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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短篇】丑时以前

2023-03-25短篇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前言:不恐怖的。
在重复第三次冲掉身上沐浴露的动作后,他觉得自己暂时被困在了淋浴间这个玻璃造成的牢笼里。他拧开沐浴露的盖子,往里面兑了些水,摇一摇,倒在身上,开始洗第四次澡。这一次,不会有人抱怨他洗澡浪费水了。沐浴露是妻子去年年末在打折时囤的,有一股浓重的廉价香精味,而且搓不出什么泡沫,他很不喜欢,觉得洗不干净。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沐浴露稀到随便冲冲就没了,即便蓬头的水是如此之小。他想起蜜月那年去日本旅游的时候,酒店里蓬头的水流总是很强劲,打在脸上有种微微的刺痛感,仿佛有电流在皮肤上经过。家里的蓬头就跟他一样,喷出来的水一年比一年没有力气,还堵塞了几个孔通不出水来。他关掉淋浴间的龙头。来回试了几次才成功。水龙头已经坏了一年,一直没有找人来修,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还能出水就行。前半年的时候,这水龙头到了半夜会开始滴水,啪嗒啪嗒的,能响一夜。妻子拿了个大盆在底下接着,声音变成滴答滴答的,更吵了。但她说,这种漏水,水表是不跑的,拿盆接水属于赚到,省钱。这么赚了半年后,龙头经他偶尔一摆弄,不漏水了,开始关不住。就像今天这样。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手指因为长时间泡水已经又白又皱。出去走走吧。他心想。不能老是躲在这里。进来的时候忘了拿毛巾,于是他就这么浑身滴着水往外走。如果是以前,妻子一定会跟在后面念叨,说地板遇水会烂掉,骂他不懂爱惜,怪他做事没有规划,然后以此引申到许多其他让人心烦的事情上。今天,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进房间简单套了些衣服后,他没穿袜子便出了门——他一时找不到袜子在哪。关门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一声“我出门了”。他知道没有人会回应了。
大楼的电梯显示这楼有十九层,实际只有十七层,第四层和第十四层因为不吉利,被省去了。他住的十五楼,是实质上的第十四层。房子当年是妻子挑的,她放弃了附近一幢十八层的高楼,选了这里,说十八暗示着十八层地狱,不吉利。他倒不在乎这些迷信的事,唯独不解的是,为何居民住宅要建得这么高,或许是这座城市某个热爱攀比高楼数量时期落下的愚蠢决定,又或者,为何不干脆造到二十层,偏偏维持这样差一点点就能取整的状态,令他心烦。那时他父亲还没去世,房价还没大涨,两家人凑一起买下的这套房。不大,一室一厅,当时是打算过渡用,暂住。这一暂住就是十年。后来发现,也没什么机会换别的房子了。
他下到一楼。到了晚上十点,路上不能说完全没人,但也已经没有什么像他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荡者。他打算去做些不一样的事情,比如走进一家酒吧,和酒保聊聊天,谈谈人生,像电影里那样,失落的主人公总能碰上一个擅于倾听的酒保。他在附近逛了两圈,只找到一些小馆子和便利店,似乎那些会开酒吧的人都认定了住在这里的人不需要酒吧。于是他坐上公交车,往妻子之前常常购物的商圈去。他对这地方不算熟悉,因为他实在讨厌陪女人买东西。不,也不一定,或许他只是讨厌陪妻子买东西。
关了门的商场在夜晚街灯的映衬下颇有些阴森,不过恐惧这种感情已经在刚才,或者更久以前离他而去。他在商场旁边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酒吧,推门进去,里面吵得像在过节。吧台的座位已经满了,充斥着不断重复把头发从左甩到右,再从右甩回来的风骚女人,和掂量着该在什么时机提出开房邀请的饥渴男人。他尴尬地站在旁边等着,吧台的座位对他而言是必须的,越靠近调酒师越好。离他最近的那对男女看起来快完事了。女的身上的裙子把她包裹得很紧,身材有些微胖,但那对高挺的胸部完全抵消了这种劣势,她已经不再年轻,浓妆也遮掩不了这一点。她说话时眼睛时不时要去偷瞄男人左手袖子里若隐若现的表,而男人的目光则牢牢锁在她的乳沟上。男人终于开口提出了邀请,并且不经意地挽起左边袖子,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表,开始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似乎打算把男人稳定成一位可长期发展的对象。
男人听出了这弦外之音,悻悻而去。他便接着这个空坐了过去。女人还沉浸在错失大鱼的懊悔中,并不看他,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也抓起包恨恨离开。酒保过来,问他要喝什么,他不常来,让酒保随便给他调一个,他闷头咣咣咣地做了杯绿色的酒给他,一股馊味。上完酒后,酒保再也没有靠近这里的意思。吧台那头坐着三个年轻女人,像这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大呼小叫着跟酒保调笑,把他哄得很开心。或者,酒保其实心里觉得这三个女人又烦又吵,但碍于是客人只能陪笑,顺便想法子骗她们多点些酒。他想,这个酒保看起来太年轻,没有社会阅历,也不是谈心的好对象,于是留下只喝了一口的酒便走了。他忽然有种自豪感,这可能是他生平第一次做这等浪费之事,八十元一杯的酒,只喝了一口。只喝了一口。
出了酒吧,刚才那杯酒攒起来的微小快乐便烟消云散。他很想找人说说话,只是自从来了这座城市,老朋友早已不联系,工作太忙也没时间结交新朋友。唯一算得上朋友的老徐,也不知什么时候跟妻子纠缠在了一起。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对面摇摇晃晃来了个年轻小子,浑身蔓延着酒气。大叔,来点钱买酒吧,那小子说。语气很平淡,没有威胁的意思。他没想明白这算不算打劫,街上这会儿只有他们二人。大叔,有没有钱啊。那小子又问,这次稍微有些不耐烦。他伸手去拿钱,有,我请你喝酒,你陪我聊聊天吧。那小子从鼻子里哼哼了几声,甩手走了。没有拿钱。神经病。那小子说。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骂自己。
过两个红绿灯后左转,是商场附近的小公园。曾经有一次他和妻子在下午逛街时吵架,具体为的什么他记不清了,无非是花钱多少的问题,总之,他不想陪着逛了,就跑来这里抽烟。白天的公园老年人居多,到了晚上,就都是些流浪汉。几处长椅都躺着人,他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就在个景观石头上坐下。旁边椅子上的流浪汉见他来了,抬头问他是不是新来的,他说不是,对方嘿嘿一笑,像是喉咙里有烟往外冒,又问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没地方去,他不说话。接着他想,跟谁说不是说呢,就跟流浪汉聊聊也不错。于是开始讲他和妻子的往事,说他们是高中同学,彼此在班里都不怎么起眼,互相也没留下多少印象。大学毕业几年,家里开始安排相亲,两个人各自面了一些都不满意,同学会的时候碰上了,聊起这个,一拍即合。妻子大学的时候交过个男朋友,同学撮合的,没什么感情,半年就分手了,到跟了他,感情也谈不上多深,只是觉得曾经是同学,彼此比较了解。
结婚十年,生活平淡如水,然后突然就跟他说爱上老徐了,要追求一次爱情。其实追求什么爱情呢,不就是追求钱,那老徐,个子不高还秃顶,当年落魄时还需要他接济,也就是这几年做生意攒了点臭钱,否则还能有什么优点。他去寻求流浪汉的认同,流浪汉哼哼了几声,于是他继续说。婚后几年,妻子的体重一度超过了他,从来没见她在乎,忽然有天见她说要减肥,估计就是那时开始坏事的。不,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妻子说想要个孩子,但怎么都怀不上,妻子去医院查了,说不是她的问题,他于是也偷偷查了一次,发现自己不育。他始终没告诉她这件事,但他觉得她是知道的。那阵子他一度很消沉,和自己一个刚离婚的客户睡在了一起,他们的关系维持了大约两年,女客户的身材样貌都远胜于妻子,可他知道回家。即便如此,他还知道要回家。
流浪汉的鼾声传了过来。他装作没听见,接着往下说。
他也曾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但转头一看,不知不觉都快要四十岁了。前两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有机会出头,结果被骗了一大笔钱,债主自杀了,钱彻底追不回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没机会翻身了,也就认了命。现在新进公司的应届毕业生工资比他都高,他不敢和老板提涨薪的事,他知道老板没找借口撵他走已经是待他不薄,其他地方也早就没有需要他的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的是日子比他苦的人,但他们都可以生活得很快乐,他却做不到。就连你,他转头对正在磨牙的流浪汉说,你都能睡得这么香。他已经失眠一整周了。
差不多说完了,剩下还有些家里的事,他现在也没心情再提。这场倾诉并没有让他觉得舒畅一些。公交车已经停运。他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发现原来这里有个警察局。他想进去报案,说妻子失踪了,却还是转身拦了辆出租回去。车子很破,仿佛开着开着就会散架,司机似是为了遮掩车子零件的叹息声,把电台的音量调到最大。节目似乎是个女人在唱歌,声音很尖,午夜的风和发抖的车混在一起,把歌词盖了过去,听不清在唱什么。下车前,他想,司机是他今天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他希望司机能记住他。他把身上最后的一百块给了司机,说了自己的名字,问司机,记住了吗?司机拿了钱立马就把车开走了,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仅仅把他当成又一个会在这个时间发酒疯的神经病。
坐电梯的时候,他一直琢磨着,司机应该听不清他的名字,电台音量太响了,这一百块可能白花了。推开房门,他闻到一股臭味。这可能是他的心理作用,理论上,现在还不会变臭。很快就会变臭的,但不该是现在。红色的房间里,妻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比平时要瘦一些。他想去翻翻她的肚子,看看她和老徐的孩子究竟长什么样,但是,她已经变得太硬了。
他爬到窗台上,往下看。回忆起刚结婚时,妻子跟他说,想去新西兰蹦极。他自是没理她,老徐便趁他出差带着她去了。现在,他也想蹦一次。
一切都将在今天结束。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后记:这篇写完蛮久了,往外投过几次,编辑们纷纷反馈表示过于负面不好登,所以随便发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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