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无欺 / 第三章：爱为何物
第三章：爱为何物
爱丽丝的一天始于清晨，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望向四周，房间很暗，因为窗帘全部被拉上了。她还没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但还是强迫自己离开了床，刚刚梳理完长长的头发，换好衣服，这时房门敲响了，她带着疲惫的声音说了句“进来吧”，于是那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
“哈拉。”
那被叫做哈拉的少年皮肤白皙，仿佛长久未见日光，与之相对地却有着一头太阳似的金发，深色的眼眸注视着凌乱的床铺，然后他说：“我只是顺便，你刚起来？”爱丽丝只是点了点头，踱步到靠东的窗边，双手握住窗帘，停了一秒便一下子朝两边拉开。
“喂……！”少年想要冲过来，但看见地面上的阳光不禁停下了脚步。清晨炽热的阳光如火一般倾泻了进来，爱丽丝忍不住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感受着肌肤上的炙烤，被遮住的视野一片鲜红。就这样足足有十秒，然后她猛地拉上了窗帘，小口喘着气，室内仿佛比之前更为昏暗。
“你怎么每天都要这样……”少年看着爱丽丝发红的皮肤，似乎有些心疼地说，“这根本没必要。”
“没关系。”爱丽丝只是平静地说。她从哈拉身边经过，走向了门边。
“他们起来没？”
“……女孩只有卡莉儿，在做早饭。还有布里安和罗斯特，他们今天有工作，已经去城里了。”
“是她啊今天。”
“……那我走了，注意一点，今天太阳很辣。”
爱丽丝点了点头，和哈拉分开后，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楼梯，来到了厨房，从深处传来了食物的气息，闻起来像是鸡蛋，没人对鸡蛋有意见，看来今天餐桌上不会听见抱怨了。厨房里的人影注意到了进来的爱丽丝。“您起来啦，爱丽丝小姐！早上好！”她的声音开朗到盖过沸腾的油，即使如此，手却仍没有闲下来。
“就快了，再等一会儿吧！”
“辛苦你了，卡莉儿。”
“真是的，没什么辛苦的啦，一周才两天罢了。”
“其他人都只有一天啊。”
“我是自愿的嘛，您不也是两天么？而且布里安他们还要去城里工作，我这都算轻松的啦。”卡莉儿一边流畅地回答着，一边熟练地翻动煎锅里的蛋饼，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有几滴油溅到了围裙上，她便“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一小步。
“呵呵，那今天就麻烦你了。”
“好嘞！”她兴高采烈地答道，“对了，今天我想带几个人去城里一趟。”
据卡莉儿报告，正厅的墙壁出了些裂纹，她今天计划到城里去采购一些装修材料，修补工作主要在下午进行。对此，爱丽丝只是说“注意安全”。
“我会让其他男孩子们来帮忙的！”卡莉儿这么保证道，于是爱丽丝也就没多说什么，她离开了厨房，来到正厅，那一面墙上果然有了些新的裂痕，不过在她看来没有卡莉儿说的那么严重，这本就是有些古旧的建筑了，事到如今再多添几条皱纹也没什么。
爱丽丝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推开了正厅的大门，来到了外面，春日清晨的风对于常人来说有些清冷，不过爱丽丝一点都不在意。走出了一段距离后，她回头望向建筑，由于阴影，那砖头砌成的墙面带着些许暗蓝色，下半部盖满了爬山虎深褐色的藤蔓，只是绿色尚不显眼，建筑的边缘被金色包裹，那正是太阳的颜色。
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教堂，坐落在C城近郊，不过因为人迹罕至而荒废已久，正对西面，背朝日出，左右的围墙外有着较大的空地，更远处则是密集的白桦林，此时尚值春季，树上的新芽和嫩叶渐渐多了起来，林间鸟鸣四起，生机盎然。如今，这座无人问津的教堂已经不再具有原本的主要功能，不过作为福利设施的职能被保留了下来，而它目前唯一的主人——爱丽丝，站在阴影中注视着这座久经风霜的建筑。
……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起床了，早餐过后，卡莉儿把几个人叫到了正厅，把墙壁上的裂纹指给他们看：“今天的课暂时不上了，上午你们得和我去城里一趟，把装修用的材料买回来。”
“不会吧，我才不想去。”其中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不满地叫道。
“不要抱怨，罗德！你该学学洛菲，可是自愿的。”
“我就要！城里太远了，又没意思！而且房子又没倒！”
从稍远一点的走廊上经过的几个女孩，则是一脸好奇地看向这边，卡莉儿又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了。罗德大声争辩着，旁边有两个较大的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反对，只是有些尴尬地看着他，都不出声，大概是不想被卷进去。他们很清楚这样的争吵持续不了多久，因为卡莉儿总是有办法。
“就是要在每倒的时候防患于未然！这可是爱丽丝小姐的房子，如果出了事罗德你能负责吗！”
“呃……”听到那个名字，男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你们只是帮忙搬点东西而已，好吗？”卡莉儿的语气又突然从激烈转为和蔼，这是她的拿手好戏，让调皮捣蛋的小孩无话可说的魔法。
“好吧……太狡猾了，卡莉儿。"过了许久，罗德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
"嗯，很好。"卡莉儿笑着，温柔的声音叫人实在是难以抱怨。
"每次都拿爱丽丝姐姐当挡箭牌。”
“我只是尊敬她。”
“切。”
“好啦，都没意见的话去准备一下，十分钟后在这儿集合！”卡莉儿一脸爽朗地拍了拍手，催促着其他人，等他们都消失在走廊后，也向着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卡莉儿的房间在靠近楼梯的一端，她却没有在自己门前停下，而是径直走向了最里面的一间房。
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时，房门忽然打开了，从中走出来的是爱丽丝，她看到卡莉儿便问：“怎么了？”
“……是今天吧，爱丽丝小姐。”卡莉儿表现地有些紧张，但还是捏了捏拳，抬起了头。
“但今天不是要修补墙壁吗？”
“我不要紧的！”卡莉儿抬起右臂转了几圈，以显示自己无需被担心，继而又觉得不够似的，小声说道：“而且哈拉也需要啊。”
“……我知道了，进来吧。”爱丽丝说着，转身走进了房间，卡莉儿也跟了上去，然后那门便缓缓地合上了，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等到卡莉儿把她那原本的中袖连衣裙换成长袖，回到正厅时，几个孩子已经到齐了。
“哦，罗德，卡莉儿姐姐来啦。”
“你换衣服好慢！”罗德一看见她就远远地喊道。
“抱歉抱歉，弄得有点久啦。”卡莉儿还是虽然有些歉意，但还是露出一副爽朗的笑容。其他人也没多说什么，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从教堂到C城，一段遥远而又曲折的旅程，林间开辟出的道路蜿蜿蜒蜒地向前延伸，泥土的地面略微潮湿，印着两排不太清晰的脚印，似乎有什么人在早晨走过。三男两女如同郊游般，罗德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路小跑在前面，偶尔停下来说些什么，卡莉儿陪着洛菲不紧不慢地跟着。卡莉儿没有催促谁，虽然此行并非漫无目的，但也不是十万火急，对于他们这些离开父母的孩子们来说，享受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走着走着，树林渐渐稀疏，城镇的样貌也显现出来。C城是一座规模非常小的城镇，和其他地区来往很少，屋顶都披着红瓦，在周围树林形成的绿海中有如一团格格不入的火苗。孩子们中的许多原本都出身于此，但包括卡莉儿在内，无论来多少次都还是感觉有些陌生。城里街道上的人们并没有对这群小孩和女人组成的团体投入什么关注，他们一路来到了经常光顾的一家装修材料店。
“欢迎……这不是卡莉儿吗，好久没见你来了，近来还好吗？”材料店的店主还是和往常一样，热情地打着招呼，虽然嘴上不说，但这让卡莉儿倍感欣慰。
“你好啊，伍德先生。我今天是有些事……”
……
“喂！克罗斯，给我过来！”
男人听到喊自己名字，赶忙应了一声“来了”，便来到了前台，“有啥事，伍德先生？”不过作为店主的伍德没有理会他，而是直接转向了店内的客人。
“这小子是克罗斯，我上个月新雇的人，今天就交给你使唤了！”
“这……谢谢你的好意，但这还是有点过……”
“没事没事！他虽然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但还算是个好青年！”伍德说着，使劲地拍了下愣在原地搞不懂状况的克罗斯，逼得他上前了一步。
“你也给我打个招呼！”他小声吼道。
“呃……你们好，我叫克罗斯……”他心不在焉地打量了一下站在眼前的客人，是个非常年轻女孩，梳着马尾，看上去比自己小一些，二十岁左右，给人一种乐观开朗的印象。身后有个较小的男孩和一个女孩，店外门口还站着两个男孩，不过，他的视线稍微往下移，看到了那个女人手上的茧，便立马肃然起敬，又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好！我的名字叫克罗斯·图菲尔。”
“你好，图菲尔先生，我是卡莉儿。”女孩有礼貌地冲他笑了笑。
“克罗斯，你今天给我去帮忙装修。”伍德对他说道。
克罗斯问：“那么是在哪？”
“呃……我都说了不用……”卡莉儿还在推辞，但伍德没有理会。
“东边城外，你知道那有个教堂吧。”
“……”
听到“教堂”这个词，卡莉儿整个人明显怔了一下，这被克罗斯偶然看在了眼里。东边城外有一座教堂，他虽然从未去过，但知道那里经营着孤儿院，也从街坊邻居那听到过一些不好的传言，当然，只是针对教堂本身，而不是这些孩子，不过这女孩如此推辞，也许正是因为这个。
“没事的，卡莉儿小姐，我不会在意的！”克罗斯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变，热情地说道，让卡莉儿都吃了一惊。伍德先生在后面一边苦笑一边叹着“又来了”，不过克罗斯才不去理会那些。
“我不是那意思！”卡莉儿有些急躁地争辩道，但克罗斯就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他说：“回去的路上很远吧，别看我这样，我还挺有劲的。”
就这样来来回回，最终卡莉儿还是拗不过他，只好妥协，并挖苦道：“看来伍德先生说得一点不错。”不过她依坚守底线：“只要帮忙送到门外就够了。”克罗斯也觉得强人所难继续深入不好，便嘴上同意了，但对那座教堂反而更加在意起来。
狭长的林间小径上，偶尔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稀疏的鸟鸣。克罗斯毕竟是身强体壮的魁梧男性，大件的材料几乎全给他包揽，一路上气都不喘一下，以至于洛菲什么都没拿，就这样有些呆呆地跟在后面，克罗斯偶尔会感觉到视线，回过头去和她四目相对时，洛菲却马上看向别处，他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在想什么，就问：“怎么了？”
“……”结果洛菲却躲到一旁的卡莉儿身后去了。卡莉儿便笑着回答：“她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给大家帮忙呢。”
“哈哈，等你再过几年就行啦！”
克罗斯这么说着的时候，众人拐过一道弯，便突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一片空地跃然眼前，在那不远处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教堂，被矮墙所围，墙壁上覆盖着爬山虎，仿佛空地中央的一颗巨树，屋顶上的红瓦在阳光下也熠然散发着火一般的生命力。
等走到能看清细节的距离，无论是墙壁上的砖，还是屋顶的瓦片，都披着和风霜雨雪搏斗的战痕，不仅没有要倒塌的意思，反而给人一种身经百战的可靠感。克罗斯对这座教堂的所在位置有所疑虑，但依然配合着孩子们的节奏，进入了教堂阴影的庇护中，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消失了。这时，卡莉儿停了下来。
“就到这里吧，请等我一下，图菲尔先生。”她说完，招呼男孩们小跑到了院门口，把东西都放在地上。克罗斯站在原地，越过那矮墙可以看到院内有小孩在嬉戏。
其他孩子放完东西就进去了，而卡莉儿很快折返了回来，对克罗斯伸出手：“给我吧，多谢。”克罗斯虽然还想继续帮忙，但约定就是约定，于是把手上的木板交给了她。卡莉儿接过去的时候稍微踉跄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稳稳接住了，克罗斯倒是看得胆战心惊。
“这么沉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卡莉儿小声说，就在她往回走的时候，教堂那紧闭的门发出沉重的响声，打开了，看到从中走出来的人，卡莉儿和克罗斯同时愣住了。
卡莉儿马上就反应过来，慌张地喊道：“爱丽丝小姐！现在不行……！”但她抱着沉重的木板无法迅速行动，于是回过头来观察着克罗斯的反应，而克罗斯并未注意到这点，他只是呆在原地，目光无法从那个走出来的女性身上移走。
那名女性一眼看到了克罗斯，她下了台阶，朝着这边走来。“辛苦了，卡莉儿。”听到她说话，卡莉儿慌慌张张的，半天挤不出一个字，只能任由对方从自己手上接过了东西。那位女性并不比卡莉儿高多少，但却仿佛很轻松就托住了，然后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远。克罗斯仿佛忘了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觉已经迈开了步子，追着那个身影向前走去。
突然，一双手拦在了他面前。
“我们说好就到这里的，图菲尔先生！”
克罗斯瞟了一眼，卡莉儿看上去有些生气，原以为那只是客套话，现在看来却可能有什么更深的缘由。即使如此，他根本没在意她，他的视线越过卡莉儿落在那位女性的背影上，直到她走进大门。
“哦，哦……不好意思。”这下克罗斯才回过神来，抱歉似地说道。看见他停下来，卡莉儿的神情也放松了些。
“该忙的也都忙完了，今天多谢了，图菲尔先生。”
“不用客气啦。话说回来，刚才那位是……？”
“……”听到他的问题，卡莉儿一瞬间皱了眉头，但马上又恢复了，只不过这会儿，她似乎多了份警惕，“……爱丽丝小姐是这儿的所有者。”
“还那么年轻就……真是了不起啊。”
克罗斯说着些毫无意义的话。
“图菲尔先生，恕我冒昧。在你眼中，爱丽丝小姐是什么样的？”回过神来，卡莉儿已经抛出了这样的问题，这让他再一次对自己的内心确认起来。方才那位女性的身影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少女的外表和成熟的气质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呈现，克罗斯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性。
“呃……我认为她……很有魅力。”克罗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思绪被占据使得他只能敷衍搪塞。不过卡莉儿对他的回答倒似乎没有什么意见，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似地说：“我知道了……好啦好啦，您可以回去了，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她满脸笑容地催促着，于是克罗斯也不便久留，便转身离开了。
只是，也许他自己也没料到，即使身体走远，他的心却再也无法离开。
翌日，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克罗斯·图菲尔身着更加整洁的服装，手捧一束鲜花再次站在教堂的门前。如果是以前的他，对自己这样做定会感到无比惊异，但昨夜他已经再三确认过自己的想法，这驱使他来到此处。
他瞥眼望了望，教堂周围没有人，和昨天比起来略显寂静，古旧的建筑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庄严。克罗斯敲了三下门，沉闷的声音在院内回响，就这么过了急不可耐的十几秒，门后终于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大门缓缓开启了一人之宽，开门的是卡莉儿，她看见克罗斯后睁大了眼睛。听到克罗斯说明来意后，她惊讶的表情却一点也没减缓，但随后她就说：“实在抱歉，爱丽丝小姐现在不见外人，请您回去吧。”那是和昨天完全不同的语气，那排斥和警惕的情绪甚至仿佛扩散到她周围的空气中。但谁叫他是克罗斯，对自己决定好的事，哪怕是一丝希望他也要抓住。
“那就这样吧，至少请你把这个带给她。”克罗斯把那束花强硬地递了过去。
“这么硬来可没有女孩会喜欢。”卡莉儿有些不满地接了过去。
“总比见都见不到强吧。”
“……”卡莉儿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接着就叹了一口气，“哎……我会帮你转告的。”
“多谢了！等你的好消息！”
门外的克罗斯突然兴奋起来，卡莉儿不得不把门关小了点。
“这下您可以回去了吧，我还得给孩子们上课呢。”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自顾自地把门关上了，并且里面还穿来了上锁的声音。克罗斯呼出一口气，虽然没有受到热烈欢迎，但该传达的也都传达了，带着这种想法，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满足地离开了。
……
“爱丽丝小姐同意了。”卡莉儿对再次前来的克罗斯说，“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明明几乎不见外人的。”她的态度比之前稍微缓和了一点。于是克罗斯如同被国王召见的平民一般，怀着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迈进了教堂的门。
教堂的正厅已经被改造成了方便活动的空间，多余的长椅全部拆除了，现在只有几张大桌子和椅子，似乎是完全舍弃了作为宗教设施的职能，不免让人感觉有些亵渎，但克罗斯也没有什么信仰，无伤大雅。跟着卡莉儿穿过正厅尽头左侧的小门，他来到了一段走廊，走廊的一侧没有墙壁，通向室外，准确的说，是这座建筑的中庭，从外面甚至看不出来有它的存在。
卡莉儿无视了一旁的楼梯和厨房而继续前行，行至走廊中段，克罗斯看到了中庭草坪上的花圃，便问：“爱丽丝小姐喜欢花吗？”
“不算很喜欢，你看。”
顺着卡莉儿的手指看过去，他发现了在那片金黄色中有一团异军突起的红色，那正是此前自己带来的那束。
“呃……”
虽然没能被装点在花瓶里是个遗憾，但克罗斯也不敢奢求什么。
“这些花是你种的？”
“是啊，因为我很喜欢花。之前也有人建议种些茉莉花，不过现在花期没到。”卡莉儿走在前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听不出她的语气，仿佛在机械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克罗斯也无问题可问了，他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之前的时间在他看来实在是异常漫长。
穿过长廊最里头的双扇门，是一个大房间，房间内的布置克罗斯已经记不清了，那个人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但他还是稍微用了几秒让自己平静下来，毕竟欲速则不达。
“爱丽丝小姐，他就是之前说的……呃……克罗斯·图菲尔先生。”
爱丽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胸前挂着有些锈迹的十字架坠饰，与教堂倒是很相配，克罗斯觉得她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表，都与迄今为止见过的女性相异。那纤细的手臂，实在看不出蕴含着能够轻松举起木板的力量。那深邃的眼眸看着自己，却又仿佛凝视着更深的层面。那似笑非笑的脸上，嘴角仿佛挂着虚幻的弧线。克罗斯回过神来，但她并没有笑。
"下午好……呃，miss……"
“就叫爱丽丝，没有姓氏。”爱丽丝只是很普通的提醒他，但对克罗斯来说却是第一次与这个人对话。
“下午好，爱丽丝小姐。”
那种满足感充盈着他的全身。
……
那之后，城里关于教堂的传言，都被克罗斯给无视掉了。他们说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这在克罗斯看来完全是胡说八道，那里甚至可以说是最为宁静祥和的胜境。他依旧一有时间就去那儿，在工作的闲暇之余，在茶余饭后。不过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他的意中人似乎总是很忙，自从第一天会面以来，他们就没有正经地说上过话，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理由。每当这种时候，克罗斯要么去和孩子们攀谈，要么被卡莉儿带着参观教堂，有时他还会给教堂帮一些忙，不知不觉，他倒是和那些孩子们打成了一片，而且似乎是因为爱丽丝的态度，卡莉儿也很欢迎他。
但克罗斯的目的终究不是这样，他可不是为了和孩子们玩闹才来这儿的。从初次见面过了大约十天，克罗斯终于忍不住了，他把卡莉儿约到了教堂中庭的草坪上。
卡莉儿还没来，午后的太阳被教堂一边高高的屋顶阻挡着，中庭内有留半边的阴影，克罗斯走进了有阳光的区域，比起阴暗的地方他更喜欢这里，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有些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旁边的花圃上，自己带来的那束花，虽然花期已接近尾声，却一点不输其他同伴们拼命地绽放着，这让他再次对卡莉儿的技艺感到敬佩。
不一会儿，从楼上传来了关门声，卡莉儿走进了长廊，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咋啦，怎么板着个脸？”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克罗斯站的地方走来，阴影中的她仍然显得很阳光。“孩子们可喜欢你了。”
“我就开门见山了。”克罗斯丝毫没有被打动。他说：“爱丽丝小姐是在躲着我吗？”
卡莉儿刚刚半只脚踏进阳光，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吗？”
“……”卡莉儿沉默着，转身走到了庭院边上的一把长椅旁，坐下了。
“坐吗？”她说。
克罗斯只是摇了摇头，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我当然知道。”卡莉儿立刻回答，“只是我不支持。爱丽丝小姐一年到头都呆在这里，我当然希望能有人减轻她的负担。”
“那为什么……”
“但是不行，比起我的想法，我更加尊重她的决定！你以为她为什么会让你一个外人进来？她为什么会让我带你熟悉这里，带你去见孩子们，你难道会不知道？你说她在躲着你，你是故意装傻？”
卡莉儿的脸上泛起怒意，一连串的质问把克罗斯说的哑口无言，他站在原地，感到身上的阳光渐渐热了起来。尽管如此，她仍然继续说着。
“一开始我也很吃惊，但这些事想想就能明白。爱丽丝小姐在这里已经五年多了，除了我们这些年纪大的，这里的孩子很少能和外界接触，学习也都是我们负责的。而你给她创造了这个机会，她还没有闲到把时间浪费在别的地方。说到这个地步，你也该懂了吧。”
克罗斯站在原地，一时发不出声，而卡莉儿就这样坐着，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复。
“这……不就像是……”他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却没继续说下去，因为那后面的话，他不想说出口。这简直就像是自己的感情被利用了一般，他实在是不想这么认为。
“这是她亲口说过的？”克罗斯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了下来，整理着自己的情绪。
“不，但我认为就是这样。”卡莉儿的语气颇有自信，让人难以怀疑。
“即便如此，如果是这个原因，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冲突吧？我还是……”
卡莉儿看到克罗斯的样子，叹了口气。克罗斯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
“我很不想把这件事说出来，图菲尔先生。”这会儿她的表情已经没了怒意，相反地却表现出一丝无奈，“我说过，我尊重爱丽丝小姐的想法。”
她说：“如果刚才还只是我的主观推测，那接下来就是铁打的事实了。”
克罗斯仔细听着她的话。
“爱丽丝小姐……她的眼里已经有别人了。对她来说，那个人不会是你。”
这却是他最不想听的。
“……什么？”克罗斯感到背上一阵燥热难耐，“你说什么？”
“我是说，她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
克罗斯后退了几步，坐到了庭院另一侧的长椅上，那是一把阳光下的长椅，木头的热量隔着衣服涌了进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只是靠在那里，目光停滞在一旁的花圃上，那金黄色显得格外耀眼。
这样坐了不知多久，阴影转过的角度已经明显可以感觉出了，这时克罗斯猛地正坐了起来。他看向对面，卡莉儿仍然坐在原处望着他，似乎是不想把自己就这样扔在这儿，这让他有些感动。
卡莉儿看到他起来，说道：“冷静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认为有必要让你知道。”
“如果你是想让我放弃，我不会。我明说了，无论爱丽丝小姐是怎么看我，我的想法都不会变。”
克罗斯毕竟还是那个克罗斯，那个不会因为一些阻力就放弃的人。就像给卡莉儿帮忙搬材料一样，他这次也依然坚持着。
卡莉儿似乎已经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她说：“……也罢。我归根结底，还是希望爱丽丝小姐能够幸福，如果除了那位，你也能做到的话，也不错。”
“……”他原以为卡莉儿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这再一次刷新了他对卡莉儿的看法。
“一周后，我会想办法让爱丽丝小姐和你见一面。如果你要说什么的话，就趁那个时候吧。”
“真的？！”克罗斯如同收到生日礼物的小孩一样，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然而，就像是为了提醒他，卡莉儿继续说道：“但是，我希望你能为自己的话负责。你要是让爱丽丝小姐伤心的话，我不会原谅你的。”
那是他迄今为止见到过的，卡莉儿最为认真的表情，这段话背后隐藏了多少真相和愿望，他也许尚未明白。
那天克罗斯和卡莉儿畅谈许久，离开已经是傍晚时分，教堂正面的墙壁，从早晨的蓝灰色变成了橘红。希望七天之后的天空如今日般晴朗，克罗斯打心底如此想道。
……
一周的时间快如眨眼，克罗斯这期间一直没有登门拜访，直到今天才再次站到了教堂的门前。下午的天气并没有预想中的晴朗，云层叆叇，太阳如一团发黄的棉花，朦朦胧胧的。克罗斯和院内玩耍的孩子们打过招呼，便敲响了那扇进过许多次的门，这次他知道，意义将完全不同。
“爱丽丝小姐在里面等你。”开门的仍旧是卡莉儿，她这次什么也没说。
克罗斯跟着她穿过中庭旁的走廊，目的地他已经有数了，和第一次与爱丽丝见面的地方相同，这一次紧张让他没有东张西望。
卡莉儿停在了门口，说：“接下来你就自己上吧，我去照顾孩子们了。”
“谢谢你。”克罗斯道谢过后，卡莉儿点了点头，就朝着正厅走去，克罗斯目送着她，这也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当卡莉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便转过头，敲了敲门。
爱丽丝还是和第一次正式见面时相同，虚幻的笑容、生锈的首饰似乎已经是她给克罗斯的标准印象。
寒暄过后，克罗斯就开门见山地谈起了自己的感情。这是他七天以来得出的结论，拐弯抹角绝对无法传达自己的想法，这同样也是爱丽丝给他留下的印象。给虚幻以真实，他谈起了自己如何对她一往情深，他谈起了自己如何因她的冷漠而失落，他谈起了孩子们，谈起了卡莉儿，这次，他终于有勇气和机会说出口了。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他说了很多，但最后，她只是平淡地说：“我们不合适。”克罗斯早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也知道她并非只是随口一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同意见我？”
“难道不是你想要见我吗？”
“……”
不知不觉，自己的话锋总是被她避开，克罗斯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但是为什么你说不合适？”
“……”
爱丽丝沉默以对，似乎没打算解释，于是克罗斯擅自继续着话题。
“是因为那个人？”
这是克罗斯认为最有可能的原因。出于尊重，卡莉儿没有透露那人的名字，但在随后的了解中，克罗斯极不情愿地认识到了，在与那个人交谈时的爱丽丝是多么的不同，连卡莉儿都这么说，那就已经是确切无疑了。
爱丽丝稍微歪了下头：“什么意思？”但她不可能不清楚，在克罗斯看来，她从未否定或认同自己的话。
“抱歉，我擅自打听了一点。”
爱丽丝听罢并没有显得特别吃惊，大概她也猜到了是谁透露的这些，她说：“那么，你打听到了什么？”
“虽然有很多，但我最在意的还是，那人已经很久没有音信了吧。”
“我也以为会是这样，不过他几个月前才来过呢。”爱丽丝表情柔和地说道，“只是忘了些东西。”
“也就那么一次。”
“……没错。”她似乎在用余光注视着窗外的什么东西。
“都这么多年了，连消息都没有，为什么要执着于他？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看着她那阴晴多变的态度，克罗斯稍微有些急躁起来，只要一提起那个自己从未见过却成为了阻碍的男人，他就有些争强好胜之心，甚至嫉妒到咬牙切齿。听到克罗斯这句话，爱丽丝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了他身上，只是他还未察觉到变化，仍旧自顾自地说了那番话。
“他到底做过什么，值得你这样等他？”
爱丽丝猛地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克罗斯身后的门似乎传来了转动把手的声音，这让他吓了一跳而赶紧回头，但什么也没发生，门依旧紧闭。不同的是爱丽丝，她面带愠色地说：“你在怀疑我的想法吗？”
“……呃。”克罗斯一时有些发愣，他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生气。他说：“我还以为你从不表露感情。”
“我只是不愿让负面感情影响了我想做的事。”说完，她重新坐了下去，继续说道：“你也许不知道，这是一度失去，又重新找回的想法。这一次不会再被时间冲淡。”
这份感情在她心中的分量或许比自己想的更重，这让本就困难重重的道路变得似乎更加荆棘密布，但同时，爱丽丝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那严峻的神色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持有的感情的态度终于不再是可有可无，即使那是坏的方面——这样的想法让克罗斯进一步感到悲喜交加。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抛出了问题：“那份感情……和我对你的感情是同样的吗？”
尽管卡莉儿申明了很多次，但他还是想听听她的亲口回答，即使那会是自掘坟墓。
“不尽相同，但那又如何？重要的是，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我确实有所改变。”
克罗斯不明白，她为何要提到孩子们。
“难道我不能和他一样吗？”克罗斯挣扎着，“只要你说，我也可以改变！”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爱丽丝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不。你和他不同，只有他，和所有人都不同。”然后，这句话就如同一把利剑，刺中了克罗斯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这是赤裸裸的比较，就像是彻底否定了他，说他不如那个人。他明白自己的确没做什么能让爱丽丝看得上的事，那也是因为她的心思难以琢磨，但只要她肯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他断然不会让她失望。
然而，她就连这一丝希望也要捏灭。克罗斯不禁喊出了声。
“为什么？！相信我，我可以！”
“……”
爱丽丝沉默了很久，这期间克罗斯也不敢吭声，应该要让她好好考虑。
静默的房间内，光线仿佛更加暗淡了下来，平常偶尔可以听见的孩子们的嬉闹声也似乎停了下来。这时，爱丽丝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表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好吧。”
这是克罗斯最想听到的话语，爱丽丝仍然看着他，他的眼里渐渐亮起了光。
成功了？
成功了吗？
他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仿佛身在梦里。
“把手伸过来。”爱丽丝站起来说，克罗斯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了。
“谢谢。”这话是克罗斯自己说的。
只见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第一次，这些天来，他在这里经历了太多的第一次，而这些都与她有关，是她所给予的。那感觉不到任何粗糙的手，实在难以想象她管理着整座教堂。爱丽丝把他的胳膊拉了过去，缓缓地用另一只手撸起克罗斯的袖管，这有些怪异的行为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以至于下一个瞬间——
“呃啊！什……”
克罗斯还沉浸在那鲜明的触感中，突然一阵剧痛促使他叫出了声，赶紧看向那痛楚的源头。
他一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个痛苦的源头和幸福感的源头重合在了一起。
“什……什么……你这是？！”
爱丽丝咬着他的小臂内侧，在她咬住的地方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扩散至克罗斯的全身。随着剧痛，他感到手有些发麻，想要挣开，可手臂却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死死定在那里。
“你做什么？！”克罗斯用上全身力气向后拉扯，这下爱丽丝终于放开了他，与此同时剧痛也退下去，惯性使他后退了好几步，碰倒椅子，直到背撞在墙壁上。他面色苍白，大口喘着气，还没来得及整理头绪，先看向了自己手臂，他不得不用上另一只手，把那条麻木的手臂给抬起来。
“……”看到的一瞬间，克罗斯屏住了呼吸。两个鲜红的血孔留在自己的手腕处，刺破皮肤，其程度之深仿佛要贯穿自己的手臂，但血却不再流出来。他猛抬起头，只见爱丽丝站在原地，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眸，现在克罗斯看清楚了，是血一般的鲜红。
不，他一直都看的很清楚。无论是那罕见的雪白长发，还是红宝石般的眼睛，亦或是那白皙的皮肤，每一样吸引着克罗斯的东西，他都从未忘记，他本应该早些察觉到。他的声音渐渐颤抖了起来：“不、不对……你……不可能是……”
爱丽丝就那样死死盯着自己，这让克罗斯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无法再说下去。
“这是真的。”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克罗斯听过这声音，只是从未在意。同时，旁边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有着一头亮金发，克罗斯记得他，他的名字叫做哈拉，几乎从不和孩子们一起玩，总是呆在自己房间内，只有偶尔才能见到他和爱丽丝在一起的样子。克罗斯这才发现，他有着和爱丽丝一样的眼睛。
哈拉走到了爱丽丝的身边，说：“我也是。”然后他什么也没做，仿佛只是为了增加爱丽丝的可信度。
被两个人看着的克罗斯感觉已经快呆不下去了。他对爱丽丝的感情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但此刻有一个更大的阻碍摆在面前——不，与其说是阻碍，不如说，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整个世界割裂开来。为什么偏偏是爱丽丝？他一遍遍在心里问道。
“你等的那人……也和你们的同类吗？”
“他是人类。”
“那么那些关于孤儿院的传言……是因为你们？”他问。
“我想并非如此，那些传言在我来之前就有了。”
说到孤儿院，克罗斯忽然想起了什么，是那些孩子，他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卡莉儿的面孔，那个开朗大方的女孩，其次是洛菲、罗德……一张张脸庞在他脑海中闪过，而此刻面前站着两个异类。
“得……得赶紧让孩子们……”他跌跌撞撞地转身朝着门移动，不禁说出了所想的事。到了门边，克罗斯慌慌张张地转动门把手，却怎么也拉不开，这才发现门已经上了锁。
“不准把这件事告诉孩子们。”爱丽丝的语气之强硬，是这些天来克罗斯从未听到过的，“如果你还珍惜自己性命的话。”
“……”赤裸裸的威胁，这的确像是它们会做的事。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没打算伤害他们。”爱丽丝语气一转，又变回平时那种柔和的腔调。但恐惧和悲伤等各类感情已经占据了克罗斯的心头，在人们心中，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不会伤害？一个吸血鬼……在说什么鬼话？我绝对不会被你所蒙骗！”克罗斯几乎嘶吼地说出这些话，这是第一次，他感到无助和悲痛，即使是得知爱丽丝在意其他人时，他也没有过这种想法。
然而，无论是被误解的委屈，还是谎言被拆穿的不满，在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迹象。她反而是迄今为止首次露出了笑容，有些落寞、无奈的笑。尽管克罗斯并不知晓这笑容的含义，尽管克罗斯知道了她的身份，但他仍然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果然和他不同。”
这句话让他明白了，这笑容并非是为自己展现的。
……
克罗斯终于走出房间，带上门，来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天色已晚，尽管时间上和七天前离开时相比还要早一些，但由于阴天，光线反而更加暗淡，以至于走廊里亮起了壁灯。橘黄色的灯光打在中庭的草坪上，反而像极了黄昏时的色彩。克罗斯这会儿有机会四处望望了，但他只看了看花圃，先前自己带来的那束花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因为枯萎而被卡莉儿移走了吧，花圃又变回了毫无瑕疵的金黄色，只不过这会儿在光线渲染下显得有些黯淡。
孩子们大多都在正厅，是克罗斯离开的必经之路，卡莉儿也在那里。克罗斯和他们道别，孩子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和天真，但由于爱丽丝的警告，他不得不守口如瓶，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径直穿过正厅，开了门走出去。就在他关上门离开的时候，还未走出几步，身后的大门又重新打开了，他回头望去，站在那儿的是卡莉儿。
“图菲尔先生……？”卡莉儿似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我像是有事的样子么？”克罗斯停了下来，自嘲般地说道。他自然知道卡莉儿问的是他的精神方面，但对克罗斯来说，自己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万幸了。
“……这样啊，凡是都不容易啊。”卡莉儿想必从他的表情已经看出了结果，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总感觉有些对不住。”
如果她知道真相，还能够这样安慰自己吗？克罗斯不禁想道。
“你没做错。你也没说错……我的确不适合去追求她。现在梦已经醒了。”
美梦总是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回忆起来却觉得无比痛苦。
“我这么说过？……算了。”卡莉儿也不愿再说更多来戳弄他的伤疤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只是问：“你还会再来吗？”
对这个问题，克罗斯没有立刻回答。爱丽丝和哈拉之前一直待在那间房里，现在不知道出来没有，但有那两个人在的地方……
“应该不会了吧，我没什么要来的理由了。”克罗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这样啊……”可能是为了那些孩子，卡莉儿看起来有些失落，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笑容，“但你应该还在伍德先生那儿工作吧？”
“是啊。”
“那我们有需要的时候，还是会去找你的。”卡莉儿说。
克罗斯想，她实在是个好女孩，无法告知她真相让自己更加于心不忍，但是说出来也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只能作罢，再考虑更好的办法。
“行啊，想来就来吧……随时欢迎。”克罗斯说。至少，自己还能提供一个安全的地方。
……
克罗斯回去后，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但最终还是做了决定，快马加鞭地赶往了自己打工的地方，把这件事就这样告诉了伍德，再藉由伍德，报告给了城里驻守的部队。
“你确定吗？白发红眼？是长这个样子吗？”部队的队长指着桌上的画像问克罗斯，那是一副根据克罗斯的描述所作的，爱丽丝的肖像画，十分接近克罗斯的印象。他给出肯定的回答后，还展示了自己被咬过的手臂，队长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错不了……就是她……就是她！”队长突然变得有些激动。
“什么……？”克罗斯一时没有理解他的话。
“艾莉丝维特。”队长说出了那个名字，那应该就是爱丽丝的真实身份了，但克罗斯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感觉有些陌生。队长继续补充道：“她杀了那么多人，没想到还会再次出现……虽说吸血鬼这些年来安分了很多，竟然会在这种地方……”
克罗斯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但队长仍然很坚决，他已经知道了教堂的事。“真是丈八台灯照远不照近，孩子们必须被保护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立即召集起了手下，仿佛已经没有克罗斯什么事了。被排除在外的克罗斯有些不快，况且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形势变化太快使得他来不及反应，他说：“但是爱丽丝……艾莉丝维特对孩子们很友好啊，孩子们也很亲近她……这是不是有点快……”
“那只是演戏。”队长立即说道，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毫无疑惑，“你已经知道她是吸血鬼了，为什么还替她说话？”
克罗斯听罢突然停下了。自己这是在为吸血鬼说话吗？难道自己的心里对她还是没有放下吗？不，吸血鬼终究是吸血鬼啊，无论做什么表情，脸永远是那张脸。
在他思考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商量着得出了结论。
……
“——就是这样。他把事情抖了出去，人类后天凌晨就会来了。”哈拉来到了爱丽丝——艾莉丝维特的房间内，这么说道。现在距离那个时间还有二十多小时。
“这样……看来不得不离开了吧。”她显得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哈拉想到了两个可能性，要么是因为和孩子们的分别，又或者是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不管怎样，他都想好了要说的话。
“我早说过，你的温柔会毁了你所珍视的东西。”
艾莉丝维特看着他，摇了摇头，说：“这是我自己选的，只是现在得出了结果。”她很平静地接受了，接着又仿佛像是自言自语：“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特拉夫，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她又说了那个人类的名字。尽管哈拉到现在都不是很喜欢人类，但对于那个叫克罗斯的人，唯有一句话他深有同感：“他到底做过什么，值得你这样等他？”他从未对那个男人有任何了解，自然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还没有傻到把这话说出来，毕竟有个傻子已经这么做过了，结果也显而易见，哈拉可不想这样。所以他说：“没关系，还有我在。”
之后，哈拉从爱丽丝的房间出来，下楼梯时，迎面遇到了一个男孩，他认识这个孩子。
“哈拉哥哥。”男孩叫了他。
“怎么了，找爱丽丝小姐吗？”
男孩摇了摇头，哈拉看见他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那是个闪闪亮亮的十字架，是哈拉本来有些厌恶的形状，但艾莉丝维特总是挂着一个十字架挂饰，他也就渐渐地不那么排斥了。
“这个，能帮我给爱丽丝小姐吗？”男孩举起了十字架说道，“我看见爱丽丝姐姐有个类似的东西，但已经生锈了，所以我用图菲尔叔叔拿来的材料做了个新的。”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你自己做的？那可真是了不起。”哈拉故意说，“不过礼物这种东西还是要自己亲自送才有意义啊。”
“呃……可是我找不到时机，爱丽丝姐姐太忙了。”
“嗯——那么这样吧，明天晚上，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放在她房门口，给她个惊喜如何？”
明晚，那是艾莉丝维特能留在这里的最后时间。
听到这句话，男孩忽然两眼放光：“是这样啊！哈拉哥哥真是聪明！”他似乎是决定好了，道谢之后就拿着十字架回自己房间去了。“祝你成功送出去。”哈拉朝他的背影喊道。
哈拉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了一下东西，这时有人来敲门了，应答之后，进来的是艾莉丝维特。
“以防万一吧，明晚之前就动身。”她说。
……
凌晨，凉风习习，树木遮住了月亮，林间漆黑地伸手不见五指，几十个人打着最低限度的灯，沿着克罗斯所指引的道路，来到了那座教堂前。克罗斯也在，没有了树林的遮挡，月光下，教堂的轮廓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只不过窗户黑乎乎的，一片死寂，和白天大相径庭。
他们先是绕着教堂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路径后，便围住了教堂的正面。
“我知道这对孩子们来说是难以忍受的离别，但吸血鬼必须被驱逐。”
副队长召集了一些人，告诉他们去把孩子们带出来。“但是不要伤到他们。”他这么吩咐道，于是大约二十来人便朝着教堂靠拢去，翻过了围墙，随即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克罗斯透过院子的栅栏门看着这些人砸破玻璃闯了进去，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即使是吸血鬼在的时候，也没有如此亵渎过这座教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愿去想象接下来的场景。
不出几分钟，教堂的大门猛地被推开，有三个人影跑了出来，他们本来冲着院子出口跑着，但是看到克罗斯这边的人便立马掉头跑向了旁边，然而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便被好几个追出来的人围住了。双拳难敌四手，尽管挣扎了一番，他们最终还是被人强行带向了这边。
克罗斯看不下去了，他坐了下来，看着地面，然而，一个声音却让他不得不去面对。
“图菲尔先生……？”那声音过于熟悉，以至于克罗斯不禁抬起头来，在如此近的距离，借着月光，他可以看清了。
被带过来的人是卡莉儿，就在他的面前。她头发凌乱，衣服也是胡乱搭配的，看到克罗斯在这儿，一时呆住了。但过了几秒，她就如同恍然大悟一般，朝着克罗斯快步走来。
“你做了什么！！”她怒不可遏地大吼着，要不是有人及时拉住了她，也许她会一拳揍在克罗斯脸上，那样他反倒更轻松。即使这样，她也全然不顾阻拦，使劲地把身体朝克罗斯拉扯，甚至抽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领口，接着克罗斯感到一股强烈的力道，把他向着卡莉儿拽了过去，几乎要到贴着脸的距离。
卡莉儿死扯着克罗斯的领口不放，他也没有任何反抗，他不敢那么做，不敢直面卡莉儿。
“我……很抱歉，但是……”克罗斯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什么但是！你……你！”卡莉儿打断了他的辩解，但马上又由于愤怒而语塞，然后她吼道：“我绝不会原谅你！”
“这房子里有吸血鬼在！”这次是周围的人替克罗斯在解释，“就是这座教堂的主人，她是吸血鬼啊！”旁边一直不肯说话的两个男孩一下子愣住了，他们也是被强行带过来的，看上去和卡莉儿一般大。
“吸血鬼又怎样！”但是卡莉儿立马转头回击，“她就是爱丽丝小姐！至少她让我们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克罗斯心头一震，紧接着，她又马上回过头来看向他，几滴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克罗斯从未见过这坚强的女孩哭泣的样子。
“赶走了爱丽丝小姐，你以为你就是英雄了吗？！你……”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大人们不再给她机会，强行拖着她离开了，但是她的话已经深深地印在克罗斯心中。队长来到了克罗斯身边，似乎是想要安慰他。
“别在意，他们还只是孩子，不明白吸血鬼有多可怕。”他说。
“……”克罗斯听着，却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声音对他来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时，其他较小的孩子也陆续被带了出来，他们不像卡莉儿那样，而是害怕地几乎不敢反抗，经过克罗斯身边时，甚至还一脸惊恐地问：“克罗斯叔叔，发生了什么？……爱丽丝姐姐呢？”
但克罗斯无法回答他们，只有一旁的队长用和蔼的声音说道：“没事儿，孩子们，跟着大人们，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的。”
当所有的孩子都被送走后，副队长走了过来报告：“所有孩子都已经确保了，但是没有发现那两个吸血鬼的踪迹。”
“逃走了啊……但是至少孩子们安全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队长说。
“不能把空无一人的教堂放着不管，没准吸血鬼还会回来。”
“你说怎么办？”
“……烧掉吧，等天亮的时候。不知道吸血鬼在这儿留下了些什么，但火焰永远是对付它们的最好办法。”
副队长的话让克罗斯抬起了头，他震惊于这个决定，但也没有反驳，爱丽丝不在，孩子们也不在，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教堂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如此，他对这种如此亵渎、蹂躏这里的决定还是从心底里有些不满。最后，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教堂最后一眼。
然而接下来他却无法冷静，因为那位队长说：“不好意思，让你来做这种决定。”
“没关系，你是我们的领袖，不能让你扮黑脸。”
这让克罗斯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他站起来，揪住了队长的衣领，大吼道：“你TM别说的好像是什么崇高的牺牲一样！真正动手的人……背黑锅是你的那些手下好吗！”
队长一脸惊异地看着他，随后用更强的力道甩开了他的手，说：“你说什么鬼话呢？还有别的办法？别说了，高兴点，这可是大功一件。”
克罗斯后退了几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自己也很明白，沿着这条路走到最后，必然会是这种结果，而将事情引导到这条路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孩子们的离别、亵渎的决定、教堂的毁坏，他自己才是导致这一切的人。
他回想起了在他离开时，他与爱丽丝最后的对话。
那时，爱丽丝叫哈拉打开了门锁。
克罗斯说：“你们放我离开，可就没法像刚才一样约束我了。”
“由你来决定。”爱丽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既怀念，又惋惜，克罗斯当时不明白她的用意。
“你为什么不现在杀死我？”
“因为我不想。”相比于之前模棱两可的话，她这会儿变得直截了当。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已经没必要知道了。”
而在卡莉儿说了那番话之后，他现在明白了，爱丽丝将决定权交给了自己，这本是最后的机会，但他完全没有相信她，而是选择了站在理性这一边，背弃了自己曾有的爱。烧毁教堂，这的确不是唯一一条路，而告诉他这些的正是卡莉儿，她那些所谓孩子的天真不成熟的话，正昭示着另一条道路，对他来说如同当头一棒。
爱丽丝曾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展现了笑容，这些笑容不是为自己展现的，因为她说了“你不是他”。但是如果，只是假设……当爱丽丝告诉他自己是吸血鬼，并把选择权交给他时，如果自己做出的是别的选择，如同她口中的“他”那样，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不久，天刚刚泛白，人们便借着晨曦的掩护，燃起了大火，所幸有这片空地，不会波及周围的树林。火焰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如朝阳洗刷着已不存在的黑暗，爬山虎的嫩叶迅速卷曲、溃烂，正如克罗斯的心那般。想必中庭那卡莉儿精心呵护的花圃，也难以幸免吧。事到如今还想着这些，克罗斯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无药可救了，这已经不可能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梦已经醒来。美梦总是如白驹过隙，在回味的时候，那里只会有无尽的苦涩，然而，谁又愿意醒来？人们还在讨论孩子们今后的安排，而克罗斯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话了，没有人察觉到，他朝着熊熊燃烧的教堂缓缓走去。
随后，伴随着空气中烧焦的花瓣，在分不清是火光还是阳光的金黄色中，新的一天就这样到来了。
爱丽丝的一天始于清晨，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望向四周，房间很暗，因为窗帘全部被拉上了。她还没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但还是强迫自己离开了床，刚刚梳理完长长的头发，换好衣服，这时房门敲响了，她带着疲惫的声音说了句“进来吧”，于是那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
“哈拉。”
那被叫做哈拉的少年皮肤白皙，仿佛长久未见日光，与之相对地却有着一头太阳似的金发，深色的眼眸注视着凌乱的床铺，然后他说：“我只是顺便，你刚起来？”爱丽丝只是点了点头，踱步到靠东的窗边，双手握住窗帘，停了一秒便一下子朝两边拉开。
“喂……！”少年想要冲过来，但看见地面上的阳光不禁停下了脚步。清晨炽热的阳光如火一般倾泻了进来，爱丽丝忍不住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感受着肌肤上的炙烤，被遮住的视野一片鲜红。就这样足足有十秒，然后她猛地拉上了窗帘，小口喘着气，室内仿佛比之前更为昏暗。
“你怎么每天都要这样……”少年看着爱丽丝发红的皮肤，似乎有些心疼地说，“这根本没必要。”
“没关系。”爱丽丝只是平静地说。她从哈拉身边经过，走向了门边。
“他们起来没？”
“……女孩只有卡莉儿，在做早饭。还有布里安和罗斯特，他们今天有工作，已经去城里了。”
“是她啊今天。”
“……那我走了，注意一点，今天太阳很辣。”
爱丽丝点了点头，和哈拉分开后，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楼梯，来到了厨房，从深处传来了食物的气息，闻起来像是鸡蛋，没人对鸡蛋有意见，看来今天餐桌上不会听见抱怨了。厨房里的人影注意到了进来的爱丽丝。“您起来啦，爱丽丝小姐！早上好！”她的声音开朗到盖过沸腾的油，即使如此，手却仍没有闲下来。
“就快了，再等一会儿吧！”
“辛苦你了，卡莉儿。”
“真是的，没什么辛苦的啦，一周才两天罢了。”
“其他人都只有一天啊。”
“我是自愿的嘛，您不也是两天么？而且布里安他们还要去城里工作，我这都算轻松的啦。”卡莉儿一边流畅地回答着，一边熟练地翻动煎锅里的蛋饼，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有几滴油溅到了围裙上，她便“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一小步。
“呵呵，那今天就麻烦你了。”
“好嘞！”她兴高采烈地答道，“对了，今天我想带几个人去城里一趟。”
据卡莉儿报告，正厅的墙壁出了些裂纹，她今天计划到城里去采购一些装修材料，修补工作主要在下午进行。对此，爱丽丝只是说“注意安全”。
“我会让其他男孩子们来帮忙的！”卡莉儿这么保证道，于是爱丽丝也就没多说什么，她离开了厨房，来到正厅，那一面墙上果然有了些新的裂痕，不过在她看来没有卡莉儿说的那么严重，这本就是有些古旧的建筑了，事到如今再多添几条皱纹也没什么。
爱丽丝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推开了正厅的大门，来到了外面，春日清晨的风对于常人来说有些清冷，不过爱丽丝一点都不在意。走出了一段距离后，她回头望向建筑，由于阴影，那砖头砌成的墙面带着些许暗蓝色，下半部盖满了爬山虎深褐色的藤蔓，只是绿色尚不显眼，建筑的边缘被金色包裹，那正是太阳的颜色。
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教堂，坐落在C城近郊，不过因为人迹罕至而荒废已久，正对西面，背朝日出，左右的围墙外有着较大的空地，更远处则是密集的白桦林，此时尚值春季，树上的新芽和嫩叶渐渐多了起来，林间鸟鸣四起，生机盎然。如今，这座无人问津的教堂已经不再具有原本的主要功能，不过作为福利设施的职能被保留了下来，而它目前唯一的主人——爱丽丝，站在阴影中注视着这座久经风霜的建筑。
……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起床了，早餐过后，卡莉儿把几个人叫到了正厅，把墙壁上的裂纹指给他们看：“今天的课暂时不上了，上午你们得和我去城里一趟，把装修用的材料买回来。”
“不会吧，我才不想去。”其中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不满地叫道。
“不要抱怨，罗德！你该学学洛菲，可是自愿的。”
“我就要！城里太远了，又没意思！而且房子又没倒！”
从稍远一点的走廊上经过的几个女孩，则是一脸好奇地看向这边，卡莉儿又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了。罗德大声争辩着，旁边有两个较大的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反对，只是有些尴尬地看着他，都不出声，大概是不想被卷进去。他们很清楚这样的争吵持续不了多久，因为卡莉儿总是有办法。
“就是要在每倒的时候防患于未然！这可是爱丽丝小姐的房子，如果出了事罗德你能负责吗！”
“呃……”听到那个名字，男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你们只是帮忙搬点东西而已，好吗？”卡莉儿的语气又突然从激烈转为和蔼，这是她的拿手好戏，让调皮捣蛋的小孩无话可说的魔法。
“好吧……太狡猾了，卡莉儿。"过了许久，罗德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
"嗯，很好。"卡莉儿笑着，温柔的声音叫人实在是难以抱怨。
"每次都拿爱丽丝姐姐当挡箭牌。”
“我只是尊敬她。”
“切。”
“好啦，都没意见的话去准备一下，十分钟后在这儿集合！”卡莉儿一脸爽朗地拍了拍手，催促着其他人，等他们都消失在走廊后，也向着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卡莉儿的房间在靠近楼梯的一端，她却没有在自己门前停下，而是径直走向了最里面的一间房。
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时，房门忽然打开了，从中走出来的是爱丽丝，她看到卡莉儿便问：“怎么了？”
“……是今天吧，爱丽丝小姐。”卡莉儿表现地有些紧张，但还是捏了捏拳，抬起了头。
“但今天不是要修补墙壁吗？”
“我不要紧的！”卡莉儿抬起右臂转了几圈，以显示自己无需被担心，继而又觉得不够似的，小声说道：“而且哈拉也需要啊。”
“……我知道了，进来吧。”爱丽丝说着，转身走进了房间，卡莉儿也跟了上去，然后那门便缓缓地合上了，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等到卡莉儿把她那原本的中袖连衣裙换成长袖，回到正厅时，几个孩子已经到齐了。
“哦，罗德，卡莉儿姐姐来啦。”
“你换衣服好慢！”罗德一看见她就远远地喊道。
“抱歉抱歉，弄得有点久啦。”卡莉儿还是虽然有些歉意，但还是露出一副爽朗的笑容。其他人也没多说什么，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从教堂到C城，一段遥远而又曲折的旅程，林间开辟出的道路蜿蜿蜒蜒地向前延伸，泥土的地面略微潮湿，印着两排不太清晰的脚印，似乎有什么人在早晨走过。三男两女如同郊游般，罗德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路小跑在前面，偶尔停下来说些什么，卡莉儿陪着洛菲不紧不慢地跟着。卡莉儿没有催促谁，虽然此行并非漫无目的，但也不是十万火急，对于他们这些离开父母的孩子们来说，享受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走着走着，树林渐渐稀疏，城镇的样貌也显现出来。C城是一座规模非常小的城镇，和其他地区来往很少，屋顶都披着红瓦，在周围树林形成的绿海中有如一团格格不入的火苗。孩子们中的许多原本都出身于此，但包括卡莉儿在内，无论来多少次都还是感觉有些陌生。城里街道上的人们并没有对这群小孩和女人组成的团体投入什么关注，他们一路来到了经常光顾的一家装修材料店。
“欢迎……这不是卡莉儿吗，好久没见你来了，近来还好吗？”材料店的店主还是和往常一样，热情地打着招呼，虽然嘴上不说，但这让卡莉儿倍感欣慰。
“你好啊，伍德先生。我今天是有些事……”
……
“喂！克罗斯，给我过来！”
男人听到喊自己名字，赶忙应了一声“来了”，便来到了前台，“有啥事，伍德先生？”不过作为店主的伍德没有理会他，而是直接转向了店内的客人。
“这小子是克罗斯，我上个月新雇的人，今天就交给你使唤了！”
“这……谢谢你的好意，但这还是有点过……”
“没事没事！他虽然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但还算是个好青年！”伍德说着，使劲地拍了下愣在原地搞不懂状况的克罗斯，逼得他上前了一步。
“你也给我打个招呼！”他小声吼道。
“呃……你们好，我叫克罗斯……”他心不在焉地打量了一下站在眼前的客人，是个非常年轻女孩，梳着马尾，看上去比自己小一些，二十岁左右，给人一种乐观开朗的印象。身后有个较小的男孩和一个女孩，店外门口还站着两个男孩，不过，他的视线稍微往下移，看到了那个女人手上的茧，便立马肃然起敬，又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好！我的名字叫克罗斯·图菲尔。”
“你好，图菲尔先生，我是卡莉儿。”女孩有礼貌地冲他笑了笑。
“克罗斯，你今天给我去帮忙装修。”伍德对他说道。
克罗斯问：“那么是在哪？”
“呃……我都说了不用……”卡莉儿还在推辞，但伍德没有理会。
“东边城外，你知道那有个教堂吧。”
“……”
听到“教堂”这个词，卡莉儿整个人明显怔了一下，这被克罗斯偶然看在了眼里。东边城外有一座教堂，他虽然从未去过，但知道那里经营着孤儿院，也从街坊邻居那听到过一些不好的传言，当然，只是针对教堂本身，而不是这些孩子，不过这女孩如此推辞，也许正是因为这个。
“没事的，卡莉儿小姐，我不会在意的！”克罗斯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变，热情地说道，让卡莉儿都吃了一惊。伍德先生在后面一边苦笑一边叹着“又来了”，不过克罗斯才不去理会那些。
“我不是那意思！”卡莉儿有些急躁地争辩道，但克罗斯就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他说：“回去的路上很远吧，别看我这样，我还挺有劲的。”
就这样来来回回，最终卡莉儿还是拗不过他，只好妥协，并挖苦道：“看来伍德先生说得一点不错。”不过她依坚守底线：“只要帮忙送到门外就够了。”克罗斯也觉得强人所难继续深入不好，便嘴上同意了，但对那座教堂反而更加在意起来。
狭长的林间小径上，偶尔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稀疏的鸟鸣。克罗斯毕竟是身强体壮的魁梧男性，大件的材料几乎全给他包揽，一路上气都不喘一下，以至于洛菲什么都没拿，就这样有些呆呆地跟在后面，克罗斯偶尔会感觉到视线，回过头去和她四目相对时，洛菲却马上看向别处，他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在想什么，就问：“怎么了？”
“……”结果洛菲却躲到一旁的卡莉儿身后去了。卡莉儿便笑着回答：“她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给大家帮忙呢。”
“哈哈，等你再过几年就行啦！”
克罗斯这么说着的时候，众人拐过一道弯，便突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一片空地跃然眼前，在那不远处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教堂，被矮墙所围，墙壁上覆盖着爬山虎，仿佛空地中央的一颗巨树，屋顶上的红瓦在阳光下也熠然散发着火一般的生命力。
等走到能看清细节的距离，无论是墙壁上的砖，还是屋顶的瓦片，都披着和风霜雨雪搏斗的战痕，不仅没有要倒塌的意思，反而给人一种身经百战的可靠感。克罗斯对这座教堂的所在位置有所疑虑，但依然配合着孩子们的节奏，进入了教堂阴影的庇护中，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消失了。这时，卡莉儿停了下来。
“就到这里吧，请等我一下，图菲尔先生。”她说完，招呼男孩们小跑到了院门口，把东西都放在地上。克罗斯站在原地，越过那矮墙可以看到院内有小孩在嬉戏。
其他孩子放完东西就进去了，而卡莉儿很快折返了回来，对克罗斯伸出手：“给我吧，多谢。”克罗斯虽然还想继续帮忙，但约定就是约定，于是把手上的木板交给了她。卡莉儿接过去的时候稍微踉跄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稳稳接住了，克罗斯倒是看得胆战心惊。
“这么沉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卡莉儿小声说，就在她往回走的时候，教堂那紧闭的门发出沉重的响声，打开了，看到从中走出来的人，卡莉儿和克罗斯同时愣住了。
卡莉儿马上就反应过来，慌张地喊道：“爱丽丝小姐！现在不行……！”但她抱着沉重的木板无法迅速行动，于是回过头来观察着克罗斯的反应，而克罗斯并未注意到这点，他只是呆在原地，目光无法从那个走出来的女性身上移走。
那名女性一眼看到了克罗斯，她下了台阶，朝着这边走来。“辛苦了，卡莉儿。”听到她说话，卡莉儿慌慌张张的，半天挤不出一个字，只能任由对方从自己手上接过了东西。那位女性并不比卡莉儿高多少，但却仿佛很轻松就托住了，然后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远。克罗斯仿佛忘了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觉已经迈开了步子，追着那个身影向前走去。
突然，一双手拦在了他面前。
“我们说好就到这里的，图菲尔先生！”
克罗斯瞟了一眼，卡莉儿看上去有些生气，原以为那只是客套话，现在看来却可能有什么更深的缘由。即使如此，他根本没在意她，他的视线越过卡莉儿落在那位女性的背影上，直到她走进大门。
“哦，哦……不好意思。”这下克罗斯才回过神来，抱歉似地说道。看见他停下来，卡莉儿的神情也放松了些。
“该忙的也都忙完了，今天多谢了，图菲尔先生。”
“不用客气啦。话说回来，刚才那位是……？”
“……”听到他的问题，卡莉儿一瞬间皱了眉头，但马上又恢复了，只不过这会儿，她似乎多了份警惕，“……爱丽丝小姐是这儿的所有者。”
“还那么年轻就……真是了不起啊。”
克罗斯说着些毫无意义的话。
“图菲尔先生，恕我冒昧。在你眼中，爱丽丝小姐是什么样的？”回过神来，卡莉儿已经抛出了这样的问题，这让他再一次对自己的内心确认起来。方才那位女性的身影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少女的外表和成熟的气质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呈现，克罗斯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性。
“呃……我认为她……很有魅力。”克罗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思绪被占据使得他只能敷衍搪塞。不过卡莉儿对他的回答倒似乎没有什么意见，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似地说：“我知道了……好啦好啦，您可以回去了，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她满脸笑容地催促着，于是克罗斯也不便久留，便转身离开了。
只是，也许他自己也没料到，即使身体走远，他的心却再也无法离开。
翌日，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克罗斯·图菲尔身着更加整洁的服装，手捧一束鲜花再次站在教堂的门前。如果是以前的他，对自己这样做定会感到无比惊异，但昨夜他已经再三确认过自己的想法，这驱使他来到此处。
他瞥眼望了望，教堂周围没有人，和昨天比起来略显寂静，古旧的建筑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庄严。克罗斯敲了三下门，沉闷的声音在院内回响，就这么过了急不可耐的十几秒，门后终于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大门缓缓开启了一人之宽，开门的是卡莉儿，她看见克罗斯后睁大了眼睛。听到克罗斯说明来意后，她惊讶的表情却一点也没减缓，但随后她就说：“实在抱歉，爱丽丝小姐现在不见外人，请您回去吧。”那是和昨天完全不同的语气，那排斥和警惕的情绪甚至仿佛扩散到她周围的空气中。但谁叫他是克罗斯，对自己决定好的事，哪怕是一丝希望他也要抓住。
“那就这样吧，至少请你把这个带给她。”克罗斯把那束花强硬地递了过去。
“这么硬来可没有女孩会喜欢。”卡莉儿有些不满地接了过去。
“总比见都见不到强吧。”
“……”卡莉儿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接着就叹了一口气，“哎……我会帮你转告的。”
“多谢了！等你的好消息！”
门外的克罗斯突然兴奋起来，卡莉儿不得不把门关小了点。
“这下您可以回去了吧，我还得给孩子们上课呢。”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自顾自地把门关上了，并且里面还穿来了上锁的声音。克罗斯呼出一口气，虽然没有受到热烈欢迎，但该传达的也都传达了，带着这种想法，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满足地离开了。
……
“爱丽丝小姐同意了。”卡莉儿对再次前来的克罗斯说，“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明明几乎不见外人的。”她的态度比之前稍微缓和了一点。于是克罗斯如同被国王召见的平民一般，怀着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迈进了教堂的门。
教堂的正厅已经被改造成了方便活动的空间，多余的长椅全部拆除了，现在只有几张大桌子和椅子，似乎是完全舍弃了作为宗教设施的职能，不免让人感觉有些亵渎，但克罗斯也没有什么信仰，无伤大雅。跟着卡莉儿穿过正厅尽头左侧的小门，他来到了一段走廊，走廊的一侧没有墙壁，通向室外，准确的说，是这座建筑的中庭，从外面甚至看不出来有它的存在。
卡莉儿无视了一旁的楼梯和厨房而继续前行，行至走廊中段，克罗斯看到了中庭草坪上的花圃，便问：“爱丽丝小姐喜欢花吗？”
“不算很喜欢，你看。”
顺着卡莉儿的手指看过去，他发现了在那片金黄色中有一团异军突起的红色，那正是此前自己带来的那束。
“呃……”
虽然没能被装点在花瓶里是个遗憾，但克罗斯也不敢奢求什么。
“这些花是你种的？”
“是啊，因为我很喜欢花。之前也有人建议种些茉莉花，不过现在花期没到。”卡莉儿走在前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听不出她的语气，仿佛在机械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克罗斯也无问题可问了，他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之前的时间在他看来实在是异常漫长。
穿过长廊最里头的双扇门，是一个大房间，房间内的布置克罗斯已经记不清了，那个人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但他还是稍微用了几秒让自己平静下来，毕竟欲速则不达。
“爱丽丝小姐，他就是之前说的……呃……克罗斯·图菲尔先生。”
爱丽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胸前挂着有些锈迹的十字架坠饰，与教堂倒是很相配，克罗斯觉得她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表，都与迄今为止见过的女性相异。那纤细的手臂，实在看不出蕴含着能够轻松举起木板的力量。那深邃的眼眸看着自己，却又仿佛凝视着更深的层面。那似笑非笑的脸上，嘴角仿佛挂着虚幻的弧线。克罗斯回过神来，但她并没有笑。
"下午好……呃，miss……"
“就叫爱丽丝，没有姓氏。”爱丽丝只是很普通的提醒他，但对克罗斯来说却是第一次与这个人对话。
“下午好，爱丽丝小姐。”
那种满足感充盈着他的全身。
……
那之后，城里关于教堂的传言，都被克罗斯给无视掉了。他们说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这在克罗斯看来完全是胡说八道，那里甚至可以说是最为宁静祥和的胜境。他依旧一有时间就去那儿，在工作的闲暇之余，在茶余饭后。不过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他的意中人似乎总是很忙，自从第一天会面以来，他们就没有正经地说上过话，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理由。每当这种时候，克罗斯要么去和孩子们攀谈，要么被卡莉儿带着参观教堂，有时他还会给教堂帮一些忙，不知不觉，他倒是和那些孩子们打成了一片，而且似乎是因为爱丽丝的态度，卡莉儿也很欢迎他。
但克罗斯的目的终究不是这样，他可不是为了和孩子们玩闹才来这儿的。从初次见面过了大约十天，克罗斯终于忍不住了，他把卡莉儿约到了教堂中庭的草坪上。
卡莉儿还没来，午后的太阳被教堂一边高高的屋顶阻挡着，中庭内有留半边的阴影，克罗斯走进了有阳光的区域，比起阴暗的地方他更喜欢这里，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有些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旁边的花圃上，自己带来的那束花，虽然花期已接近尾声，却一点不输其他同伴们拼命地绽放着，这让他再次对卡莉儿的技艺感到敬佩。
不一会儿，从楼上传来了关门声，卡莉儿走进了长廊，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咋啦，怎么板着个脸？”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克罗斯站的地方走来，阴影中的她仍然显得很阳光。“孩子们可喜欢你了。”
“我就开门见山了。”克罗斯丝毫没有被打动。他说：“爱丽丝小姐是在躲着我吗？”
卡莉儿刚刚半只脚踏进阳光，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吗？”
“……”卡莉儿沉默着，转身走到了庭院边上的一把长椅旁，坐下了。
“坐吗？”她说。
克罗斯只是摇了摇头，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我当然知道。”卡莉儿立刻回答，“只是我不支持。爱丽丝小姐一年到头都呆在这里，我当然希望能有人减轻她的负担。”
“那为什么……”
“但是不行，比起我的想法，我更加尊重她的决定！你以为她为什么会让你一个外人进来？她为什么会让我带你熟悉这里，带你去见孩子们，你难道会不知道？你说她在躲着你，你是故意装傻？”
卡莉儿的脸上泛起怒意，一连串的质问把克罗斯说的哑口无言，他站在原地，感到身上的阳光渐渐热了起来。尽管如此，她仍然继续说着。
“一开始我也很吃惊，但这些事想想就能明白。爱丽丝小姐在这里已经五年多了，除了我们这些年纪大的，这里的孩子很少能和外界接触，学习也都是我们负责的。而你给她创造了这个机会，她还没有闲到把时间浪费在别的地方。说到这个地步，你也该懂了吧。”
克罗斯站在原地，一时发不出声，而卡莉儿就这样坐着，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复。
“这……不就像是……”他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却没继续说下去，因为那后面的话，他不想说出口。这简直就像是自己的感情被利用了一般，他实在是不想这么认为。
“这是她亲口说过的？”克罗斯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了下来，整理着自己的情绪。
“不，但我认为就是这样。”卡莉儿的语气颇有自信，让人难以怀疑。
“即便如此，如果是这个原因，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冲突吧？我还是……”
卡莉儿看到克罗斯的样子，叹了口气。克罗斯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
“我很不想把这件事说出来，图菲尔先生。”这会儿她的表情已经没了怒意，相反地却表现出一丝无奈，“我说过，我尊重爱丽丝小姐的想法。”
她说：“如果刚才还只是我的主观推测，那接下来就是铁打的事实了。”
克罗斯仔细听着她的话。
“爱丽丝小姐……她的眼里已经有别人了。对她来说，那个人不会是你。”
这却是他最不想听的。
“……什么？”克罗斯感到背上一阵燥热难耐，“你说什么？”
“我是说，她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
克罗斯后退了几步，坐到了庭院另一侧的长椅上，那是一把阳光下的长椅，木头的热量隔着衣服涌了进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只是靠在那里，目光停滞在一旁的花圃上，那金黄色显得格外耀眼。
这样坐了不知多久，阴影转过的角度已经明显可以感觉出了，这时克罗斯猛地正坐了起来。他看向对面，卡莉儿仍然坐在原处望着他，似乎是不想把自己就这样扔在这儿，这让他有些感动。
卡莉儿看到他起来，说道：“冷静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认为有必要让你知道。”
“如果你是想让我放弃，我不会。我明说了，无论爱丽丝小姐是怎么看我，我的想法都不会变。”
克罗斯毕竟还是那个克罗斯，那个不会因为一些阻力就放弃的人。就像给卡莉儿帮忙搬材料一样，他这次也依然坚持着。
卡莉儿似乎已经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她说：“……也罢。我归根结底，还是希望爱丽丝小姐能够幸福，如果除了那位，你也能做到的话，也不错。”
“……”他原以为卡莉儿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这再一次刷新了他对卡莉儿的看法。
“一周后，我会想办法让爱丽丝小姐和你见一面。如果你要说什么的话，就趁那个时候吧。”
“真的？！”克罗斯如同收到生日礼物的小孩一样，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然而，就像是为了提醒他，卡莉儿继续说道：“但是，我希望你能为自己的话负责。你要是让爱丽丝小姐伤心的话，我不会原谅你的。”
那是他迄今为止见到过的，卡莉儿最为认真的表情，这段话背后隐藏了多少真相和愿望，他也许尚未明白。
那天克罗斯和卡莉儿畅谈许久，离开已经是傍晚时分，教堂正面的墙壁，从早晨的蓝灰色变成了橘红。希望七天之后的天空如今日般晴朗，克罗斯打心底如此想道。
……
一周的时间快如眨眼，克罗斯这期间一直没有登门拜访，直到今天才再次站到了教堂的门前。下午的天气并没有预想中的晴朗，云层叆叇，太阳如一团发黄的棉花，朦朦胧胧的。克罗斯和院内玩耍的孩子们打过招呼，便敲响了那扇进过许多次的门，这次他知道，意义将完全不同。
“爱丽丝小姐在里面等你。”开门的仍旧是卡莉儿，她这次什么也没说。
克罗斯跟着她穿过中庭旁的走廊，目的地他已经有数了，和第一次与爱丽丝见面的地方相同，这一次紧张让他没有东张西望。
卡莉儿停在了门口，说：“接下来你就自己上吧，我去照顾孩子们了。”
“谢谢你。”克罗斯道谢过后，卡莉儿点了点头，就朝着正厅走去，克罗斯目送着她，这也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当卡莉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便转过头，敲了敲门。
爱丽丝还是和第一次正式见面时相同，虚幻的笑容、生锈的首饰似乎已经是她给克罗斯的标准印象。
寒暄过后，克罗斯就开门见山地谈起了自己的感情。这是他七天以来得出的结论，拐弯抹角绝对无法传达自己的想法，这同样也是爱丽丝给他留下的印象。给虚幻以真实，他谈起了自己如何对她一往情深，他谈起了自己如何因她的冷漠而失落，他谈起了孩子们，谈起了卡莉儿，这次，他终于有勇气和机会说出口了。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他说了很多，但最后，她只是平淡地说：“我们不合适。”克罗斯早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也知道她并非只是随口一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同意见我？”
“难道不是你想要见我吗？”
“……”
不知不觉，自己的话锋总是被她避开，克罗斯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但是为什么你说不合适？”
“……”
爱丽丝沉默以对，似乎没打算解释，于是克罗斯擅自继续着话题。
“是因为那个人？”
这是克罗斯认为最有可能的原因。出于尊重，卡莉儿没有透露那人的名字，但在随后的了解中，克罗斯极不情愿地认识到了，在与那个人交谈时的爱丽丝是多么的不同，连卡莉儿都这么说，那就已经是确切无疑了。
爱丽丝稍微歪了下头：“什么意思？”但她不可能不清楚，在克罗斯看来，她从未否定或认同自己的话。
“抱歉，我擅自打听了一点。”
爱丽丝听罢并没有显得特别吃惊，大概她也猜到了是谁透露的这些，她说：“那么，你打听到了什么？”
“虽然有很多，但我最在意的还是，那人已经很久没有音信了吧。”
“我也以为会是这样，不过他几个月前才来过呢。”爱丽丝表情柔和地说道，“只是忘了些东西。”
“也就那么一次。”
“……没错。”她似乎在用余光注视着窗外的什么东西。
“都这么多年了，连消息都没有，为什么要执着于他？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看着她那阴晴多变的态度，克罗斯稍微有些急躁起来，只要一提起那个自己从未见过却成为了阻碍的男人，他就有些争强好胜之心，甚至嫉妒到咬牙切齿。听到克罗斯这句话，爱丽丝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了他身上，只是他还未察觉到变化，仍旧自顾自地说了那番话。
“他到底做过什么，值得你这样等他？”
爱丽丝猛地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克罗斯身后的门似乎传来了转动把手的声音，这让他吓了一跳而赶紧回头，但什么也没发生，门依旧紧闭。不同的是爱丽丝，她面带愠色地说：“你在怀疑我的想法吗？”
“……呃。”克罗斯一时有些发愣，他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生气。他说：“我还以为你从不表露感情。”
“我只是不愿让负面感情影响了我想做的事。”说完，她重新坐了下去，继续说道：“你也许不知道，这是一度失去，又重新找回的想法。这一次不会再被时间冲淡。”
这份感情在她心中的分量或许比自己想的更重，这让本就困难重重的道路变得似乎更加荆棘密布，但同时，爱丽丝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那严峻的神色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持有的感情的态度终于不再是可有可无，即使那是坏的方面——这样的想法让克罗斯进一步感到悲喜交加。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抛出了问题：“那份感情……和我对你的感情是同样的吗？”
尽管卡莉儿申明了很多次，但他还是想听听她的亲口回答，即使那会是自掘坟墓。
“不尽相同，但那又如何？重要的是，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我确实有所改变。”
克罗斯不明白，她为何要提到孩子们。
“难道我不能和他一样吗？”克罗斯挣扎着，“只要你说，我也可以改变！”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爱丽丝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不。你和他不同，只有他，和所有人都不同。”然后，这句话就如同一把利剑，刺中了克罗斯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这是赤裸裸的比较，就像是彻底否定了他，说他不如那个人。他明白自己的确没做什么能让爱丽丝看得上的事，那也是因为她的心思难以琢磨，但只要她肯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他断然不会让她失望。
然而，她就连这一丝希望也要捏灭。克罗斯不禁喊出了声。
“为什么？！相信我，我可以！”
“……”
爱丽丝沉默了很久，这期间克罗斯也不敢吭声，应该要让她好好考虑。
静默的房间内，光线仿佛更加暗淡了下来，平常偶尔可以听见的孩子们的嬉闹声也似乎停了下来。这时，爱丽丝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表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好吧。”
这是克罗斯最想听到的话语，爱丽丝仍然看着他，他的眼里渐渐亮起了光。
成功了？
成功了吗？
他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仿佛身在梦里。
“把手伸过来。”爱丽丝站起来说，克罗斯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了。
“谢谢。”这话是克罗斯自己说的。
只见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第一次，这些天来，他在这里经历了太多的第一次，而这些都与她有关，是她所给予的。那感觉不到任何粗糙的手，实在难以想象她管理着整座教堂。爱丽丝把他的胳膊拉了过去，缓缓地用另一只手撸起克罗斯的袖管，这有些怪异的行为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以至于下一个瞬间——
“呃啊！什……”
克罗斯还沉浸在那鲜明的触感中，突然一阵剧痛促使他叫出了声，赶紧看向那痛楚的源头。
他一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个痛苦的源头和幸福感的源头重合在了一起。
“什……什么……你这是？！”
爱丽丝咬着他的小臂内侧，在她咬住的地方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扩散至克罗斯的全身。随着剧痛，他感到手有些发麻，想要挣开，可手臂却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死死定在那里。
“你做什么？！”克罗斯用上全身力气向后拉扯，这下爱丽丝终于放开了他，与此同时剧痛也退下去，惯性使他后退了好几步，碰倒椅子，直到背撞在墙壁上。他面色苍白，大口喘着气，还没来得及整理头绪，先看向了自己手臂，他不得不用上另一只手，把那条麻木的手臂给抬起来。
“……”看到的一瞬间，克罗斯屏住了呼吸。两个鲜红的血孔留在自己的手腕处，刺破皮肤，其程度之深仿佛要贯穿自己的手臂，但血却不再流出来。他猛抬起头，只见爱丽丝站在原地，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眸，现在克罗斯看清楚了，是血一般的鲜红。
不，他一直都看的很清楚。无论是那罕见的雪白长发，还是红宝石般的眼睛，亦或是那白皙的皮肤，每一样吸引着克罗斯的东西，他都从未忘记，他本应该早些察觉到。他的声音渐渐颤抖了起来：“不、不对……你……不可能是……”
爱丽丝就那样死死盯着自己，这让克罗斯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无法再说下去。
“这是真的。”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克罗斯听过这声音，只是从未在意。同时，旁边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有着一头亮金发，克罗斯记得他，他的名字叫做哈拉，几乎从不和孩子们一起玩，总是呆在自己房间内，只有偶尔才能见到他和爱丽丝在一起的样子。克罗斯这才发现，他有着和爱丽丝一样的眼睛。
哈拉走到了爱丽丝的身边，说：“我也是。”然后他什么也没做，仿佛只是为了增加爱丽丝的可信度。
被两个人看着的克罗斯感觉已经快呆不下去了。他对爱丽丝的感情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但此刻有一个更大的阻碍摆在面前——不，与其说是阻碍，不如说，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整个世界割裂开来。为什么偏偏是爱丽丝？他一遍遍在心里问道。
“你等的那人……也和你们的同类吗？”
“他是人类。”
“那么那些关于孤儿院的传言……是因为你们？”他问。
“我想并非如此，那些传言在我来之前就有了。”
说到孤儿院，克罗斯忽然想起了什么，是那些孩子，他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卡莉儿的面孔，那个开朗大方的女孩，其次是洛菲、罗德……一张张脸庞在他脑海中闪过，而此刻面前站着两个异类。
“得……得赶紧让孩子们……”他跌跌撞撞地转身朝着门移动，不禁说出了所想的事。到了门边，克罗斯慌慌张张地转动门把手，却怎么也拉不开，这才发现门已经上了锁。
“不准把这件事告诉孩子们。”爱丽丝的语气之强硬，是这些天来克罗斯从未听到过的，“如果你还珍惜自己性命的话。”
“……”赤裸裸的威胁，这的确像是它们会做的事。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没打算伤害他们。”爱丽丝语气一转，又变回平时那种柔和的腔调。但恐惧和悲伤等各类感情已经占据了克罗斯的心头，在人们心中，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不会伤害？一个吸血鬼……在说什么鬼话？我绝对不会被你所蒙骗！”克罗斯几乎嘶吼地说出这些话，这是第一次，他感到无助和悲痛，即使是得知爱丽丝在意其他人时，他也没有过这种想法。
然而，无论是被误解的委屈，还是谎言被拆穿的不满，在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迹象。她反而是迄今为止首次露出了笑容，有些落寞、无奈的笑。尽管克罗斯并不知晓这笑容的含义，尽管克罗斯知道了她的身份，但他仍然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果然和他不同。”
这句话让他明白了，这笑容并非是为自己展现的。
……
克罗斯终于走出房间，带上门，来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天色已晚，尽管时间上和七天前离开时相比还要早一些，但由于阴天，光线反而更加暗淡，以至于走廊里亮起了壁灯。橘黄色的灯光打在中庭的草坪上，反而像极了黄昏时的色彩。克罗斯这会儿有机会四处望望了，但他只看了看花圃，先前自己带来的那束花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因为枯萎而被卡莉儿移走了吧，花圃又变回了毫无瑕疵的金黄色，只不过这会儿在光线渲染下显得有些黯淡。
孩子们大多都在正厅，是克罗斯离开的必经之路，卡莉儿也在那里。克罗斯和他们道别，孩子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和天真，但由于爱丽丝的警告，他不得不守口如瓶，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径直穿过正厅，开了门走出去。就在他关上门离开的时候，还未走出几步，身后的大门又重新打开了，他回头望去，站在那儿的是卡莉儿。
“图菲尔先生……？”卡莉儿似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我像是有事的样子么？”克罗斯停了下来，自嘲般地说道。他自然知道卡莉儿问的是他的精神方面，但对克罗斯来说，自己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万幸了。
“……这样啊，凡是都不容易啊。”卡莉儿想必从他的表情已经看出了结果，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总感觉有些对不住。”
如果她知道真相，还能够这样安慰自己吗？克罗斯不禁想道。
“你没做错。你也没说错……我的确不适合去追求她。现在梦已经醒了。”
美梦总是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回忆起来却觉得无比痛苦。
“我这么说过？……算了。”卡莉儿也不愿再说更多来戳弄他的伤疤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只是问：“你还会再来吗？”
对这个问题，克罗斯没有立刻回答。爱丽丝和哈拉之前一直待在那间房里，现在不知道出来没有，但有那两个人在的地方……
“应该不会了吧，我没什么要来的理由了。”克罗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这样啊……”可能是为了那些孩子，卡莉儿看起来有些失落，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笑容，“但你应该还在伍德先生那儿工作吧？”
“是啊。”
“那我们有需要的时候，还是会去找你的。”卡莉儿说。
克罗斯想，她实在是个好女孩，无法告知她真相让自己更加于心不忍，但是说出来也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只能作罢，再考虑更好的办法。
“行啊，想来就来吧……随时欢迎。”克罗斯说。至少，自己还能提供一个安全的地方。
……
克罗斯回去后，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但最终还是做了决定，快马加鞭地赶往了自己打工的地方，把这件事就这样告诉了伍德，再藉由伍德，报告给了城里驻守的部队。
“你确定吗？白发红眼？是长这个样子吗？”部队的队长指着桌上的画像问克罗斯，那是一副根据克罗斯的描述所作的，爱丽丝的肖像画，十分接近克罗斯的印象。他给出肯定的回答后，还展示了自己被咬过的手臂，队长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错不了……就是她……就是她！”队长突然变得有些激动。
“什么……？”克罗斯一时没有理解他的话。
“艾莉丝维特。”队长说出了那个名字，那应该就是爱丽丝的真实身份了，但克罗斯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感觉有些陌生。队长继续补充道：“她杀了那么多人，没想到还会再次出现……虽说吸血鬼这些年来安分了很多，竟然会在这种地方……”
克罗斯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但队长仍然很坚决，他已经知道了教堂的事。“真是丈八台灯照远不照近，孩子们必须被保护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立即召集起了手下，仿佛已经没有克罗斯什么事了。被排除在外的克罗斯有些不快，况且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形势变化太快使得他来不及反应，他说：“但是爱丽丝……艾莉丝维特对孩子们很友好啊，孩子们也很亲近她……这是不是有点快……”
“那只是演戏。”队长立即说道，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毫无疑惑，“你已经知道她是吸血鬼了，为什么还替她说话？”
克罗斯听罢突然停下了。自己这是在为吸血鬼说话吗？难道自己的心里对她还是没有放下吗？不，吸血鬼终究是吸血鬼啊，无论做什么表情，脸永远是那张脸。
在他思考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商量着得出了结论。
……
“——就是这样。他把事情抖了出去，人类后天凌晨就会来了。”哈拉来到了爱丽丝——艾莉丝维特的房间内，这么说道。现在距离那个时间还有二十多小时。
“这样……看来不得不离开了吧。”她显得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哈拉想到了两个可能性，要么是因为和孩子们的分别，又或者是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不管怎样，他都想好了要说的话。
“我早说过，你的温柔会毁了你所珍视的东西。”
艾莉丝维特看着他，摇了摇头，说：“这是我自己选的，只是现在得出了结果。”她很平静地接受了，接着又仿佛像是自言自语：“果然，还是操之过急了……特拉夫，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她又说了那个人类的名字。尽管哈拉到现在都不是很喜欢人类，但对于那个叫克罗斯的人，唯有一句话他深有同感：“他到底做过什么，值得你这样等他？”他从未对那个男人有任何了解，自然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还没有傻到把这话说出来，毕竟有个傻子已经这么做过了，结果也显而易见，哈拉可不想这样。所以他说：“没关系，还有我在。”
之后，哈拉从爱丽丝的房间出来，下楼梯时，迎面遇到了一个男孩，他认识这个孩子。
“哈拉哥哥。”男孩叫了他。
“怎么了，找爱丽丝小姐吗？”
男孩摇了摇头，哈拉看见他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那是个闪闪亮亮的十字架，是哈拉本来有些厌恶的形状，但艾莉丝维特总是挂着一个十字架挂饰，他也就渐渐地不那么排斥了。
“这个，能帮我给爱丽丝小姐吗？”男孩举起了十字架说道，“我看见爱丽丝姐姐有个类似的东西，但已经生锈了，所以我用图菲尔叔叔拿来的材料做了个新的。”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你自己做的？那可真是了不起。”哈拉故意说，“不过礼物这种东西还是要自己亲自送才有意义啊。”
“呃……可是我找不到时机，爱丽丝姐姐太忙了。”
“嗯——那么这样吧，明天晚上，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放在她房门口，给她个惊喜如何？”
明晚，那是艾莉丝维特能留在这里的最后时间。
听到这句话，男孩忽然两眼放光：“是这样啊！哈拉哥哥真是聪明！”他似乎是决定好了，道谢之后就拿着十字架回自己房间去了。“祝你成功送出去。”哈拉朝他的背影喊道。
哈拉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了一下东西，这时有人来敲门了，应答之后，进来的是艾莉丝维特。
“以防万一吧，明晚之前就动身。”她说。
……
凌晨，凉风习习，树木遮住了月亮，林间漆黑地伸手不见五指，几十个人打着最低限度的灯，沿着克罗斯所指引的道路，来到了那座教堂前。克罗斯也在，没有了树林的遮挡，月光下，教堂的轮廓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只不过窗户黑乎乎的，一片死寂，和白天大相径庭。
他们先是绕着教堂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路径后，便围住了教堂的正面。
“我知道这对孩子们来说是难以忍受的离别，但吸血鬼必须被驱逐。”
副队长召集了一些人，告诉他们去把孩子们带出来。“但是不要伤到他们。”他这么吩咐道，于是大约二十来人便朝着教堂靠拢去，翻过了围墙，随即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克罗斯透过院子的栅栏门看着这些人砸破玻璃闯了进去，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即使是吸血鬼在的时候，也没有如此亵渎过这座教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愿去想象接下来的场景。
不出几分钟，教堂的大门猛地被推开，有三个人影跑了出来，他们本来冲着院子出口跑着，但是看到克罗斯这边的人便立马掉头跑向了旁边，然而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便被好几个追出来的人围住了。双拳难敌四手，尽管挣扎了一番，他们最终还是被人强行带向了这边。
克罗斯看不下去了，他坐了下来，看着地面，然而，一个声音却让他不得不去面对。
“图菲尔先生……？”那声音过于熟悉，以至于克罗斯不禁抬起头来，在如此近的距离，借着月光，他可以看清了。
被带过来的人是卡莉儿，就在他的面前。她头发凌乱，衣服也是胡乱搭配的，看到克罗斯在这儿，一时呆住了。但过了几秒，她就如同恍然大悟一般，朝着克罗斯快步走来。
“你做了什么！！”她怒不可遏地大吼着，要不是有人及时拉住了她，也许她会一拳揍在克罗斯脸上，那样他反倒更轻松。即使这样，她也全然不顾阻拦，使劲地把身体朝克罗斯拉扯，甚至抽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领口，接着克罗斯感到一股强烈的力道，把他向着卡莉儿拽了过去，几乎要到贴着脸的距离。
卡莉儿死扯着克罗斯的领口不放，他也没有任何反抗，他不敢那么做，不敢直面卡莉儿。
“我……很抱歉，但是……”克罗斯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什么但是！你……你！”卡莉儿打断了他的辩解，但马上又由于愤怒而语塞，然后她吼道：“我绝不会原谅你！”
“这房子里有吸血鬼在！”这次是周围的人替克罗斯在解释，“就是这座教堂的主人，她是吸血鬼啊！”旁边一直不肯说话的两个男孩一下子愣住了，他们也是被强行带过来的，看上去和卡莉儿一般大。
“吸血鬼又怎样！”但是卡莉儿立马转头回击，“她就是爱丽丝小姐！至少她让我们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克罗斯心头一震，紧接着，她又马上回过头来看向他，几滴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克罗斯从未见过这坚强的女孩哭泣的样子。
“赶走了爱丽丝小姐，你以为你就是英雄了吗？！你……”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大人们不再给她机会，强行拖着她离开了，但是她的话已经深深地印在克罗斯心中。队长来到了克罗斯身边，似乎是想要安慰他。
“别在意，他们还只是孩子，不明白吸血鬼有多可怕。”他说。
“……”克罗斯听着，却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声音对他来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时，其他较小的孩子也陆续被带了出来，他们不像卡莉儿那样，而是害怕地几乎不敢反抗，经过克罗斯身边时，甚至还一脸惊恐地问：“克罗斯叔叔，发生了什么？……爱丽丝姐姐呢？”
但克罗斯无法回答他们，只有一旁的队长用和蔼的声音说道：“没事儿，孩子们，跟着大人们，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的。”
当所有的孩子都被送走后，副队长走了过来报告：“所有孩子都已经确保了，但是没有发现那两个吸血鬼的踪迹。”
“逃走了啊……但是至少孩子们安全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队长说。
“不能把空无一人的教堂放着不管，没准吸血鬼还会回来。”
“你说怎么办？”
“……烧掉吧，等天亮的时候。不知道吸血鬼在这儿留下了些什么，但火焰永远是对付它们的最好办法。”
副队长的话让克罗斯抬起了头，他震惊于这个决定，但也没有反驳，爱丽丝不在，孩子们也不在，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教堂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如此，他对这种如此亵渎、蹂躏这里的决定还是从心底里有些不满。最后，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教堂最后一眼。
然而接下来他却无法冷静，因为那位队长说：“不好意思，让你来做这种决定。”
“没关系，你是我们的领袖，不能让你扮黑脸。”
这让克罗斯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他站起来，揪住了队长的衣领，大吼道：“你TM别说的好像是什么崇高的牺牲一样！真正动手的人……背黑锅是你的那些手下好吗！”
队长一脸惊异地看着他，随后用更强的力道甩开了他的手，说：“你说什么鬼话呢？还有别的办法？别说了，高兴点，这可是大功一件。”
克罗斯后退了几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自己也很明白，沿着这条路走到最后，必然会是这种结果，而将事情引导到这条路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孩子们的离别、亵渎的决定、教堂的毁坏，他自己才是导致这一切的人。
他回想起了在他离开时，他与爱丽丝最后的对话。
那时，爱丽丝叫哈拉打开了门锁。
克罗斯说：“你们放我离开，可就没法像刚才一样约束我了。”
“由你来决定。”爱丽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既怀念，又惋惜，克罗斯当时不明白她的用意。
“你为什么不现在杀死我？”
“因为我不想。”相比于之前模棱两可的话，她这会儿变得直截了当。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已经没必要知道了。”
而在卡莉儿说了那番话之后，他现在明白了，爱丽丝将决定权交给了自己，这本是最后的机会，但他完全没有相信她，而是选择了站在理性这一边，背弃了自己曾有的爱。烧毁教堂，这的确不是唯一一条路，而告诉他这些的正是卡莉儿，她那些所谓孩子的天真不成熟的话，正昭示着另一条道路，对他来说如同当头一棒。
爱丽丝曾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展现了笑容，这些笑容不是为自己展现的，因为她说了“你不是他”。但是如果，只是假设……当爱丽丝告诉他自己是吸血鬼，并把选择权交给他时，如果自己做出的是别的选择，如同她口中的“他”那样，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不久，天刚刚泛白，人们便借着晨曦的掩护，燃起了大火，所幸有这片空地，不会波及周围的树林。火焰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如朝阳洗刷着已不存在的黑暗，爬山虎的嫩叶迅速卷曲、溃烂，正如克罗斯的心那般。想必中庭那卡莉儿精心呵护的花圃，也难以幸免吧。事到如今还想着这些，克罗斯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无药可救了，这已经不可能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梦已经醒来。美梦总是如白驹过隙，在回味的时候，那里只会有无尽的苦涩，然而，谁又愿意醒来？人们还在讨论孩子们今后的安排，而克罗斯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话了，没有人察觉到，他朝着熊熊燃烧的教堂缓缓走去。
随后，伴随着空气中烧焦的花瓣，在分不清是火光还是阳光的金黄色中，新的一天就这样到来了。
all炭在下日柱有何贵干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