一层的楼梯，途中他把防毒面具揭开以便大口喘气，好在建筑门窗紧闭，内部有毒气体比较稀薄，虽然空气有些许异味，但也无伤大雅。他就这样一路下到了一楼，在经过最后一级台阶后，才稍微停住回头望了一下，整栋建筑安静得诡异，只有自己的喘气和心跳在空荡荡的大厅内回响，没有任何东西跟上来，没有吸血鬼，就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个城市早已死去。特拉夫这才突然想起来，那装着几乎所有装备的背包被落在了楼顶，不过当时的情况不容许他带上背包全身而退，况且想到城市内流窜的化学气体，艾莉丝维特应该也不会离开那里，所以回去是不可能的。重整呼吸后，他重新戴上了防毒面具，选择了一扇面向城市外围的窗户翻了出去。失去了装备，今后将要如何完成任务是特拉夫正在考虑的事情。至于那被留在背包内的东西将会是一连串事件的开端，此时他尚未知晓这件事。
“什……！”
就像艾莉丝维特一样，大多数人们以为是不可避免的麻烦，往往都是自己招来的，特拉夫刚刚走出塔楼，还未经过一个拐角，旧的麻烦就带着新的麻烦“从天而降”了，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打断了特拉夫的思考。艾莉丝维特就那样简简单单地从上方落入视线，仿佛是直接从高塔顶端一跃而下。现在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事：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为什么从那么高处落下来都如此轻巧……但特拉夫把这些都抛到了脑后，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在看见那个身影的下个瞬间，他就本能一般地转身逃走。他也深知这些都是无用的挣扎，只要对方有那意思，他就根本不可能逃得掉，不过他绝不允许自己坐以待毙，无论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他的目的，自己不能在这里结束……
“等一下！”一声呼喊中断了他的所有念头。声音来自后方，全力奔跑中的特拉夫只觉得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堵墙，朦胧不清，所以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但是接下来的呼喊却让他彻底刹住了。
“等等，特拉夫！”这一回声音要大得多，仿佛就在背后，这次特拉夫清晰地听到了这声音，是艾莉丝维特。他不禁回过头，她就站在身后，特拉夫反射性得向后远离了一步，如同对付眼镜蛇一样盯着她的眼睛，然而这一次的目光交错却彻底地给了特拉夫当头一棒，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借着月光，他看见了，那吸血鬼的脸庞一会儿露出惊讶的表情，一会儿又沉浸于悲伤中，随即又喜形于色，欲言又止，如同遭遇突发情况而故障的机器人，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
更重要的是，艾莉丝维特叫了自己的名字，但无论是特拉夫身上还是他的背包里，甚至在这个30年前的世界里，理应都不存在任何记录了他名字的东西，因为这名字的主人——他自己，本不该在这里。
正当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只是个同名的巧合时，犹豫了一会儿的艾莉丝维特终于又开口道：“真的是你吗……特拉夫？”她带着颤抖的嗓音抬起手，这时克拉夫看到了她一直拿在手上的东西，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曾是装在背包里的东西。
艾莉丝维特紧紧攥着的是一张身份文件，在任务开始前组织为特拉夫准备了一套文件，以便他在各个不同时代能够畅通无阻地行动。当然，包括姓名在内，大部分身份信息都是伪造的——除了其中几份上的照片，这只是保险起见。
特拉夫在艾莉丝维特面前一直戴着防毒面具，毫无疑问，她是通过那些文件上的照片认出了他。可是为什么？疑云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特拉夫从来没有，也不曾想过将自己的名字暴露出去，艾莉丝维特没可能知道，然而她那表情却说着不是这样。
只见艾莉丝维特丢下文件，她的手向着特拉夫的脸伸过来，特拉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使她的手扑了个空。但艾莉丝维特反而像是下定决心了似的，不仅步步紧逼，还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但她的动作似乎小心翼翼的。特拉夫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在一边后退的同时，不得不也用上双手来抵挡，但在她面前这只能拖延时间。艾莉丝维特的每一个动作都总像有什么顾虑，但在特拉夫的不断抵抗下，她的表情也在诉说着逐渐被消磨的耐心。最终，她突然停下全部动作，然后大吸一口气——
“特拉夫！！”
艾莉丝维特近乎嘶吼的嗓音蕴含着特拉夫无法理解的激动，这一瞬间，他的防御出现了纰漏。这个失误也许是致命的，艾莉丝维特的手瞄准了他双臂之间的空隙，趁虚而入，触碰到了他的面罩，那一瞬间，如干柴烈火般一发不可收拾，她的身体突然向前撞过来，特拉夫被她整个压倒在地，不过这力量倒并非来自体重，而完全是艾莉丝维特的四肢施加的。
艾莉丝维特用手脚分别压住了特拉夫的双臂，对于一个身着洋装的女性来说，这动作也许不是那么优雅，但效果很好，做了这些之后，她的动作再度慢了下来。特拉夫试图挣扎了一番，但是被钉在地上，上半身动弹不得，只能静观其变，这会儿艾莉丝维特已经俯下身来，她的面颊静静地悬在特拉夫上方，雪白的发丝垂了下来，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遮住了脸。特拉夫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那红宝石一般的瞳孔，对方不仅看着自己，也仿佛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也只持续了几秒，之后艾莉丝维特用空着的一只手强行揭下了面罩，丢在一边，夹杂着尘埃的冷风灌了进来，月光直接照耀在特拉夫的脸上。
这之后，艾莉丝维特有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由于阴影遮盖了她的脸，她似乎只是默默地端详着特拉夫的面容。
“真的……是你……？”
特拉夫感到压着自己双臂的力量逐渐消失了，尽管有些发麻，不过自由活动已经不成问题。然而他却不敢轻举妄动，而是睁大了眼睛，试图从面前的阴影中分辨出艾莉丝维特的表情，她那近乎颤抖的声音让他意识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
“为什么……你会……”阴影中艾莉丝维特断断续续地说着，“不……但是终于……见到你了。”
“特拉夫。”她顿了一下，再次轻声呼唤了他的名字，同时，有什么东西在发丝间透过的月光中闪烁了一下，落了下来，坠向他的脸庞。有一点他确信了，这不是他所知道的艾莉丝维特，绝对不是，甚至都不是他所知道的吸血鬼。在他的印象中，吸血鬼可能会表现出愤怒、恐惧或是震惊，但绝不会像这样，这种感情……
“？！”忽然而来的一阵寒风让他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这才把意识拉回到了周围，不知何时，四周的景象已经开始变得朦朦胧胧了，有什么不祥的东西笼罩着街道，所见之处，染上了一片灰白。四周响着一种类似白噪音的声音，只不过那不是白噪音，而是这雾所发出来的，没人知道这声音的本质，但它似乎响彻整个世界。
特拉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防毒面具的保护，赶紧用手捂住了口鼻。“‘迷雾’……唔！”已经迟了。
他曾经听说过这种代号为“迷雾”的化学武器，这是一种能够侵蚀意识的无味气体，由于它一旦扩散开来就无法控制，也很难消散，不适用于日渐频发的局部冲突，所以早在十多年前就停止使用了。讽刺的是，直到“迷雾”退出历史舞台，人们都没有彻底研究过它的机理，虽然它是针对吸血鬼的武器，但人类接触了会发生什么？显然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特拉夫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远去……
“‘迷雾’？什么……等等，你怎么了？”明明近在眼前，艾莉丝维特的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白噪音”永无止境地侵蚀着特拉夫的听觉神经，他感到呼吸渐渐被阻塞，想要推开艾莉丝维特站起来，但也为时已晚。艾莉丝维特已经不再束缚他，然而他的手也丧失了力气，视野变得模糊并伴有如噪点一般的白色颗粒。随后，眼皮好似切断了绳索的断头台一般，下落的斧刃斩断了他的视线。这是一种身体不再属于自己的感觉，很快，意识也将……
“喂？特拉……”这是他最后听到的话，随后，沉入黑暗。
谁在那里？
在一片虚无中，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意识存在着，那个意识感觉起来焦躁不安。
……为了对付艾莉丝维特，最需要的是什么？
时间。有了时间，就有方法。
这方法是什么？
回到过去，消灭她。杀死艾莉丝维特。
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不。现在不可能。
那你为什么接受这个任务？
是为了……拯救人类。
还有什么？仅仅如此吗？
拯救……不……████。
这是什么？
████……是……不，我……我不知道。
是因为“迷雾”使你忘记了吗？
另一个意识躁动起来，但又被什么压了下去，被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必须接受。
“……！”猛地弹开了双眼，映入他眼帘的是随处可见、毫无辨识度的天花板，一盏小小的水晶灯悬吊着。特拉夫按住胸口，撑着缓缓坐起。疑问实在是太多，稍加冷静之后，他首先确认了自己的状况，似乎没有任何异样，只是不知为何手套不翼而飞了。呼吸不再困难，耳边没有白噪声，视野里没有奇怪的噪点，除了昏迷造成的乏力感和口渴也没有别的问题，只要补充水分，经过训练的身体应该可以很快恢复。随后他抬起头，环顾四周以确认情况……从落地窗进来的光线稍稍刺痛了眼睛，特拉夫眯起双眼向外看去，这光比起月光来要更加强烈，以至于天际被染成了一片蓝紫色，清晨第一缕阳光蓄势待发。特拉夫赶紧看了看“手表”，上面的时间仅仅只剩半小时左右。他不禁扶额，虽然没死在“迷雾”之中倒是走运，但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了昏迷上。随后特拉夫把手指移到了延长时间的按钮上，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尽管心有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里已经没有自己能做的事了。
周围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两瓶瓶装水，特拉夫嗅了嗅，只喝了很少一点。从前后状况推测，把自己搬来这里的应该是艾莉丝维特，他有一肚子的问题，只是她现在不见踪影。走出房间，穿过一段弧形走廊后，特拉夫来到了楼梯前，他认出了这里，这儿是他狙击艾莉丝维特时所在的那座塔楼，从墙上的楼层标识来看是顶层，再往上就是塔顶的天台，那里有着他不愿想起的回忆。不过刚从沉闷的昏迷中取回意识，他还是想去吹吹风，况且应急用的食物还在背包里，这些东西需要的时候总是不在身边。
再一次开启通往天台的门，燃烧着的金色火球已经闪耀着踏上山岗，狂妄地彰显着它的力量，城市之上，游目所及之处，霞光万道，刺破长空；鸟儿翱翔在遥远的天际，穿梭于晨曦点缀的紫色云路，那是连迷雾也无法企及的极远方，黎明的滤镜覆盖着世间万物。一阵清风拂过了特拉夫的面颊，送来了阳光的暖意，沁人心脾，也唤回了被引向远方的视线。这时，他注意到了，天台上并非只有他，艾莉丝维特也站在稍远一些的栏杆边上，这股晨风吹拂的还有她的长发。特拉夫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昨晚那一度剥离了意识的“迷雾”，对本应是作用对象的她却似乎毫无影响，如果说这还无法证明艾莉丝维特的特殊，那么这一幕又如何？耀眼的金晖洒在吸血鬼的脸上，让原本白皙的皮肤稍稍显黄，那吸血鬼竟更加如同人类一般，一边沐浴着阳光，一边享受着清晨的徐徐微风……特拉夫打心底里感到诡异。
特拉夫走上天台，关上了那扇门，发出的声音使艾莉丝维特回过头来。
“早上好。”她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
特拉夫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次又一次看到她这幅莫名其妙的态度，自己也失去了斗志，甚至连紧张感都渐渐消散，仿佛确信了她不会再袭击过来似的。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艾莉丝维特旁边的背包上。艾莉丝维特注意到这视线，不知为何说了句“抱歉”，后退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看到这些，特拉夫做了个深呼吸，走了过去，打开背包，发现有被大肆翻弄过的痕迹。食物、武器、装备……身份文件的其中一份似乎遗失了，尚未拆解的狙击枪搁在一边，除此之外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本来以为已经消失的手套，也在里面。特拉夫戴上了手套，抬头看向背着手站在几米外的艾莉丝维特，她露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你做的？”特拉夫问。
“你指什么？”得到的却是她的回问，“如果是你的物品，没错。”艾莉丝维特爽快地承认了帮忙整理背包的事情，但这不是特拉夫想知道的。
“我是说，把我搬来这里的是你？”
“那……也没错，嗯。”
“为什么？”特拉夫迫不及待地把这个问题说出了口，他知道这不仅是对她帮助自己的疑问，这8小时以来所有的矛盾与不解，都凝聚在这个问题里。他迫切地渴望答案。
“……”但艾莉丝维特忽然闭口不言，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刚才还对答如流的她在这最关键的问题上却选择了沉默，这令特拉夫感到焦躁不安。他站了起来，正想要开口催促。
“为——”
“你忘了吗？”艾莉丝维特突然严肃地问道，但随即又似乎有些失落，然后苦笑着，“我早该想到的。”她尽是说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
“……”
“告诉我这么做的，是你。”她指着特拉夫。
“……我？”
“是的，这是你的意愿。”
“……你听了我的话？”特拉夫对艾莉丝维特的每句话都感到陌生，那些话语仿佛蕴含着语言和文字之上的意义，以至于他接上话都要慢半拍。
“没错。”
“……”
“你不相信？我有什么骗你的理由？”然而艾莉丝维特还是那么平静地苦笑着，就好像早已料到一样，和昨晚那样子判若两人。
“这是我要问的。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做的理由。”
尽管艾莉丝维特的语气很奇怪，但特拉夫不相信……不，他还是想要相信的，然而这令他有些火大，即使这是对他而言的未来，在这样的观念支配下，他也无法相信自己会做那样的事，不相信自己会……如此天真。更重要的是，吸血鬼会听人类说的话，这件事本身更加令他难以置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时间会记得你做了什么……并且不会说谎。”
“可你为何要听我的话？”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再一次，她的语气似乎有些动摇，但仍然很快恢复，“理由很简单，但我不想告诉你……原谅我的任性。”得到了毫无意义的答案，特拉夫无话可说，他挥了挥手示意，然后再度蹲下，从背包里拿出了食物。艾莉丝维特则轻巧地跳上了栏杆，面朝那冉冉升起的巨大火球坐了下来，她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天台的尽头。
令人窒息的沉寂笼罩着天台。特拉夫靠着栏杆，无言地吃着不怎么美味的食物，他看向艾莉丝维特，却只见她闭着眼，发丝如雪一般在晨曦下熠熠生辉。作为一个被赋予了任务的士兵，特拉夫做梦也不曾想过，脑海里的那些惨烈的战斗完全没有一点要出现的迹象，取而代之地，自己正和本应消灭的对象——而且还是吸血鬼——一同感受着温暖的朝阳和清风。这样的场景让特拉夫不禁看清了自己，没有什么英雄，说到底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士兵而已，一旦深陷和平安宁的漩涡，就很难全身而退。美梦总是不愿醒来。
但他毕竟不愧是通过层层筛选之人，仅仅一次的诱惑还无法动摇他，他想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无用的想法就如同吃完的食物一样，很快被他咽了下去，这短暂的和平也如同食物的包装一样被他抛之脑后。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把包装袋吹向了特拉夫的前方，越过栏杆，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消失了。特拉夫俯视着整座城市，在他眼前铺开一副毫无生机的画卷：灰色的建筑、灰色的街道、灰白色的枯树，以及这一切的元凶——“迷雾”，仍在到处肆虐，将所有物体染上其色彩……恰恰相反，它是剥夺了所有的颜色，空余骸骨般的惨白。看着这样的景色，特拉夫从栏杆上撑起了身体。
“换个话题，艾莉丝维特……我就直说了，为什么要攻击这里？”
艾莉丝维特缓缓睁开眼，但依然面朝朝阳，回答道：“我只是……想见你。因为你会在这儿出现。”她的神情一开始非常柔和。
听到这些……特拉夫努力抑制着声音，他的手握紧了栏杆。
“你把这城市弄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却说得好像我是罪魁祸首？”
“我只是来到这里而已，是人类先动手的，所以我赶走了他们，接着那些雾就在城里扩散开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说出这句话时，艾莉丝维特的表情和昨晚问着“为什么”时如出一辙。吸血鬼正大光明地现身，人们就要去赶走它们，如不先发制人就会被反制，这是天经地义的。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一个血族，都从那雾中救了你的性命，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她终于转过头来，面对他的质疑，她不再露出别的表情，而只是苦笑着。艾莉丝维特继续问道：“在来这里的途中，你有见到过任何人的尸体吗？”
“……”
特拉夫想要怒斥她鬼话连篇，然而面对她的发问，他无法回答，理由很简单：面对如此荒谬的提问，他却没有证据来反驳。他回想起昨晚所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散落一地的武器碎片周围，却没有留下任何尸体，就好像在说这名吸血鬼没有杀人一样，但这是多么荒诞的事。
疑惑与愤恨交织的瞬间，如同水与火一般，化作一团爆发的蒸汽。特拉夫不禁猛地锤了一拳栏杆，沉闷的一声撞击释放掉了这股蒸汽，然后剩下的……什么都没剩下。
“真是……”
太蠢了。特拉夫看到艾莉丝维特的样子，没有说出来。蠢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为此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自己。不论自己在过去或未来做了什么，一定影响了她，如果她所言属实，那这有什么不好的？人是如此多变，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变得释然。他回想起那个梦，那梦中低语的内容，他仍未知晓。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艾莉丝维特对特拉夫冷漠的态度表达了不满，但还未等特拉夫想要解释，她就主动表示理解，并把这归结于失忆。“我偶尔也会这样，甚至把整整五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那是很久前了。”她这样说，“我已有心理准备，只是我没想到，会忘得这么彻底。对你也是一样。”特拉夫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便没有提出异议。
艾莉丝维特没有再说多少关于过去的事情，每每提到，她总会保持沉默，特拉夫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有一次，她解开脖子上挂的坠饰取了出来，特拉夫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十字架。
“这是你给我的。”她说着将挂坠举到特拉夫眼前，那黑色的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斑驳的锈迹，粗糙暗淡的表面在阳光下如同阴影一般，它的年代比想象中可能更加久远，但特拉夫没有丝毫印象，这也是当然的。艾莉丝维特看到他迷茫的表情，说道：“你连这也忘了吗？”但随即又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接着说了下去：“这也难怪，我没有找到另一半。”特拉夫听着她的话，想起了背包里那些翻弄的痕迹，她甚至可能还搜过身，但那里不可能有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我没有类似的东西。”
“不，你只是忘了。”艾莉丝维特轻声却斩钉截铁地否定，“但是没关系，我还记得。”她把十字架收了回去，说：“只要我还记得，我们就还能在一起。”说出“一起”这个词的时候，她的笑容是那样温柔，让人无法自拔，但这让特拉夫的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事情的走向总是无法预测，他还是想不到艾莉丝维特为何会这么说，但他仍然强装镇定。
答案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时间所剩无几，特拉夫说：“我得走了，时间快到了。”尽管前言不搭后语，但言多必失，这种情况下他每一句话都久经斟酌。
“……”艾莉丝维特的笑容消失了，在那脸上浮现出的是比一直以来更加纯粹的悲伤，她把头撇向一边，似乎有意掩饰，数次张开了嘴唇，但也只发出一些猜不出后续的短音。特拉夫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转过身去拿背包，而艾莉丝维特似乎就在等待着他这么做，从看不见的后方传来了声音：“……嗯。”
这声音的语气很奇怪，但特拉夫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只是很简单地拿起了背包，然后朝着天台的出口走去。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冷漠，对方并非人类，熟知的那一套是否适用？有太多他不了解的事，太多无法预料的走向，所以他不再思考下去了，就这样任凭事情发展。
打开门，走过去，关上。这样就结束了，即使回头也看不见艾莉丝维特。特拉夫这才想到其实无处可去，便背靠着门坐了下来。门突然传出“咚”的一声，有谁站在那后面。
“……太短了。”不知道她是自言自语，还是想说给谁听。“总是如此，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特拉夫注视着“手表”，还有不到五分钟，他跟着手表一分一秒地在心里倒数。
艾莉丝维特说：“至少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下次见面……如果还有下次，你会全部忘记吧。”
此后便是完全的沉默，不知道艾莉丝维特是否已经离开，楼道好似发出空洞的低鸣，比天台上时还要令人窒息，几乎要将肺里的空气挤出来。在这寂静之中，时、分、秒都减小到了零。
已记录——“手表”显示了这么一行字，然后屏幕开始闪烁着绿光。熟悉而又陌生的光，让特拉夫暂时平静了下来。
从门缝中钻出的黎明，在对面墙上刻出金色的细丝，随着接踵而至的震动，四周的阴影越发深邃，变成黑暗，如之前一样侵占着视野中的景色。
不同的是，唯有那条金丝依旧明亮，摇曳在黑暗中。
特拉夫整理着装备，检查戴在手腕上的被称作“手表”的玩意儿，从外观上来说，和真正的手表区别不大，只不过构造要复杂得多，除了戴在手腕上以外，还通过背后的两个电极片连接着皮肤。从屏幕所能获得的时间信息有两个：时间如同所说那样回到了30年前；以及他还能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是7小时50分钟，并且那个数字仍然在不断减小。不过根据他得到的指示，这个时间必要时也可以自己来延长。
特拉夫一度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但“手表”的目的地不是随机的，那些都是有记载过艾莉丝维特出现的地方，他很快就从那两座标志性的塔楼建筑认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里是三十年前一度被艾莉丝维特占领的V市。意识到这点后，特拉夫立刻就绷紧了神经，在那一年发生的事情，他不仅在那不完整的任务文件里看过，也不止一次地从别人口中听到过：沉寂了数十年的艾莉丝维特突然现身，独自撕裂了所有防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并占领了这座城市。那是近百年来她唯一一次向人类发动的针对性进攻，毫无预兆，理由也无人知晓，而作为结果，她驱逐了V市的所有人。
艾莉丝维特的占据只持续了几周，期间她将前来的人全数击退，人类为了夺回城市孤注一掷，投放了对针对吸血鬼的持久性化学武器“迷雾”。虽然看起来这些新型武器没有伤到艾莉丝维特分毫，但她最后还是离开了，再次失去踪影，只留下了空无一人的V市，这次的事情也让她为更多人所知。
特拉夫从没想过自己会亲历这件事，但毫无疑问，现在所在的时间与位置，就是历史的分歧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将会决定未来的方向吗？但是“现在”尚未改变，是否也注定了他将未能改变“过去”呢？谁也无法回答。
特拉夫缓缓走在道路上。V市的供电中断看上去也持续了数周，就连应急灯都已熄灭，裹着灰的汽车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甚至人行道上，俨然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这座城市已经死去，而它的尸体仍在被“迷雾”侵蚀。建筑虽然还算完整，但早就人去楼空，死气沉沉，不过这大概也正中了讨厌太阳和灯光的吸血鬼的下怀，虽说如此，吸血鬼却从来不会排斥月光。今晚月光格外明亮，房屋的轮廓在这照耀下仍然十分清晰，连空气中随风而起的尘埃都显得闪闪发光。最要命的是，特拉夫望向街道尽头，他能看到滞留的灰白色烟雾，这些“迷雾”仍然在局部区域弥漫，随着风可能到达任何地方，虽然是针对吸血鬼的，但人类也并非就能肆无忌惮地吸入这些气体，为了以防万一，特拉夫戴上了简易的防毒面具，将大半边脸遮了起来。与出发前不同的是，气温似乎高了许多，他也因此脱下了那件冬大衣，塞进了随身的背包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凉意，在那之下没有什么厚实的装甲，并非因为用不着，而是因为那些在面对强大的吸血鬼，尤其是艾莉丝维特时形同虚设。
他依次望向着两座高塔的顶端，要躲避这些危险的迷雾，那里会是绝佳的地点，艾莉丝维特就应该盘踞在其中一处。
特拉夫按下了手表上的一个按钮，装置轻微震动了一下，屏幕上的数字随即消失，变成了雷达一样的界面。吸血鬼会无意识地在小范围内发出一种特定波长的信号，用于同类之间的感应，而这就会被这块手表所捕捉到。但是较为精明的吸血鬼都会有意识地隐藏自己，所以当特拉夫看到手表上那个闪烁的白色光点时着实吃了一惊，每个吸血鬼都有自己的波长，而纯洁无暇的白色正是艾莉丝维特。光点来自月亮更近一侧的塔楼，艾莉丝维特这样的吸血鬼不可能犯如此错误。也许她是对自己过于自信，但这个光点更有可能是一个有去无回的陷阱，想到了这点的特拉夫望向远离月亮方向的那一座塔楼。
他一边注意着手表上的光点，一边躲开迷雾聚集处，朝着高塔前进，途中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小规模战斗造成的破坏，武器和装甲的碎片散乱一地，然而很奇妙地没有任何尸体。特拉夫很快就进入了作为目标的那座塔，然后他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朝着顶端前进着，在此期间那光点的位置从未移动过。塔的内部，随处可见的过时图案、雕刻让特拉夫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三十年前的气息，但他没时间理会这些。
强风一刻不停地呼啸着掠过楼顶的天台，持续地带走身上的热量，登楼所出的汗也很快就干了。特拉夫关上门，把背包卸下，拿出了为这次任务所准备的武器之一。说到能够远离危险的最稳妥的方法，那就一定是狙击，从目不能及的远方进行猎杀，猎物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即使被发现狙击手也有足够的时间逃跑。他手上的这把枪有着精巧的设计，能够拆解到塞得进背包的程度，经过特殊处理的哑光枪身与子弹，以及最大程度减小火光的特制枪口，在与吸血鬼的斗争中，曾一度让人们回避了最危险的冲突。尽管它有着这么多辉煌功绩，但特拉夫明白，这件武器对艾莉丝维特的效果还是未知数，她是需要区别对待的吸血鬼。
远方另一座塔楼与特拉夫遥遥相望，而那名侵占了这座城市的吸血鬼应该就在那里。特拉夫把组装好的枪架好对准了那座塔楼的顶端，透过瞄准镜和防尘面具，远方的景物映入了他的眼帘。
出乎意料的是，找寻目标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特拉夫一边计算着风偏值和下坠，一边留意着。她没有躲躲藏藏，反而摆出一幅毫无防备的松散模样，那个身影就那样伫立在塔的顶端。和出发之前在大厅看到的那个身影一样，雪白的长发任凭风的吹拂，而此时艾莉丝维特一动不动地侧身对着特拉夫，仰望着另一个方向，特拉夫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但那里有的仅仅是流露出一丝寂寞的身影。
——这么看的话，如果不是那经过数百年岁月雕琢却始终如一的外表，自己一定会分不清那是人类还是吸血鬼了，特拉夫如此想道。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还是再度屏住呼吸，风声也好，月光也罢，此时他再也感觉不到了。
他扣动了扳机，一缕青烟从刮痕累累的枪口飘出。随着开火声在夜风中飘散，这一颗子弹在明月照耀下黯淡无光，它划破空气中闪闪发亮的尘埃，随即朝着那个身影飞驰而去。
特拉夫停了一会，离开瞄准镜抬起头来，注视着方才扣动了扳机的手，一言不发，然后望向子弹飞往的方向——有什么正在路上，悄无声息，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仅仅是目光能够勉强捕捉到那夹带尘埃颤动着的空气，毫无躲开的余地，特拉夫在接触的前一瞬间，紧紧捂住了耳朵。立刻到来的是一阵冲击波，咣铛一声，首当其冲的金属栏杆可怕地扭曲了，尽管这飓风没有形体，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一瞬之间，特拉夫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空气的猛烈震动，他的身躯随即就整个向后飞去，撞上墙壁，接着疼痛窜遍全身，关节犹如千根针刺，他忍不住咬紧牙关。如果可以的话，特拉夫恨不得就这样蜷缩在地上抱成一团，以缓解全身的刺痛，但他的躯干却不受控制地像块朽木一般僵硬着，使他无法做到，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用余光瞥视着这阵冲击来源的方向，那扭曲的栏杆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影。
借着皎洁的月光，特拉夫看到了她，这回不是透过瞄准镜，如此近的距离，仿佛连那在风中起舞的衣服的布料摩擦声也传了过来，特拉夫由于方才的冲击，耳鸣不断，无法确认这点。艾莉丝维特身着和三十年后那件如出一辙、却又稍显不同的洋装，黑色的基调中点缀了一些纯白的花纹，除此之外，她穿着短靴，还围了一条格格不入的围巾。由于视野的限制特拉夫看不到颈部以上的部分，但她的手仍然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那从容——或者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刚刚“发呆”时如出一辙。吸血鬼艾莉丝维特的姿态，深深的刻在他的眼中。
她是怎么到这边来的，越过了如此远的距离？特拉夫心中不免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但他马上也就释然了，因为他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句话：“在对上一些特殊的吸血鬼时，它们的能力远超你的想象，你只需关注结果，不要深究原因。”
特拉夫早就应该明白，吸血鬼的强大，并非是因为它们有多么强的特殊能力，而在于那无与伦比的力量和速度，艾莉丝维特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以至于对她来说，连这种事都轻而易举。再一次，艾莉丝维特证明了自己与其他个体的差距。
太无谋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傲慢自大的结果。现在的艾莉丝维特依然不是你可以应付的，老老实实收集情报不是很好吗？
在获取资格的审查中，他比谁都要走的靠前——那怎么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烫手山芋有谁敢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也不是国士无双，若要说有何不同，只是他并没有望而却步。由于艾莉丝维特的进攻而不得已提前开始了这次行动，使得“猎人”来不及进行进一步的商讨，完整的任务文件也来不及准备，决策都得由特拉夫来定夺，其结果就是这幅凄惨的模样。还是不行，特拉夫闭上了双眼，终究还是失败了，因为这个人就要命丧于此……
过了寂静的一秒、两秒……致命一击却没有如预期般到来，与此同时身体的疼痛缓缓减小，那让人失去求生欲的绝望感也渐渐退了下去。
“为什么总是这样，人类？”黑暗之中响起了声音。特拉夫的大脑将其分辨为人类女性的嗓音，但理性告诉他并非如此，那是吸血鬼的低语。尚未理解这个声音的意思，他谨慎地睁开了眼睛，看到艾莉丝维特仍然在栏杆上。特拉夫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尽管透过防尘面具发出粗重的喘息，但身体没有大碍着实是出乎意料，于是他摆出一副对峙的姿态。第一次，艾莉丝维特的面容映入眼帘，虽然没有显露出表情，但那张脸跟他想象中那个声音主人的面容大同小异，宛如同人类少女一般——除了那过于白皙的，比头发还要洁净的肌肤。特拉夫一边盯着她，一边把右手慢慢移到了身后，而艾莉丝维特看到对方仍试图反抗，皱起了眉头，脸上仿佛浮现一丝失望，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此时此刻特拉夫还并不理解她问的是什么，至少对艾莉丝维特说眼前这个人类连对手都算不上，他也很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毫无意义，但他倒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机会的人，否则就不可能戴上“手表”了。特拉夫来到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杀死眼前的吸血鬼，他还有其他的目的，为了那个目的，他明白不能在这儿止步不前，必须要走的更远，现在，在风声盖过一切的对峙中，他在等待时机。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艾莉丝维特，她轻巧地跳下栏杆，向着这边走了过来。特拉夫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一举一动上，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他却仍然没有向后退一步，反而摆出了更稳重的姿态。
“艾莉丝维特……”他小声念出来她的名字。
艾莉丝维特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还是听到了这声音，她再次问道：“为什么？”特拉夫甚至能看见她口中的獠牙，但这一次，他抓住了她表情变化的瞬间，一直藏在腰后的右手反射性地抽出了手枪，手臂一转，径直甩向前方，扣动扳机，子弹出膛，划破空气，直指艾莉丝维特的左眼上方。然而，只见艾莉丝维特仅仅上半身向右后方侧歪一下，子弹错过了目标。对特拉夫来说，这完全在一瞬之间发生：火光亮起的同时，艾莉丝维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姿势，子弹就这样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月光深处。
但是这还远未结束，紧跟在最初的一发之后，为了加快射击频率，特拉夫从单手转为了双手持枪，接二连三的扣动扳机，虽然他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一发能够命中，但在全部子弹耗尽前的这十秒内，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瞬间。
艾莉丝维特仅仅用不同角度的小转身，灵巧地将子弹一颗一颗地回避，与此同时她的步伐也在逐渐逼近，那是肉眼无法捕捉的一连串闪烁，是超越了人类的死亡之舞。随着第七颗子弹风驰电掣地与艾莉丝维特擦肩而过，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停在了背对特拉夫的方向，而这正是特拉夫想要的盲区，他干净利落地松开了双手，在手枪落地之前，用最快速度抽出另一把武器——一把黑色的匕首。尽管艾莉丝维特完美地侧身回避了所有的子弹，但在她将目光移回来之前的那段短暂的空隙，特拉夫一只脚已经迸发出去，接着只要迈出另一只脚，然后径直冲过去，将这把刀——停下！
突然有什么如同当头一棒，狠狠地敲了一下特拉夫，不是身体，而是在精神上受到了冲击，这让他猛地刹住，脚边扬起了一股烟尘。那是在他将全身力量集中在脚上，准备向前冲去的时候，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而他眼中所映的是艾莉丝维特毫无防备的背影，一如瞄准镜中所见那般，昭示着他的自负。人实在是很难从失败中学到什么东西，但非要说的话，至少还有一个难能可贵的品质，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这或许决定了他命运的动作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这样，特拉夫转而抬起右手，全身发力，将那把不适合用来投掷的匕首扔了出去。漆黑的刀刃在月光照耀中，宛若一团无声的影子，朝着艾莉丝维特的背影飞去，但无论是它被轻而易举地躲过的场景，还是刺穿对方皮肤所迸出的鲜血，特拉夫都无暇顾及。他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他逃走了，但他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继续待在那儿没有任何意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谁也不会为此而责怪他，谁也不会。
特拉夫两步并一步，冲下一层又一层的楼梯，途中他把防毒面具揭开以便大口喘气，好在建筑门窗紧闭，内部有毒气体比较稀薄，虽然空气有些许异味，但也无伤大雅。他就这样一路下到了一楼，在经过最后一级台阶后，才稍微停住回头望了一下，整栋建筑安静得诡异，只有自己的喘气和心跳在空荡荡的大厅内回响，没有任何东西跟上来，没有吸血鬼，就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个城市早已死去。特拉夫这才突然想起来，那装着几乎所有装备的背包被落在了楼顶，不过当时的情况不容许他带上背包全身而退，况且想到城市内流窜的化学气体，艾莉丝维特应该也不会离开那里，所以回去是不可能的。重整呼吸后，他重新戴上了防毒面具，选择了一扇面向城市外围的窗户翻了出去。失去了装备，今后将要如何完成任务是特拉夫正在考虑的事情。至于那被留在背包内的东西将会是一连串事件的开端，此时他尚未知晓这件事。
“什……！”
就像艾莉丝维特一样，大多数人们以为是不可避免的麻烦，往往都是自己招来的，特拉夫刚刚走出塔楼，还未经过一个拐角，旧的麻烦就带着新的麻烦“从天而降”了，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打断了特拉夫的思考。艾莉丝维特就那样简简单单地从上方落入视线，仿佛是直接从高塔顶端一跃而下。现在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事：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为什么从那么高处落下来都如此轻巧……但特拉夫把这些都抛到了脑后，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在看见那个身影的下个瞬间，他就本能一般地转身逃走。他也深知这些都是无用的挣扎，只要对方有那意思，他就根本不可能逃得掉，不过他绝不允许自己坐以待毙，无论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他的目的，自己不能在这里结束……
“等一下！”一声呼喊中断了他的所有念头。声音来自后方，全力奔跑中的特拉夫只觉得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堵墙，朦胧不清，所以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但是接下来的呼喊却让他彻底刹住了。
“等等，特拉夫！”这一回声音要大得多，仿佛就在背后，这次特拉夫清晰地听到了这声音，是艾莉丝维特。他不禁回过头，她就站在身后，特拉夫反射性得向后远离了一步，如同对付眼镜蛇一样盯着她的眼睛，然而这一次的目光交错却彻底地给了特拉夫当头一棒，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借着月光，他看见了，那吸血鬼的脸庞一会儿露出惊讶的表情，一会儿又沉浸于悲伤中，随即又喜形于色，欲言又止，如同遭遇突发情况而故障的机器人，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
更重要的是，艾莉丝维特叫了自己的名字，但无论是特拉夫身上还是他的背包里，甚至在这个30年前的世界里，理应都不存在任何记录了他名字的东西，因为这名字的主人——他自己，本不该在这里。
正当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只是个同名的巧合时，犹豫了一会儿的艾莉丝维特终于又开口道：“真的是你吗……特拉夫？”她带着颤抖的嗓音抬起手，这时克拉夫看到了她一直拿在手上的东西，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曾是装在背包里的东西。
艾莉丝维特紧紧攥着的是一张身份文件，在任务开始前组织为特拉夫准备了一套文件，以便他在各个不同时代能够畅通无阻地行动。当然，包括姓名在内，大部分身份信息都是伪造的——除了其中几份上的照片，这只是保险起见。
特拉夫在艾莉丝维特面前一直戴着防毒面具，毫无疑问，她是通过那些文件上的照片认出了他。可是为什么？疑云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特拉夫从来没有，也不曾想过将自己的名字暴露出去，艾莉丝维特没可能知道，然而她那表情却说着不是这样。
只见艾莉丝维特丢下文件，她的手向着特拉夫的脸伸过来，特拉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使她的手扑了个空。但艾莉丝维特反而像是下定决心了似的，不仅步步紧逼，还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但她的动作似乎小心翼翼的。特拉夫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在一边后退的同时，不得不也用上双手来抵挡，但在她面前这只能拖延时间。艾莉丝维特的每一个动作都总像有什么顾虑，但在特拉夫的不断抵抗下，她的表情也在诉说着逐渐被消磨的耐心。最终，她突然停下全部动作，然后大吸一口气——
“特拉夫！！”
艾莉丝维特近乎嘶吼的嗓音蕴含着特拉夫无法理解的激动，这一瞬间，他的防御出现了纰漏。这个失误也许是致命的，艾莉丝维特的手瞄准了他双臂之间的空隙，趁虚而入，触碰到了他的面罩，那一瞬间，如干柴烈火般一发不可收拾，她的身体突然向前撞过来，特拉夫被她整个压倒在地，不过这力量倒并非来自体重，而完全是艾莉丝维特的四肢施加的。
艾莉丝维特用手脚分别压住了特拉夫的双臂，对于一个身着洋装的女性来说，这动作也许不是那么优雅，但效果很好，做了这些之后，她的动作再度慢了下来。特拉夫试图挣扎了一番，但是被钉在地上，上半身动弹不得，只能静观其变，这会儿艾莉丝维特已经俯下身来，她的面颊静静地悬在特拉夫上方，雪白的发丝垂了下来，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遮住了脸。特拉夫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那红宝石一般的瞳孔，对方不仅看着自己，也仿佛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也只持续了几秒，之后艾莉丝维特用空着的一只手强行揭下了面罩，丢在一边，夹杂着尘埃的冷风灌了进来，月光直接照耀在特拉夫的脸上。
这之后，艾莉丝维特有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由于阴影遮盖了她的脸，她似乎只是默默地端详着特拉夫的面容。
“真的……是你……？”
特拉夫感到压着自己双臂的力量逐渐消失了，尽管有些发麻，不过自由活动已经不成问题。然而他却不敢轻举妄动，而是睁大了眼睛，试图从面前的阴影中分辨出艾莉丝维特的表情，她那近乎颤抖的声音让他意识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
“为什么……你会……”阴影中艾莉丝维特断断续续地说着，“不……但是终于……见到你了。”
“特拉夫。”她顿了一下，再次轻声呼唤了他的名字，同时，有什么东西在发丝间透过的月光中闪烁了一下，落了下来，坠向他的脸庞。有一点他确信了，这不是他所知道的艾莉丝维特，绝对不是，甚至都不是他所知道的吸血鬼。在他的印象中，吸血鬼可能会表现出愤怒、恐惧或是震惊，但绝不会像这样，这种感情……
“？！”忽然而来的一阵寒风让他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这才把意识拉回到了周围，不知何时，四周的景象已经开始变得朦朦胧胧了，有什么不祥的东西笼罩着街道，所见之处，染上了一片灰白。四周响着一种类似白噪音的声音，只不过那不是白噪音，而是这雾所发出来的，没人知道这声音的本质，但它似乎响彻整个世界。
特拉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防毒面具的保护，赶紧用手捂住了口鼻。“‘迷雾’……唔！”已经迟了。
他曾经听说过这种代号为“迷雾”的化学武器，这是一种能够侵蚀意识的无味气体，由于它一旦扩散开来就无法控制，也很难消散，不适用于日渐频发的局部冲突，所以早在十多年前就停止使用了。讽刺的是，直到“迷雾”退出历史舞台，人们都没有彻底研究过它的机理，虽然它是针对吸血鬼的武器，但人类接触了会发生什么？显然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特拉夫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远去……
“‘迷雾’？什么……等等，你怎么了？”明明近在眼前，艾莉丝维特的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白噪音”永无止境地侵蚀着特拉夫的听觉神经，他感到呼吸渐渐被阻塞，想要推开艾莉丝维特站起来，但也为时已晚。艾莉丝维特已经不再束缚他，然而他的手也丧失了力气，视野变得模糊并伴有如噪点一般的白色颗粒。随后，眼皮好似切断了绳索的断头台一般，下落的斧刃斩断了他的视线。这是一种身体不再属于自己的感觉，很快，意识也将……
“喂？特拉……”这是他最后听到的话，随后，沉入黑暗。
谁在那里？
在一片虚无中，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意识存在着，那个意识感觉起来焦躁不安。
……为了对付艾莉丝维特，最需要的是什么？
时间。有了时间，就有方法。
这方法是什么？
回到过去，消灭她。杀死艾莉丝维特。
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不。现在不可能。
那你为什么接受这个任务？
是为了……拯救人类。
还有什么？仅仅如此吗？
拯救……不……████。
这是什么？
████……是……不，我……我不知道。
是因为“迷雾”使你忘记了吗？
另一个意识躁动起来，但又被什么压了下去，被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必须接受。
“……！”猛地弹开了双眼，映入他眼帘的是随处可见、毫无辨识度的天花板，一盏小小的水晶灯悬吊着。特拉夫按住胸口，撑着缓缓坐起。疑问实在是太多，稍加冷静之后，他首先确认了自己的状况，似乎没有任何异样，只是不知为何手套不翼而飞了。呼吸不再困难，耳边没有白噪声，视野里没有奇怪的噪点，除了昏迷造成的乏力感和口渴也没有别的问题，只要补充水分，经过训练的身体应该可以很快恢复。随后他抬起头，环顾四周以确认情况……从落地窗进来的光线稍稍刺痛了眼睛，特拉夫眯起双眼向外看去，这光比起月光来要更加强烈，以至于天际被染成了一片蓝紫色，清晨第一缕阳光蓄势待发。特拉夫赶紧看了看“手表”，上面的时间仅仅只剩半小时左右。他不禁扶额，虽然没死在“迷雾”之中倒是走运，但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了昏迷上。随后特拉夫把手指移到了延长时间的按钮上，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尽管心有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里已经没有自己能做的事了。
周围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两瓶瓶装水，特拉夫嗅了嗅，只喝了很少一点。从前后状况推测，把自己搬来这里的应该是艾莉丝维特，他有一肚子的问题，只是她现在不见踪影。走出房间，穿过一段弧形走廊后，特拉夫来到了楼梯前，他认出了这里，这儿是他狙击艾莉丝维特时所在的那座塔楼，从墙上的楼层标识来看是顶层，再往上就是塔顶的天台，那里有着他不愿想起的回忆。不过刚从沉闷的昏迷中取回意识，他还是想去吹吹风，况且应急用的食物还在背包里，这些东西需要的时候总是不在身边。
再一次开启通往天台的门，燃烧着的金色火球已经闪耀着踏上山岗，狂妄地彰显着它的力量，城市之上，游目所及之处，霞光万道，刺破长空；鸟儿翱翔在遥远的天际，穿梭于晨曦点缀的紫色云路，那是连迷雾也无法企及的极远方，黎明的滤镜覆盖着世间万物。一阵清风拂过了特拉夫的面颊，送来了阳光的暖意，沁人心脾，也唤回了被引向远方的视线。这时，他注意到了，天台上并非只有他，艾莉丝维特也站在稍远一些的栏杆边上，这股晨风吹拂的还有她的长发。特拉夫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昨晚那一度剥离了意识的“迷雾”，对本应是作用对象的她却似乎毫无影响，如果说这还无法证明艾莉丝维特的特殊，那么这一幕又如何？耀眼的金晖洒在吸血鬼的脸上，让原本白皙的皮肤稍稍显黄，那吸血鬼竟更加如同人类一般，一边沐浴着阳光，一边享受着清晨的徐徐微风……特拉夫打心底里感到诡异。
特拉夫走上天台，关上了那扇门，发出的声音使艾莉丝维特回过头来。
“早上好。”她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
特拉夫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次又一次看到她这幅莫名其妙的态度，自己也失去了斗志，甚至连紧张感都渐渐消散，仿佛确信了她不会再袭击过来似的。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艾莉丝维特旁边的背包上。艾莉丝维特注意到这视线，不知为何说了句“抱歉”，后退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看到这些，特拉夫做了个深呼吸，走了过去，打开背包，发现有被大肆翻弄过的痕迹。食物、武器、装备……身份文件的其中一份似乎遗失了，尚未拆解的狙击枪搁在一边，除此之外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本来以为已经消失的手套，也在里面。特拉夫戴上了手套，抬头看向背着手站在几米外的艾莉丝维特，她露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你做的？”特拉夫问。
“你指什么？”得到的却是她的回问，“如果是你的物品，没错。”艾莉丝维特爽快地承认了帮忙整理背包的事情，但这不是特拉夫想知道的。
“我是说，把我搬来这里的是你？”
“那……也没错，嗯。”
“为什么？”特拉夫迫不及待地把这个问题说出了口，他知道这不仅是对她帮助自己的疑问，这8小时以来所有的矛盾与不解，都凝聚在这个问题里。他迫切地渴望答案。
“……”但艾莉丝维特忽然闭口不言，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刚才还对答如流的她在这最关键的问题上却选择了沉默，这令特拉夫感到焦躁不安。他站了起来，正想要开口催促。
“为——”
“你忘了吗？”艾莉丝维特突然严肃地问道，但随即又似乎有些失落，然后苦笑着，“我早该想到的。”她尽是说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
“……”
“告诉我这么做的，是你。”她指着特拉夫。
“……我？”
“是的，这是你的意愿。”
“……你听了我的话？”特拉夫对艾莉丝维特的每句话都感到陌生，那些话语仿佛蕴含着语言和文字之上的意义，以至于他接上话都要慢半拍。
“没错。”
“……”
“你不相信？我有什么骗你的理由？”然而艾莉丝维特还是那么平静地苦笑着，就好像早已料到一样，和昨晚那样子判若两人。
“这是我要问的。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做的理由。”
尽管艾莉丝维特的语气很奇怪，但特拉夫不相信……不，他还是想要相信的，然而这令他有些火大，即使这是对他而言的未来，在这样的观念支配下，他也无法相信自己会做那样的事，不相信自己会……如此天真。更重要的是，吸血鬼会听人类说的话，这件事本身更加令他难以置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时间会记得你做了什么……并且不会说谎。”
“可你为何要听我的话？”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再一次，她的语气似乎有些动摇，但仍然很快恢复，“理由很简单，但我不想告诉你……原谅我的任性。”得到了毫无意义的答案，特拉夫无话可说，他挥了挥手示意，然后再度蹲下，从背包里拿出了食物。艾莉丝维特则轻巧地跳上了栏杆，面朝那冉冉升起的巨大火球坐了下来，她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天台的尽头。
令人窒息的沉寂笼罩着天台。特拉夫靠着栏杆，无言地吃着不怎么美味的食物，他看向艾莉丝维特，却只见她闭着眼，发丝如雪一般在晨曦下熠熠生辉。作为一个被赋予了任务的士兵，特拉夫做梦也不曾想过，脑海里的那些惨烈的战斗完全没有一点要出现的迹象，取而代之地，自己正和本应消灭的对象——而且还是吸血鬼——一同感受着温暖的朝阳和清风。这样的场景让特拉夫不禁看清了自己，没有什么英雄，说到底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士兵而已，一旦深陷和平安宁的漩涡，就很难全身而退。美梦总是不愿醒来。
但他毕竟不愧是通过层层筛选之人，仅仅一次的诱惑还无法动摇他，他想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无用的想法就如同吃完的食物一样，很快被他咽了下去，这短暂的和平也如同食物的包装一样被他抛之脑后。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把包装袋吹向了特拉夫的前方，越过栏杆，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消失了。特拉夫俯视着整座城市，在他眼前铺开一副毫无生机的画卷：灰色的建筑、灰色的街道、灰白色的枯树，以及这一切的元凶——“迷雾”，仍在到处肆虐，将所有物体染上其色彩……恰恰相反，它是剥夺了所有的颜色，空余骸骨般的惨白。看着这样的景色，特拉夫从栏杆上撑起了身体。
“换个话题，艾莉丝维特……我就直说了，为什么要攻击这里？”
艾莉丝维特缓缓睁开眼，但依然面朝朝阳，回答道：“我只是……想见你。因为你会在这儿出现。”她的神情一开始非常柔和。
听到这些……特拉夫努力抑制着声音，他的手握紧了栏杆。
“你把这城市弄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却说得好像我是罪魁祸首？”
“我只是来到这里而已，是人类先动手的，所以我赶走了他们，接着那些雾就在城里扩散开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说出这句话时，艾莉丝维特的表情和昨晚问着“为什么”时如出一辙。吸血鬼正大光明地现身，人们就要去赶走它们，如不先发制人就会被反制，这是天经地义的。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一个血族，都从那雾中救了你的性命，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她终于转过头来，面对他的质疑，她不再露出别的表情，而只是苦笑着。艾莉丝维特继续问道：“在来这里的途中，你有见到过任何人的尸体吗？”
“……”
特拉夫想要怒斥她鬼话连篇，然而面对她的发问，他无法回答，理由很简单：面对如此荒谬的提问，他却没有证据来反驳。他回想起昨晚所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散落一地的武器碎片周围，却没有留下任何尸体，就好像在说这名吸血鬼没有杀人一样，但这是多么荒诞的事。
疑惑与愤恨交织的瞬间，如同水与火一般，化作一团爆发的蒸汽。特拉夫不禁猛地锤了一拳栏杆，沉闷的一声撞击释放掉了这股蒸汽，然后剩下的……什么都没剩下。
“真是……”
太蠢了。特拉夫看到艾莉丝维特的样子，没有说出来。蠢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为此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自己。不论自己在过去或未来做了什么，一定影响了她，如果她所言属实，那这有什么不好的？人是如此多变，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变得释然。他回想起那个梦，那梦中低语的内容，他仍未知晓。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艾莉丝维特对特拉夫冷漠的态度表达了不满，但还未等特拉夫想要解释，她就主动表示理解，并把这归结于失忆。“我偶尔也会这样，甚至把整整五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那是很久前了。”她这样说，“我已有心理准备，只是我没想到，会忘得这么彻底。对你也是一样。”特拉夫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便没有提出异议。
艾莉丝维特没有再说多少关于过去的事情，每每提到，她总会保持沉默，特拉夫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有一次，她解开脖子上挂的坠饰取了出来，特拉夫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十字架。
“这是你给我的。”她说着将挂坠举到特拉夫眼前，那黑色的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斑驳的锈迹，粗糙暗淡的表面在阳光下如同阴影一般，它的年代比想象中可能更加久远，但特拉夫没有丝毫印象，这也是当然的。艾莉丝维特看到他迷茫的表情，说道：“你连这也忘了吗？”但随即又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接着说了下去：“这也难怪，我没有找到另一半。”特拉夫听着她的话，想起了背包里那些翻弄的痕迹，她甚至可能还搜过身，但那里不可能有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我没有类似的东西。”
“不，你只是忘了。”艾莉丝维特轻声却斩钉截铁地否定，“但是没关系，我还记得。”她把十字架收了回去，说：“只要我还记得，我们就还能在一起。”说出“一起”这个词的时候，她的笑容是那样温柔，让人无法自拔，但这让特拉夫的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事情的走向总是无法预测，他还是想不到艾莉丝维特为何会这么说，但他仍然强装镇定。
答案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时间所剩无几，特拉夫说：“我得走了，时间快到了。”尽管前言不搭后语，但言多必失，这种情况下他每一句话都久经斟酌。
“……”艾莉丝维特的笑容消失了，在那脸上浮现出的是比一直以来更加纯粹的悲伤，她把头撇向一边，似乎有意掩饰，数次张开了嘴唇，但也只发出一些猜不出后续的短音。特拉夫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转过身去拿背包，而艾莉丝维特似乎就在等待着他这么做，从看不见的后方传来了声音：“……嗯。”
这声音的语气很奇怪，但特拉夫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只是很简单地拿起了背包，然后朝着天台的出口走去。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冷漠，对方并非人类，熟知的那一套是否适用？有太多他不了解的事，太多无法预料的走向，所以他不再思考下去了，就这样任凭事情发展。
打开门，走过去，关上。这样就结束了，即使回头也看不见艾莉丝维特。特拉夫这才想到其实无处可去，便背靠着门坐了下来。门突然传出“咚”的一声，有谁站在那后面。
“……太短了。”不知道她是自言自语，还是想说给谁听。“总是如此，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特拉夫注视着“手表”，还有不到五分钟，他跟着手表一分一秒地在心里倒数。
艾莉丝维特说：“至少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下次见面……如果还有下次，你会全部忘记吧。”
此后便是完全的沉默，不知道艾莉丝维特是否已经离开，楼道好似发出空洞的低鸣，比天台上时还要令人窒息，几乎要将肺里的空气挤出来。在这寂静之中，时、分、秒都减小到了零。
已记录——“手表”显示了这么一行字，然后屏幕开始闪烁着绿光。熟悉而又陌生的光，让特拉夫暂时平静了下来。
从门缝中钻出的黎明，在对面墙上刻出金色的细丝，随着接踵而至的震动，四周的阴影越发深邃，变成黑暗，如之前一样侵占着视野中的景色。
不同的是，唯有那条金丝依旧明亮，摇曳在黑暗中。
肉车花城谢怜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