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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敦】游龙惊梦

2023-03-16文豪野犬双黑太中芥敦新双黑 来源:百合文库

赏雪的人只顾贪图一时的粉妆玉砌,却忘了雪融时的渗骨寒气。
敦起得早,草草地在襦袢上罩了一件厚衣后便靠着纸拉门不愿动了,庭院内渐融的白雪和着时有时无的风。跟着他起来的芥川往他的怀里塞了个手炉。
敦掀开炉盖,望着里头烧得通红的炭火发了一会儿愣,嘟囔道:“你也不怕烧着自己……”
芥川瞥了一眼被放在柜顶的、封得极为严实的盒子,不急不躁地回了一句“藏得那么好,烧得着才怪。”
敦不再出声,把门关上一点,慢慢地爬到芥川的身边,和他一起看茶壶里冒出来的白气。芥川揉了揉对方银灰色的头发,用余光去观察映在纸门上的摇曳红影。
“要红的还是白的?还是两样都要?”
“都要……反正现在外面都没人……”
获知敦的意愿后,芥川就由着敦趴在矮脚桌上,起身往庭院里走去。回来时,头上和肩膀都积了一层新下的雪,手里的红白梅和松枝凝着白玉。
“我没想要松枝。”
“知道,是我自作主张。”
“那你就自己去把柜里的青瓷瓶拿出来。”
芥川似是有些不满,上前拽了一下敦稍长的那缕鬓发后才去拿东西。盛着红白两种梅花和针叶松的瓷瓶顿时让人觉得明亮了不少。
“敦君,芥川君,外面冷死了,快让我进去。”门外发出响亮声音的主人并没有等屋里人出声同意便自顾自地推门进了屋,迅速放下手中的包裹,麻利地脱下了满是雪片的葡萄鼠色外衣,被藏在下面的画卷露出,“果真就像我预料的那样,还得再下一场雪才能消停。为了那个小矮子,我里衣都湿了。”
那人边说边打开画卷,屋内随即出现了与画上红椿颜色相近的衣摆。
“一边去,太宰!”
“中也你这是恩将仇报。”
坐在画上的中也给太宰的脸来了一拳。芥川和敦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默默地在一旁把茶杯摆好,不作言语。
“怎么样,小鬼,你的病好点了没?”
“老样子,估计春花开时就会好了。”
“可你这次拖得有点长啊。”
中也停下和太宰的打闹,走到矮脚桌前坐下询问敦的病情,太宰挨着他。
“可能只是一次例外吧,偶尔也会出现和常理不符的新状况不是吗?”
敦无所谓地摆摆手,芥川提起一旁的茶壶给快要见底的杯里添了新茶。中也还想问点什么,放在桌下的手却被太宰捏了一下,剩下的疑问就这么被捏了回去,而后和热茶一起融了个干净。太宰接过谈话的任务,顺势把端放在桌上的包裹往敦所坐的方向推了推。
“敦君,前些日子你托我带的东西,笔墨都有,你先拿去使,不够的话我再替你带。还有,敦君,瓶子里松枝不错。” 
“芥川的主意。”
敦边接过东西边回答,整个人都蔫蔫的,太宰和中也见状也不做多留,说了两句便准备要回去了。芥川跟着他们来到屋外,与他们多聊了两句。敦仍旧趴在桌上,努力地撑着眼皮。与来时一样,中也回到了画卷里,来时下的雪仍未停。
短暂的会面结束,敦抽出收好的被褥再次入睡,蒙灰的天空很快就染上了琥珀的光辉,芥川揪着他的左耳让他起来。由于没有胃口,敦只扒了几口茶泡饭,家仆在把药汤放到门外时不小心踩到了前来取暖的猫的尾巴。敦拉开一条缝捧起了散发着异味的药碗,猫儿趁机从缝里滚了进去。而后,芥川一个眼疾手快捏住了这只脏猫的后颈,在它趴到敦的腿上缩成肉球前,除掉了粘在它毛发和爪子上的雪和泥。
天色愈发昏暗,家仆掐着时间前来收走空了的碗盘。敦揉了揉眼睛,将猫赶回了铺有软垫的竹筐里,扯着芥川的衣袖,钻回了被里。芥川吹熄了房内的大半烛焰,安静地躺在了敦的身侧。
夜半时分,风雪猝然加剧,冷风拍打着门窗的声音让向来浅眠的芥川睁开了双眼。睁眼的刹那,他发现有另一双眼睛正直直地望着自己。夜里幸存的烛光点出了那双眼眸独有的紫金色。
 “芥川……你用这姿态看了多少年的雪?”
敦伸手抚上了芥川的脸,突兀地提出了问题。
“大概……四年了吧……”
芥川一边抓住敦覆在自己脸上的手,一边回答问题。
“已经那么久了啊……”
解疑的豁然没能持续很久,激烈的咳嗽便挤走了它所有的存在感。敦捂着嘴,疼到他肺部发麻的咳嗽拧紧了他的眉头。芥川拍着他的背,为敦今晚又逃走了的休息而烦心。
户外飞雪有愈演愈烈之势。

敦不记得自己是在多少岁时从父亲的房里偷来画笔的,他只记得自己那对有着同样闲情的父母在他儿时的房里挂的画卷的数目。温和的父亲时常在他耳边念叨,要他完完整整地把《古今集》和《后撰集》背下来。在个头还没有庭廊围栏高的年纪,敦常会寻个由头偷溜进母亲的居所逃掉学习,而这位母亲也乐于用褂衣罩住自己怀里的粉团,放任他去数挂画上各种雀鸟的翎羽。直到他的奶妈焦急地在门外唤他,他才肯从结束给自己加的休息。
第一位教他作画的老师总是抿着嘴唇,眯着眼睛,硬生生地给自己的脸画了三条直线。同时,他干瘪的脸和身体让敦不自觉地联想到了峰石旁的老树枯藤。他试着用对老师的印象和感觉去画古木的虬根,结果最长的那条直线竟有了弯曲。
第二位老师的面部曲线要比第一位多,但大张的嘴巴里漏出来的大都是无用的唾沫。面对有着旺盛好奇心的敦,他只会用“点到即止,不可深究”这八个字糊弄过去。
第三位老师只比他大了四岁,且陪伴他至今。初次踏进他的宅邸时,那位老师穿着煎茶色的襦袢和青蓝色的羽织,结着露的红椿和碧桃在他的臂弯里盛开。站在一旁的奶妈的女儿悄悄地拉了一下敦的衣袖,问他新来老师的姓名。
“你好,中岛敦,以后我就叫你敦君如何?我名叫太宰,太宰治。”太宰治鸢色的眼睛不仅惹得奶妈女儿藏不住欢欣,从拐角处偷瞄对方的面容身形,还把敦唬得有点呆迷。
初见时的惊异没两天就在日常相处中消磨殆尽。
在学习技法前,太宰提出要带敦上山去看落樱。敦没做多想,跟着新老师上了山,《古今集》里的几首春歌变成了画境。他正想回头向老师道谢,谁曾想,他那新来的老师竟在他面前一头扎进了山中的冷泉,被拉上来时还念叨着这里是个绝佳的自杀之地。
自此以后,跟太宰待在一起时,敦不得不时刻小心。生怕这位先生去劝诱奶妈女儿和他一起殉情或者投湖喂了几条锦鲤和草鱼。
到了敦十五岁时,太宰摸着他的头,说他的画技已经到了可以扬名在外的水平,只是还缺一幅能引起晴空霹雳的代表作。敦咬着笔头,低下头来盯铺在面前的白纸,直到太宰离去都没有落下一笔。临睡前,他从架子里抽出了一本不知名神魔传说集,随意翻了几页便倒头睡去,书页停留在一个关于龙的传奇。当晚梦里出现的雷鸣像极了某种预示。
次日太宰因为私事缠身而没有前来,于是敦就在没有老师观望下提起了笔。胭脂、山吹等颜料统统被他抛弃,他打算只用水和墨来完成作品,通过墨焦浓重淡清的演绎他昨夜的梦境。从头部开始,替它求来灵鹿的长角,身上饰以江鲤的鳞片,以山鹰的利爪为模子,绘出了撕裂乌云的趾爪。浓淡两墨泼洒出来的云不过是它洞悉天地时的衬托和礼迎。画作身形将尽之际,敦胸口的起伏略微加剧,额前被汗水浸湿,眼睛变得酸涩模糊。他叼着笔,擦掉了挂在下巴的差点落到了画上的汗滴。
只是将尽,画作并没有全部完成。本该用以巡视万物的灵眸所在的位置依旧是未染墨时的洁净。敦几次提笔蘸墨靠近又放下,来来去去,竟不知要从何处下笔。在桌前烦恼了一夜后,他还是在黎明之前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为了不碰到画,小心翼翼地离了它一尺远。太宰得到许可进来时,敦还没彻底战胜睡意。
鉴于自己一时半会儿无法绘出最后的“点睛”之笔,敦捧着那幅画去寻求太宰的指引。太宰的瞳孔在看到那幅未完之画时微微收缩了一下,很轻,重心不在他身上的敦丝毫没有发现他眼底的诧异。对画作的端详比想象中的要久,太宰没有给画做出一句评论,他只在观赏的最后微笑叹气。敦自动地将这一举动与“达不到水平”这个概念挂了勾。唯有失落的将这幅没有“点睛”的“龙”收起,另想主题。在这期间,敦因作画时的高度凝和付出的神心力而感到些许不甘,遂托人把这幅画装裱起来,收进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里。时不时地拿出来,指尖摩挲过龙身上的鳞片,就像那龙是活的一样靠在他的身边。久而久之,敦甚至在隐约中觉得,那画真的有了活着的血气。这个念头终究太过荒唐,只念了两天,敦就不再去想它了。隐匿于山林中的月下白虎成了他的新宠。
太宰在教敦时,常常带他到山野里去一探笔下之物的庐山真面目,这份大胆与随意在无意间影响到了敦。为了亲睹白虎的真容,敦瞒着双亲,在某一次月圆之夜跑进了山中,伏在灌木丛里屏住呼吸。可怜了那跟着他来的胆小的奶兄弟,一整晚都缩着身子战战兢兢。
等了许久,远方终于传来了疑似虎啸的声音,敦按住因兴奋和害怕而发抖的手,目光定在与他们隔了一条谷溪的峭崖,穿梭于月下的猛兽就出现在那里。皮毛是雪后的平原,纹路的黑色胜过敦目前所用过的任何一种墨汁,瞳孔在暗夜里闪着光,视线追击仿佛下一刻就要落到偷窥的画师身上。
当夜回去,敦又一次点着蜡烛直到天明。
果真如太宰所言,敦的“月下白虎”一出世,闲暇之人的嘴巴马上就有了干劲。不多时,画师本人就在画坛上有了名气,来访者又多了一项恭维谈资。敦对这种突来的热闹感到不适,为了闭门谢客,只能将围屏竖起,新的画作经由熟识之人的手传出去。在喧嚣尽散的夜里,他仍会拿出那幅未曾点睛的龙图犹豫思索一番后才安心睡去。
没人能想到,紧接着“功成名就”而来的是至亲的离去。敦刚满十七没多久,父亲便因族内无人幸免的疾病逝世。几天后,他的母亲怀抱着她最爱的一幅花鸟,安详地睡在了屋里。敦咬着牙办了丧礼,在外人面前,他靠着咬破嘴唇来使自己泪流满面而不哭出声音。父亲的的侧室,在本宅的,在外宅的,要出家的,要留下的,敦都由她们去,他能做的,唯有定时将她们生活所需的物质放到她们房前。
敦向来喜白喜素的性子使他在守丧期间的服饰与往日无异,然而那时的宅邸也和他一样系上了白巾,满目皆是无风过道的冷清。
他在撕毁修改中画成了令他本人比较满意的父母亲的肖像后,便开始了无休止的搁笔。白天不能在旁人的注目审视下进行的痛哭流涕,都在夜里发泄了彻底。在服丧的最后一天,敦在眼皮红肿辛辣的情况下倒头睡去。在堕入梦境前,他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了他的眼睛。那手很凉很冰,全然不似母亲或奶妈哄他入睡时,拍在他背上的手那样温暖柔软。然而,那凉凉的温度却成了他肿胀双眼的些许慰藉。
隔天醒来,眼前的景色仍蒙着一层雾气,垫被消失的尽头,出现了他不曾见过的黑色身形。他一下子就惊叫了出来,嗓子有些嘶哑,贪睡偷懒的家仆没有听到他的呼号。生人抬手摸索了一阵,滑过他的脸颊后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先冷静下来,芸香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
敦呆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眼前来人。对方身材的体型与自己相近,可能还要比自己瘦弱一些。乌黑的头发宛若鸦羽,可垂在两颊旁的稍长的鬓发却尾端泛白。穿着极为朴素的黑色襦袢,没有任何的花鸟刺绣为其点缀。上述这些看上去都平淡无奇,但仍有一处让敦无法的地方。对方如象牙般苍白的脸上缠着一圈白纱,正好遮住了眼睛。
纸门上晃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敦斜眼瞧去,立刻就认出来那是太宰。由于平日里的习惯,再加上家仆们觉得他在这个宅子里的身份比较特殊,大家便放任他自由出入了。
“敦君,起来了吗?感觉好些了吗?”
太宰直接拉门进来,对上了还僵在那里的两人。
“你终于肯出来了。”
与敦想象中的反应不太一样,太宰对眼前的这个生人的出现与存在没有感到半点惊讶,语气里多的是从容淡定。
“太宰先生,你认识他?”
“既认识也不认识。”
敦被这话弄得雨里雾里的,太宰也不急,转头看向屋内的新客。
“你叫什么名字?”
“芥川龙之介……”
“看上去你是比较安静的那种类型,不像我家的那只画妖,长得矮就算了还是块爆炭……啊!”
“太宰治,你有本事就再说一遍!”
敦不知道房里突然出现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只觉得好不容易在夜里消散了的头痛又涌了上来。
“中也,你想我在没找到美人殉情之前就死去吗?”太宰痛苦地捂着头,看来刚才挨的那一下着实不轻。
“你最好一个人跑进池子里喂鱼,别拉上别人。”被唤作中也的人走到敦的面前,蹲下,抬手捏住敦的下巴,“这个小鬼就是你这条青鲭的学生?长得还蛮清秀的……”

画技达到了一定境界的画师多会在不经意间创造出画妖,产生画妖的画作不一定是该画师的得意之作,但一定是画师的心爱之作。画妖以人类的形态存在,根据画作内容的不同而展现出不同的相貌与年纪。它们生来便懂得人情处世之道,且有着不输于画师本人的画技,其性子也各有千秋。最重要的是,它们有着完全独立的意志,不会为画师的个人意愿所左右。
“所以说我当初为什么会一时兴起去画我院子里的雨后红椿啊……不,或者说,我就不该在院子里种红椿,叶子底下还有蛞蝓……”
“行,既然你这么嫌弃,那我今晚就连人带画一起搬到红叶大姐那儿去。”
“别,画留下,那可是我辛辛苦苦画出来的。”
就像是日常必需,太宰和中也当着敦的面进入了打斗状态,害得敦陷入了要不要上前劝架的纠结之中,一旁的芥川因为眼睛看不见而不做搭理。没多久,自知插不进话的敦选择回头去看使中原中也诞生的画卷。
大概是嘉月与卯月的交替,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烟雨,差点把正在读书的画师引入春困的陷阱。为了驱走睡意,画师拉开纸门,想要借助下雨时的凉风来使自己保持清醒。屋外正对着的是正值盛期的红椿。清透的水滴落在枝叶与蕊瓣,来不及归巢的麻雀在底下蜷缩躲雨,明艳的红色令画师即刻回房翻出了纸笔。
敦捂着胸口,心情低落地思考着自己还要花上多少年才能赶上太宰的水平。而后他猛然想起,中也提到的红叶大姐,很可能就是著名的女画师尾崎红叶。他又抬头去瞧中也的模样,暗想着,要是让奶妈女儿看见了,不能说出口的心思怕是又要多上一圈。与芥川的昏沉的感觉不同,中也有着橘色的头发与琉璃色的眼眸,衬以赤色的外衣,确实能驱走人们在雨季时的困倦。
发生在师长那一侧的打闹逐渐消停,太宰见自己任务已毕,便把画收起,扯着中也离开了,留下房里新认识的两人呆坐不语。
“那个……你的眼睛……”
忍受不了尴尬的敦首先打破了沉寂,更何况,芥川蒙着纱布的眼睛着实令他好奇。
“在下看不见……”芥川迟疑了一阵才说出原因,“你没有给在下画眼睛……”
此话一出,敦马上就扑向了藏着画的木匣子,因为急躁,他还摔了一下。芥川听着耳边传来的闷响,无奈地叹了口气。
敦把那幅尚未点睛的龙铺展在桌上,手指擦过没染墨的区域,有些心虚瞧了一眼端坐着的芥川。
“抱歉……”回应他的是芥川的沉默,敦心中对把画妖弄成瞎子的歉意几欲满盈,“我……我一定会给你画上最好的眼睛的。”
芥川依旧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许,敦瞬间松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你是不是要一直待在这里?”
“看不见的话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也是啊……”
在静谧再次占领房间的前一刻,敦再次开了口。
“那个,谢谢,昨晚……”
提及昨晚,眼皮处所感受到的冰凉柔软便从记忆里升起。
“没什么……”
芥川简短利地回了一句后,重新回到了画里。敦凝视着自己未完成的画作,笑出了声,那是他自父母离世第一次笑得无忧无虑。大约是觉得,没了父母的清冷宅邸终于又有了那么一点可以让自己凑近的生气。

敦为了“龙”的眼睛费了不少心思。
在他看来,太宰给他送来的各种高价颜料里,只有装颜料的各色盒子能令他满意。他想过黑幕未临时飘浮在天空的茜色,也受过中也的影响,在脑海里试着把琉璃色套进去。最终在夹起一片金箔又放下时陷入了对此事的暂时性放弃。每当敦为芥川的眼睛颜色发愁时,芥川本人反而不急,他会摸着那些他根本就看不见的画作,通过敦的言语描述,和敦对画作做出一番讨论。
入冬以后,屋内就不得不安置暖炉。下雪之后,敦时常会跑到庭院里观赏雪景,查看今年的梅花开得如何,顺便折上一两枝插入瓶中。但一想到芥川无法看到这些,敦便会心情低落。
某个寒冷的午后,奶兄弟擅自做主命人给敦送来了小豆汤。敦不是很喜欢甜腻腻的东西,可又不想浪费奶兄弟的一片好意,唯有接过小豆汤,放进房里,却迟迟不肯动勺子。
“芥川?”
敦看向坐在暖炉旁的芥川,就像看到了救星。
“画妖不会被火烧着,除非作为本体的画被点燃,以及,画妖不需要进食。”
“就算不需要,可吃进去也没问题吧,就这一次。”
“这次帮了你,你的奶兄弟下次还会送来。”
“再有下次的话我就自己吃。”
敦捧着碗走到芥川旁边坐下,恭恭敬敬地把小豆汤摆到芥川面前,等着他动勺子吃第一口。然而,芥川的手却没有半点想要捏住勺子的意思。敦为此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
“我看不见……”
在芥川的提醒下,敦才后知后觉发现问题。
敦拿起那碗小豆汤,白软的年糕在黏稠的红豆沙里缓缓漂浮,舀起一口,放到嘴边吹了吹,最后才送到芥川的嘴边。芥川张嘴吃了一口,从未品尝过的温暖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挺喜欢这种甜味。在不知不觉间,原本拧紧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来,黑着的一张脸转变为较为柔和的色彩。
敦见芥川的神情缓和了不少,于是便放下心来又喂了一口。直到碗底见空,芥川都没说什么疑似抱怨的话。
将碗放到置于庭廊的托盘上后,敦转头对芥川说了一句:“以后的小豆汤就都由你来负责了。”
“嗯。”
在答应的同时,芥川隐去身形,回到了画里。
雪融的日子里,敦发现芥川的话和春季降临前的骚动一样,逐渐变得多了起来。虽说敦并不讨厌这样的转变,但这转变还是存在着令他烦恼的地方。或许是因为看不见,芥川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芥川都能听到敦手抖时把多余的墨滴到画上的声音。
“手别乱抖,连最基本的保持手部稳定都做不到了吗?就你这个水平是怎么当上能创造出画妖的画师的。”
“你现在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就是证据。再说了,你都看不见,怎么就敢肯定我手抖了。”
“我当然知道。”
“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干嘛不过指出我手抖把墨滴到了哪里!”
敦听到了芥川咂舌的声音和对方正准确地朝自己所在的地方前进的脚步声。
“我当然知道。”
说知道当然是骗人的。芥川现在还不能看见任何东西,说是要用来指认的手不过是在敦的头发上乱揉一阵罢了。他甚至以看不见为借口,将作乱的手从头发移到了身上。
“你在乱摸哪里啊!痒……别碰!”
尽管隔着厚衣,可敦还是觉得被芥川碰到的地方泛起了奇怪的感觉,他说不出来,抵触和兴奋在他的身体里同时进行。等到芥川停下动作时,他还像没缓过来的那样大口地喘着气。老实说,敦不反感这样无伤大雅的吵闹。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些吵闹吵闹出现,他和芥川的关系才得以更进一步。再也不用像刚认识的那样,连和对方说一句话都要提心吊胆,注意用词。可对于这种变化,敦还是感到了措手不及。
也不知道是不是春暖时就容易发病的原因,敦一连好几天都身体疲乏躺在床上不愿起。体温升高,不管芥川再怎么往他的额头上放冰水浸泡的手巾都没有想要降下去的意思。晚上熟睡时,突然的咳嗽总是会把他惊醒,咳了很久都不能平息,芥川摸索着拿杯子给他倒水,喂他喝下去,即便在喝水会有大部分的水被咳出,但成功进到体内的水多少能让敦感到好受一点。
“芥川,画妖能够离开画师独自存活吗?”
被咳嗽折腾了大半夜,敦一直睡到中午才清醒,家仆算准了时间,把粥和药汤一同放在门前。在被病痛折磨了的第四天,问出了在夜间咳嗽时没能问出口的问题。芥川隐约猜到了敦的心思,但他还是选择了如实作答。
“可以,只要画妖想,而且能够自由地掌握自己的本体。”
“是吗,这么说来,只要芥川你能看得见,你就能获得自由了。”
敦说着便伸手摸上了芥川缠在头上的纱布,就像纱布底下真的有眼睛那样。这一次,芥川没有回话,替敦掖好被角后就逃回了画里。
第五天时,高烧带来的影响达到了顶峰。敦渐渐开始意识涣散,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一从被褥上起身便是天昏地暗的晕眩,每走一步胃里都在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都到了嘴边却始终吐不出来。
[大概是熬不过去了……]
敦早在父亲离世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某一天会因急病死去的准备。他很明白,世世代代笼罩着族人的无解之疾不可能会单单放过他一个人,他唯一没有没想到的是死亡比预期的来得早了很多。老实说,他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多大的挂念。父母已逝,他和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又不太亲。至于这宅子就更不用担心,即便他死了,也会有另外的继承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接管这座宅邸。若是以前,他定然能抱着这种想法不带遗憾与愧疚地离去,可现在,偏偏有一只画妖不声不响地出现了他的身边。
他就算在梦里也挂念着芥川眼睛的问题。
多日的发热让他自以为寿命将尽,因而他想在死前给芥川点上眼睛,再把那幅画交出去,这样芥川就能在他死后获得自由,真正地像画中游龙那样游历天下。
敦挣扎着起身,因为走路会让他产生干呕的感觉,所以他只能爬着靠近装画的木匣子。芥川上前去扶他,打开匣子,将画递到他手里。
“只有墨了……”
对各种色彩进行筛选排比皆是白费力气,到头来,敦还是抓住了最初所用的墨。
“抱歉,芥川,我还是没能给你一双漂亮的眼睛……”
身体的脱力使他连研个墨都觉得费劲,在捏住笔时,双手的颤抖让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芥川对他的挖苦嘲讽。好几次落笔前涌上来的剧烈咳嗽都让他调整好了心态又放弃,笔蘸了墨又放到清水中去洗。几经犹豫,笔尖才触及到纸张,敦盯着在纸上晕开来的墨,生怕自己的力道过多或不足,额间的汗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
一边点完,为了完美地配合另一边,就不得不更加谨慎仔细。画作上失明许久的龙终于可以俯瞰天地。敦把笔扔到一旁,捂着嘴咳出了所有点睛时压抑下去的不适,笔上的墨弄脏了榻榻米,腰部连支撑上半身的力气都耗尽了。
神思在热度的支配下消散,敦不再勉强自己,任由身体向地上倒去。从方才到现在都一言不发的芥川揽过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与地面的激烈碰撞。敦注视着抱着他的芥川,眼前出现了重影,他还在苦苦支撑着自己的眼皮。打颤的手抓住了芥川的眼纱,借由手脱力而不得不下垂的动作一扯,白纱全部掉落在地。
所有的病痛似乎在一刹那都消失不见了,敦认为它们全都被芥川用来凝望自己的眼眸吸了进去。而且,被吸走的,恐怕还有他自己,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小小倒影。以往见到的所有珠玉松墨都比不上这方平静深渊所显现出来的幽邃黑暗。
再一次,冰凉的手轻轻地覆上了他半睁着的眼睛。

说来也奇,敦持续了五天的发热在第六天竟然有了消退的趋势,夜间咳嗽的时长也跟着减少。
不用说,能够视物的芥川活动起来比过去要容易得多。敦午间睁眼时替他换掉了盖在头上的纱巾。
“芥川你还没走?”
“张嘴,吃完了赶紧喝药。”
本应由敦亲自去取的白粥已被芥川拿在手里,第一勺不像碗里的那些,没有冒着热气。
热度退去后,就只剩下了疲乏。敦以此为借口白天偷懒多睡了一会儿,睡眠积攒起来的精神劲儿延续到了夜里。卷着被子的病人把眼睛露在外面,偷瞄在守夜过程中阖眼休息的芥川,随后抓着被子,盖住整个头。躲在被子底下的几颗尘粒跑进了没来及闭上的嘴里,引得敦咳嗽了几声。芥川拉下被子,把刚到的水递到了对方唇边,摸着对方略微发烫的脸,问是不是又发热了。
敦根本就没想到自己能熬过这场的大病,更没有想到得到了眼睛的芥川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自己。第十天时,敦已经能披上外衣到屋前的小院里散步来帮助身子恢复。芥川起先说不去,可等敦走了数十米后,他也跟了上去。一路走下来,唯有花鸟鱼虫与两人作伴。
自打芥川出现后,为了隐瞒芥川的存在,敦便严禁家仆在闲时进他的院子里。要送什么东西就摆在纸拉门外的庭廊,等他自己开门去取,送完东西后要即刻离开,不得擅自停留。即便是与他感情较好的奶兄弟也要严格遵守这一规定。宅内上下只当主人是喜清净,在成名后不想被他人烦扰,想要安心作画而已,他们从未想过主人家的房里会多出一只妖怪。
“桃花,已经开了啊……”
“去年新种的椿也开了,你一直躺着,没有看到第一朵花开。”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反正比不上太宰先生家里的红椿。”
“你是指花还是画,或者说,你指的是妖?”
“随你怎么理解……” 敦凝视着枝头随风摇晃的桃花,眨了眨眼睛,“一会儿太宰先生要来。”
“所以呢?你想要我去摘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使唤我都使唤出习惯了。”
敦正想回头和芥川呛上一句时,画妖已不见踪影,他只得一个人挨着塘边的石岭,看着落花飘到水面,池中的游鱼空欢喜。对岸伫立着一棵白玉兰,片片白裳凝成香雪,虽正逢花期,周遭却莫名清寂。画师无奈扶额,想起刚才忘了在画妖采摘名单里加上“白玉兰”这一项。完成任务的芥川敲了一下敦的后脑勺,吓得对方差点掉进了水里,手里拿着三种花,桃花、红椿和白玉兰。
太宰照例带着中也一块来做客,进屋的第一句就是感慨芥川总算摆脱了失明。
老师带来的新作很好地勾住了乖顺学生的目光,连芥川喊他回神都忘了理。作画地点似是在江边楼阁,触目便是青山绿水,云影成了轻纱。早起的渔船前方停留着白鹭,群青深处隐约可见古寺钟鸣,朱砂点染出来的旭日倒映在江心。
敦捂脸叹气,说自己也想出去看看,想把天下山水放到纸上。
太宰摆手抱怨,说自己那次外出早起本来是想去跳江自杀的,谁知中也踹了他一脚。
敦不怎么肯放开那幅画,除了自己欣赏外还不停地把它挪到芥川那儿去,一副要把以前芥川看不到的东西全部补给他的模样。芥川接过那幅画,端详了许久。敦望着他的侧脸,被从他眼底涌现出来的疑似仰慕的感情惊到了。太宰坐在他们的对面,将自己发现的秘密藏进笑容里。
“太宰先生画的果真好。”
送走太宰、中也后,芥川对太宰突生的憧憬尚未平息。
“这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敦有些生气,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可若是让他说出生气的原因,他恐怕只会支支吾吾不明所以。
“画妖有向画技更好的人靠近的本能。”
“怪不得中也先生老往尾崎先生那儿跑。”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敦皱起了眉头,好似话题拖得越长,就越让他生气。
“太宰先生和尾崎先生的画技平分秋色,中也先生跑到尾崎先生那儿去纯属因为赌气。”
“哦……”
门外传来了家仆放下小豆汤时与木板碰撞的声音,临时掐灭了这个让两人间的气氛变得不对劲的问题。敦把小豆汤递给芥川,自己走到屏风中间铺好了纸笔,没过多久就开始了咬笔头的动作,视线从空白的纸上飘到芥川的脸上,如此反复。芥川时不时瞄一眼正在作画的敦,对他一连揉团丢了好几张废稿的举动产生了好奇。有意凑近,结果只画了两笔的纸就被敦扔到了他头上。
接下来的几天,敦对自己所要画的东西进行了高度保密,芥川好几次偷窥都以失败告终。
自敦的身体恢复后,太宰和中也三天两头来进行的拜访又成了常例。
芥川对于太宰的来访表现得比敦还要积极。恰逢敦熬了好几次夜去作画,没有什么力气去早起采花焚香煮茶去迎客。芥川干脆就包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与太宰交谈时又多了几个话题。敦常为此心生不悦,他也曾试着早点醒来,想从芥川抢回一两件准备工作。但每次他从被子里钻出来时,芥川都会把他摁回去让他继续睡。
四人聊天时,芥川与太宰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某次会面时,他们都聊得过于尽兴,点上蜡烛后还聚在一起说了好久。直到中也摸了摸敦的头,发现他困得不行,难以再熬下去。
芥川对太宰的过分敬仰给敦带来的烦闷日渐淤积,积雨的云也到了无法再继续承受的境地。夏蝉叫得最厉害的日子里,天空下起了一场暴雨。敦暗自担心着院子里的那些绣球花。芥川独自站在庭廊,望着雨点出神。
“芥川你是不是很想去外面看看?”
下雨的日子总能让静坐的人想起很多东西,敦注视着芥川的背影,忆起了画中的那条“龙”,它生来就是要扶摇而上,游历天地。从中诞生的芥川说不定也藏着这样的心思,只是以前碍于眼睛的问题才没有提出。现如今,芥川已经能像常人一样观察天地万物,深埋着愿望的泥土说不定就被大雨冲走了。
“嗯,大概吧……”
心底并不期待这个答案的敦攥紧了宽大的袖子,不作回应。
“如果我是太宰先生创造出来的画妖就好了……”
那天的暴雨分明没有雷鸣,可敦却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听到了雷声。
“可你就是我创造出来的画妖,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敦的声音里夹杂了些许混浊,咬字差点不清。
“但我可以试着以另一种方式和太宰先生靠近……也许去太宰先生画山水的地方看看是个不错的主意……”
“随便你,你有自己的想法这与我无关。你想去哪儿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又不能绑着你。只要你想,把画拿走都可以。出去的时候别被人看见了,走小门,你知道在哪里。”
“画我留下,毕竟是你的心血……”
云销雨霁,晴空有彩练架起。曾住着两个人的屋子只剩下一个影子。
敦拽住左胸处的衣料,那里疼得他快要失去呼吸。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旧病复发,因为当初折磨了他数十天的病痛都没有让他的心脏这么难受过。要命的是,他始终无法找到难受的具体原因,纵然芥川的离去是一个原因,可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芥川的离去而痛到失声。如果自己只是把芥川当成好友,那他就应该是在失落几天后再次独自一人安然度日。然而现在的状况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他对芥川,似乎再也不能用单纯的“好友”来形容,内心的空洞与疼痛几乎要将他吞噬。
趴在桌子上直到家仆在屋外唤他点灯,敦摸了摸双颊和嘴唇,咸涩混了腥味。

“你这么试探他真的好吗?他可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
太宰喝了一口自己刚泡的茶,发现没泡够时间。芥川专心致志地为画作着色,目光未曾挪移。
“你在我这里躲了快一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着色的部分与记忆中的轨道发生了些许偏移,芥川毫不心疼把刚画完的作品撕掉扔到废纸堆里。
“说是来我这里学画,可就凭画妖与生俱来的画技,这世上恐怕没有你画不了的东西吧。”
“还是有的,我再怎么磨砺自己都画不出来……”
“你终于肯说话了?”太宰不动声色地把芥川握着的笔抽走,把茶杯推到他面前,“算了,谁让那个小矮子也跟你一样,整天跑到红叶大姐那里学画画……不过,我看你现在这状态还是先别画了,再画也只是浪费纸墨而已。”
芥川用力捏住了瓷质茶杯,没淘尽的茶叶在上面漂泊。
“光是呆坐着也是没趣,所以,芥川君,你还是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吧。”
太宰数了数,这是本月第十次让芥川说出个人心思了。芥川肯说最好,要是不肯说的话,太宰就会在下个月到来之前,让中也把芥川拖回去。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嫉妒……”
“你终于肯说了……真难得,请继续。”
“有了眼睛以后我才知道,敦他有多崇拜太宰先生您,那样的神情,我那天第一次见到。”
“所以,你是抱着来打击‘情敌’的心态来找我学画的啰?”
“不,我对太宰先生您的崇敬也是真的,您的画技确实无人能及。只是……没有在敦面前表现得那么夸张而已。”
“夸张到狠下心来不去管敦君,然后让那个蛞蝓去照看他吗?”
好像被提醒到了什么似的,芥川再一次归于沉默。
“芥川君,你不会把中也当成你的又一个假想‘情敌’了吧……”
“没有。”
“答得太过爽快反而令人怀疑。”
院中的麻雀扑扇着翅膀赶回暖窝,风卷着几片枯叶进了房里,拍是待会会有一场雨。
“你的那些‘夸张’行为让敦生气了吧。”
“是的,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您,他比我想象中的要在乎你。”
“你有跟他谈过吗?你怎么就敢肯定是因为我。”
“没有,但您认识他的时间比我要久,在时间上我就输了。”
“所以你就弄出了这么个试探的法子?跟他说那些话,还出走,把他气到不行?芥川君你也太死脑筋了吧……竟然没有好好跟对方谈谈就擅自作出了结论。以及,我可不是你的‘敌人’。”
一番谈话下来,太宰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会引起头痛的疾病,打算以后要好好教教这两个小后辈。接着他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和中也,他们是不是也在过去犯了不少在今天看来极为可笑的错误,从而让红叶大姐操了不少心。在《古今集》里占了五卷,在《后撰集》里占了六卷的恋歌一旦飞出了纸张,降临到人们身上,任怎样的聪明才智都可能会被它蒙住眼睛。
“你们两个真是……我是该说敦君喜欢上你辛苦呢还是你喜欢上敦君辛苦呢?”太宰捂着脸,下定了要尽快解决这件事的决心,“总之,不管怎么样,就算你想试探敦君对你到底怎么想也好,现在时间也已经够长了,你早点回去,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谈谈要比相互试探有用得多。而且,你把本体留在敦君那里了吧,只要敦君把画拿出来并且念叨你的名字你就能听见,是时候给你的小心机做个了结了。”
“还请让我再多留两天,我想学画也是认真的。”
“为了什么?”
“我偷看了敦他一直藏着不让我看的那幅画……”
“好吧,那我就再留你两天。”太宰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只能由他们自行解决。
“对了,芥川君,你知道中也去哪里了吗?”
从今早起便感到屋内过于平静的太宰总算发现了原因。闻此的芥川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您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中也先生昨天就被你气到尾崎先生那里去了。”

日子总得继续。
敦每天醒来都会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
芥川的出走在敦的心头留了一道灼伤,无论过去多少天,伤口都没法愈合。看似长出新皮肉的外表被撕开后,底下仍是一片血肉模糊。太宰带着中也来他那里看望过他几次,但作用不大。敦不需要中也指着任何一首恋歌给他暗示,也不需要听太宰讲过去的风流韵事。他在不再用被子蒙头流泪的夜晚里明白了自己前几日的悲哀因何而来。
一度需要偷偷摸摸才能进行绘制的画作被光明正大地摊开在矮脚桌上,然而缺少了需要隐藏的环境,那幅画敦就再无法再画下去了。放在心尖上的龙图随着芥川的离开被供放在了高高的柜顶。敦不想在某天夜里一时心血来潮看上一眼后就再也没有精神去处理第二天的各项事宜。
曾被敦各种婉拒的茶会、赏花会的请帖,现在都被他好好收起。敦急需找些事情去分散他的精力,好慢慢补上心脏上不断往里灌冷风的缺口。风雅应酬的活动敦只坚持了半个月,因为他逐渐发现,和谁聊都不如和芥川、太宰、中也三人一起谈话时投机尽兴。
敦不是没有期待过芥川回来,可就算芥川真的回来了,他也不知作何打算。在敦看来,芥川对太宰的仰慕就已经到了他无法忍受的程度,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宽广的胸襟,能够在忍受情感煎熬的同时,表面上还风平浪静。但与狭窄肚量相对应的是,敦也没有把芥川关在门外,拒之不见的勇气。在被夜间鸣虫吵醒的午夜,他时常念起曾覆在他眼上的冰凉芸香。
芥川出走近一个月时,太宰看出了敦的心情并无多大好转。于是,这位尽职尽责的老师给学生送了一个珍藏多年的小瓷瓶,打开以后,里面的液体散发着浓郁奇特的香气。老师嘱咐学生,只可在睡不着时喝上一两口,决不能饮用过量。
心神阴郁的学生哪里听得下去,当晚就把那一小瓶酒尽数饮尽。
鲜少品尝酒味的敦根本就招架不住太宰的收藏。瓷瓶在地上打滚时,敦的头便枕在了桌上,便随着头脑发烫而来的是脸上的红晕,想要站起来走路,怎料步伐都变得扭曲 。在一个天地颠倒,虚影肆虐的世界里,敦只能看得见柜顶的木匣子。伸长了手去拿,头昏目眩的感觉,乏力的躯体几次让他跌坐在地,挣扎着起来的过程中手背擦破了点皮。
屋内只点了三四根蜡烛,昏暗得催人入睡。饶是如此,敦也把心爱至极的画放在离火光尽量远的位置。黑暗中稀有的光亮和美酒软化了敦的脾气,小如蝼蚁的气量和不敢直面的胆怯统统都没了,心底最深的渴望都被掏出来了,掏了个彻底。敦趴在那幅画旁边,挨着眼角的衣袖被濡湿,喉咙有火苗在烧,声音压得低低的。
“芥川……”
纸门被拉开,投映进来的不止是月光,还有漆黑的人影。
芥川遵循了太宰的指令,在出走满了快一个月时回了去。但即便是没有指令,再过几日,在他身体里拼命叫嚣着狂热感情与忧虑也会铐住他的手脚,把他强行带走。回去时正逢满月,几乎无人光临驻足的小径的青苔上结了薄薄的霜气。于是那层霜气便跟着芥川一路蔓延,爬上中岛家的小门,伏在庭廊,最后披到了半醒不醒的年轻画师身上。
芥川摸着敦被染上了月华的软发,嗅到酒的气息。发现敦并没有睡着的芥川用手轻轻地覆上对方的眼睛。敦把盖在眼上的手拨开,翻身去瞧背后的来人,清辉正好照亮了他云霞未散的脸,紫金色的眸子存着夜露,是芥川再怎么挑选泥金和调色也画不出来的模样。
视线的相交不过片刻,芥川连抱歉都没来及说出口,敦便抱着他的脖子贴了上去。
敦抱着自己脖子的力道是芥川以前想象不到的,他连挣开敦束缚着他的双手都做不到,只好伸手抱住对方当作回应。芥川不是没有掰开敦双手的力气,只是唇间柔软让他不舍得停止。门缝漏进来的月光刺了一下芥川的眼睛,他这才发现刚刚进来时没有把门关紧。被酒烧得迷迷糊糊敦仍挂在他的身上不肯放弃,芥川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拉上了门,而后摁住对方的后脑勺了一改之前的浅层磨蹭,不深入探寻。
被挡在外面的鸣虫轻轻地叫了一声。
次日敦醒来时,昨夜侵袭了全身疼痛依旧占据着领地不肯离去。敦还没从看清躺在他身边的人的面容的事实中回过神来时,芥川抢先一步把吻落在了敦的额头和嘴唇,最后在对方紧闭着眼皮上逗留。
“抱歉……”
芥川放过了正在小心试着睁开的眼睛,转而扣住了右手,舔上了那一小块擦伤的区域。
“那个……我那天说的都不是真的……”
敦抽回了被芥川扣住的手,独自卷走了盖在两个人身上的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翻身背对着芥川。他现在还没法直面芥川,不仅因为之前的争吵与别离还因为自己身上的各种痕迹。芥川盯着被子上的印染纹路叹了一口气,起身拿起放在旁边的衣服穿上,顺便把另一套衣服放到敦的那边,系好自己的腰带后便又躺了回去。
见敦短时间内没有从被子里出来的意思,芥川索性就维持着这个状态来向敦倾诉说自己的隐秘心事。开头便是这些日子的去处问题,当听到芥川从一开始就住在太宰那里时,敦裹着被子和芥川挪开了点距离。芥川知道他还泡在醋坛子里,于是把手搭在了那团被子上,悄悄地缩短彼此的距离。
画妖并不否认自己对优秀画师的崇拜,但在抢着做准备工作和霸占对方的谈话时间的这些事情上,大部分是因为想减少心上人与老师的接触。可即便如此,好不容易得到了眼睛的画妖还是被情感蒙了心,日益增长的焦急不安让他以出走的方式作为对敦的试探。离开时天下着雨,他临时把安慰敦的工作交给了雨停后出现的彩练。待到夜里他才肯承认,这个试探方式真的是他所能选择的方式中最糟糕的一种。在太宰的教导下作画的期间,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没画一笔都抖得不像样,曾用来嘲笑过敦的话语在他的身上一一应验。太宰摸着他的头,说他的出走是阻挠他静下心来的最大原因。迟迟不归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体内的恐惧与本心争斗不息,平分了整个江山,直到与太宰如实长谈后,本心才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敦,我一直很庆幸自己是被你创造出来的画妖……没有人能够像你一样为我画上最适合我的眼睛……”
敦没有听他说完就翻了回来,大幅度的动作让被子再次盖上了面对面躺着的两个人身上。
“好了,说到这里就够了。”
余气未消的人主动上前,蹭了蹭对方的嘴唇。芥川轻笑了一声,摁住想要后退的人又贴了上去。敦佯装挣扎,脸气得有点鼓。看得出来,横在他们之间的隔阂已被清除。
“等……等一下……”接吻间隙,敦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用两只手捂住了芥川的嘴,“那个……接下来的一个月没有小豆汤……”
“知道了。”
“我前些日子跟中也先生说好了,他明天就带我去尾崎先生那里学习一个月,顺便见见从她的那幅白兔图里诞生的画妖……”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芥川还是看到了敦在被子的掩护下的偷笑。他保持着最后的冷静,把放在敦旁边的衣物抛到了远处去。
芥川又到太宰那里住了一个月,这一次,是被眯着眼睛微笑的敦赶过去的。目送着自家画妖挥手离开的太宰脸色阴沉得不可思议。
敦和中也结伴拜访尾崎的第十五天的傍晚,阵雨过后庭下积水空明,信差急冲冲地踩过水洼给太宰送来了一封从尾崎那里寄出来的信。
纸上只有三句话:
酒后之言,博尔一笑。
那个榆木脑袋,要找太宰先生就随他去吧。 
别说了,总好过无脑青鲭
刚倒上的热茶烫到了两位正在读信的人。
一个月满,敦挑了个弦月被云层淹没的夜晚回去,纸灯笼里烛焰随着冷风摇曳,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刚进去就被夺了呼吸。敦不做反抗,任凭黑白两色的衣物纠缠在一起。

当有人与周围的人不一样时,流言便跟着起了。
与敦同期行了元服之礼的人里,大多数的怀里身后都跟了一个三五岁的小家伙。之所以没在元服时没定下姻亲,是因为他的父母还没考虑清楚。谁曾想两三年后,双亲还没来得及正式商定此事就都离世了。为此,敦的亲事一拖再拖。怎料守孝满后,旁人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过敦在哪个妙龄女子的房里留宿。
胆大的人说他太过迷恋于作画,以至于画着画着便疯魔了,世间美好之事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也有长舌的家仆拍着胸膛保证,他们的主人家曾秘密叫过相好的到他房里去。依据便是他们在某次送东西到屋里时,没有遵守敦定下的规矩即刻离开,而是找了满是窟窿的假山作为掩体,偷瞄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开门取物的敦衣衫凌乱,打着哈欠,完全就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然后,还没等他们偷看多久,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负责他们的总管,叉着腰把他们骂了回去。这种说法也遭到了不少家仆的反驳,尤其是看守宅门的人,他们可从来没有看到什么年轻貌美的生面孔进出。最多人相信的一种说法,把敦和宅子里的一位常客扯在了一起。
“随他们说去吧,敦君,反正我们四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
作为流言当事人,太宰不以为意,带着固定的一幅画互相拜访的习惯也没有变。
敦其实一直记挂着太宰带来的那幅山川江流,纵使它在过去一度成为了他与芥川闹不愉快的引子。太宰闲着便去找上好之地入水的个性让他几乎阅遍了天下山河。以此为题材的画作是敦在跟着太宰学****拿来临摹的一种。但敦知道,自己只能停留在临摹的阶段,他的目光还未接触到从两山之间流出的江河和晚归的渔舟白鹭。
“你想出去看看吗?”
“什……什么?龙你说什么?”
轻易察出了敦的心思的芥川在太宰和中也走后做出了提议。
“我上次出去的时候哪里都没去,就顾着跟太宰先生学习了。”
“这样啊……”
“去不去?”
“好吧,反正我不会嫌你的本体碍事的。”
“出了门我就自己拿,不劳烦你。”
“行,那我就陪你去。”
“是是是,辛苦你了。”
敦没能忍住想笑的欲望,抬起袖子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芥川捏了一把他的脸,让他停止傻笑的行为。
出行的所见所闻与敦把自己关在宅子里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登上眺望江景的阁楼前,还得步行爬上没入到林海深处的石阶,迎客青松的针叶密集,攀援跳跃期间的松鼠咬下觊觎已久的果实。高处云雾阻人前进,延伸万里看不到尽头。见到阁楼牌匾时,敦差点向后倒在芥川怀里。
太宰和中也来时所见之景是朝阳的赠礼,敦和芥川到达时得到的是夕晖的别离。
远山不复晴空明朗的青绿,日落时分,铁色才是它的归依。江流哪里看得出来清凉平静,霞辉之下,一片烈焰黄金。渔舟飘荡,渔人唱着与清晨出行相对的归去。水鸟在江边芦苇丛地濯洗羽翼,趁机叼起用以充饥的虾鱼。敦在下山时点起了顺手折下的一根松枝,看它慢慢地烧成灰烬,可惜它没有胶和龙脑香与之配合制成墨汁。
芥川问敦此行的所想,敦说真正能够印入他眼里不是山河而是迎客老松和山中林海。尤其是在登山途中见到的九曲虬根,它们比第一个老师教他画的更有趣。
在回到那个束手束脚的大宅前,敦拉着芥川跑到了他见到月下白虎的山林。
满月如约而至,当年所见到的白虎因年老而脚步迟疑,毛色已失掉大半的光华,唯独那双俯视林地谷溪的眼睛,折射出的光芒轻易地就摄了温顺小兽的魂魄。敦不知何时也加入到了林中小兽的行列,被白虎摄了魂。
“你是人虎吗?”
芥川对敦失神的举动作了评判,说他外表看上去是人,没准内里是只老虎,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看到白虎时会难掩激动欣喜。
敦一声不响地让芥川回到画里,进屋前把画扔在了庭廊,迅速关上门不让芥川进去。芥川用尽了各种手段,多次让对方开门未果后,认命地回了画里,在廊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第二天晨曦初起,芥川在家仆没来之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得到了敦被吵醒的怨气。
“敦,让我进去,马上就有人来了。”
“不会放你进来的,怕被发现的话你就在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干脆老老实实待在画里不出来。”
芥川无奈,拾起躺在木板上的画作,走到池边山石旁寻找躲藏之地。
午后难得不是灼阳盘踞,凉风吹散了暑气,也预告着秋季降临的时机。敦紧闭房门,提笔作画,偶尔抬头看看许久没从外面传送声音的纸门。
“喵……”
平日里根本就不能在院子里听到猫的呜咽,野猫进宅的几率少之又少,它们往往还没跑到花丛底下,就被脾气暴躁的家仆赶了出去。出现在廊上的小猫十有八九是被人特意放上去的。
“咪呜……”
听声音,猫儿的年纪并不大,没准是只刚脱离母亲独自流泪没多久的猫咪。甜软的声线叫得敦也软了心,放笔走到门前拉开了可以进人的宽度。一只有着黑白两种毛色的小猫正乖乖地趴在那里,小巧的鼻子一动一动的。敦双手抱起那猫儿,发现它的毛发和爪子都很干净。粉色的肉垫捏起来很软,他差点就舍不得从猫的小爪子上离开了。将猫抱进屋时敦没有关上门,随那凉风在屋里游蹿,有人和从风一起进入了房间,还关上了门。
芥川从背后抱住了正在逗猫的敦,吻了一下对方的额角和脸颊。

前夜还咳得撕心裂肺的敦,不知怎的,第二天就充满了朝气。
摇着熬夜照顾他的芥川让其早点起,说是院子里的雪融了,不少新芽还冒了头。
芥川没法,只好起来往敦的身上罩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正准备出去时,门外出现了一碗小豆汤,睡足的猫从窝里跳出,循着香味用爪子在门的木质框架上留下抓痕。
融雪不似雪天,前者多是春前冬后无人照料的萧瑟寂静,寒风刮面,万物未醒,而后者至少还能凭着银装素裹充入文人笔下的词句。芥川看着敦拨开薄雪后露出的碧芽,问他是怎么在一片死寂中发现这些小东西的。敦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自己有一双作为画师的眼睛。跟着他们跑出来的猫舔掉了沾到肉垫上的湿泥。
蓬勃朝气延续到了第二天,敦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芥川裹在他身上的那些衣物,自身所产生的热度足以支撑他在院子里散步。于是他不顾芥川的叮嘱,抱起猫便朝湖边走去,水面漂着薄冰。湖边的一处低洼里还积着厚厚的的雪,敦在上面踩了几步,看自己能踩下多深的脚印,猫咪学着他在雪里扑腾,小巧的梅花印毫无章法可言。敦低头察看猫儿的“杰作”,又一幅梅花图的构图溜进了他的脑子里。淘气的猫总爱闹个不停,完成“梅花图”后,就对湖边山石来了兴趣。害得敦在好几座山石里徘徊,寻找它没藏起来的尾巴。
芥川凝望着敦的背影,想着中岛家的疾病也许真的就放过了敦。
敦倒在地上时的闷响让猫放弃了躲藏游戏。
高烧的痛苦让敦错过了午饭。越发清晰的恶心感很可能会让敦取消还没开始准备的晚饭。
敦枕着芥川的臂弯,眼睛闭上一会儿又睁开,连说话都变得艰辛。
“龙,现在什么时候了……”
“马上就要日落了。”
“那天空应该已经开始变成橘色了的吧……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
敦的眼眸暗淡无光,抬起酸软无力的手在空气里胡乱摸索,想要垂下时芥川握住了他的手。
“龙……你当初也是这样的感觉吗?到处都是黑的……”
“大概吧……”
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变得模糊沙哑,宛如有千斤石梗在了他们的喉头。
敦慢慢地闭上眼睛,呼吸平缓,看样子是又睡过去了。芥川在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时。提前点上了房里的蜡烛,,贪吃的猫窝在被子旁边,屋外的晚饭无人问津。
夜半时分,猫撑不住,在主人身边睡着了。芥川的仍旧保持着抱敦的姿势,把对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视线从未离开。激烈的咳嗽再次出现,敦捂着胸口,眉头皱成一团。
“龙,看到了!我又能看到你了……”
紫金色的眸子再次有了光亮,蓄在眼角的泪水把双眸映得晶莹,他伸手抚上芥川的脸,脸上洋溢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芥川正准备握住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还没等到他们的指尖相触,敦的手便滑了下去。
因主人的动作声音而醒过来的猫
次日清晨,从家仆口中得知敦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进食的奶兄弟略感情况不妙,急匆匆地跑进院里站在门外唤了几声,见无人应答后才壮着胆子拉门进去。正午时分,前些日子在寺里静修的奶妈进了宅子哭哭啼啼。
久居外宅的新继承人被迎了进门,白天置办丧礼,酬谢往来吊唁的各路宾客,晚上摸进敦的房间,收集整理还没和千金交换的画作。待到朝阳临世,宾客来访,他便把人领到屋里,一手把画交到对方怀中,一手收下来客的雕花木匣。被赶出宅门的奶兄弟咒他一个月后就被病症折磨离世。
火化之日,前几日都没出现的太宰抱着一幅画出现在了宅里。继承人拿着敦的遗作笑脸迎上去,想要与之交换,太宰微笑着拒绝,回了他一句让他思考了好几天才领悟出真实含义的嘲讽。
太宰走到火堆架旁,捕到了熟悉的画轴,看样子,画投入火中还没多久。紧接着,围拢的人之中,也出现了看到正在焚烧的画作的人。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扑上去将其抢出,可没几步就被画中游龙的气势吓得停下了动作。正忍受着烈焰煎熬的“龙”竟因火的摆动而产生了破纸腾飞,扶摇万里之意,苍茫广袤的碧空才是这灵物唯一的归宿。等画全部燃烧殆尽时,饿狼缠身的继承人只从火中抢出了半截还没被烧着的檀香木。架上生出的两缕浓烟纠缠不离,太宰抚着手里的画,笑容如昔。
站在隐秘之处的芥川盯着自己的掌心,火焰包裹着他的躯体。他微笑着双手握拳下垂,风吹过后,连灰烬都没剩下。

“小鬼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太宰带着中也回到居所后,家仆就奉上了刚从外头寄来的东西——一个木盒和一只猫咪。
中也抱着猫进了屋,太宰将木盒放到桌上,慢悠悠地打开,盒里静静地躺着两幅画。
“画了什么?拿出来看看。”
太宰随了中也的意,将两幅画铺开,是两幅肖像,细看的话,便能看出是出自两个不同的人的手笔。画中的“芥川”与“敦”的目光在某一点相聚,黑色的眼睛和紫金色的眼睛像活着时的那样澄澈清明。
“原来是两幅害人吵架的画。”
记忆在这一刻涌现,仿佛那对闹脾气的小年轻还坐在屋里赌气背对着彼此。
“芥川君现在应该已经带着敦君去游玩天地了吧。”
将画收好后,太宰回头凝视着坐在角落里出神的中也,一点点地解读对方琉璃色眸子里的忧虑,而后把不安分的猫捏起,放到对方的膝上,蹲下身子,神情柔和却饱含着认真。
“放心吧,中也,以后我入水成功时,手里一定会抱着你。不必你亲自动手烧了自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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