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宽松的粗织毛衣一点儿也不暖，厚沉沉冷冰冰地耷在秦川身上。他靠在铁躺椅上闭着眼，有冷风窜入衬衫领口的间隙，覆在皮肤上掠走了温度。
闭上眼就是天黑，而医院的空气里总是有消毒水味，不用睁眼也能明白自己在哪。
“阿川，结果出了。”
他仰倚在椅子上的，对着灯。熟悉声音入耳才再睁眼，对上的是一片模糊的白光，像闪烁刺眼的粗糙沙砾揉进了眼睛，难受得很，却抹不去，扣不掉。
近视也他妈比这看得清楚。秦川心里暗骂。
他伸手去夺朦胧中看到的身前的纸，抬高了凑在面前，使劲眯着眼，透过那一条缝去认真瞅着白纸上印刷出的方正黑字。
即使这没用，他仍使劲眯着眼去看，想要把眼前那片障刺出个洞。
“你得做手术，角膜移植。”
“什么时候能做？”
“目前没有角膜，你要是急，就先自己找找捐献源。找不到的话，到时医院有了我通知你。”
旁边传来的声音沉沉的，读不出太多感情。
秦川攥皱了纸边，扣在掌心的指甲重得刻了痕。他凝视着模糊的纸字，就像他能看清了一样，沉默好久，他还是站了起来。
“我送你？”
“不用。”
秦川扯起旁边椅子放的风衣穿上。
初春的天还是黑得很快，也很冷。
秦川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着，森冷路灯投下白光，打在他略显瘦削的脸上。灯光把本来长得就高的他的影子拉得更长。
风衣的下摆在荡，影子像摇摇晃晃的鬼爪、扭曲的枝丫。
“秦哥？”
远远传来一个呼唤。
林祁的声音很好听，清越而磁性的，很有辨识性。
秦川一惊，那声音一听见就烦。他没什么功夫去找声音的源头，掏出揣在兜里的手扯着风衣的两摆裹紧自己，以御寒。
林祁五年前开始喜欢他，他两年前知道。
秦川一直把林祁当兄弟，两年前林祁对他告白后，他才知道林祁脑子里都是什么。
他当面拒绝了林祁，断了联系。
林祁对他告白那一刻，他恶心得想吐。
他不明白为什么林祁会喜欢男人，怎么都不明白。
但他明白林祁到现在还喜欢他，他生活里总会有林祁的影子。
……像广场散步偶遇的人是林祁，像应酬对面公司带的人是林祁，像隔壁租房的的新邻居是林祁。
秦川生活里有太多太多他的影子，避之不及，像汹涌的洪水，妄图溺死他。
他装作没听见那声音，可身后有小跑的踏步声传来。秦川看不清路，只加快了步子，可他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里一急，也跑了起来。
步伐越来越快，模糊的视线不断晃荡，终于，秦川脚下不稳，一个踉跄——
他心头像血液倒流一样冷，重心下坠的失重感吓得他睁大了眼。
他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
耳边有略显急促的喘息，温热洒在他面颊。
是林祁。
秦川下意识甩开了抓住他的手，用的劲出奇的大，尽管林祁因为顾忌而松了手，却还是被余力甩得后退了几步。
秦川迈开步子就跑，林祁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林祁看着秦川慌忙狼狈跑远的声音，他在避，他在逃，林祁想，可自己也不是怪物。
林祁担心他能不能完好地到家，他喉头发出一丝气音，像石块磨擦。
他知道秦川的事，他清楚他的一切。
冷风中，有树叶簌簌的声音，有寂寞在蔓延。
秦川眼睛状况一天比一天差，眼睛快看不见东西。他给公司请了假，一人独居。
晚上下楼扔完垃圾，正要回家，秦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叫住他。
“秦哥。”
秦川心里猛地一震，胃袋像被打了一拳一样，又疼又辣。他装没听到叫他的声音，慢步走往楼梯口。
身后又传来脚步，秦川感觉自己额头上有汗渗出来，他仔细看台阶的轮廓，拧着生锈的楼梯扶手一步步艰难地往上走，他急，太急了，心如火燎，因为身后的脚步声不停，他像是被追逐的猎物。
那脚步却骤停了，在即将接近他那一刻。
他不知怎么地，也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了魔力的操控。
“秦哥，我喜欢你。”
有晚风吹拂，蹁跹的树叶带过一丝暧昧不明的事物。
有月光洒在两人肩头，秦川心里闪过一丝邪念。
沉默终究沉默，秦川却在再迈步前说出一句话。
“我知道了。”
没有决断的拒绝意思，牵动着林祁心里深埋的执着的情愫。
谁都没有再说话。秦川小心翼翼地爬着楼梯，林祁紧跟在他身后。林祁的脚步很轻很轻，埋没在秦川的踏步声里，像是刻意的，生怕惊动了他。
凌晨两点半，秦川躺在温暖的被子里拨通一个电话。
“有件事要你办。”
……………………
有林祁照顾的这段时间，秦川生活过得很充实。他不用去上班，睡到大中午睡饱了才起床，醒了还有林祁做的饭吃。林祁照顾他无微不至，喂他吃饭，帮他穿衣服，最后甚至是洗澡。
就像在饲养一只动物，确切地说，是一头野心勃勃的狼。
林祁会趁他吃饭时突然地亲他的脸，他睡眼惺忪时吻他的眉，他熟睡时偷吻他的唇。
林祁知道秦川的下限，他不敢摆明了再表示更强烈一点的爱。
“林祁……我的眼睛要换角膜……”
“我想今后能一直看到你。”
林祁心里一下钝痛。
不知从何而来的钝痛，没有缘由，或许来自秦川甜蜜的谎言，致命的蛊惑；或许来自自己心头，执迷不悟的爱。
他早把心献给了秦川，义无反顾地。
他想再奢侈一点。
“秦哥……”
林祁抱住了他，他曾经很多次这么做过，可现在只是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林祁连心里喃喃自语的声音都细如蚊呐。
我喜欢你……
可秦川不喜欢他。
秦川定好了手术时间，先取林祁的角膜。
手术开始之前，林祁坐在手术台上看他，对着他笑。林祁的笑太浅太浅了，看不出太多情感，秦川知道他面对着自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一束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那是很温柔的目光，可秦川不知道，也不可能去理会。
“秦哥。”
“你是我的眼。”
秦川恢复得很好，半个月左右就能看见东西了。
他心头洋溢着无法言喻的激动和快乐。秦川瞪大了眼睛去看四周，他从未对单调无聊的病房有如此多的好奇，他仔细地去瞅苍白的天花板，防滑瓷砖的地，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利用这双眼睛。
秦川再打开手机，看到有十多天前发来的短信。
“打钱到………”
林祁死了，出车祸死的。
他出院时身为医生的朋友站在不远处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微皱的眉头写满了疑虑。
秦川看到他胸膛上有若隐若现的墨，他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白大褂下的衬衫，清清楚楚看到那三个字。
“杀人犯”。
秦川的心像被狠狠攥住揉碎了，吊着粉身碎骨的钝疼，他匆忙逃离。
秦川继续他的工作，凭着才智和一张挺英俊的脸一步步地往上爬。
最重要的，是能看透别人的心的眼睛。
他再没听过一次那好听的声音，也再没有看过那张熟悉的脸，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不过他溺在工作应酬与玩乐中，烟酒麻痹他。
林祁的身影在他生活中渐渐消散，却在他心里越烙越深。
“秦哥……”
“你是我的眼……”
秦川从梦中惊醒。
他做了个噩梦，梦到无数双眼睛凝望着他，是无比温柔的目光，温柔得渗过了他的身体，束缚住他的灵魂。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男人在看着他。
那是林祁。
“怎么啦……哥哥？”
女孩子柔软的咕哝在耳畔轻轻地响起，这是打算包养秦川的一个小千金，秦川在她家的公司工作。他们间是隐秘的关系，也没有做过。
秦川伸手轻轻刮过她的鼻尖。
“没事，天还黑着，快睡吧。”
他身上的汗浸透了睡衣和被单，在冷燥空气中汽化成刺骨的寒。
他起身走去浴室，洗了个澡就离开了这所房子。
秦川在清晨去了墓园。
春寒料峭。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清新味道，草木上凝结的露珠圆润晶莹。
天还昏暗，有边际淡淡的澄光。还看得见月亮，是模糊的浅蓝色星河里最亮的半勾光芒。
秦川踏过青石板铺的路，鞋底碾压过蓬软的青苔。
他停在一座碑前。
上面只刻有林祁的名字。
这是他帮林祁买的墓，林祁早就火化了，骨灰被扬了，所以地底是空的。
他相信林祁会在世上不断地飞，最终回到这里。
秦川想，他是没有爱过林祁的。
他凝视墓碑上的名字看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秦川游离的目光茫然，他低头盯着道路上的积水，可以看到自己的。
他恍惚间看到自己的胸膛印着字。
“我是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