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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6意识流荒诞理想主义 来源:百合文库

今早上莲死了。
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早在一个月以前,他就总是被自己的头发缠得喘不过气来,黑色的头发散得整个屋子都是,它们爬进书柜,散在木地板上,把抽屉把手和门把手都紧紧搅成一团,每次我来开门叫他起床时,都要费好大力气。
头发缠住他的额头、鼻子、眼睛和脖子,把他的手臂和腿都勒出肉条,于是我去楼下理发店借了把剪子,一个多月来都没还。我每天早上都要替他剪掉那些乱乱麻麻的,散布在整个屋子里的,令人不安的头发,然后将它们清理干净,塞进一个大号垃圾袋里,拖着扔到楼下。
然而每当夜晚来临,人们都入睡了以后,那些乱乱麻麻的头发就又开始发了疯似的长,莲睡过了一觉,到了清晨,太阳照进来,他就又被裹在满满一屋子的头发里了。
今早上我来替他拨开缠住他的头发时,发现他已经断了气,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皮肤各处都早已失去了热度。清晨的阳光从左侧窗户照进来,整个屋子都投入了光芒的怀抱,满屋的头发都在阳光里焕发着七彩的色泽。
我照旧剪下莲的头发,一把一把扯开绕在他身上的杂乱黑线,把屋子清理干净,然后将头发放入一个巨大的垃圾袋里。莲依然躺在床上,他身体枯槁,神情忧伤,尽管如此,他看上去仍然不像是一个死去的人。光芒里的浮尘一点一点飘向他,我坐在莲身旁,开始思考关于莲的问题。
莲在这里干得最多的三件事就是吃饭,睡觉,和哭泣。
阳光明媚的时候莲常常坐在那间屋子窗前,他看见翠绿的远山在紫红色的波涛里翻滚,雾气连绵不尽,我们整个都沉到一块湛蓝的湖底里去,到了傍晚,莲脸上的、胸前的光成了红铜色,他就那么坐在那里,坐了一下午,对着一碗被泡烂了的千佛手不停掉眼泪。
我询问他哭泣的原因时,他从不回答我,只是在那里不停地哭,眼底里望着一片动人的蓝色在那里哭;他伸出一只手来抹眼泪,另一只手拽着胸前的衣裳。
有时候他会蜷缩成一团,背对着我,胸腔里不断涌出一些巨大的,好像要把内脏全部呕出来的声响,光芒把他浸泡起来,他像得了癫痫一样浑身不住颤抖。
现在他已经死了。
我把装满头发的大号垃圾袋扔到楼下,把剪刀还给了理发店,然后去米粉店吃了二两米粉。吃完早饭后我在小区门外的长椅上静坐了五分钟,这五分钟内,莲的样子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想。
我去找马东华说了这件事。
马东华坐在他那家暗无天日的五金店门口抽黄鹤楼,他身下的椅子摇摇晃晃,他也跟着摇摇晃晃。“能怎么办呢?”他说,“我要是你,我今天就去买彩票。”他递给我一支黄鹤楼,我找他借了个火。他的烟抽起来有股五金味儿,改刀、螺钉、长钉、起子……全都让我在肺里给过了一遍,实在是有够呛,因此我抽到一半就受不了了,“要命!”我说,我有点气急败坏,把剩下半支烟还给他。
“喝!”他有点气急败坏。
我从马东华那里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反而还搭上了自己的肺,这使我有点郁闷,我站在理发店门口听里面“哐哐”的风扇响,我想着莲的头发,如今我觉得脚底下每一缕黑色的毛丛都是他,散落在理发店地板上的他有无数个。
下午我去广场走了一趟。广场上荒无人烟,只有一地像雪一样白茫茫的东西,直到蹚进水里,我才意识到那是鸽子,我坐在长椅上把它们一一数了一遍——广场上一共有两万五千只白鸽,五万只翅膀铺陈在地上。我把十支手指在眼前摊开,摊开后又合上,合上后又摊开,这使我头一次觉得人类的肢体竟是如此怪异,如同错位的节肢动物。
“我要是你,我今天就去买彩票。”我想起马东华那副嘴脸,五金味的黄鹤楼在我肺里尚留有余韵,我怀疑我那两片可怜的肺叶可能渗了血,因为现在我喉头里正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我靠在椅背上,两腿呈“人”字形向下滑。两万五千只水鸟扑棱着飞出水面,蓝色的湖水漫过我的头顶,蓝色的湖水像一片湛蓝的天空。
傍晚的时候我真的去买了彩票。我花二十元钱买了两张刮刮彩,其中一张中了两个号码,我用这张中了两个号码的刮刮彩又去换了两张刮刮彩,遗憾的是这回一个号码也没中。我把这两张彩票揉成团扔进垃圾篓里,然后坐下来翻看了一会儿杂志,这一共花了我十五分钟时间。我仰面躺在地板上,彩票行的老板对我说:“莲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吐出一口红色的烟圈来回答他,(现在我可以确定我的肺叶真的渗了血)。云雾中的人头就像暮色里的山峦,我爬起来喝了两口可口可乐,然后又付账买了十注彩票,这时我才发现彩票行的老板留的是平头。
暮色里的山峦在烟雾里攒动,紫红色的山火都亮起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哗”地一下全从地里长出来了。我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一辆白色的列车驶过,白色的鸣笛声变成白色的烟雾,白色的烟雾在白色的江边翻滚成白色的我。我把白色列车的五脏六腑放生到白色的海里。
去吃晚饭的路上我遇到了陈武民,我们大约有十年没见过面了。他穿着一身棕色皮衣,站在水果摊前买柚子,他脸上的变化很大,大到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好久不见了。”他说。
“好家伙,认不出你了。”我说。
“二十岁之后,我从不睡觉。”他说。
我和他寒暄了两分钟,聊起前尘往事,他并未有过多表示。他把他手上的柚子放到左边去,又放到右边去,然后对我说:“你打算怎么办呢?”路边一位发传单的女孩叫住了我,把两则家具打折广告往我们手里塞,我接过广告,细细观察了一通,发现11月10号去买家具是最划算的,然后我把它们通通撕成了碎片。陈武民已经走了,流动的人们回头看我,我像水流中的一块高地。
二十五分钟之后我再次回到了广场。天已经完全黑了,广场上在放露天电影。一团黑压压的人围在一片荧白的投影画面前。我走过去,和他们望着同一个方向,但那片光芒里除了空白什么也没有,我对着空白的露天电影看了两个小时。无边无际的夜空像一只浩瀚丰腴的昆虫翅膀,中间晕开一朵荧白色的月亮。电影散场后天上下起了雨,黑压压的人一瞬间就被冲散了。
我置身于一片冰冷漆黑的水流中。
我想起倒挂的湖泊和夜空是一模一样的形状。
青山在大雨中烧毁了。
离开广场时我碰到了一个算命的,我怀疑我和他是广场上仅剩的两个人,我把那形似某种节肢动物的手掌伸给他看,他说我肠胃不好,我说我知道,他说我五行缺水,我说我也知道,我问他我多久死,他说这他不知道,然后我就走了,我意识到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白色的列车穿过青山。
光柱从蜂洞一样的灰色屋顶上漏下来。车子驶过隧道的时候,我想起我曾生活在一个美丽的地方。
傍晚时我就回去了,我在米粉店里吃了三两杂酱面。回到家时我发现家里不知为何凭空多了许多果蝇,大约是有死人的缘故,如此一来,也不是不可原谅。到了半夜我起来喝水,走到客厅正要开灯时,发现客厅变成了一片黑黢黢的荒原,一个巨大的白色窟窿悬在穹窿之上,泻下一束明亮灿烂的白光。
光芒蔓延在一片头发般无边无际的黑色荒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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