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绮人·祓禊（洗澡）

我毕业后留在了读大学的城市。起初无业，什么都做，从民间借贷到调查外遇，只要给钱的活儿我都干，感觉自己像个“万事屋”。
后来实在耐不住无业游民的无聊，以及低到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悲的薪酬，我央求一位略有权势的远房叔父，为我在当地公立学校谋了份差事，教初中物理。
以前总是嘲笑体制内的那些“衙门中人”，可自己做却又是一回事了。公立学校在正经教书上的事并不多，甚至说是养老的闲差也不为过。但相应的，人一闲下来也会没事找事，各种大大小小的麻烦就都有了。
今天张家短，明天李家长，私底下说三道四，搞小团体，讲闲话……反正我这样“十三不靠”的人，跟谁都不能论真心，只得小心提防着便好。搞不好今天留下的把柄，明天就能让自己连喝水都得小心加没加“料”。
领导呢？更是糟糕。
都是些酒囊饭袋不说，刁难人的本领倒是有一套。大会小会学习会，磨课研课公开课，反正根本目的不在办学，只是为了让我们“动起来”，好显得他领导有方。不过冷静下来想想，我们做的都是些什么呢？把东边沙滩的沙子移到西边，再把西边的沙子挪到东边，好像和这种毫无意义的工程一样。
也许只是名目上的不同罢了。
以前在书里看到过这么句话：把一件事换个意思向下属重复三遍以上，这个人作为领导便是失格的。这句话我想写成匿名信，包在石头上，打破玻璃扔进他们的家中（实际上没有做过）
反正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工作，我的怨气一直只多不少，只增不减。甚至让我连呼吸都是一种煎熬，一种痛苦。
相比之下我的大前辈A君就显得游刃有余。教历史的A君仿佛天生就带着一副古雅名士的气质，儒雅随和，宽厚仁义，更难能可贵的是不管上司怎样怎样刁难，甚至借故大声呵斥，他总是以笑相对，事后也能一笑泯然。
我几乎没看过他生气的样子。
有人说A君家中背景颇硬，对付领导自有底气；有人说A君在文坛学界负有盛名，教书只是兴趣；有人说A君是傻子，领导说的他不知道怎么应付，除了笑没别的办法……
千奇百怪的猜测堪比野兽先辈的114514种假说。
未能免俗，我自然也对A君身上的谜题有些兴趣……不，我或许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他面对比我更困窘的处境还能这样。我无端的觉得，A的那副样子并不是装出来的演技，而是真正的器量。但生来不善交谈的我并不能和周围的同事一样口若悬河的当众雄辩，阐述自己的高论。
为了解A的秘密，我打算先跟踪他试试。
下班的时候，我和A前后出了学校，一路尾随直到他家。就结果来看A的作息很规律，规律到几乎与机器人无异：学校→超市→家中。
连续一周五天都是如此。
星期五的下午，我照旧执行着自己的计划。其实我多少有些觉得自己这么做很疯狂，越想越这样认为。说到底我行动的根源，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冷静下来想想，这是跟踪，是不能被允许的。而且要是让熟人知道了那还了得？搞不好我连工作也会丢掉；
可我又不想放弃。为什么一样被责骂，被刁难，一样每天都提心吊胆，A却能处之泰然？我想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自己这样狼狈？
就在我犹疑不决，想着是否要终止对A的这份好奇心时，变故出现了。
这天的A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附近的公共浴室。
“浴室？”
我在门口愣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进去。
直觉告诉我这说不定和A的秘密有关系。
“哟，来啦。”
“啊……”
在换衣服的时候，A发现了我。
其实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也的确表现得很普通。仅仅是在浴室偶遇而已，我默念着并让自己接受这个情景设定。
“还是这里舒服啊，这里人少，特别是工作日的时候。”
浴室中雾气缭绕，只能看到A的后背。
“啊，这样啊。”
我没什么说的，惟有附和。
“今天是跟我过来的？而且这周都在做同样的事？”
“诶？”
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甚至差点在湿滑的瓷砖地上摔倒。的确，原本自以为不会败露，没想到轻而易举被对方揭穿。A的话令我忽然觉得有些丢脸，而且我和他的关系也没好到会为我保守这种秘密的程度。
更进一步说，他抓住了我的把柄。
我不由得后怕起来。
“你也想知道我的秘密？放心，今天的事出了门我就忘了，而且……”
“而且？”
看着他若隐若现的身形，我还是有些发慌，像是在山林中遭遇了野人一样。
“我也有拜托你瞒着的事啊。”
A熟练的打开淋浴喷头，一边清洗身子一边继续和我说话。
“咱们单位里那么多说法其实没一个对的。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当然也不傻。别人觉得不舒服的事，我也一样，不如说我反而更受不了那些只知道把一句话换着意思说三遍的蠢货。”
“那你怎么——”
“都在这里。”
冲下身上的泡沫，他关掉水龙头，走向热气升腾的浴池。
“洗澡？”
我觉得他好像有别的话要说，也跟了过去。但不幸的是，他格外钟情的热水池我不太习惯，只能泡在温水里和他持续着对话。
“答对了。我且问问你吧，老弟你身上脏了会怎么做？”
他好像很享受那份热度，沿着池边摊开双臂摆成一个“丁”字。
“当然是洗澡啊，脏了肯定要洗干净。”
“这就是了。身上有污垢要洗掉，既然这样，我就只把那些责骂，呵斥，总之就是那些外界无理的非难都当成脏东西，这样一来不就只能洗澡了吗？”
“这……”
“以前的人相信只要清洁身体，精神或者说灵魂也会被洗濯，甚至还专门在农历的三月初三设立了修禊的习俗。我现在做的，就是在为自己祓禊。把自己今天的所有苦楚，一切怨气，都在热腾腾的水利涤荡一空。不管洗澡前遇遇到什么样的困扰和委屈，出来又是干净的我。面对的也许还是那片浑浊的旧天地，而我已经焕然一新了。”
他说的有些玄乎，大概用我的理解方式应该是这样的吧：大多数人只能无动于衷的积累着来自外界的怨念，但A却以洗澡（祓禊）的形式将这些“怨”以污垢的形式被清洗得一干二净，从而不再困扰自己。
A的淡泊正是来自他对内心清洁的坚持。
不知为什么，仿佛经他这么一说，这池中的水也像有了灵气儿似的，把我一天的劳累洗干净了。
诚然，泡澡的感觉并不坏。
身体沉在水中，连意识也和随处可见的水雾一样，自由无所拘束。
不知时间在这里过了多久，只觉得这白色空间宛如一座月桂叶香气构成的神殿，我们都是被水汽弄得精神恍惚的祭司。
“时候到了，走吧。”
他拍了我一下，我也跟他往外走，但依旧恍惚着。直到接触了新鲜而清澈的空气，我才重新意识到自己在水里已经泡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他请了我一罐汽水。
“今天的话，别对别人说。”
“这个自然，只是下次洗澡记得叫我一起。”
“一定，一定。”
回去时，夜已经深了。
带着满身疲惫，以及洗濯一新的轻松感，我沉沉睡去。
人在世上久了，总会带着不少脏东西。与其想着怎么和这些污垢和谐共处，怎么乖乖忍耐，不如用一注清水冲个干净，要来得更痛快些。
缘起：下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我患有很严重的心理洁癖，这是熟人都知道的，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嘛。洗澡的目的自然也不仅仅是把汗和灰尘洗掉那么简单。更多的还是洗掉一天积累下来的劳累和委屈。
糟心事儿每天都有，越是工作的年头久了，这个感受越深。不过这仅限工作的时间，下班之后我会把这些麻烦的东西都当成污垢， 用水流清洗一空。
我想啊，人们，特别是辛苦在职场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们，都应该学着洗澡，洗一洗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内心，自己的灵魂，让干净的自己在名为家的堡垒中，得到片刻无所束缚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