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牛

已经是11月了，但我是最近才听到胡八一复读的消息的。是以前的老同学提起的，听到消息时我的疑惑远远多过惊讶。就像是一头犟牛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枷锁后潇洒的奔向大自然，失踪了过了两个月后却又出现在那片摆脱了缰绳的田野里，并且不用鞭打就干劲十足的继续犁起田来了。让人不禁困惑，这牛出走两个月是发了什么神经?
胡八一是8月1号出生的，他父母就给他取了这个名，真是不负责任!上高中的时候正值《鬼吹灯》爆火，他的这个名字可没少被同学们调侃。对此，八一倒是很自豪且得意，硬是说是那摸金校尉是窃取了他的名字，还要去告他侵犯了自己的姓名权。我倒是觉得他还真干得出来。
我是文理分班时才认识他的。以前也在宿舍楼里见过他，他是属于那种只见一眼就忘不了的类型。与身边的人站一起显得格格不入，由内而外甚至深入到骨子里老成。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膀阔腰圆的体格，牛似的大眼珠宽额头。最重要的是他虽然是年仅17却已满头华发，看起来像个三十好几的男人。
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宿舍楼的走廊上。学校很抠，走廊上的电灯都是只有几瓦功率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嘴里叼着着一根牙刷，走路微驼。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迎面向我走来的他用凶神恶煞的双眼上翻着看了我一眼，我承认当时我有点虚了。我以为是来找我干架了，看到他那体格我估计自己毫无胜算。
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还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步子迈得很大而且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股蛮牛之气势。遇到一滩积水时他不和普通人一样左右脚前后一迈就过去了，他是两只脚左右一劈横着过去的!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特立独行横着走的家伙竟成了我高中三年最难以忘怀的人。
文理分后的第一堂课是英语课。既然是第一节课，免不了又是那套自我介绍的繁文缛节。为了活跃气氛也为了塑造自己平易近人的形象，英语老师并没有站在讲台上而是沿着课桌之间的空当在教室里慢慢的走来走去。
也许是胡八一太过显眼，英语老师抽中了他来做自我介绍。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英语老师微微俯下身去用英文问道。
“不知道。”就这么三个字。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不知道…” “传说中的布之道吗?” “真有这个名字?哈哈哈。”
英语老师铁青着脸翻开他桌上的课本，我坐在教室的对角并没有看见他的书上写着什么，但我看到英语老师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站着。”英语老师留下这三个字之后便扬长而去了。
我们继续大笑，胡八一在满堂的哄笑中冷笑了一声，神情既叛逆又凶恶。这便是胡八一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深刻又难忘。
胡八一睡在我上铺，这让我很不爽，我怕床会在半夜的时候突然塌了下来。我很想和他干一架，冲他吼一句:“和老子换个铺位!”可惜他体格上占优，不现实。
“和我换个铺位吧。”胡八一和我来了这么一句。
“哈?”我翻着眼皮望着他，想从他那张凶恶的脸上找出几分挑衅，可是我并没找到。
夜晚我睡在这座学校里海拔最高的地方（宿舍5楼），消除了一切安全隐患之后我像一位孤傲的王一样仰望着自己凯旋的成果——白色的天花板。
我身后是一位挫败的猛士，此时他正挑灯夜读与作业在战斗。嗯?他在写作业?!
白天的自我介绍让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不爱学习”的形象中，但他竟然在写作业?我永远也看不透胡八一，并不是和他外貌一样看起来深沉难懂，而是他总是充满意外。
胡八一的成绩比我还烂，这让我始料未及。我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无论成绩还是行为规范。胡八一虽然谈不上是个好学生但起码上课认真写作业也刻苦，但成绩还是很烂。
也许是资质问题但我觉得他其实是另有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很鲜明而且强烈。
胡八一是个话痨。他看上去像是那种能动手就尽量不废话的类型，但其实是个逗比。
在寝室里他总是操着他那边的方言，也不管我们听得懂听不懂稀里糊涂的和我们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爸是个茶商，听起来很有钱的样子。
“屁嘞，婺源这个地方最不缺的茶叶。你们是不知道啊，茶叶这一行是有多辛苦啊。”
“而且啊，现在的人好茶和次茶都分不清。其实啊，好的茶叶并不是那种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叶底微黄明亮，圆结匀整，形若仕女之眉…全是扯淡!”
“挪，这种其貌不扬的才是好茶。好茶只需深埋于叶，品茶者自知其妙。”胡八一拿着他的天然好茶茶叶向我们展示着，大对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我们只是听得津津有味的旁听者。
高三那年他终于放弃了。我很佩服他能坚持那么久，整整三个学期的日与夜，成绩依然如*。
都说人各有所长，那么胡八一是在高三才展露出他的一技之长的。当然并不是寻龙点穴的本领，而是极其出色的理财能力。
学校上学很早而且走读生也不少。很多走读生为了多睡一会懒觉就放弃在校外吃早餐，而是下了早读之后在学校食堂吃早饭。那么问题就来了，本来光是住校生光顾就略显拥挤的食堂，再加上走读生那场面叫一个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光是一个窗口就分了三只队伍，排队的丶插队的丶插插队的，也就是说你插队都得排着插。
自然有很多人在食堂争霸的队伍中望而却步，转而迎战小卖部。小卖部也相当拥挤，所以胡八一在班上自己开了一个小卖部，店面就是他的登山包。不用店租不要钱，轻轻松松钱生钱。他每个星期天都去市场上采购货物然后售卖给我们赚取差价。
这不算什么，最高明的是胡八一花了一个星期构思出来的那张价目表。
胡八一的主要货物是一种名为“XX脆脆面”的干脆面，以满足很多抢不到早饭的同学们。进价四毛五他卖五毛，虽然销量不错但是挣得实在不多，但他自有生财之道。他在超市买了很多散装兰花豆和小饼干，然后自己包装起来卖。学生们都是不专一的，一块钱可以买两包干脆面但也可以买一包面和一小袋其他的小零食，很多人都选择了后者。
胡八一的大背包赚了不少钱，也惹了不少人眼红。很多人一边嘴里塞满了兰花豆一边笑嘻嘻地笑骂胡八一是个奸商。胡八一高中三年过得并不顺利，可是他的大背包铺子从来没被检举揭发过。并不是老师们太蠢也不是学生们太义气，而是胡八一早已未雨绸缪料做出了计划。
“八一零食铺”的产业并不仅仅只有那些充饥甜嘴的小零食，他还出售止渴的饮料，但他只卖矿泉水。他很清醒，知道饮料这种东西是不可能藏着掖着偷偷卖的，直接明目张胆的卖!
但正如我所说的，他只卖矿泉水。胡八一的座位是倒数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他的邻居只有一台饮水机。我们学校的饮水机是直饮机，就是那种不需要我们21世纪的花朵们费心费力去抬桶装水的机子，水源由校方供应不需要桶装水。
说起来好笑，这校方的好意我们是心领神会了，而胡八一则把这个“好意”发扬光大了。
直饮机的水不是免费的，是需要充值水卡然后刷卡饮水的。如果直饮机的水费算，一瓶500ml的纯净水大概需要4毛。按照矿泉水的水费一瓶500ml的矿泉水是1元。显然胡八一是占不到的优势的。但是正如八一虽说的:“你看这道数学应用，用函数的定义域来考虑建筑蓄水池壁的最合理的造价……要我说啊，这个蓄水池壁的造价是有很多因素要考虑的，例如砖块的质量和价格还有水泥的比例等等。数学只是教会你去计算数字，却教不会你怎样计算生活。数学不用去考虑那些看似可有可无其实很重要的外界因素，要是人生也这么简单就好了，不用考虑这些外界因素。你说是吧?”在寝室里，人生与知识是胡八一老生常谈的话题。
“那这题你会吗？”我故作刁难。
“这…”胡八一一时语塞。
“所以说啊，人生和数学都是很复杂的东西。”
“还有女人。”睡我对面的哥们也插入了这个话题。不得不说和胡八一这种伪老成待在一起久了我们也受到他的影响变得深沉了。
决定价格的因素有很多。直饮机的水卡是要买的，28块钱一张，或者说28瓶矿泉水的价格。对，一张有可能遗失和折损的卡谁都没把握可以用到毕业，而28瓶矿泉水是可以喝完的。而且杯子易碎买个矿泉水瓶当杯子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蹭水卡的“无卡游民”也不少……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这是数学所不能企及的。
八一的矿泉水很快成了热门，而且学校老师对此的态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记得学校去年的河里死了个人，八一的矿泉水甚至成了班级扶持的“不动产”。
老师们都知道胡八一在开店，但是他们所以为的店面只是饮水机旁那一打矿泉水，殊不知矿泉水上那个半旧的登山包才是胡八一真正的店面。
但是胡八一真正变成胡老板是在高三的那个深秋。胡八一的野心很大，而且一直是行动派。
深秋时分，虽然学校已经改过作息时间了，奈何天色总比下课的铃声来的更早。
比起没有空调的学校食堂，学生们跟青睐于校外那些有暖气有热情的小饭店。在店里点上一碗砂锅老疙瘩，看着岔路口车水马龙的行人与车辆，你有40分钟来抚慰自己迷茫又空寂的内心。
一年中最难得生意这么好，店老板恨不得在火上再加一把火。就像今天，我们到店里的时候发现收银台已经撤了，换成了一个小车。因为是旅游城市，所以对小地摊抓的极为苛刻，可以说差不多绝迹了。不过店老板为了钱顶峰作案，既然小地摊不能开，那么我就把小地摊开在自己的店里。
没有任何招牌，而且有四个轮子，这是躲避眼线的绝佳。
“哟，老板这是什么啊。”胡八一搓着手凑到小车前面新奇的看着。
“这是本店今天新推出的食品。”老板向我们晾了晾手中的串串。并不是孜然和黑胡椒浓郁的烤串，而是煮起的串串。
“这东西看起来清淡又不辣的有人吃吗？”
“有，怎么没有。”老板拿了一个塑料杯又从锅里夹起一筷子白嫩的细粉丝，然后舀了一勺辣子。白嫩和红辣夹杂在一起，再把先前看起来索然无味的串串放进塑料杯。一杯与众不同的关东煮就这么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关东煮在这里不好卖啊，咱这里嗜辣成性没点红油辣酱的都下不去嘴。”老板得意的说道，“我发明了一种简单又实用的方法。关东煮虽然可以加辣子但是见了汤水辣子就伏在汤面上了，串串上还是不见一点辣子。所以我加入了粉丝，可以很好的把辣子锁在粉丝上。而串串，你看。”老板把那根串串从杯子里拿了出来，粉丝被切的很短，带着辣子和爽滑和串串交缠在一起。
胡八一嗅到了商机。很早之前他就有在学校开个烧烤摊的豪言壮语，宿舍的天台他已经考察过了。万事俱备，但是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低估了夜里的学校的宁静，一点点烧烤的“滋啦 滋啦”声都可以直接要了他的老命。而且“飘香十里”这个词并没有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写实手法。
胡八一是个行动派，这个我已经说过了。周末他就去五金四场打点还了一切装备，星期二就开业了。。。
那个浪费了的星期一是因为燃料的问题。酒精灯是个危险东西，在学校里你要是想用它那就等于找死，这是前辈们用血的经历的总结出来的。
固体酒精很划算，10块钱32块还包邮，够烧好几个礼拜了。而且这东西还没有刺激性气味可以藏在箱子里，只要你我都心照不宣宿管是怎么也查不到的。可是有毒!
酒精的熔点是-117.3℃，常温下不可能是液体，固体酒精是在工业酒精中加入凝固剂使之成为固体的。那些添加剂五花八门，化学式也相当复杂。且不说添加剂本身就可能有害，固体酒精不像液体酒精，堆在炉子里产生一氧化碳的几率本来就不小。
胡八一算是个良心商人。情愿多花个几十块钱买蜂窝煤来烧也不用固体酒精，那箱粉红色酒精块一直放在鞋盒里直到毕业了也只是烧了两块玩玩。
学校老师查寝是有规律的，甚至可以可以代替日期表来使用。胡八一很快就摸清了这个规律，一三五休息二四六上班，即使这样他也成了我们之中的暴发户。他的手机从红米3s变成了小米MIX，那部红米3S则贱卖给了我，我把它传给了我妹妹，我妹妹又把它传给了我奶奶，至今仍在服役中。
情况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开始变得不妙起来的。那时学校开始实行半封闭式管理，虽说住校生可以外出但家长们对此颇有异议。虽然学校一再强调让学生们减少外出次数，可是如果几句话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话那我的成绩是不是也……所以这几乎去不了多大作用。
特别是胡八一，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因为没有冰箱，串串都是现买现卖的。食材的新鲜与否决定的不仅仅是顾客的满意与否，还关系到胡八一的声誉和晚节。
所以学校想出来了一个办法，给每人发了一块校牌。很厚，蓝色的带子也很宽，总而言之十分臃肿。进校门要牌子才能让你进去，进寝室也要牌子，但是进出教学楼都不需要。很快我们就用实践得出来了校方的诡诈，进寝室要牌子出寝室不用，进教学楼不用，放学之后出校门不需要牌子，然后进校门的时候……
“啊嘞?我牌子呢？”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离谱的诡计不知坑倒了多少勇士。但是这么点小困难对胡八一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为了生意长点记性又算得了什么。就寝之前，胡八一都会在手掌上用圆珠笔写上“校牌”两个打字，早上迷迷糊糊洗脸的时候看到手掌就一个抖机灵跑到枕头底下翻出校牌。
然而学校还是技高一筹。这个校牌这么厚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校牌实行后的第一个月。班主任在班会上说道，“这个月胡八一累积出校24次，不仅仅是在班级上排第一在年级上都是名列前茅啊。大家鼓掌啊。”班主任笑里藏刀的呵斥到，“成绩上倒数，出勤率第一，我看你就是无心学习!”
这声呵斥着实把我们下了一跳，并不仅仅因为是学习问题而是:他是怎么知道胡八一出校门的次数的?!
答案肯定就是那个校牌。我想学校大门肯定是装了感应设备，通过校牌来掌握我们出校门的情况。
很快我就摸清了这个校牌的所有秘密。感应设备我们从来都没看到过，感应强度一定不弱，造价绝对不菲!寝室肯定没有装，要不然就用不着查寝的规律还是一如既往，这点我通过亲身试验已经确认过了。感应设施感知学生出校门的方式大概是，校门处有着一段感应的范围和区域，当你拿着校牌出门进入那个区域的时候触发第一次感应拿着校牌进门的时候又触发一次。两次触发才算出一次校门，如果只触发一次的话可能会被系统判定为逃课或者其他原因，肯定会被校方所关注。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谓的感应设备只不过是一个机器是死的，把校牌拆开来一看，也只不过是几圈铜丝连着一个芯片而已。只要把铜线和芯片拆下来，再把我的饭卡塞进去，这个校牌就成了我的饭卡，可以当同行证使用也可以当饭卡使用。而且吃饭的家伙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忘了带，而且遗失之后还有好心人看到校牌上的名字后把卡还给我，毕竟一个校牌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简直一举两得，漂亮!
这件事我只和少部分人讲过，知道的多了难免会引起校方的怀疑。至于拆下来的芯片和铜丝我把它小心翼翼的放在我的眼镜盒里，偶尔带着它出去几次，这样在电脑的数据上看起来我就是一个规范的好学生了。
胡八一对此感激涕零，我整整吃了他一个礼拜的白食。
如果不是我那该死的眼镜盒，我想我还能再吃几个礼拜的白食。
那一天是胡老板的末日，胡八一走向终结的时刻。
我们学校的快递存放所是在保安室。
我下了晚自习后去操场练短跑了，让胡八一把我书包背回寝室。胡八一那天晚上没有急着回寝室而是跑去小卖部，胡八一和往常一样随和的像店老板打过招呼然后拿快递，“老板我钱包放你这里。”（钱包里装着芯片）
店老板也随和地和这个抢他生意的华发少年打着招呼（当然他并不知道），“哟小伙子钱包最近又厚了不少啊，爸妈挺疼你啊。”
“嗨，哪里哪里。”
也许是初春乍暖还寒的气温，也许是一个人走在阑珊灯光的寂寥感，背着一个书包总觉得有种莫名的踏实和温暖。胡八一并没有把书包放在店里，而书包里装着我的眼睛盒……
胡八一拿快递的时候还和看门大爷聊了几句，所以被气急败坏的老师们逮个正着。当时那套感应系统上应该是这样显示的10:11 董小掠感应一次 10:20 没有出发第二次感应 校牌类型:住校生。。。
老师们看到胡八一的时候大概是震怒的，胡八一看到震怒的老师的时候大概是惶恐的。他的快递是——一盒蜂窝煤
这当然引起了校方的怀疑，虽然胡八一谎称是烤火取暖的，但这也足够记他大过了。好在他的关东煮摊子没有被发现，不然我估计他的不仅仅是被退学这么简单了，他的钱包也要不回来了。
我可能是他这辈子遇到过最sha diao的时候队友了。。。。。。
高考落榜很正常，但胡八一像是人间蒸发了两个多月。我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是他复读的消息，我真的无法想象这头特立独行的牛为什么会再次回到束缚他的地方。
我很想去学校看看他，去问问他。但是见了面以后我也只会和他说两句混账话，惹得自己和他都很不爽。所以，就让过去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