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承受的记忆之轻

周赧王五十五年，赵国长平。
他盯着自己交替迈进的双脚。
他听不见周围濒临灭亡的绝望嘶吼，嗅不到空气中浓如烈酒的血腥味，看不见染血的麻鞋踢过的断肢。他似乎这样无知无觉地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在哪，他是谁。
突然，身后一声暴喝炸得他一个趔趄。那声暴吼带着令他无限反感的的野蛮。他的大脑仿佛一组生锈的齿轮，终于苦闷地发出了咔哒声。
刹那间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喉间涌上一股甜腥，头脑中的嘶吼声撕开了他和死亡间的边界。所有的痛苦与绝望如同嗜杀的野兽，因这抹血腥向他露出了残忍而餍足的笑。
他想起在过去的两年的每一天里都在啃食着他的绝望，想起那个被射成刺猬的年轻主帅，想起那句从秦国将领口中飘出的“全部坑杀”。
他看到自己交替迈进的双腿开始颤抖，于是他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将要死在这里，我甚至记不起我的名字。
恐惧就那样一点一点渗入皮肤，让他的心脏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丢掉名字似乎是那样可怕的事情。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嘭”的一声变成齑粉，风轻轻一拂，就什么都没有了。
喉咙中漏出喑哑的嘶吼,他开始疯狂地回想关于自己的一切。他想起自己在榆次的家，那是一个普通而简陋的房子，门口的槐树都不愿分它一半荫凉。他想起新婚没多久时他总是抱怨妻子煮不熟的羹汤，而妻子总会将耳边碎发别到耳后，咬着唇角不好意思的笑笑，笑的他没了脾气。他想起出征前那天，他沉默着帮儿子削去木剑上的刺。儿子却眉眼弯弯地笑了，两颗小虎牙在太阳下闪着好看的光。
他想起军中养马的沉默小伙，想起总是念叨着家里儿子的伍长，还有那个带着韩国口音的十五岁小伙子，每当他因为口音被嘲笑时，他都会抓抓他乱如蓬草的头发，憨憨地冲着他们笑。
他想起年幼时母亲在打雷的晚上总会抱着他，用温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唱着他最喜欢的歌。娘总会把歌谣的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然后让他的名字在齿间含含糊糊地打转，一圈，又一圈——
在被推下去的一瞬，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巨坑旁的高地上，站着一个秦军的左庶长。
他看见一个赵国士兵被推进坑时突然抬起头，眼睛圆睁着，张大了嘴迫切地喊了些什么，却最终被凄厉而嘶哑的哀嚎淹没，没人听到他喊了什么。
听到了又怎么样呢。左庶长想扯出一个冷笑，却最终没能做到。无论它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五赵六，无论他的名字上牵连着多少记忆，现在都没有意义了。战争让哀嚎变得苍白，让生命变得轻贱。没有人会在乎四十万俘虏中的一个小卒死前说了什么。后人们在知道秦军曾坑杀四十万赵军时，可能会唏嘘数目之庞大，可能会痛斥秦军之残忍，但不会有人想到，四十万这个词，是由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妻有儿，会哭会笑，死前也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印记的人，活生生地堆砌出来。如果他们能意识到这样沉重却又轻贱的事实，恐怕会喘不过气的吧。
最多四个时辰，这里就会被埋平。左庶长眯了眯眼睛，转开视线。不远处，一道黄澄澄的光不屈不挠地冲过硝烟的层层包围，在一名秦国士兵因临死前的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默默驻足。恐惧，绝望，哀恸，没有什么会停驻在这里。千年后，这里的风一定淡去了浓重的血腥，这里的水一定褪去了灼目的殷红，喘得过气的人们，一定会继续在这亘古不变的和煦阳光下，过着他们平庸而轻贱的日子。
半晌，左庶长才终于笑了出来。今天真是不对劲。留着他们这些战俘，难道把你的饭给他们吃么。他摇了摇头，走下高地，再不看巨坑一眼。
公元前260年，赵国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