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草稿文】千寻的窗 其二

章節二：ひとり 我想也許是她注意到我腳下被誰遺棄在這裡的木梯了吧，所以她才會有那樣的請求。躺置在林間的這隻梯子，木製的梯身已是傷痕累累，因貼近地面而吸水而在和地面接觸的地方生出薄薄的一層苔蘚。 我抓起那隻梯子來到正對著女人窗子的那棵樹下，面對著滿樹淡粉色的櫻花放置好梯子，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在一番思量后我選了一枝擠滿櫻花的樹枝，用手輕輕握住它與枝幹的連接處，一點點地加重力氣。 只聽“啪嚓”清脆的一聲。 我用嘴銜起那枝櫻花，抱著梯子來到女人的窗下。 “……”女人在窗邊好像是回憶起什麼似的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 再次將梯子擺好，我扶著梯子一點點爬上女人的窗，在與她面對面的位置我鬆開嘴，用雙手托著那枝櫻花并將它獻給了女人。 女人同樣的雙手將它捧過，然後只見她輕輕低下頭在花上嗅了嗅。 “非常感謝。
”她再次露出笑容。 那個笑容猶如一道閃電激勵了我，才真正使我敢於正視女人的容貌。我能感覺得到，我的視線透過她臉上的妝彩感應到這裝扮下素顏的那個她。那一刻，我真心地相信她的身上透著與這個世界主流相背離的美麗，她的美有一種法古的味道，如同我在半個多世紀之前所能見到的美麗女子。但與那時的人所不同的是，她的內裡卻有著獨立於世的靈魂，那個強大的靈魂甚至比我日常所見男人的靈魂更勝一籌，這是在明治時，江戶時的女性所不能相比的。然而，本該同那靈魂一樣不羈的她，在現實中卻委身于這冰冷的屋簷下，她身著繁重富貴的華服，肉體這樣被束縛起來猶如讓人把玩的工藝品般。 她的外表，不論什麼地方都透著一種淡淡的韻味。髮絲、眉毛、口、耳抑或是鼻，令我看去便有些執著地感到有些琢磨不清她真實的模樣。但即便是如此卻也不能夠妨害我對她的感覺，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強烈地感覺到她是那樣別緻的好看。
在那所有之中，還有一個地方最使我在意，那便是她的眼睛，她的視線總是取代了話語不斷地向我傳達著她的所思所想，一切的不言都盡在她的眼中，她的眼睛，時而是淡淡的清泉，時而是迷離的花叢，儘管在她勻稱協調的美中也不過是構成她的美的一環，但它卻好像是一隻有力而秀美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內心，就連我的心也被她的雙眼所牽動起來。 我見到她的雙眼時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怦然心動，那目光就如地表縫隙中鑽出的熱流忽然地將我包裹住，這還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這樣能夠搖動我內心的強烈的情感。 “今天的時候也不早了，我並不想因同我染上關係而牽連到你，請你回去吧。” “……你還在怨恨著我的無情嗎？其實我……我之前所說的話並不是那種意思。” “不會的，我能夠感受到，你的內心就如你所幫助我顯而易見的一樣善良。”她搖搖頭目光同母親般溫柔。 “我…
…” 絲滑的感覺順著臉頰爬上來使我忘記了自己想說的話。 女人輕捏著手帕上下緩慢地蹭動，將淚珠的異物感和鹽分帶來的痛覺從我的皮膚上一掃而散。 我同她四目相對，心中的不快都在這瞬間隨之煙消雲散。 “愛哭鬼。”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地稱呼我，我才發現這個稱呼原來是這樣的甜蜜。 “那麼，我明天還能夠來到這里，來看你嗎？” “……”女人的表情一轉，之前的哀傷再次浮現在她的臉上。 她並沒有回答我，只是一言不發地合上一邊窗戶并將身體倚靠在窗上，低垂著頭的她不知在思索些什麼，在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覺得她的背影中透著不言自明的孤獨和憂傷。 我只得默默地轉身。 回憶幾分鐘之前,女人所向我展露的溫柔的笑，善良的笑，宛如長女疼愛妹妹般關懷的笑，現在看來那其中一定也包含著她的哀傷。 於是我的腳步停下來。 “吶，我的名字叫做‘夏澤千尋’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 “……” 我咬了咬嘴唇，腳步顫抖著向前邁去。 “千華飛鳥。”那個聲音第一次如此有力地發出聲來，使我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她的聲音。 “我的名字叫做千華飛鳥。”這之後的是急匆匆的一聲窗響，我的目光于不知不覺中停留在了那扇窗上。 在這沉默的櫻莊后，春風拂過我額前的髮絲，那個名字久久地迴蕩在屬於我自己的大正十五年的回憶之中。 我的生命中就此多了一個永生無法忘懷的名字：千華飛鳥。 時光流轉大正天皇陛下駕崩，新的天皇即位，日本也就此進入了昭和時代。 從小學升入中學，早晚回家的路途不再需要路過櫻莊，可是我時常依舊去往櫻莊後的櫻花林，所為的是那次之後被我稱之為“飛鳥小姐”的女人。 黃昏時分。 “千尋小姐？你要去哪裡。”在家門口我遇到了熟人，一見到我她便開口問道。 “廣瀨阿姨。嗯……好像有點東西落在了我常去的那家書店了，這就回去取。
” 自那次櫻莊后的經歷，我和廣瀨阿姨的關係不減反增（最後好好地向廣瀨阿姨道歉了），作為家裡唯一個說得上話的傭人，我和她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口中的書店雖然真實存在，但卻並不是我真正想要去往的地方。 我小跑著繞過自家的院墻來到後院的後方，從這裡有可以直接通向櫻莊後的櫻樹林的捷徑。小溪開化后不久，清澈的水流便從山上流進了市內，幸運的是我們家就在這條並不算大的溪流邊，工業時代的到來讓這樣的景色越發的彌足珍貴。 幾塊立於窄窄溪流中的石頭，我抓著裙子的邊沿，小心翼翼地踩著它們通過，然後從溪流的對面一處落滿櫻花的斜坡爬上比我們家屋頂還要高出一截的櫻花林的地面。 平復自己緊張焦急的心情，我放緩腳步走進櫻樹林。 “下午好，千尋小姐。”飛鳥小姐的身體側靠在床邊，從窗台的后面露出半截身體，顯露著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那個姿勢，自從去年的春天就保持著了，每逢我見面時，她總是用右手撐著下顎，身體依靠在窗台上保持著坐著的姿態去看我。聽見我所講的笑話，她會輕輕揚起嘴角微微一笑,而聽見我向她抱怨生活中的不順，她則會輕輕地低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主動地與我打招呼，往往意味著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了。 “下午好，飛鳥小姐。今天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飛鳥小姐的高興，無非是見到了好的景色，聽到了動人的樂聲這樣的平凡之事。例如去年開始養鳥，今春偶然間遇到了路過櫻莊從自行車輪軸里傳來的清脆的聲響。但是即便如此的，她也並不是時常地會感到高興，在午休偶爾回到家，遠遠看見她守在床邊的身影，這樣的經歷常使我為她感到憂愁。 “花期，花終於全部地盛開了。” 我轉頭去，櫻莊的花開得非常燦爛，只是不知道飛鳥小姐口中的“全部盛開”是依據什麼而判斷的。
“嗯嗯，全部都開了呢。終於可以欣賞到美麗的櫻花了”我將梯子搭在飛鳥小姐的窗上，整理了下裙子，放下書包，坐到梯子的橫杆上。 “今年的花，開得遲了很多呢。” “對於飛鳥小姐的話會更加珍貴許多呢。” “嗯，已經到了就算用月亮做替代也無法平復期待著的心情的程度了。”每當說起花，飛鳥小姐的話便會變多，臉上也總是眉飛色舞的感覺,注視著櫻花的樣子就仿佛是見到了一見鐘情的戀人般，這讓我的心中有些略微的……不知是如何的有些嫉妒。 “吶，飛鳥小姐。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飛鳥小姐的目光緩緩地從櫻花的身上移開，果然她還是…… “什麼？”略微傾斜著腦袋，髮絲從耳邊滑落到面前，飛鳥小姐詢問著。 我爬上梯子，背對著飛鳥小姐。 “今天是我們認識一年的日子了。” “今天嗎？”飛鳥小姐欠了欠身子：“啊，時間不知不覺也過得這樣的快了嗎？
” “是飛鳥小姐的記性不太好哦。”有些許慪氣地我說著。 “抱歉抱歉，那麼作為賠禮，讓梨花來給你跳一支舞好了。”飛鳥小姐抿著嘴帶著些許歉意地笑著。 飛鳥小姐口中的梨花是去年一位“朋友”從遠方帶來的百靈鳥，聽說在這種鳥能夠活到二十五歲。 起身，飛鳥小姐離開窗口，不一會兒，她從房內回來，手中還提著一隻深紅色的看上去異常精緻的鳥籠。她將鳥籠放在膝上，打開籠門，飛鳥小姐將梨花抓出來，輕輕地捧在手心中，放到我面前。 我不情願地看向她。 “千華小姐是笨蛋，千尋小姐不要傷心了，咯咯……”她的兩隻手輕輕捏著梨花的雙翅讓它站立在自己的籠上。那樣子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學著鸚鵡的樣子一邊讓梨花“跳舞”她一邊為梨花配音。那個樣子就好像是其他的人般，滑稽而可愛。 “我來跳舞，這樣千尋小姐就不會傷心了……”盡管是嘴上這樣說了，梨花卻不怎麼領情，沒跳幾下便從飛鳥小姐的手中丟下幾片羽毛掙脫出去了。
“啊，回來……” 梨花在天花板上轉了幾圈落在了飛鳥小姐的右肩上，飛鳥小姐伸手去抓，它便挑釁般地飛到另一邊的肩上，一來二去似乎變成了梨花單方面欺負飛鳥小姐的場面。 “哈哈哈。”我看著梨花和飛鳥小姐忍不住笑了出來。 “千尋小姐笑了，千尋小姐笑了。”飛鳥小姐停下手接著朝著空中伸出右手的食指，梨花盤旋著最終將身體穩穩地落在了她的食指上，飛鳥小姐捂著嘴仿佛得逞了一般。 “啊，原來你們串通好了的啊。”我伸出手來要給她好看，但飛鳥小姐卻以非常優美靈活的姿態躲過了我的攻擊。 我將身體伏在窗沿上，望著飛鳥小姐和梨花：“對了，為了今天我有好好地準備禮物來著。” “什麼禮物？”飛鳥小姐和梨花同時將頭衝向我。 我爬下梯子，將放在梯子邊的書包打開來，從那裡取出了我用櫻粉色布包著的便當盒，為了它我專門地找到甜品屋學習了裡面食物的做法，花了兩周時間練習，更是在前一天晚上熬夜到午夜才做好，反復地確認直到連自己認可。
我把便當盒放在了窗沿上。 “這是我親手做的糰子，因為櫻花開了，索性就用這個來搭配好了。”順手我將用來裝剛剛泡好的熱茶的瓶子打開。 “那還真的是非常感謝。”飛鳥小姐雙手接過便當盒，花了半天時間才笨拙地打開便當盒。 面對著五顏六色的糰子她遲疑起來。 “這個……” 是覺得顏色難以接受嗎？我取出盒中竹籤插來一個糰子將它送到了飛鳥小姐的嘴邊。 她就仿佛一隻剛剛破殼而出的雛鳥般怯生生地張開嘴輕咬了一下，看來那糰子好像是什麼活蹦亂跳的東西一般。 “怎麼樣？”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地我的手僵直在半空中。 “好甜。”飛鳥小姐細細地嚼了嚼，捧著一邊的臉露出微笑來。 “誒？是我額外放的糖多了嗎？”我連忙將一個糰子塞進自己的嘴裡，果然和昨晚品嘗的感覺一樣，以我的角度來看絲毫沒有覺得有多麼甜。 我再次認真地看著飛鳥小姐的臉。
飛鳥小姐的眼眶中淚水在打轉。 “誒誒誒……怎麼了？很難吃嗎？” “沒有沒有。”飛鳥小姐將身子向後縮去避開了我的視線：“我只是有點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那……您還想吃嗎？”仿佛是推銷不出去產品的落魄百貨大樓銷售員一般，我的內心此時更加的焦灼。 飛鳥小姐注意到了我的情緒，臉上又浮現出歉意，她再次回到窗邊拿起竹籤來一連吃了好幾個下去。 “你看，很好吃哦。”被糰子漲大了兩頰，飛鳥小姐咀嚼著安慰著我，話音未落，僅僅過了幾秒鐘， 她忽然身體一顫用手捂住了嘴。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從口袋中取出手帕翻進房間。 “咳咳咳。”飛鳥小姐弓著腰嘴裡含著糰子不住地咳嗽。 “飛、飛鳥小姐！” 她并不打算讓我幫助她，咳嗽了一會兒，氣息稍稍平緩了些便慢慢地直起身子。 “你、你怎麼進來了？”臉色略顯憔悴的她沒有責怪我的意圖。
“我……算了，先不說這個，飛鳥小姐你……” “我沒事的。你看。”不管怎麼看都是硬撐出來的樣子，飛鳥小姐虛弱地笑了笑。 “有問題的話不吃就好了……我不該強迫你的。” “沒關係，沒關係。我只是，覺得它太好吃了，所以才反而……勾起了些不好的回憶罷了。” “那是，什麼？”我們的對話忽然地停滯下來。 飛鳥小姐的眉頭皺了皺，這是她真的困擾了。 可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只是什麼也不做的等待著她的回復。 “抱歉，今天有些失禮了，但是還請你回去吧。”片刻后背著對我她輕輕說道。 無論如何也再問不出什麼，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於是將東西收拾乾淨帶出房間。 飛鳥小姐注視著我，她的心裡一定也體諒著我因此感到內疚，當我回過頭她便躲到窗後去，這樣直到我完全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真的感覺糟糕透了，明明是我強行要來紀念這個只對我來說有些意義的日子，為了配合我的行為，飛鳥小姐她寧可自己感到不適也要將那種東西吃下去。
這樣反而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快樂了……然而結果也因我胡亂說錯話的緣故而完全地搞砸了，給彼此都留下了糟糕的回憶。 我放下盤子來到放著那個便當盒的餐桌前，將它打開，然後將裡面所有的東西都倒進了垃圾桶里。 繼續洗碗，我望著廚房的窗外，月亮升上天空，四周寂靜下來。 飛鳥小姐她的過去究竟有什麼？她所悲傷的又是什麼？一直讓她痛苦的到底是什麼？我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為了使她不再悲傷，可是不論做了些什麼，飛鳥小姐她都依舊隱藏著那個悲傷，我無法觸及到她的悲傷更無法去改變它。她就像有意地壓制著那個一樣，不願讓我察覺，更不願讓我了解，所以才會在每次談起時用沉默來搪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