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蔷薇花已谢（下）
招弟是抱着那只毛熊玩具走的。
临行那日，曼璐亲自为她梳了头，那被山珍海味滋润养得有些黑长的头发被曼璐扎起一条短小的马尾辫。
"女孩子还是养长发好看。"招弟从镜中看到曼璐摸着她的马尾低头微笑着，表情很是满意。
因为那个笑容，招弟记住了那句话。
她离家满打满算已经一年，这一年间家中只有曼璐从娘家带来的仆人阿宝来看过她。给她带来了一包花生酥，还有两个公仔娃娃。
招弟知道这是曼璐吩咐的，只是她不解为何曼璐不亲自过来看她。每次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爹疼有娘爱的，她就委屈。
她的头发现在已经很长了，但却只能给那只毛熊看。
招弟没有继续委屈下去，第二年的开春，她便转了学校，成为了一名走读生。
她直到踏进家门的前一秒都是兴奋的。
阿宝来接她的时候，并没有对她说她多了一个弟弟。所以她才会在看到曼璐抱着软糯糯的婴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心头似有千缕冰丝喷薄而出，于刹那间封住点点雀跃星火。
她突然觉得手里的蔷薇烫的有些扎手。那是她特地央阿宝带她去花店买的。
那束花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招弟将它养在了自己的房间。
祝鸿才一如既往地出去鬼混，但是因为有儿子荣宝在，多少收敛了些，对曼璐没有像以往那般薄情。
招弟只以为是曼璐寻得了良医，生了这个孩子。原来一年没来看她，并非故意，只是因为怀了孩子不甚方便。
她看着曼璐手忙脚乱照顾荣宝，顾不上与她说话的模样，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空落落的，似乎被全世界遗弃。
她成为了这个家中的边缘人物。
早知如此，她当初何苦求着佛祖菩萨保佑让她赶紧回家。
她现在只想回校，回校，回校！
春雷响彻，细雨连绵。
当晚，招弟梦魇缠身，睡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只觉得自己忽冷忽热，汗液浸湿了睡衣，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不知何时开始，鼻尖萦绕了一阵似浓还淡的香风。她逐着这香过去，臂膀于不经意间揽上了一个细腻温润的事物。
似是沾染了春日的潮，那温润中还泛着微凉意。
她一碰着就宛若火烫的铁块坠入冷水之中，熄灭了炽热意。
似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草，她紧紧抱着不肯放手。
"怎么那么烫？"
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却又似在云端，像隔了天，隔了海一般远。
招弟费力地想睁开眼，两只眼皮却仿佛被人用针线缝合起来一般，怎么也打不开。
"招弟，招弟！"
那人在摇她。
招弟好像回到了幼时，姆妈用摇篮摇着她，左右摆动，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她困了。
"阿宝，阿宝！快去请医生！"
那声音从柔和变得尖锐，有着往日不多见的急切和担心。
阿妈……
招弟莫名心定，她唇角微动，想挤出一个笑容，数次无功之后，她彻底失去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招弟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身上的沉重已然消减，汗也尽数收了回去。
站在她身边服侍的仆人惊喜，"小姐，你醒啦！"
"阿宝，妈呢？"
招弟茫然环视四周，不见曼璐的身影。她昨晚明明听见了她的声音，醒来却未见着，心里隐有些失落。
"夫人照顾了小姐整夜，我怕她熬坏身体，便劝着她先去房里休息会儿，这不刚躺下没多久呢。"
招弟没让阿宝去打扰曼璐，迟疑了片刻，试探着问："那这段时间弟弟是谁来照料的呢？"
"少爷让奶妈带了。我们夫人可疼少爷了，除了喂奶，从未假手于人……"
阿宝也觉得奇怪，怎么昨晚曼璐就上招弟房里来了呢。她照顾了曼璐这么多年，自然看得出曼璐的紧张神色并非虚假。
都已经有小少爷了，怎么还对这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野草这么好？阿宝看不懂曼璐。
招弟听着，心脏反而砰砰乱跳起来。阿妈为了照顾她竟然将一直亲手带的荣宝交给了奶妈。
阿宝不懂曼璐为何上她房间，招弟心里却是有些猜测。
昨晚祝鸿才又没回来，曼璐想必是怕了那天地惊雷，所以才会来此寻她。
往事历历在目，招弟突然傻笑了起来。
阿宝冷眼看着，摇了摇头。这孩子怕是烧坏脑子了。
春雨绵密，病去如丝。
招弟在榻上躺了好些日子才痊愈。
她每日喝药，嘴里全是苦味，直到那天曼璐从外头回来，为她带回一包白巧克力。
"阿妈不是说小孩子不能多吃巧克力吗？对牙齿不好，而且容易长胖，万一我嫁不出去可咋办？阿妈愿意一辈子养我吗？"
仗着生病，招弟的胆子大了许多。她的声音甜而糯，似撒娇似嗔怨。
曼璐轻哼了一声，"你再多嘴我可就拿走自己吃了。"
话虽这样说，手却已经为招弟剥去了外包装，掰了一小块，送到了她嘴边。
招弟咬过巧克力，嘟哝了一声，"好香。"
曼璐点头，"这牌子的巧克力是蛮香的，味道也好。"
"我是说妈的手好香。"她咂咂回味，齿颊间的巧克力似还残留着曼璐手上的暗香。
曼璐微怔，旋即青娥舒展，嘴角露出宠溺的笑意。
招弟不知曼璐心事，总觉得她和一年前相比，更加郁结。她曾在曼璐的脸上发现了一种名为愧疚的神色。
那种情绪只有面对着荣宝才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而此时，曼璐眉宇之间郁结渐褪，轻快暂浮。这一发现，让招弟愉快不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斗转星移之间三年过去。
招弟十二岁，荣宝三岁。
这半年来，曼璐的气色越来越虚弱，家中仆人的神色也越来越张惶不安。
招弟正值升学之际，周旋于功课之间，未曾察觉到气氛变化，她只觉得曼璐愈发瘦弱了，所以常在用餐时夹大块的肉放进曼璐碗里。
随着荣宝年纪渐长，容貌与曼璐越发相像，招弟也放下了心中私念，很是疼惜这个弟弟。
一日曼璐外出归来，身上绒衣沾满雪花，咳嗽个不停。招弟比阿宝还要迅速，来到曼璐面前，接过了她解下的外氅。
那一晚，曼璐咳出来的血染红了整张手帕，也是在那一晚，曼璐被急救车送进了上海最大的那家医院。
招弟茫然无措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窗外云起云灭，日升月移，怎么都不相信她心里的那个妖精得了重病，奄奄一息。
她记得姆妈……也是生了绝症走的。
她走进病房看望曼璐的时候，曼璐冲着她微笑，面无血色，脆弱得像个纸扎人。
"妈，我给你涂个口红吧。"
招弟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她害怕见到这样的曼璐，她开始想念初见时那个妆容浓艳的女人。
曼璐点了点头。
招弟强忍着鼻尖的酸楚，伸出指尖于新鲜的花束中轻沾了两滴露珠，浸润曼璐的唇。
她的唇因为缺水显得有些干燥粗糙，招弟一遍一遍摩挲着那里，痴迷而又眷恋。
良久之后，她才掏出随身携带的口红和镜子，给曼璐上妆。
她画得细致而小心。
但。
"招弟，你怎么把我化成了血盆大口……"曼璐的声音也很虚弱，细得像一根游丝。
招弟没有说话。
她记得清楚，她的化妆技术是曼璐教的。当时她就怀疑过曼璐的技术……这是师父不行，不能怪徒弟。
"阿妈，我给你唱三字经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招弟的错觉，她觉得她在唱三字经的时候，曼璐的双眼有微微的亮光闪烁。
她唱着唱着，看到曼璐嘴唇微动，似要说话。
她停下，却又听到曼璐催促，"不要停，继续唱，我要听。"
她只好将声音压低，缓缓地唱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和着歌声，她听到曼璐在说对不起，她听到曼璐在说她好累。
她还听到曼璐说，招弟啊你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可惜我看不到你嫁人了。还有啊招弟，和别人共眠的时候要注意睡姿，收敛一些，手不要乱摸脚不要乱动……
最后她还听到她问，招弟啊你是不是很喜欢蔷薇，我看你一年四季只养蔷薇……来探望我这个病人居然也只送蔷薇……
蔷薇于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呢？
说着说着，曼璐的声音愈来愈低，她沉沉睡了过去。
几日之后，医院宣布曼璐抢救无效死亡。那时，招弟才看到多日未见的祝鸿才急匆匆地赶至医院。
曼璐走的前一天，祝鸿才在澳门输光了所有家业，欠下了一屁股债。
不知怎的，招弟想起了阿宝私下里不无得意地对她说过的话，"我们家老夫人曾给大小姐算过命，大小姐她有帮夫命，老爷现在有这种成就还都靠我家大小姐哩！"
事实证明了曼璐却有旺夫运。
看着祝鸿才一夜苍老的模样，招弟不无恶意地揣测着他的心理活动。
曼璐走的那一天，招弟扔掉了家中所有的蔷薇花。荣宝哇哇哭着吵嚷着要妈妈，她却无力安抚。
"蔷薇于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呢？"
有吗？或许有吧。
她在寄宿学校的那一年，学过一篇诗歌。是歌德的《野蔷薇》。
"荒野的小蔷薇，那样的娇嫩可爱而鲜艳。"
蔷薇这样娇嫩也这样弱小。
即便她已经用尽全身力气用尽一切武装去反抗少年的采摘，命运的欺压，也难逃被采撷的命数。
招弟那时不是太懂其中含义，只是固执地觉得蔷薇的娇艳与曼璐很衬。
曼璐不喜欢月季，又因为祝鸿才的原因讨厌红玫瑰，那她是否愿意接受蔷薇的美丽与花语呢？
爱的思念。
爱的思念，思念。
然斯人已逝，思念成空。
-
故事的结局是一早便注定了的。
败光家业的祝鸿才重新过起了穷困潦倒的生活，招弟认真而又执着地成长着，期望有一天能够带着荣宝逃离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逃离这个冰冷无情的地方。
但是她最终也没有成长到可以嫁人的年纪。
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猩红热，她永久地活在了十三岁。
那一天，恰是曼璐的死祭。
此后。
此后，这世上再没有记得那朵蔷薇花的人。
「完」
临行那日，曼璐亲自为她梳了头，那被山珍海味滋润养得有些黑长的头发被曼璐扎起一条短小的马尾辫。
"女孩子还是养长发好看。"招弟从镜中看到曼璐摸着她的马尾低头微笑着，表情很是满意。
因为那个笑容，招弟记住了那句话。
她离家满打满算已经一年，这一年间家中只有曼璐从娘家带来的仆人阿宝来看过她。给她带来了一包花生酥，还有两个公仔娃娃。
招弟知道这是曼璐吩咐的，只是她不解为何曼璐不亲自过来看她。每次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爹疼有娘爱的，她就委屈。
她的头发现在已经很长了，但却只能给那只毛熊看。
招弟没有继续委屈下去，第二年的开春，她便转了学校，成为了一名走读生。
她直到踏进家门的前一秒都是兴奋的。
阿宝来接她的时候，并没有对她说她多了一个弟弟。所以她才会在看到曼璐抱着软糯糯的婴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心头似有千缕冰丝喷薄而出，于刹那间封住点点雀跃星火。
她突然觉得手里的蔷薇烫的有些扎手。那是她特地央阿宝带她去花店买的。
那束花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招弟将它养在了自己的房间。
祝鸿才一如既往地出去鬼混，但是因为有儿子荣宝在，多少收敛了些，对曼璐没有像以往那般薄情。
招弟只以为是曼璐寻得了良医，生了这个孩子。原来一年没来看她，并非故意，只是因为怀了孩子不甚方便。
她看着曼璐手忙脚乱照顾荣宝，顾不上与她说话的模样，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空落落的，似乎被全世界遗弃。
她成为了这个家中的边缘人物。
早知如此，她当初何苦求着佛祖菩萨保佑让她赶紧回家。
她现在只想回校，回校，回校！
春雷响彻，细雨连绵。
当晚，招弟梦魇缠身，睡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只觉得自己忽冷忽热，汗液浸湿了睡衣，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不知何时开始，鼻尖萦绕了一阵似浓还淡的香风。她逐着这香过去，臂膀于不经意间揽上了一个细腻温润的事物。
似是沾染了春日的潮，那温润中还泛着微凉意。
她一碰着就宛若火烫的铁块坠入冷水之中，熄灭了炽热意。
似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草，她紧紧抱着不肯放手。
"怎么那么烫？"
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却又似在云端，像隔了天，隔了海一般远。
招弟费力地想睁开眼，两只眼皮却仿佛被人用针线缝合起来一般，怎么也打不开。
"招弟，招弟！"
那人在摇她。
招弟好像回到了幼时，姆妈用摇篮摇着她，左右摆动，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她困了。
"阿宝，阿宝！快去请医生！"
那声音从柔和变得尖锐，有着往日不多见的急切和担心。
阿妈……
招弟莫名心定，她唇角微动，想挤出一个笑容，数次无功之后，她彻底失去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招弟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身上的沉重已然消减，汗也尽数收了回去。
站在她身边服侍的仆人惊喜，"小姐，你醒啦！"
"阿宝，妈呢？"
招弟茫然环视四周，不见曼璐的身影。她昨晚明明听见了她的声音，醒来却未见着，心里隐有些失落。
"夫人照顾了小姐整夜，我怕她熬坏身体，便劝着她先去房里休息会儿，这不刚躺下没多久呢。"
招弟没让阿宝去打扰曼璐，迟疑了片刻，试探着问："那这段时间弟弟是谁来照料的呢？"
"少爷让奶妈带了。我们夫人可疼少爷了，除了喂奶，从未假手于人……"
阿宝也觉得奇怪，怎么昨晚曼璐就上招弟房里来了呢。她照顾了曼璐这么多年，自然看得出曼璐的紧张神色并非虚假。
都已经有小少爷了，怎么还对这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野草这么好？阿宝看不懂曼璐。
招弟听着，心脏反而砰砰乱跳起来。阿妈为了照顾她竟然将一直亲手带的荣宝交给了奶妈。
阿宝不懂曼璐为何上她房间，招弟心里却是有些猜测。
昨晚祝鸿才又没回来，曼璐想必是怕了那天地惊雷，所以才会来此寻她。
往事历历在目，招弟突然傻笑了起来。
阿宝冷眼看着，摇了摇头。这孩子怕是烧坏脑子了。
春雨绵密，病去如丝。
招弟在榻上躺了好些日子才痊愈。
她每日喝药，嘴里全是苦味，直到那天曼璐从外头回来，为她带回一包白巧克力。
"阿妈不是说小孩子不能多吃巧克力吗？对牙齿不好，而且容易长胖，万一我嫁不出去可咋办？阿妈愿意一辈子养我吗？"
仗着生病，招弟的胆子大了许多。她的声音甜而糯，似撒娇似嗔怨。
曼璐轻哼了一声，"你再多嘴我可就拿走自己吃了。"
话虽这样说，手却已经为招弟剥去了外包装，掰了一小块，送到了她嘴边。
招弟咬过巧克力，嘟哝了一声，"好香。"
曼璐点头，"这牌子的巧克力是蛮香的，味道也好。"
"我是说妈的手好香。"她咂咂回味，齿颊间的巧克力似还残留着曼璐手上的暗香。
曼璐微怔，旋即青娥舒展，嘴角露出宠溺的笑意。
招弟不知曼璐心事，总觉得她和一年前相比，更加郁结。她曾在曼璐的脸上发现了一种名为愧疚的神色。
那种情绪只有面对着荣宝才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而此时，曼璐眉宇之间郁结渐褪，轻快暂浮。这一发现，让招弟愉快不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斗转星移之间三年过去。
招弟十二岁，荣宝三岁。
这半年来，曼璐的气色越来越虚弱，家中仆人的神色也越来越张惶不安。
招弟正值升学之际，周旋于功课之间，未曾察觉到气氛变化，她只觉得曼璐愈发瘦弱了，所以常在用餐时夹大块的肉放进曼璐碗里。
随着荣宝年纪渐长，容貌与曼璐越发相像，招弟也放下了心中私念，很是疼惜这个弟弟。
一日曼璐外出归来，身上绒衣沾满雪花，咳嗽个不停。招弟比阿宝还要迅速，来到曼璐面前，接过了她解下的外氅。
那一晚，曼璐咳出来的血染红了整张手帕，也是在那一晚，曼璐被急救车送进了上海最大的那家医院。
招弟茫然无措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窗外云起云灭，日升月移，怎么都不相信她心里的那个妖精得了重病，奄奄一息。
她记得姆妈……也是生了绝症走的。
她走进病房看望曼璐的时候，曼璐冲着她微笑，面无血色，脆弱得像个纸扎人。
"妈，我给你涂个口红吧。"
招弟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她害怕见到这样的曼璐，她开始想念初见时那个妆容浓艳的女人。
曼璐点了点头。
招弟强忍着鼻尖的酸楚，伸出指尖于新鲜的花束中轻沾了两滴露珠，浸润曼璐的唇。
她的唇因为缺水显得有些干燥粗糙，招弟一遍一遍摩挲着那里，痴迷而又眷恋。
良久之后，她才掏出随身携带的口红和镜子，给曼璐上妆。
她画得细致而小心。
但。
"招弟，你怎么把我化成了血盆大口……"曼璐的声音也很虚弱，细得像一根游丝。
招弟没有说话。
她记得清楚，她的化妆技术是曼璐教的。当时她就怀疑过曼璐的技术……这是师父不行，不能怪徒弟。
"阿妈，我给你唱三字经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招弟的错觉，她觉得她在唱三字经的时候，曼璐的双眼有微微的亮光闪烁。
她唱着唱着，看到曼璐嘴唇微动，似要说话。
她停下，却又听到曼璐催促，"不要停，继续唱，我要听。"
她只好将声音压低，缓缓地唱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和着歌声，她听到曼璐在说对不起，她听到曼璐在说她好累。
她还听到曼璐说，招弟啊你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可惜我看不到你嫁人了。还有啊招弟，和别人共眠的时候要注意睡姿，收敛一些，手不要乱摸脚不要乱动……
最后她还听到她问，招弟啊你是不是很喜欢蔷薇，我看你一年四季只养蔷薇……来探望我这个病人居然也只送蔷薇……
蔷薇于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呢？
说着说着，曼璐的声音愈来愈低，她沉沉睡了过去。
几日之后，医院宣布曼璐抢救无效死亡。那时，招弟才看到多日未见的祝鸿才急匆匆地赶至医院。
曼璐走的前一天，祝鸿才在澳门输光了所有家业，欠下了一屁股债。
不知怎的，招弟想起了阿宝私下里不无得意地对她说过的话，"我们家老夫人曾给大小姐算过命，大小姐她有帮夫命，老爷现在有这种成就还都靠我家大小姐哩！"
事实证明了曼璐却有旺夫运。
看着祝鸿才一夜苍老的模样，招弟不无恶意地揣测着他的心理活动。
曼璐走的那一天，招弟扔掉了家中所有的蔷薇花。荣宝哇哇哭着吵嚷着要妈妈，她却无力安抚。
"蔷薇于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呢？"
有吗？或许有吧。
她在寄宿学校的那一年，学过一篇诗歌。是歌德的《野蔷薇》。
"荒野的小蔷薇，那样的娇嫩可爱而鲜艳。"
蔷薇这样娇嫩也这样弱小。
即便她已经用尽全身力气用尽一切武装去反抗少年的采摘，命运的欺压，也难逃被采撷的命数。
招弟那时不是太懂其中含义，只是固执地觉得蔷薇的娇艳与曼璐很衬。
曼璐不喜欢月季，又因为祝鸿才的原因讨厌红玫瑰，那她是否愿意接受蔷薇的美丽与花语呢？
爱的思念。
爱的思念，思念。
然斯人已逝，思念成空。
-
故事的结局是一早便注定了的。
败光家业的祝鸿才重新过起了穷困潦倒的生活，招弟认真而又执着地成长着，期望有一天能够带着荣宝逃离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逃离这个冰冷无情的地方。
但是她最终也没有成长到可以嫁人的年纪。
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猩红热，她永久地活在了十三岁。
那一天，恰是曼璐的死祭。
此后。
此后，这世上再没有记得那朵蔷薇花的人。
「完」
百日蔷薇开车环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