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而今我已经忘记了他的面容。”
她说到此处时微微一怔，稍稍抬头，以阻止眼中的的泪水滚落。许久无言，终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带着- -丝尴尬苦 涩的笑，仿佛在自嘲历久经年，终究还是忘却不了。
面前这位女子将近耄耋之年,脸上的沟壑纵横，如同火星上的Valles Marineris亿万年前突兀地展开，然后浩浩荡荡在地表开始蔓延，一发不可收拾。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如潮水般沿着床榻倾泻而下，拖曳在地上，发尖处微微打卷。她的眼睛很美，是一种清澈纯净的美，虽然年岁已高，但仍旧神采奕奕，可以想象，年轻之时，这双眼睛的注视定能够让任何- -个青年为之倾倒。
然而我深知，那深邃褶皱和根根银丝之间，才蕴藏着最凄美动人的故事和这亿万年来宇宙间惊心动魄的沧桑。
“然而我还是记得，我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景，第一-次对他微笑，第一次和他独处，第-次和他拥抱，第一次牵他的手，第一次告诉我爱他，第一-次..... .”她忽然仰起头，像个小女孩-样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她笑得是那么开心，黯淡的眸子倏地明亮起来，星星点点之间犹如浩瀚宇宙的万千星辰，好.像之前那千百年的孤独岁月，都变成了值得细细珍藏的回忆。她越笑，我就越发地感到悲伤起来。此时，飞船内部突然响起即将进行超空间跳跃的预警。我立即寻找了一处座位坐好，系好安全带，同时向舷窗外展望。
窗外，浩瀚星海。
我们如今正在掠过霍格天体的环状边缘。这是一个距离地球5亿光年的遥远星系，它的中心是一颗年老的黄色恒星,年轻的蓝色恒星组成环带萦绕周围。这个星系十分著名，不仅是由于它精美绝伦的外观，而且还由于它那无与伦比的结构，一度引起过信息时代科学家们的广泛关注。然而对于的早先的信息时代而言，这样的距离是无法企及和想象的，只能通过射电空间望远镜进行观测和推演。不过这也为后来的高能量子时代和时空量子时代奠定了理论和数据上的基础，现如今空间技术的维度质的飞跃以及相配套设施的最终成熟，让我们得以身临其境感受到那种前人只可臆想的震撼。
飞船刚经过5倍曲速的超空间跳跃，由于穿梭空间的能量太高，整艘飞船如今周遭散发着黯淡晶莹的蓝光，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不太稳定的量子力学状态。为了避免引擎超负荷工作，飞船以百分之五十光速的速度在其边缘做巡航飞行，同时也是希望利用边缘蓝色恒星带的重力场进行加速，为下一次空间跳跃进行准备。想到这儿，我不禁为这艘飞船的命运感到一丝惋惜，它的使命从生产出的那一天就已经决定，-直前进，永不回首。
我是智能人形机器人，代号1025，人类名称安娜，生产8期为地球公元记法4275年。由于高能量子时代(地球公元记法2320年) 之初，超聚能传导材料和量子储存灵的发现，我们机器人的研发瞬时突破了时代之间的科技屏障。核心处理器的超纳米化，使得有更多空间:来发展其余人类职能的运作。其中，量子神经元系统和量子信息空间共享传感便是伟大的时代产物。量子神经元系统赋予我们比人类更高级敏锐的思考模式，同时给予我们独特的情感认知，我们不仅更理智，同时也会有自己的感情。量子信息空间共享传感，则是一种利用空间物质进行信息交流和自我学习的技术，即能通过分析认知周遭的每一种物质，建立起一个庞大的信息知识网络，从而深度了解事物彼此之间的联系，达到信息储存学习的目的。借助于该技术，在我诞生后的仅仅两个小时,我就已经了解了整个宇宙这150亿年的简史，深度学习了包括地球发展史、人类文明史和二级星系概述等重要的理论储备，同时，我也明白了我此行的使命和目的。
我转身面向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飞船中见过如此生理衰老的生命体了。这位老人是“追寻者计划”最早的一组太空员批次。“追寻者计划”是在空间量子时代之初由地球宇宙星系联合组织所发起，一百四十个国家为成员国所参与的一次“宇宙播种行动”，该计划旨在于派出宇航员对未知星系进行探索和开发，必要时进行殖民和居住，以便完善人类的宇宙认知体系，同时也为寻找高级生命体，寻求更高阶段的文明技术，以打破当时的科技枷锁。宇航员进入飞船后，将躺入冷冻仓，并自行设计苏醒时间，然后进行活体休眠。在休眠期间，飞船将不断进行超空间跳跃，将探索者们向宇宙的各个深处传送。当探索者醒来时，很可能已经距离地球约有几光年的距离，这时，他们将进行为期将近1个左右的工作,来分析处理休眠之间所采集的数据，然后继续躺入休眠舱,进行下一个周期轮回。
不过，可悲的是，“探索者计划”是一个无期计划，也就是说，所有探索者在历经了无穷尽的生命周期后，将在一个.宇宙的寒冷角落，孤独无助地死去。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如果按照规定进行休眠的话,理论上应该是三十几岁将近四十的样子，可是如今已将近八九十岁，已经达到了出发时代人类寿命的最后水平，显而易见，-定是因为某种原因，使这位老人甘愿放弃了长久的生命周期，而选择在宇宙舱中等待最后的来临。
“如果算下来，地球上已经过了两千多年了吧。地球上的两千多年啊，那真的是可以改变太多太多的东西了。而我如今身在5亿光年外的宇宙深处，这段距离确是怎么也逾越不了的啊。”这位老人望向舷窗之外，眼睛里倒映的深邃宇宙使得她的目光变得悠长起来，仿佛在细细回忆那些逝去的往昔。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们一起上过小学，一起上过初中，最后我们也如愿进入了同一所高中读书。我慢慢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他好像越来越离开不了了，他也更加的疼爱我，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
“终于有一天，那应该是春节的前后几天啊，晚上他突然叫我出来看烟花。当漫天灿烂的烟花在他身后的夜空里绽放的时候，他终于在那晃得让人有些目眩的光影里对我说，他喜欢我。我们像很多的恋人一样一起享受互相带来的快乐，|一 起进步，-起互相加油。我们也曾试想着- -起努力，-起考上同一所大学，毕业后-起找一个温暖的家，开始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可是，后来......
“可是后来，“探索者计划”出台，该计划在全人类中寻找探索者，指定目标是那些基因较为完美高级的人，为的是保存人类的基因完美性。-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在教室里和他笑着扯闹，突然就收到了一份探索者的应征入伍书。
“我当时候好怕，最重要的是想到他不会在我的身边，我们今后所想象的生活都不复存在，我的心就好痛。我当时趴在课桌上哭了好久好久，他也很震惊沉痛，当还是挂着平时那样的微笑安慰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出发那天，他送我到宇宙港。那天我特意穿了他最喜欢看的那身连衣裙，他还是笑着说好看。我慢慢的向星际飞船走去，他在后面注视着我，不停的挥手。飞船起飞，我偷偷的站在舷窗之后看他一遍遍的挥手，终于弯下腰，哭的好伤心好伤心。
“最 初的两个月是工作和学习时期，还不用进行休眠。因为行星间的通讯网络搭设的比较完善，我可以和他进行星际间的通信，然而我知道我们终究逃不过别离的命运。在我即将躺入休眠舱的前一一个晚上，我给他发了最后一条信息:忘了我吧，-定要过的比我好，记住，我爱你。
故事讲完之时，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早已全是泪水，多年的感情积压终于在此时迸发出来，倾述往往是最好的宣泄工具。她低低地抽泣化为-种有形的力量，我的情感系统竟然此时也不能描述我这时的心境，只是觉得很凄婉和悲伤。我没有去打扰她，而是静静等待，等待她的情绪平静下来。终于，她慢慢平静下来，对我露出了一个凄凉无奈的微笑，我点了点头，理解她此时内心的煎熬。
“当我醒来时，飞船已经超空间跳跃到了距离地球250万光年的仙女星系。我当时心想，250万光年，连光都要走那么就才能到达,还真是荒凉啊。为了把他尽快忘掉，我就想全身心投入到这项科学活动中，想让自己变得麻木，适应这些无休止的轮回罢了。
“然而我错了，是真的错了。那样一个人是这么容易忘记的了吗。每每从沉睡中醒来，我就会想到我终身将会在这个冰冷荒凉的宇宙里漂流，没有依靠，我就会感到好害怕。当做任务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会浮现昔日和他一起的情景，他的笑，他的关心，都是我所留恋的东西啊。我欣赏过超新星爆炸的壮美景象，看到过行星间直流管的电击，历经过被黑洞吞噬的恐惧，看到过星际尘埃的飘逸，可是，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啊!
“所以，在你- -次醒来之后,就毅然决然的决定不再进行休眠,想要提前结束这永无止境的折磨吗?”听完了她的讲述，我内心有一丝恍然，但更多的，是对这个女人的无上崇敬和深深的同情。
“是的，这就是我找来你的目的，安娜。我想要执行A102号命令”她很平静地说出了最终的决
这次轮到我保持了沉默，我知道，也懂得A102号命令意味什么。事实上，A102号命令可以说是一种死亡命令，类似于信息时代的安乐死- -样，是在经过病人的同意之下，对病人进行死亡程序的一|种手段。不过，这里的死亡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死亡，毕竟已经到达了量子时代，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死亡意味着重生。
“你真的不后悔?”我想在执行命令前最终确认无误。
她笑了，- -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候的光景，“我怎么会后悔呢,我是真的很想和他- -起啊。我一个人看再多宇宙美景也没有什么用，我只希望，能够温暖地在一个人身旁。”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执着和肆意 ,我想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这么做。
“你不用担心，我和宇宙星系联合组织签订过CDPL协议。”她随即补充道。CDPL协议是每个探索者出发前都会和组织签订的一项协议，协议的内容除了-些官方的对探索者们的指令要求外，其中最人道的一项条例, 便是A102号命令，也就是说，当你在漫长宇宙中过于孤独和无助时，你可以选择执行该项命令，然后，就是选择离开。
“那么，来吧。”
这些伟大的探索者们啊，在孤独宇宙漂泊了亿万年，而今，他们也拥有告别的尊严与权利。
我让她轻轻地躺进医疗舱，她有些费劲地钻了进去，-番折腾后终于平静下来。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好像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世间从来不存在那些离别和悲伤。忽然间，她转过脸来对我说:
“安娜，你知道吗，我经常会想起一条古老的物理定律，即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 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它物体，而能量的总量保持不变。也就说，你，还有我，有可能是由百万年的- -次超新星爆炸的尘埃，或是一颗遥 远恒星所散发出来的温暖物质所组成的。这些物质和能量在宇宙间生生不息地传递着、湮灭着，但始终还在那里，并将千百亿年地存在下去。我时常想，他应该也会化成宇宙间的量子了吧，在这个宇宙间探索、流浪，那他就是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了呢，这样的感觉真好啊，真好，是不是啊?”
我的心突然感觉好痛好痛，↑感处理系统好像濒临崩溃的边缘,我强忍着泪水，对着她，挤出一个痛苦的微笑，“要结束了吗?”
“嗯。”
我摁下按钮，她的身体开始发出散发黯淡的荧光，医疗舱的空间有些模糊起来，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朦胧，我知道，这是即将量子化的结果。- 旦量子化，也就是说，你又重新回归了这个宇宙，回归了这个最初的地方，不知我该为她感到喜悦还是为她感到悲伤。
她笑着，-如来时，嘴唇轻启。
“真好啊。”
“再也，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