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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伦敦:褐狼

2023-03-25短篇小说杰克·伦敦褐狼 来源:百合文库

由于草上有露水,她得穿上套鞋,所以落在了后面;她从家中出来时,发现等她的丈夫正为绽开的杏仁芽大感惊奇。她搜寻了一下高高的草丛和果树。
“狼呢?”她问。
“刚才还在这儿。”沃特·欧文为花的有机的奇迹所富有的玄妙和诗意所吸引,这时猛然转身,观察着这片地方。“我刚才见它在追一只兔子。”
“狼呀!狼呀!快过来!”她叫道,一边同丈夫离开林中空地,穿过柔软光滑的熊果树林,向通往县上的路走去。
欧文把两个小指头放入嘴中,吹出尖声的口哨,帮她唤狼。
她急忙捂住耳朵,现出一副怪相。
“老天爷!一个诗人除了其他方面外,声音也应该优美呀,可你这声音却讨人嫌。我的耳鼓都震破了。你的口哨胜过——”
“俄耳甫斯。”
“我正要说街头流浪儿呢。”她尖刻地说。
“诗才并不阻止一个人实际些吧——至少对我 而言。我这点诗才有何用,怎能卖佳作给杂志社呢。”
他假作放肆地继续道:
“我并非雅典式的诗人,也不是舞厅诗人。为什么?因为我注重实际。拙劣的诗歌不能以恰当的交换价值进行转化,而我的诗歌却能转化成鲜花覆盖的小屋,可爱的山中草地,一片红木树,许许多多的果树,一长排黑莓和两短排草莓,更不用说四分之一英里长汩汩流动的溪水了。我是一个贩美的商人,以卖诗歌为职业,追求实用,我得以使之转化成一阵西风,呼呼穿过红木树,转化成汩汩的溪水流过多苔的石头,然后以另一首诗歌向我传来——是以美妙的方式转化过的同一首诗歌。”
“你所有诗歌的转化都是成功的呀!”她笑道。①
①译者注:俄耳甫斯(Orpheus),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
“说一个不成功的看。”
“那两首优美的十四行诗,你把它们转化成了奶牛,却被认为是镇上产奶最少的牛。”
“它很美——”他开始道。
“却不产奶,”玛奇打断他。
“可它先前 确实美,不是吗?”他坚持说。
“这就是美丽和实用发生矛盾的地方,”她回答。“瞧,狼在那儿!”
从灌木覆盖的山腰上,下层丛林里传来碰撞的声音,然后在离他们四十英尺的上方,在一陡峭的岩石边缘,露出狼的头部和肩膀。它用绷紧的前爪移动一块卵石,耳朵竖立,两眼凝视,直看见石头跌落到他们的脚旁。接着它看着他们,张大嘴对他们面带笑容。
“你这狼,你!”“你这该死的狼!”夫妇俩对它吼道。
一听这声音它耳朵向后和向下耷拉,头仿佛偎依在一只看不见的手下,任其爱抚。
他们看见它匆忙钻回灌木丛中,继续赶路。几分钟后,在一个路的转弯处,坡度没那么陡了,它绕过来加入到他们当中,弄得石头翻滚,松土飞扬。它不善于表露感情,待男人轻轻拍它一下,摸摸耳朵,女人用更长一点时间爱抚它之后,它便沿路跑到他们前面去了,一溜烟悄然消失,毫不费力,那样子彻头彻尾是只狼。
就体格、皮毛和尾巴而言,它是一只大狼;但其颜色和斑纹又表明不是,而清清楚楚表明它是只狗。狼绝不会有如此颜色。它呈褐色,深褐色,红褐色,各种褐色应有尽有。背部和肩膀是暖褐色,两边和下面淡化成黄色,因微褐而不鲜明。白色的喉部和脚爪以及两眼上方显得灰暗,因为褐色无处不在,无法根除;而它的眼睛就像一对黄玉,金黄带褐。
夫妇很喜欢这只狗,也许因为要赢得它的爱颇不容易。它第一次不知从什么地方,神秘地溜向他们山中的小屋时,也不简单,尽管脚已走痛,十分饥饿,它还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在窗子下面杀死一只兔,然后悄然离开,睡在黑莓丛脚下一口泉水旁。当沃特·欧文下去查看这只闯入者时,它向他发出痛苦的嗥叫,也向玛奇发出嗥叫——她给它带来一大盘面包和牛奶,作为和平礼物。
原来它是一只相当孤僻的狗,全然不喜欢他们接近,拒不让他们碰它,对他们龇牙咧嘴,毛发直立进行威胁。然而它留下来了,在泉边睡觉休息,吃他们给的食物——不过要等他们放在安全地点退开之后。它身体很差,所以迟迟不离开;几天后恢复健康,它才不见了。
就在这时,欧文被召去州北部,否则他和夫人就再也见不到它啦。他坐在火车上,于靠近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州的交界处,偶然向窗外看去,发现那个孤僻的客人沿着马车路悄然而行,一身褐色,如狼一般,虽很疲乏却十分坚韧,两百英里的路使它浑身扑满尘土。
欧文是一个冲动的诗人。他在下一站下车,去肉铺买到一块肉,于镇郊捉到了流浪者。他带着狗乘行李车厢返回,“狼”又来到山中小屋。他们把它拴了一个星期,向它表示友爱,不过相当谨慎。它是来自于一颗遥远行星的异客,对他们仁爱的轻言细语大肆嗥叫。它从不低声吠叫,他们也从没听见过它吠叫。
要赢得它的心成了一个难题,不过欧文喜欢对付难题。他让人做了一块金属牌,上面印着:“请送回加利福尼亚州索诺马县埃伦峡谷沃特·欧文。”牌被钉在颈圈上,套住了狗的脖子。它被放开后立即消失了。一天后从门多斯诺县发来一封电报——它二十小时里向北走了一百多英里,被捉住前还马不停蹄呢。
它被送上“威尔斯法戈快车”运回来,拴了三天,然后又放走。这次它到达俄勒冈南部才被捉回。它一旦自由,就总是向北方跑去,具有一种摆脱不掉的情感,驱使它奔向北方。欧文称之为归家的本能——他用卖一首十四行诗的钱,把它从俄勒冈北部弄回。
另一次,这个褐色的流浪者成功地穿越半个加利福尼亚、整个俄勒冈和大部分华盛顿,才被捉住,由“收到者付款”的方式送回。它行进的速度实在惊人。它吃饱喝足、休息够之后,一旦放开就全力以赴奔跑。据悉,第一天它跑的路程高达一百五十英里,之后平均每天跑一百英里,直至被捉住。它回来时总是又疲又饿又野,出去时精神饱满,充满活力,受着谁也无法理解的生命的激励,不断向北方跑去。
这样反反复复持续了一年,它怎么也逃不出去,最后不得不认命,在山中小屋留了下来——最初它即在此杀死兔子,睡在泉水旁。即便在这之后,又过了很长时间,这对夫妇才得以抚摸它。这可是一个巨大的胜利,因为只有他们才允许去碰它。它很孤傲,难以讨好,屋里来的任何客人都无法与它接近。谁向它走去,它就低声嗥叫;如果谁大胆继续靠近,它就龇牙咧嘴,大声嗥叫,如此恶毒可怕,连最勇敢的人也为之畏惧——农场的狗同样怕它,它们只知道一般狗的嗥叫,从未听见过狼嗥。
它的经历不得而知,其历史始于遇见沃特和玛奇之后。它打南方来,可他们对它先前显然逃离的主人毫无线索。约翰逊太太是他们最近的邻居,也为他们供应牛奶,她说它是一只克朗代克来的狗。她兄弟在那遥远的地方挖矿,所以她自认为是这方面的权威。
但他们并不同她争论。“狼”的耳朵尖有时冻伤得很厉害,仿佛再也好不了。此外,他们见过登在杂志和报纸上的阿拉斯加狗的照片,它看起来也像。他们常思考它的过去,根据所见所闻,极力推测它北方的生活情况。他们知道,北方仍然吸引着它,因为夜晚时而听见它发出轻微的尖叫声;当北风呼啸、严寒刺骨时,它会极度不安,发出悲哀的叫声,他们明白是狼的长嗥。可它从不吠叫。无论怎么惹它,都不会使它发出犬似的叫声。
在获得它这段时间,夫妇俩就它归谁的问题,进行了长久的谈论。他们各自说它是自己的,大事宣称它向自己表达了友爱之情。不过丈夫一开始就占上风,主要因为他是个男人。显然,“狼”与女人没有过交往。它不懂女人,对玛奇的裙子一直反感,一听见裙子的沙沙声就生疑心,毛发直立。凡刮风之日,她是根本不能接近它的。
另一方面,给它食物的是玛奇。管理厨房的也是她,在她的宠爱下,也只有在她的宠爱下,它才可以进入那神圣的地方。因为这些,她便有可能把自己衣服的麻烦消除。然后沃特又作了专门努力。常常一边写作一边让“狼”趴在脚边,对它又是抚摸又是说话,因此写作的时间大为减少。结果沃特获胜,这大概因为他是一个男人,玛奇断言说,假如他恰当地一心一意从事诗歌转化,让“狼”自然而然发展它的情趣,作出公正的判断,他也不会那么快就赢得它的。
“我那些八行两韵诗该有消息了,”沃特沉默五分钟后说,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沿路而行。“邮局会有张支票的,我知道,那样我们就可把它转化成美妙的荞麦面粉、一加仑槭糖浆和你的一双新套鞋。”
“还有约翰逊太太那只美牛挤出的美牛奶,”玛奇补充道。“明天又是下月一号了,你知道。”
沃特无意中皱起眉头,之后面带喜色,一只手往胸前的衣袋一拍,说:
“没关系。我这里又有一只美奶牛了,整个加利福尼亚也数它产奶最多。”
“你啥时写的?”她急切地问,然后责怪地说,“你可没让我看。”
“我是想留着在去邮局的路上读给你听,在这样一个非同一般的地点,”他回答,用手一挥,指了指一根干燥的原木,意欲在上面坐下。
一条小溪从浓密的蕨类植物中流出,顺着一块生有苔藓的石头流下,穿过他们脚旁的小路。山谷里传来草地鹨圆润的叫声,大黄蝴蝶在他们身边翩翩起舞,在阳光和阴影里飞进飞出。
沃特正轻声读着诗稿,这时从下面传来另一个声音。是沉重的脚步声,嘎吱作响,时而一块石头被移动传来咔嗒声。沃特念完后看着妻子,以求认可,此时一个男人转弯出现在眼前。他光着头,满脸是汗,一手拿手帕擦去汗水,另一手拿着从脖上取下的、虽已浆过但不挺括的领子。他穿着黑色的成衣,衣服新得颇不自在。
“天真热,”沃特招呼道。他相信国家的民主精神,一有机会就予以实践。
男人停下,点点头。
“大概我不太习惯炎热天气,”他同意道,一半在辩解。“我更习惯零度天气。”
“在这里是从来没有的,”沃特笑道。
“是呀,”男人回答。“我也不是来这儿体验冷天气的。我来找姐姐,也许你知道她住哪。她姓约翰逊,威廉·约翰逊太太。”
“你不是她克朗代克的兄弟吗?”玛奇叫起来,两眼因为感觉兴趣而发亮,“我们经常听她谈起你呢!”
“对,是我,”他谦恭地回答。“我叫米勒,施蒂弗·米勒。我刚才还想让她大吃一惊呢。”
“你路没走错,只是走的小路。”玛奇站起来,向他指着上面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峡谷说。“看见那棵枯萎的红木树没有?沿这条路向右转,这是条近路。你一定会找着的。”
“好,谢谢,夫人,”他说。
他试着要走,但脚像生了根似地走不动。他直盯住她,公然现出爱慕的表情,自己却一无所知——他带着这种爱慕,落入不断上升的窘迫的大海,在里面手忙脚乱。
“我们想听你说说克朗代克的事,”玛奇说。“你在姐姐家时,我们哪天来行吗?或者你来我们家吃顿饭不更好?”
“行,谢谢,夫人,”他机械地咕哝道。然后他又补充道,“我呆不了那么久,还要去北方,坐今晚的火车。你瞧,我和政府签了份邮政合同。”
玛奇说这太糟糕了;他又要走,但仍旧是徒劳,两眼无法离开她的美貌容颜。他于爱慕之中忘了自己的尴尬,现在轮到她脸红不自在了。
在此关头,沃特正决定该说点什么缓和紧张局面,只见一直嗅着穿行于灌木丛中的“狼”摇摇晃晃如狼一般出现在眼前。
这下施蒂弗·米勒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漂亮女人消失了,他只看见狗,脸上露出万分惊异的表情。
“啊,该死!”他缓慢而严肃地说。
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原木上,而任玛奇站着。一听他的声音,“狼”耳朵平直,嘴张开,似笑一般。它慢慢向陌生人小跑过去,先闻他的两手,然后用舌去舔。
施蒂弗·米勒拍拍它的头,又缓慢而严肃地重复道:“啊,该死!”
“请原谅,夫人,”接着他说,“我刚才只是有点吃惊而已。”
“我们也吃惊,”她轻轻地回答。“以前我们从没见‘狼’对一个生人好呢。”
“你们就叫它‘狼’吗?”男人问。
玛奇点点头。“可我不明白它竟然对你友好——除非因为你是从克朗代克来的。它是一只克朗代克狗,你知道。”
“不错,”米勒漫不经心地说。他抬起“狼”的前腿检查肉趾,用拇指往下压。“软些了,”他说。“很久没走远路啦。”
“我说,”沃特打断道。“它那样任你去碰,真不寻常。”
施蒂弗·米勒站起身,不再为爱慕玛奇显得笨手笨脚,而是精明认真地问道,“你们得到它多久了?”
就在这时,狗蠕动着用身子去擦生人的大腿,张嘴吠叫起来。这吠叫声一下爆发,简短而欢快。
“我可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吠叫,”施蒂弗·米勒说。
沃特和玛奇面面相觑。奇迹发生了——“狼”发出了狗的吠叫。
“它从没这样吠叫过,”玛奇说。
“我也是第一次听见,”米勒主动地说道。
玛奇对他微笑,他显然是个幽默家。
“当然啦,”她说,“因为你才见到它五分钟呢。”
施蒂弗·米勒尖锐地盯着她,要从她脸上看出狡诈的表情来——她的话使他产生了如此疑心。
“我原以为你们明白,”他慢慢说。“它对我友好,我以为就会使你们恍然大悟。它是我的狗,不叫‘狼’,叫‘褐狼’。”
“啊,沃特!”玛奇本能地对丈夫叫道。
沃特立即戒备起来。
“你如何知道它是你的狗?”他问。
“因为它是呀,”米勒回答。
“那仅仅是你的看法,”沃特尖锐地说。
施蒂弗·米勒思考着,不慌不忙地盯住他,然后头向玛奇一指,问:
“你如何知道她是你妻子?你只是说,‘因为她是呀,’我也会说那仅仅是你的看法。狗是我的。我喂它养它,我想我应该知道。瞧,我证明给你们看。”
施蒂弗·米勒转身向狗。“褐狼!”他高喊着,一听这声音狗就伸直了耳朵,仿佛被爱抚一般。“向右转!”狗于是向右转,径直向前走去,听见命令即顺从地站住。
“我可以吹口哨指挥,”施蒂弗·米勒自豪地说。“它是我的领头狗。”
“你要把它带走?”玛奇担忧地问。
男人点点头。
“又回到那可怕的克朗代克去受苦?”
他点点头,补充道:“哦,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看看我,不是很健康的一个人吗?”
“可狗不一样!想想那可怕的苦难,巨大的辛劳,那饥饿,那严寒!啊,我曾读到过此事,有所了解。”
“在‘小鱼河’边,我还差点把它吃掉呢,”米勒主动冷酷地说。“幸亏我那天捉到一只驼鹿,才救了它的命。”
“我宁愿先死也不吃它!”玛奇叫道。
“这儿情况不一样,”米勒解释说。“你们用不着吃狗。可当你们精疲力竭的时候,想法就不同了。你们从没疲乏得要死,所以什么也不了解。”
“你说得不错,”她热切地争辩道。“在加利福尼亚人们不吃狗。为啥不把它留在这儿?它快快乐乐,从不缺吃的——你也明白。它也绝不会受风寒,吃苦头。这儿一切温和文雅,无论人类和自然都没那种野性。它再不会受鞭打,至于天气——唔,这里从不下雪。”
“可是对不起,夏天却热得要命,”施蒂弗·米勒哈哈笑道。
“你还没回答呢,”玛奇紧追不放。“在北方你能给它什么?”
“食物,我得到它后,多数时间都能给它食物,”他回答。
“其余时间呢?”
“没有食物。”
“干活吗?”
“是的,很多活儿,”米勒不耐烦地脱口而出。“没完没了的活儿,还有饥荒,严寒,什么苦头都有——它同我回去只会得到这些。可它喜欢。它习惯。它熟悉那种生活,从出生到长大都是那样过的。你对这一点不懂,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只狗属于那个地方,在那里才最快乐。”
“狗不能去,”沃特断然地说。“所以用不着再讨论。”
“什么?”施蒂弗·米勒问道,皱起眉头,不禁涨红了额头。
“我说这狗不能去,就这么定了。我不相信它是你的狗。也许你见过它,甚至替它主人赶过它。不过,它服从阿拉斯加山径上一般驾车的命令,并不能证明它是你的狗。阿拉斯加任何一只狗都会像它一样服从你的。此外,它无疑是一只很值钱的狗,因为阿拉斯加的狗都这样,这就足以说明你为什么很想得到它。不管怎样,你得证明对它的所有权。”
施蒂弗·米勒镇定自若,额上不禁又涨红了一点,黑布衣服下的大块肌肉突起;他把诗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好像在测量他有多细长。
最后这个克朗代克来的人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说:“我想,我并没看见什么东西现在不让我把狗带走。”
沃特涨红了脸,胳膊和肩膀上大块的肌肉似乎变得僵硬、紧张。妻子很担心,投身相助。
“或许米勒先生是对的,”她说。“恐怕他没错。‘狼’好像认识他,听见叫‘褐狼’无疑答应了他。它很快同他好起来,而你知道它以前对谁都不这样。另外,看它吠叫的样子,高兴得很呢。为啥高兴?肯定是因为见到了米勒先生。”
沃特突起的肌肉松弛了,肩膀仿佛无可奈何地耷拉着。
“你大概是对的,玛奇,”他说。“‘狼’并非‘狼’,而是‘褐狼’,它一定是米勒先生的。”
“也许米勒先生愿意卖,”她建议道。“我们愿意买。”
施蒂弗·米勒摇摇头,由好战变得温和——对方宽容,他也立即宽容了。
“我有五只狗,”他说,一面寻思如何最易使自己的拒绝缓和一些。“它是只领头狗。我的狗队在阿拉斯加也是顶呱呱的。什么也比不上它们。一八九八年有人出五千美元买这支狗队,我都没答应。当时的狗确实贵,但价高的原因并不在此,而在狗队本身。‘褐狼’在队中最为优秀。那年冬天有人出一千二百美元买它我都拒绝了。那时没卖,现在也不卖。此外,我一直非常想念它。我找了它三年。当我发现它被偷走时,难过极了——并非因为它的价值,而是因为——唔,我喜欢它得要死,就这么回事,请原谅。刚才看见它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在做梦。竟会有这么好的事,简直难以置信。瞧,我过去像它奶妈一样,让它上床睡觉,夜夜不受风寒。它母亲死了,我就买两元一听的炼乳喂它——总不能喂它我喝的咖啡吧。除我外,它哪知道什么母亲。它常按时吸我的手指,这个该死的小家伙——瞧,就是这只!

施蒂弗·米勒说得兴奋无比,并伸出食指让他们看。
“就是这只,”他极力说得清楚明白一些,好像它以某种方式证明了狗是他的,同他有感情。
他仍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指,玛奇忽然说:
“可是这只狗,你还没考虑过它呢。”
施蒂弗·米勒现出迷惑的神情。
“你想到过它吗?”她问。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他回答。
“在这件事上,也许狗可作点选择,”玛奇继续道。“也许它有自己的喜好和愿望。你没有想到它,一点不让它选择。你从没想到,它可能更喜欢加利福尼亚而不是阿拉斯加。你只考虑到自己的喜好,对它像对待一袋土豆或一捆干草一样。”
这是一种新的思维方式,米勒显然深受影响,在心里盘算着。趁他犹豫不决时,玛奇又说道:
“如果你真的爱它,那么它的快乐也就是你的快乐。”
施蒂弗·米勒仍在盘算,玛奇悄悄向丈夫得意地看了一眼,他也赞同地看她一下。
“你怎么想的?”克朗代克来的人突然问。
现在轮到她迷惑了。“你什么意思?”她问。
“你认为它宁愿留在加利福尼亚?”
她断然地点点头,说:“我肯定。”
施蒂弗·米勒又盘算起来,不过这次自言自语,同时审判似地观察着被谈论的动物。
“它干活真棒,替我做了不少事,从不偷懒,很会强迫生疏的狗结队成形。它有头脑,除了说话什么都行。它知道你对它说什么。瞧它现在,它明白我们在谈它。”
狗正趴在施蒂弗·米勒脚边,头紧贴在前爪上,耳朵竖起细心倾听,眼睛机敏热切,循着说话声先从一个人嘴里发出,又从另一个人嘴里发出。
“它的作用还不少呢,还可以用上好多年。我确实喜欢它,喜欢得要命。”
之后,米勒有一两次张开嘴又合上,什么也没说。最后他说道:
“让我告诉你们我将咋办。夫人,你的话有些分量。这狗很卖力,也许它现在环境舒适,有权选择。不管怎样,我们让它决定,一切照它的意思办。你们两个呆在这儿不动,我随随便便离开。如果它想留下就让它留下,想跟我走就跟我走。我不会唤它走,你们也别唤它回来。”
他突然疑心地看着玛奇,补充道:“只是你必须公正。我转身后绝不能支使它。”
“我们会公正的,”玛奇保证道,但施蒂弗·米勒打断她。
“我知道女人的习惯,”他声称。“她们的心软,一旦动了心就可能洗牌作弊,看牌底,撒天大的谎——请原谅,夫人。我是说一般的女人。”
“我不知怎样谢你。”玛奇声音颤动。
“我不明白你有啥理由谢我,”他回答。“‘褐狼’还没决定呢。唔,我慢慢离开,你们不介意吧?这只是为了公正,以便在一百码内看见我消失。”
玛奇同意,并补充道:“我诚心向你保证,我们决不会做任何事支使它。”
“唔,那好,我这就去了,”施蒂弗·米勒用分别时的人通常的语调说。
听见他声音变化,“狼”很快抬起头;当他同女人握手时,它起身的速度甚至更快。它后腿直立,前爪放到她臀部上,同时去舔施蒂弗·米勒的手。米勒同沃特握手时,“狼”重复同样的动作,前爪放到沃特身上,舔两个男人的手。
“这可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们,”克朗代克的人最后说,转身慢慢沿路走去。
“狼”看他走了二十英尺远,十分热切,满怀期望,似乎等待他转身回来。然后,它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哀鸣,向他冲去,赶上了他,勉强温和地咬住他的手,轻轻让他停下。
“狼”没能让他停住,又回到沃特·欧文坐的地方,咬住他的衣袖,要把他拉着跟上离开的米勒,可仍办不到。
“狼”愈加不安。它两边都不愿放弃,新老主人都想要,而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在不断拉长。它激动烦躁,转来转去,一会儿向米勒,一会儿向沃特,犹豫不决,极为痛苦,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两边都想要却无法选择,它发出急促的呜呜声,开始喘息。
它突然蹲下,鼻子向上,嘴痉挛地张开又合上,一次比一次张得开。此种痉挛与喉部的抽搐同时发生,喉部的抽搐也一次比一次剧烈。随着这样的痉挛抽搐,喉咙震颤起来,最初悄然无声,伴以呼出的气息,然后发出低沉的音调,低得有史以来人们从没听到过。这一切,均为嗥叫前神经和肌肉所作的准备。
可它丰满的喉咙正要爆发出嗥叫,大张的嘴却合上了,痉挛停止,它久久地看着离去的男人。然后“狼”突然转过头,同样久久地盯着沃特。这是一种恳求,却毫无回应。它既没听见一个字,也没看见任何示意动作,究竟如何办,任何暗示也没有。
它往前看一眼,发现旧主人快到转弯处了,又激动起来。它一下站起身,发出一声哀鸣,接着产生一个新的主意,转向玛奇。它一直没想到她,但现在两个主人都不理它,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它走过去,把头偎依在她膝上,用鼻子碰她胳膊——这是它讨喜欢时玩弄的老把戏。它退后一些,滑稽地扭动身子,腾跃着,半竖起身,用前爪击地,使出浑身解数——用讨好的眼睛、耷拉的耳朵和摇动的尾巴——表达心中无法说出的想法。
这些举动它不久也放弃了。它感到沮丧,这几个人以前可从没如此冷漠过。他们毫无反应,它什么帮助也得不到。他们不理睬它,像死了一样。
它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旧主人。施蒂弗·米勒正在转弯,片刻后就将消失。可是他根本不回头,慢慢向前,有条不紊,好像对后面发生的事毫无兴趣。
他就这样消失了。“狼”等着他重新出现。它等了足足一分钟,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仿佛变成石头——不过这块石头满怀渴望。它吠叫了一次,又等待着,然后转身小跑到沃特·欧文身边。它嗅他的手,重重地趴在他脚下,看着空无一人的转弯处。
苔藓覆盖的石头上流过的小溪,似乎突然发出更大的汩汩声。此外就只听见草地鹨的叫声了。大黄蝴蝶悄然在阳光中飞行,消失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阴影里。玛奇得意地盯住丈夫。
几分钟后“狼”站起身,举止断然审慎。它没看一眼面前的夫妇,而是盯住小路。它已作出决定,他们明白。他们还知道,就自己而言,考验才刚刚开始。
它一下小跑起来,玛奇噘起嘴,做出一种口形,真想吹出表示爱意的声音。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不得不看看丈夫,发现他严厉地盯住她。于是她不再噘嘴,发出无声的叹息。
“狼”这时拔腿猛跑,步子越来越大。它一次也没回头,尾巴直伸,猛然转过弯消失了。
刘荣跃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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