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长安》（终章） 明策

慕君安带陆十七去了长歌门，尹君白同她讲过长歌门有一秘术，可为人织梦，若觉得现实痛苦可以使人永远活在梦里，旁的人可以入梦而观，只是需要心头血供养。
她私款为长歌门修建书院，请长歌治好了陆十七的伤，并给他织了一个梦，梦里他们不入门派没有立场，只是乌衣巷口寻常巷陌的普通百姓，清贫夫妻以农为生，有自己的破旧草屋，有自己的良田数亩，日出而作日暮而息，膝下儿女双全，他的一声娘子唤的荡气回肠。
那梦里她没有从小从军的束缚，学会跳舞学会弹琴，依着他会吹笛子，才是真真正正的琴瑟和鸣。
她躲在远处观梦，玉指紧扣着身边的树干。这是她的愿望，是她在三生树下许愿时偷偷附加的，她本想好好的等老去此度余生，却不料想变故如此快，老天把她和陆十七硬生生分割开来。
取心头血的过程很疼。
慕君安强撑着意志，迷糊看清躺在旁边昏迷不醒的陆十七的脸，一如既往的好看，还睡得很乖，像她刚带他回天策府的时候，乍入中原，不怎么爱说话，还喜欢午睡，那时候伤重，睡觉的时候经常被疼醒，然后皱着眉头蹭蹭到她腿边再睡，乖的像猫。
她伸出手去，隔着织梦师去拉陆十七的手，拉到了握住，就觉得没那么疼了。
临离开长歌门为陆十七织梦的琴爹嘱咐她，让她每隔六个月都来长歌血祭一次，不然陆十七随时会醒来，慕君安作揖谢过。
她依言留住了陆十七，天策府一边没多说什么，明教也以为陆十七死在了洛道一战中，她每隔半年都去一次长歌门，用自己的心头血把陆十七留在梦境里。现实她每天照顾这这个活死人，偶尔她会入梦跟陆十七一起生活，好几次她在梦里都不想出来了，是尹君白守着她，强行把她唤出来的。
尹君白怒过，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吼她清醒一点，数落她这样等同于囚禁，即囚禁了陆十七，也囚禁了她自己。
她也不反驳，就听着，无动于衷。
其实她不想陆十七醒来，明教和皇室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如果他醒了，一定会离开她。
整整三年，她屡屡去万花谷求药，抑制雨露期的药物换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拒绝了身边所有地坤的讨好。
她的身体因为频繁的药物和血祭越来越不好，性格也变了很多，除了严厉就是安静，却乐于跟尹君白讲她在梦境看到的事，譬如她染了瘟疫时陆十七是如何跋山涉水带她去万花谷求药的，譬如陆十七骑马时喜欢亲她的耳垂，每每这时她都很开心，笑的灿烂如昔。
这时距离她遇见陆十七已经四年多了，约摸是她最意气风发的四年，都花在了爱陆十七的这件事上。
陆十七还是醒了，战事紧张她空不出时间去长歌门续梦，那晚她刚从秦王殿回来，进门便看到陆十七伫在月光下的身影，颀长又冷漠，陆十七散着的银发如瀑，恍若将要奔月而去的仙，让她错觉他马上就要消散在月色之中。
听到推门声陆十七转过身，在对上他眸子的时候慕君安惊了。
那眼神是什么？厌恶？
陆十七恶狠狠的看着她，如同仇视，而非情缘。他启口质问：“救了我，为什么不让我醒来？”
那声音宛如修罗，一时间让慕君安无从搭话。
“我们已经两相殊途了，你不该救我，既然救了，不该囚着，你这样，让我恨你，慕君安。”
他叫她的名字，说恨她，清清楚楚。慕君安心阵阵绞痛，嘴唇发抖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贪你的美梦，也不想那样活着，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陆十七这样说，说的流利，似乎在心里打过无数次腹稿，出口自然，他字正腔圆的中原话是她亲口教出来的，如今都用来刺痛她。
慕君安深呼一口气，想哭哭不出来。
陆十七说的对，那是她的美梦，她从来没问过陆十七想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她苦笑：“所以你要走了吗？回去明教？光复明尊？”
陆十七微微侧脸看了看月亮，右手贴在心口：“你留了我将近三年还不够吗？今后权当是我对不起你，这负心的锅我来背，我们江湖不见了吧。”
“锅？你有什么锅？传出去还不是我慕君安屡次伤你、我慕君安血祭囚你，你能有什么锅？”慕君安冷笑一声，手掌握紧，锥心之痛莫过如此。
陆十七不再看她，清冷冷的抛下一句：“那就这样吧，多谢救命之恩，告辞。”沿窗大轻功而走。
月色如皎。
夜色中，落了小雪。
巡夜的天策将士在路过副统领庭院时听到幽幽的呜咽声，传了很久。
冬天已至。
那夜后，似乎陆十七的离开对慕君安没什么影响，不过是她时间更加充裕，参加的军事活动更多了，她几乎是一夜成长，做事和思考问题都清晰了很多，有时候理智的让慕执渊感叹。
策明两门派的战争越来越频繁，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慕君安出战如同亡命，每场战役都接，却再没遇到过陆十七。
值得一提的是，明教大规模召回流落江湖的门派弟子，曾经被陆十七带过的慕君安的小明教徒孙就在其中，虽然两门派打的热火朝天，同师门关系一直不错，小明教还偶尔偷偷跑出来跟她谈心，聊聊局势。
第二年六月某夜，天策府接到密报，得知了明教的主要人物都将会在大光明寺聚会，李烨召开会议，商定放出消息，在最短时间内召集少林、唐门、丐帮等门派，借此机会围剿大光明寺，全歼明教。
当日，明教高层在光明寺中聚会之时，天策府全府高手领头攻入大光明寺，少林寺、唐家堡紧随其后协同天策一举击杀明教高层数十人，参与聚会之人中的高手各施本事分散逃脱，仅存数人。
慕君安看到了陆十七掩护陆南音撤退，许是还有情，她没有去拦。
“大光明寺事件”之后，天策得朝廷褒奖，重新修缮天策府，拨加了马匹和冑甲，而明教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江湖上对明教怀恨在心的门派纷纷趁此出手，明教一蹶不振。不久陆游之下令举教迁回西域，重新招兵买马，以图东山再起。
未来三年内，中原各派一度和谐。
慕君安长期征战在外，所平之处，百姓称其功颂其德，却因为有不守军令的前科，一直得不到晋升。
后来，慕君安在一场战役中殉国，慕执渊请旨皇帝请求谥号，未准。
几年后有人通报慕执渊在巴陵见到了慕君安的身影，慕执渊摆手称其流言，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慕君安。
“我知道我哥帮我假死他有多不情愿，我是少数的女性天乾，如果没有遇到他，如今定是慕家的骄傲。”慕君安抿唇，摸着长枪的手指抖得厉害，“可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我追求了半生的家国天下，最终没抵过对他的爱。”
“所以你脱离了天策，却为何也没有去找他？”曲如尔目光落在她手上，也许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她讲故事的时候，双手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长枪。
慕君安笑：“我放的下天策，他不见得放的下明教，我曾经就比不过他的信仰，那么多年不见不理，我更没办法比了，徒生事故。”
“那既然看明白了，为何还要来求不苦蛊？”
“是看明白了，”慕君安声音发颤，“可那不代表，不会苦啊。”
曲如尔点头，摊开手掌已是炼好的蛊虫，笛声悠扬，蛊虫一点点融进慕君安体内，没有痕迹没有痛楚。见曲如尔放下笛子，慕君安起身拱手道谢，她想起曲如尔的规矩，要她最珍贵的东西，她不知道她最珍贵的是什么，于是问了曲如尔，后者却莞尔一笑，道：“将军已经给过了。”
“嗯？”慕君安茫然的和抬头看了他一眼。
“千金求蛊，之于你最珍贵的无非就是那段记忆，我的蛊会吞食你那段记忆，还不算我拿走你最珍贵的东西了吗？”曲如尔转了转虫笛，脸上虽有毒斑却极其温柔。
慕君安恍然大悟，弯腰作揖，行大礼道谢。
“受不起受不起，”曲如尔过去扶她，“至今辽东一带还流传当年慕将军的功绩，虽然没有追封，在百姓心里你已经是个好将军了。”
慕君安苦笑：“不过是虚衔，如果我能一开始就看明白些就好了。”
“糊涂有糊涂的幸福，无苦何以衬乐。”
送走慕君安，曲如尔准备回自己的住处，祭司殿还没出，就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少年音，一名明教弟子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她没说的记忆，有关那个人的，会忘了吗？”
曲如尔眯眼看着这个年轻的明教弟子，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慕君安口中的徒孙。
曲如尔挑眉：“想让她忘了不如你说与我。”
关于陆十七的，明教西迁以后小明教告诉慕君安的一些事。
小明教跟陆十七关系不错，回到西域后跟他谈起过慕君安他两个人的事，陆十七跟他讲了他在三生树下许的那个愿。
今世，他以命为注，护慕君安一世平安；来生，他愿意舍弃他信仰的明尊之主，师从苍云，既然她要守护这个国家，他便让她无后顾之忧。
我敬爱的明尊之主，我的命格之人在此，她可以是我的了吗？
这是慕君安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是陆十七从来不曾恨她，一直很喜欢，只是还喜欢不到舍弃信仰，她守她的家国天下，他走他的光明圣路。
他们之间的悲剧，不是不爱了，而是彼此发现自己比不上对方认为的什么别的东西时，那种哀默和心死，无法接受，无法再在一起。
那天三生树听到的两个愿望，慕君安依言对他不离不弃，直到陆十七离开了她；陆十七依言赠与她一世平安，却是以永远分开的方式。
真是……造化弄人。
小明教说完不安的搓了搓手，问曲如尔：“那个愿望，她能忘了吗？”曲如尔点头，多嘴了一句，“为何你如此在乎，你喜欢她？”
小明教垂眸，“不是她，照顾好她是我师父唯一的愿望。”
拱手送客，曲如尔暗谌，这三生树很有意思，有空一定要拉陆不归带他去看看。
路过三生树的陆不归突然打了个阿嚏，他揉揉鼻子一脸疑惑，撇了撇嘴继续往前走。不远处的石头上坐了个人，走近一看是早已脱教的一位前辈，据说曾是左护法陆南音的心腹。
陆不归走过去问好，跟前辈攀谈起来，他同陆不归说起，他的爱人在中原，曾经为了明教他伤透了她，之后才惊觉她重要过他的明尊，他想方设法的脱教，却还一边担心着她不肯见他。
后来他还是按捺不住，甫一脱教就要去中原，却没法儿走出不归之海，因为他自费武功才得以全身而退，两次涉险都差点死在不归之海里。
再后来他终于走出了西域，却听闻了他爱人殉国的消息。
百转千回，终是阴阳相隔。
他又回到了明教，在三生树不远处住着，他看到三生树就能想起他们的过去，他舍不得忘记，每每相思，他都会轻哼起他的爱人曾经教给他的越人歌，他将这首歌翻译成波斯语，唱的婉转动听。陆不归听着他嗓音沙哑，暗自一句句翻译过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吟诗词诉尽了相思，
梦里寻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