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文库
首页 > 网文

父亲和母亲

2023-03-25时代母亲家庭父亲 来源:百合文库
1
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已经是深夜两点。
我的头嗡的一声响,心一下子被掏空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看父母了,这一个星期特别想家,想回去看父母亲,甚至有点坐立不安,难道是父亲冥冥之中给我的提示?
我拉起熟睡的女儿,随便找了两件衣服塞进袋子里,然后打了辆车就往高铁站跑,心里一直念叨着:爸,你一定要等我,你千万不要离开我,我还没好好孝敬您呢,我还有好多话想对您说……
到了高铁站,才想起晚上是没有高铁的,最早的车也要等到早上七点多。
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我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终于忍不住狂流……
我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事实上,从电话那头传来三弟颤抖哽咽的声音里,我就有预感了。
父亲就躺在他躺了几十年的陈旧的硬板床上,就像熟睡的样子,一脸的安祥,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而我的脑海里却一直浮现出父亲临终前被病痛折磨的痛苦镜头。
三弟坐在旁边,木然的望着父亲,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
事实上,父亲从昨天早上就已经不舒服了,他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硬是忍着。隔壁的大爷找他下棋,父亲说下不了了,身体不舒服。父亲爱下棋是全村有名的,只要有人叫他,半夜都会起床来两盘。
直到晚上十二点,父亲实在难受得不行,才拨通了大哥的电话。
医生说,要是早来一个小时,父亲还有救,说不定还能活七八年,因为前一段时间的治疗,父亲的身体好了很多。
“爸,妈,我好痛啊!医生,你们拿错药了,不是这种药……”父亲在痛苦中拔下了针管。
“姐,父亲强硬了一辈子,可是那一刻……”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脸上挂着两行泪不停的往下滴,滴在父亲冰凉的手背上。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三弟流泪,之前的三弟对父亲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我的心在抽搐,在流血……
我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冰冷的手,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心如刀绞的疼痛,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心底的无助和悲哀。
2
父亲兄弟姐妹共六个,两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因为是长子,十六岁就跟爷爷在煤矿上班,奶奶身体不好,去世得早,爷爷因为疼奶奶,放不下她,不久也随奶奶而去。
老天并没有因此而怜悯这个苦难的家庭,不久,大姑也病世了,接下来,刚出嫁的小姑也没有原因的离开了人世。母亲说那是因为小姑出嫁的嫁装是白色的,不吉利。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上油漆,以前的嫁装都是木制的。
这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过。我甚至没见过我的大姑和小姑。
后来,父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一个月拿八九块钱的工资,供两个叔叔上学。
母亲说,十六岁之前,父亲是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里的,因为父亲长得帅气又懂事,母亲嫁过来时,村里人都夸母亲有福气呢。母亲也不服气,说是父亲亲自闯到外婆家说服外公外婆,把我母亲连拉带拽的带回来的,彩礼都没有呢。
那年我父亲经人介绍去我母亲村里相亲,相亲的对象是我母亲隔壁的女孩,也是我母亲的闺蜜。当时我母亲刚好去隔壁找闺蜜商量赶集的事,结果我父亲就看上我母亲了。父亲拒绝了那门亲事之后,就直接奔外婆家了。
外公外婆是个老实人,觉得这事不妥,刚从隔壁出来呢,不给人留下耻笑的把柄吗?
当时的父亲一米七八的个,穿着中山装,皮鞋擦得锃亮锃亮,一副神气的模样,要多帅气有多帅气,还引来村里不少好事者的围观。
父亲的勇气和直接给外公外婆留下了好印象,也为了给母亲找一个好人家,在母亲默认之后,最终顶着压力妥协了。
就这样,没有彩礼,没有嫁装,父亲就把母亲领回了家。
到了父亲这边,母亲才知道自己被父亲的外表蒙蔽了眼。破旧的房子一贫如洗,还住着一大家子人,所有的担子都在父亲的肩上。
新婚之夜,母亲坐在狭小的房间里那张唯一的长条凳上默默流泪。父亲低着头坐在长条凳的另一头,向一个犯错的孩子,完全没有了白天的神气儿。
见父亲不言语,母亲一生气站起身来准备出去,“扑通”一声父亲重重的摔了个屁股朝天,而且一时半会没起来,母亲当时吓着了,就原谅了父亲。事后想想,应该是父亲的苦肉计。
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父亲上班的煤矿离村里有二十多里,而且都是山路,父亲每天一大早起来去上班,晚上回来时村里人都差不多睡了,整个村庄陷入寂静的黑暗中,只有母亲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等待着父亲回家。
父亲的重担也是母亲的重担,父亲上班,完全没有时间顾及家里,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母亲。母亲为了挣工分,生下孩子第三天就下田插秧。接下来分田到户,一家人分了十多亩地,母亲就更劳累了,只好把我们送到外婆家。外婆一共生了九个孩子,母亲是老大,所以舅舅和姨姨们都喜欢我们姊妹几个,把我们照顾得很好,到了农忙季节都来我家帮忙,父亲也会隔三差五的送些粮食和钱给外婆外公。
后来,父亲做了乡镇煤矿的矿长,于是更忙了,父亲不再每天回家,而是两三天回家一次,晚上回来早上又走。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也渐渐有了好转。
3
“叮当当,叮当当……”
“收破烂的又来了。”村里的孩子奔走相告。芝麻糖的香味飘荡在这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庄里的每一条小巷。
几个熊孩子开始到处翻找可卖的东西,把家里好的解放鞋的鞋面剪了,凉鞋拿一只,留一只下次卖。只要有胶的都翻了出来。我在家里翻了半天,实在找不到要卖的东西,最后,在母亲抽屉里找到了一双新凉鞋,是父亲前两天刚买回来给母亲的,一次也没有穿过,纸盒还没开呢。我小心翼翼的把纸盒打开,拿出一只鞋后再把纸盒合上,然后提着那只鞋飞奔着去找收破烂的叔叔。
也许是因为我拿的是新鞋,所以收破烂的叔叔给了我一块比任何同伴都大一倍的芝麻糖。
我吸添着香喷喷的芝麻糖,故意把糖丝拉得老长老长,然后在同伴羡慕的眼光下,大摇大摆神气十足的离开。
收破烂的叔叔特狡猾,每次都选好大人忙活的时候来,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屋前屋后除了山还是山,大人忙活不是在山的背后就是山的侧面,村里发生什么事,在外面忙活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几个熊孩子把家里翻个遍,等大人要回来时,收破烂的叔叔已经走了,待下次来大人询问时,已经没有了证据,也就不了了之。当然也有同伴被父母打的,但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
可是这次有点意外,收破烂的叔叔并没有走,他就坐在我们家门口的石板上。屁大的一个村子,几个熟悉的熊孩子,他早已知道哪个是哪家的了。
忙活的大人陆陆续续的开始回家了,收破烂的叔叔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开始慌了,于是催他走,别坐在我家门口。
叔叔冲我诡异的笑了笑,不说话。我知道这次闯祸闯大了,我心急火燎的盼着母亲能晚点回来。
母亲终究是要回来的,我躲在墙角,看着母亲挑着一担红薯走到家门口,然后又看着收破烂的叔叔从箩筐里拿出那只新鞋子给母亲。母亲陪着笑脸谢了又谢!
母亲开始扯着嗓子喊我,声音仍然是那么悦耳动听,就像唱歌一样。母亲在娘家是唱戏的,每逢过年过节,都会有人请母亲去唱几台戏,就是嫁到我们村,仍然还有好几个村的人要请母亲去唱几出。后来是父亲不让唱了,于是就有人调侃父亲,是不是怕别人把你的俊媳妇拐跑了!
母亲的声音那么清脆响亮,就算隔一座山也能听到回音,就算我要装听不到也不行了。
我慢吞吞的从墙角挪了出来,母亲见了我,不但没有生气,还笑盈盈的说,快去生火,我去借几个鸡蛋回来。
那天中午,收破烂的叔叔在我家吃了午饭,临走时还多给了我一块芝麻糖,母亲也没有责备我。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因为吃饱了饭,那块芝麻糖我吃了一半就扔了。
后来,那收破烂的叔叔每次来,到吃饭点就会经过我家门口,母亲就会客气的跟他说,进来吃口便饭吧,于是,他就毫无客气的坐到了我家的饭桌上了。
母亲的好客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只要是外村来的,不管是卖猪肉的,卖鸡蛋的,卖包子的,卖凉粉的,收破烂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是经过家门口,母亲都会邀进来吃口便饭,喝口水的。记得有一次,母亲把一个来村里要饭的老婆婆领回来住了半个月,最后还是父亲送她回去的。
村里有串门的习惯,活忙完了,这家坐坐那家聊聊的,可是母亲从来不串门。竟管这样,我们家还是有人来串门,尤其是村长,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还时不时带点糖果给我,可是我并不喜欢,因为我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东西回来,我父亲是矿长,管着好几百人呢,比他官大。我就见不得他在母亲面前那副狗模样。虽然母亲的好客我已经习惯了,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那些爷们来我家做客,除了老人和小孩。
4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大山里无处不透着彻骨的寒意和冰冷的气息。村里的人早早穿上了棉衣,生起了火炉。
我和母亲以及哥哥弟弟围在火炉旁,等着父亲回来吃饭,那天是父亲的生日。
父亲回来有点晚,村里大多数人都睡下了,母亲怕我们挨饿,给我们吃了些点心。父亲刚回来一会,我就迷迷糊糊开始钓鱼,差点就掉到火盆里了。
我们家厨房跟睡房隔了两个厅,房子挺大,是之前村里盖给下放知青住的,后来知青都回城了,父亲就买了下来。
母亲点着煤油灯送我去房间睡觉,我巴拉着小脑袋迷迷糊糊往母亲房间走。父亲不在家,我都是跟母亲睡一块,天气冷,母亲就抱着我睡,还把我的脚放在她的腿上,好暖和。
“啊!”母亲尖叫一声,煤油灯掉地上打碎了,瞬间一片黑暗。
我立刻惊醒,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黑暗中一道身影从母亲的床上跳了下来,“嗖”的一声跑了出去。
紧接着是父亲“嗖”的一声跟着跑了出去,哥哥紧跟在父亲后面。
我和母亲弟弟待在家里不知所措。
“妈,是小偷吗?”我战战兢兢的问。
“不知道,好像不是!”母亲“你看清楚了吗?”母亲问我。
“有点像队长呢。”我想了想刚才的身影,这个身影我太熟悉了,这个身影我每天都能见着,隔三差五来我们家坐坐,哪怕在门口站一会,都要找母亲说上几句,而母亲仍然是客客气气,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都还没抓住人呢,别乱说话知道吗?”母亲严厉的制止我。
“知道了。”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父亲和哥哥回来了,两父子一句话也没有说,父亲一口气“吧嗒吧嗒”抽了好几根香烟,哥哥低着头坐在父亲身边傻傻的看着自己的一双泥脚出神。
我和母亲站在父亲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睡觉吧!”父亲一声令下,我们各自回房。
队长仍然还来我们家串门,哪怕是在门口站一会,也要找母亲搭讪,就算父亲在家,他也是如此。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父亲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睡到半夜,突然有一股东西流向嘴巴,喉咙,甜甜的,带点腥味。我醒了,我知道自己又流鼻血了,于是我下床去找母亲。
走到母亲房门口,我听到了父亲和母亲吵架的声音,吵什么我没听清楚,只听到几个熟悉的字眼“……收破烂……队长……”随后,我听到了母亲哭泣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鼻血一滴滴的滴在我的衣服上,染红了一大片。
父亲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母亲仍然会守着那盏煤油灯,直到深夜。
不知道是哪个心怀不轨的人,在村里说,在城里碰见了父亲,还带着一个女人。于是,父亲找女人的事在村里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神乎,有鼻子有眼的。
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而且走路都低着头,也不跟人说话,还会经常冲我发火。
父亲终于回来了,而且回来得很早,老远我就看到了,因为出山的路只有一条,就在我家对面,站在门口,就能看见进出山的每一个人。那天黄昏,我就坐在门槛,看着那条父亲回家的路,看着看着,父亲就真的回来了。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转身进了厨房。
那天晚上,母亲做了很多父亲爱吃的菜。饭桌上父亲滔滔不绝的讲他进城遇到的事,母亲有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的扒着碗里的饭,连看都没看父亲一眼。
父亲跟我说话,我也不理父亲。
“傻孩子,我不理你父亲你也不理?他是你父亲呀!”趁父亲离开饭桌,母亲开始嗔怪我。
那次,父亲从城里给我们带回来很多好吃的东西,还给我们全家人都买了新衣服。
5
父亲所在的煤矿倒闭了,也同时病倒了,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尘肺病。
那一年, 哥哥读大二,我读中专,还有三个弟弟读初中和小学。
母亲说,已经三个月没有给哥寄生活费了,也不知道哥怎么样了。父亲也不能住院了,只能在家休养,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几天后,三舅给母亲送来了几百块钱,说是哥哥跟三舅一块在东莞工地打工挣的。一个月前,哥哥去东莞找到了三舅。
母亲接过三舅手中的几百块钱,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夜里,母亲哭了整整一夜,我蜷缩在母亲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妈,我不去读书了。”我小心翼翼的对母亲说。
“你敢!你要是再有这种念头,我打断你的腿!”母亲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母亲把父亲从医院接了回来。父亲情绪低落,背地里偷偷叹气。母亲仍然是一声不吭,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要不就是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攻击父亲。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时不时飘出火药味。
在暑假快要结束的前几天,哥哥总算回来了。
可是刚进家门,父亲就抄起了角落里的一根扁担朝哥哥身上打,哥哥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父亲就追了出去,我赶紧跟在父亲身后。
父亲身体没恢复,哪能追上哥哥。追了两条巷子后,父亲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我见父亲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你这个兔崽子,这个大学是那么容易上的吗?你怎么就不能好好珍惜……”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提辍学的事。
好些年过去了,我们兄弟姊妹都长大了,也都成家立业了。可是父亲和母亲却成了两个世界上的人,要么冷战,要么见面就吵,谁也容不下谁,谁劝都没用。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不是因为那个年代,估计父母亲跟我一样离婚了吧。
后来,母亲跟了哥哥和弟弟,住进了城里,父亲一个人,在山沟沟里头,守着老家的那栋老房子。
6
“这个死老头子,天气再冷,也不知道穿袜子,儿女买了那么多好衣服,也没见他穿过一套像样的衣服……”
母亲在房间里收拾父亲的遗物,整理出一大堆崭新的衣服鞋袜。母亲眼里没有一滴泪,脸上除了深深的皱纹,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姐,母亲跟父亲吵架的时候,经常说父亲死了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呢。从昨天到现在,我还真没有见到母亲流泪呢!”弟媳妇凑到我耳边,轻轻的告诉我。
“估计早已经流干了吧。”我看了一眼白发苍苍,驼着背,走路一拐一拐的母亲。我想,此刻母亲的心跟我一样,流的是血而不是泪吧?
可是就在父亲入殓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