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后台》第六十一回

掌柜的和三爷磨份的工夫，冯照洋也让小子们缠得不轻。
大林看他一身粗布衣衫，心里直纳闷，三爷挺明白一人，怎么对自己的侄儿这么不上心呢，“冯先生在哪高就啊？”
“啊？”冯照洋一脸茫然，“谁舅？”
祥子乐了，顺手搭上老冯肩膀，“不是谁舅，是问您跟哪换饭！”
“你看，有话直说呗，非整这洋词！”老冯恍然大悟似的，“我以前搁老家种地，后来东北都乱了套了，三叔就把我带北平来了。”
“那您现在呢？”小四这也是没话找话，他原本觉得，以三爷的身份地位，给自家亲戚某个踏实的差事绝对不是难事，哪成想这话算是杵在冯照洋肺管子上了。
“哎呀，可别提了！”他侧身靠在柜台上，神情颓靡，“我现在搁三叔家待着太难受了，吃饭有人递到嘴边，睡觉有人扫炕铺床，我住这些日子连笤都没摸着，就差拉完屎给我擦屁股了！”
要不是老冯脸上的表情着实真诚恳切，这几位真有把他按地上群殴一顿的冲动。
“瞧您说的，”小孟儿讪笑着，“这是您命好啊，我们哥儿几个倒是想有那待遇，也轮不着咱不是。”
“兄弟，你可别这么说。什么人什么命，我就是个糙人，天生种庄稼的命，来享两天清福尝尝鲜还凑合，老这么着可是受不了！三叔家的床铺暄乎得跟个棉花套似的，早上醒了都起不来床。”他顺势活动活动后腰，“孟儿啊，你是三叔的干儿子，咱也算实在亲戚，不行你就上家来试试，看你能抗几天。”
“可别介，可别介！”小孟儿怕他当真，一迭声拒绝，“茶馆的生意多少有点见好了，我还是踏踏实实跑堂吧，一大堆活计等着我干呢！”
“嗨，不行咱俩就换换呗，你替我‘享福’去，我上这替你跑堂来！”
几个小子都没拿老冯这句话当真，祥子还嘻嘻哈哈地跟着起哄，“您抓紧来吧，跟他搭伙计我可是够够的了！”
“那敢情好啊！”一听这话冯照洋登时就来精神了，“孟儿，你要是着急，现在收拾东西跟三叔回去就成！”
小孟儿一愣，“冯哥，咱可是俚嬉着玩儿呢啊，您别吓唬我！”
“谁吓唬你了！今儿我们爷儿俩来，就是为了上这找个活儿干。你看，三叔这不正跟郭掌柜商量呢！”
转头一看喝茶聊天的老哥儿俩，小子们都傻眼了。
小四把算盘压在账本上，“那什么，我们掌柜的也不可能同意啊！以您这身份，以您跟三爷的关系，上我们干这脏活累活来？那得出多少工钱雇得起您呐！”
“我什么身份了！也没说跟你们要钱啊！”老冯也是个急脾气，一着急就涨调，“我就是个种庄稼的，我三叔位高权重也不是我选的啊！再者说了，你，”他抬手指指大林，“你以前不也是个少爷吗，现在不照样跑堂！你能干，我有什么干不了的！”
“您别着急，小点声，小点声。”祥子上手拦他，“您再把客人吓着，我们这买卖也不容易。”
“我们不是说您干不了这活儿，”小孟儿赔着笑脸，“跑堂算什么活儿啊，长腿就能干。他跟您怎么比啊，他不干这个就得上大街上饿死，您…您说您有这条件，干嘛非上这受罪来呢！”
“不是他跟我比不了，是我跟他比不了啊！”老冯的神情落寞得相当突然，“他识文断字，还读过大学，我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大林在这也就是个跑堂的，我估计连个跑堂的都混不上吧。”
祥子还想说什么劝慰的话，被大林拦住了，“冯先生，您可太谦虚了，要我看您也得是个有学问的人，跟您比我读那两天大学算什么啊。”
老冯一听这话懵住了，再看大林那脸意味深长的笑，心里一下就毛了，“这是哪的话啊…我……”
正琢磨怎么往回找补呢，三爷喊他了，“照洋！不早了，咱该家走了！”
冯照洋如逢大赦，“那什么，咱回见吧！”转过身长舒一口气，大步流星往门口走。
大林看着他落荒逃窜的背影在心里感慨，“冯爷啊冯爷，您今儿怕是有点轻敌喽！”
大半天无书，一直到吃后晌饭的时候，掌柜的才把三爷上午那套词儿跟小子们学了一遍。
怹像是没把这事当个事，一边说一边吸溜面儿粥，“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事我不拿主意，你们自个儿商量去，明儿早起给我个准信儿就成！”
一桌小子面面相觑，虽然上午跟老冯聊天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了，但是他们实在没觉得这点破事也值当三爷跟着掺和。
抄桌子、洗漱，哩哩啦啦拾掇完，又全都挤到大林屋里去了，一个个形态各异地大眼瞪小眼。
“说话呀！干坐着一会儿天儿都亮了。”小孟儿斜坐在炕沿儿上，心里也没闹明白这是怎么档子事。
“这有什么值当商量的！”小崽儿借着窗台压腿，“又不管咱要工钱，多一个干活的还不好吗？”
“啧，你这孩子！”祥子照着他腰眼掐了一把，“怎么光吃饭不长脑子呢，这是那么简单的事吗！”
“嘶……”小崽儿捂着腰歪在炕上，“那你们倒是说啊！”
“他跳着脚要上咱这儿来绝对不可能净为了找罪受，”磊子难得明白一回，“要是真会点玩意儿，那还兴是为了票一场过过瘾。上这卖苦力，图嘛呀。”
“咱现在不就为了整明白他到底‘图嘛’么。”烧饼蹲在墙根儿，怪腔怪调模仿他的天津话。
小四拈着根针挑灯花，“老冯看着也是个实在人，倒不至于是动什么坏心眼儿吧。”
“还有三爷，怹肯定知道这里边的细情……”阎鹤祥话说一半，瞥见手托腮帮坐着发愣的大林，“哎！嘛呢你？好么央的，装什么‘沉思者’啊？”
大林保持姿势没动，“三爷这侄儿绝对不像他自己说的是个文盲大老粗。”
“为什么啊？”崽儿从一旁挤过来，挂在大林肩膀上。
“他头回来那天你们还记得吗？”大林来精神了，一招手把小子们全聚过来，“他说手脏，让我带他洗个手。”
“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祥子蹙着眉回忆。
“他洗手的时候，还特意洗了洗这儿……”大林的左手指向右手无名指第二节，“那会儿他抬着头跟我说话，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
“然后呢？”九良没明白这有什么的，转过头去看小孟儿，“这怎么了？”
“你们怎么不明白呢！”大林痛心疾首，“这是一个习惯动作啊！”
“噢……”这回阎大脑袋明白了 ，恍然大悟得直点头。
“你俩明白啥了这是？”烧饼看看大林，又看看阎大脑袋，“光你俩明白不行啊！”
“洗手的时候洗这儿是因为写字的时候容易蹭上墨水了，这算是读书人的一个通病吧。”
“净扯淡！”身为德云轩里为数不多长期拿笔的伙计，小四当即反驳，“写字哪能那儿蹭上墨啊！那得咋拿笔啊！”
“拿的是钢笔啊，哥哥！”遇上这一屋子文盲大林也是没辙没辙的。
“噢……”小子们脸上茫然的表情霎时活泛起来。
“所以，”大林站起来抻抻腰，“咱不能白让人设这么瓷密一局，好歹得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