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曲 | 第三章 源起·壹

“怎的，还想我再去梅山还你一瓶子梅上雪，好让哥哥重新回味回味竹条抽肉？”亏得玉知穹，玉清鸾早已练就左耳旁出的本领，嫌不嫌烦的也阻止不了玉知穹的念叨，索性随他念，自顾自沏茶递去，“呐，前两年隽的我院内竹上的雨水，此时开了正好，本想拿去同爹爹娘亲品的，倒是先便宜了你。”
“算你是个有良心的。”玉知穹这才满意的坐下接过茶盏来，他此番念叨哪是为念叨而念叨，自然是他身旁小厮全子灵通的小道消息让他捷足先登。
玉清鸾不理会，唤来采星将前阵收的茶叶赶紧悄悄送去沈氏房内，再若无其事和玉知穹闲聊一二。“哥哥近日手里管的那两家玉器铺子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我寻思着想换套新磨盘。”
“你这磨茶叶的磨盘还嫌不好？”玉知穹听罢后惊呼，随即放下手中杯盏，正经坐正直了同玉清鸾说理，“这可都是御用官窑上等青石所制，为了给你弄这一套来哥哥我可花费了不少银子，这半年没到你又想换一套？休想！”
玉清鸾听玉知穹这说法似乎也有些道理，自然心里也晓得自家哥哥这看似小气实则最是豪气大方的做派，笑道，“倒不是用来研磨茶叶的，是研磨吃食的磨盘，”
“哦？”玉知穹听言给乐笑了，这清鸾貫是缺些人间烟火的模样，素喜寻罗珍稀冷门的东西，对女红之类的不甚感兴趣，如今说要洗手作羹汤？便故作一脸关切模样，“清鸾啊，你身子不适定要告诉哥哥，可别硬撑着。”
“你只说给不给。”玉清鸾一挑眉，不多作解释，直盯着知穹的眼睛笑，倒让玉知穹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玉知穹耸肩，这丫头倒是把娘亲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好好好，我给还不成。”说罢让全子拿了一沓厚实银票来，“不过我近日可没空，听闻东风巷老刘茶铺旁拐角直走至六十八步数再右转五十步，向东南方向走去有家隐市茶馆，不对外营业，虽说是茶楼可店内所营茶叶，器皿皆是有价无市，一价难求。你若对此有兴趣倒是可以去看看。”
玉清鸾看了眼厚如半枚铜钱的银票，笑道，“我虽不知市价，对钱财没什么概念，但如此厚一沓可就夸张了。”
玉知穹却摆手，“只怕这一沓还不够呢，你且带着看吧。”说完牛饮一盏，说道，“我先走了，铺子里头还有事情忙活。”
玉清鸾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兄长如风一样速速走了，只得摇摇头，可心下却被方才玉知穹所言的神秘茶馆打动，想自己确有太长时间不曾出门，也该活动活动。
“萃雪，替我更衣。”玉清鸾等饮完一壶，便回了房唤了自己贴身丫头来。
萃雪从衣柜里头取出两件外裳来，一件水青绣云彩，一件淡青底下绣青鸟，“姑娘今日要穿哪件？”
玉清鸾见淡青色甚好，“我何时添了这件衣裳？怎的没有分毫印象。”
萃雪回道，“是前阵儿慕府送来的，他家少爷才掌家，便广送了礼一一上门拜访，难得是个谦逊的公子，听说样貌很是俊秀。”
玉清鸾听了不由打笑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连人家样貌如何都知晓了，左不过我回了娘亲替你寻门好亲事。”
“姑娘净取笑我，我不说了。”萃雪跺了跺脚，被玉清鸾一调侃脸色一红。
玉清鸾见如此更是追着说了一句，“我看哥哥身旁的全子很好，和你年龄相当，你俩也时常说得上话。”
“姑娘！”萃雪羞急了，只得求饶。
“好好好，我不说便是。”玉清鸾抬手故作掩嘴说道，“还不快将淡青的拿来我瞧瞧。”
这淡青大袖面料不常见，厚实却又轻飘飘的，再掺些许银线，错开了青鸟身上的颜色，阳光底下一照如隔烟云。
“慕家确是做布料顶尖的，当的起掌舵，别家面料心思却没有这家的灵巧。”摸了摸面料，如触羽绒舒适，“就这件了。”
正梳妆，采星来回话，“姑娘，夫人收下了。”
玉清鸾点头，“娘亲可喜欢？”
“姑娘送的夫人哪有不喜欢的呢，”采星跟着玉清鸾也是许久，每每领命去送东西都能得些赏赐，自然心里欢喜，更加尽心侍奉，“夫人让我转达姑娘，下个月金秋赏桂，各大家皆受邀盛月郊赏桂赏月赏秋菊，姑娘现下也大了，该去见见世面才好。”
“我知道了。”玉清鸾对镜理妆，取了妆奁盒角落一对白玉簪子簪上。“晚饭前我就回来了，娘亲若传唤，让她别担心。”
玉清鸾让采星唤了汤婆来一同前去，汤婆照顾她至今一直恪尽职守忠心竭力，沈氏看在眼里也十分满意，每年的月钱都有增多，更不用提打赏，玉清鸾倘若出门也都带着她，毕竟汤婆有了些年岁历练，再或也有些民间经验见识，比之他们又是另一番周到。
就这么一主二仆的出了门，并不显眼的做派，三人一路闲庭信步般，不甚着急，碰上一两家感兴趣的铺子也进去看上两眼，待到逛至东风巷口，小昙手上已经添了两三件东西。
“婆婆，刚刚出门我好像没见着汤老啊。”想起方才出门汤老不在门旁，玉清鸾便随口问了几句。
“这些年幸亏有夫人和姑娘厚待，老奴攒了些积蓄来，老头子如今岁数大了，加上前些年骨折了一回，身子骨也没那么硬朗，上个月做定主意辞了看门的活计，打算去买下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卖面点包子，努力再多少赚些银子把日子过体面些，等过两年孙子娶上孙媳妇了也有像样的派头。”汤婆念至此还有些感慨，或许是年岁在她脸上留下风霜，却早已忘了愁苦滋味，何其有幸，何其幸运。
“怎么都没听你提过呢，我也该给些东西表示心意才是。”玉清鸾哪知汤婆心里滋味，更不知人间冷暖，只道自己心中所想。
“这么些小事情哪里就值得提了呢，回了管事就罢了。”汤婆笑道，心里也觉得暖和，自小看到大的孩子总归是好的。
玉清鸾拉过汤婆的手来轻拍两下，一切皆不必多言，“汤老的店若开了必得让我去尝尝手艺。”
“他那点厨艺哪能和府里大厨比，只怕姑娘吃不惯。”汤婆只佯装嫌弃汤老头的模样，却还是笑着，可见是感情好又天天拌嘴的。
“怎会。”玉清鸾被汤婆逗得发笑，也没顾上路。
“姑娘，你还记得路吗？”萃雪前头带着路，可正转进老刘茶铺直走没多少路，看四周巷口曲径通幽四折五绕的一时间也忘记了方向，就这么走了好一阵子，又回到了原处。
“约莫…是东边方向吧。”玉清鸾平日里本就不认路，何况这种迷宫似得地方，努力想了想玉知穹说的，隐约只记得最后一句。
“姑娘，不行咱们回吧，再问问公子。”萃雪想着多走趟总比在这儿迷路了强，别再出什么岔子。
“姑娘，先回吧。”汤婆也觉得多留无益，见玉清鸾还想再看看，便上去劝道，“你看啊，我们还买了好些东西，这一趟没白出来。”
既今日寻路无望，也只得答应，三人沿路正欲回府，迎面走来一着碧玉石色长袍的翩翩公子哥，携一柄青玉扇，长得俊秀儒雅，眼眸似笑非笑，难得通身如沐春风的气质，如玉如兰。
只见那人眼神似也像这儿看来，玉清鸾匆忙收了目光恐不得体，怎料那人却主动前来搭话。
“姑娘可是要寻巷子里的无名茶铺。”只见这人言语温和，说话无甚冒犯之意，萃雪和汤婆对望了一眼，先不做声。
玉清鸾略微好奇，莫非这无名铺子这么有名不成，怎的路过的人也知去处。“公子怎么知道？”
只见那人一笑，“看姑娘穿着气度也不似来此寻亲拜友，这巷子里也只有那茶铺值得姑娘一看。”
不过轻巧两句话，素日被人捧着夸的玉清鸾竟也微红了红脸，“公子谬赞。”
“姑娘直往里处随挂着铃铛的桂花树走便是，此时金桂正好，也方便认的。”那人不多作停留，只给了玉清鸾一物，“既然姑娘要去，烦请姑娘将此物交予掌柜。”
“好说，好说。”萃雪上前接过那物件再递予玉清鸾。
待那人走远后玉清鸾看了看那东西，不过是一半透半明南红牌子，上头系着海蓝宝珠链。
既得了寻路捷径，三人不消多时便找到那茶馆，见门面不甚起眼，不过一普普通通木门罢了，但也仔细刷过油，平滑光洁。
萃雪上前扣门三下，一童子应声来开门，那童子只看了看玉清鸾通身气派与打扮，侧身让路请三人进门，待进门后那童子再在前头引路。一路上童子也不多作言语，玉清鸾看里头竟别有一番天地，以石砖铺出可容纳三人同行的道路，两侧青竹茂盛，有几只毛色发亮的猫在里头玩耍打闹。再往里面走去，却是以各房间依次排开成扇形的院子，院中心有一苍苍梨花树，下摆一粗木桩为桌，又几个小木桩为椅，旁边再有流水淌过，上有一竹架也作流水用。
“姑娘意欲买何物？”那童子一路无言，到了这地方再问道，看来很是守规矩。
“磨物所用的磨盘。”玉清鸾道。
“请随我来。”那童子让萃雪与汤婆在外等候，领着玉清鸾推开了左侧第一扇门，带至第五排架子，上有各式磨盘，材料各异，造型各有不同，却都是别致的样式。
还未曾仔细看过一两件，只听童子欢喜的一声，“公子，你回来了！”
玉清鸾从柜架后抬眼看去，也是个模样上佳的男子，心中自个儿打趣想着今日出门容易碰见面像俊俏的人。那人一身黛色长袖上有白鹭齐飞，远看如山水墨画的谪仙一样，若不是腰间别着两条玲珑宫绦接了两分地气，倒真觉得像是天上来似的。
童子同那俊俏公子说了玉清鸾来由便退下了，玉清鸾看那人向自己这儿走来，心想应是这里掌柜罢。
“姑娘午好，这厢有礼了。”玉清鸾看眼前这人虽开口是文绉绉倒没那股子酸书生像，也没客套作揖，丰神奕奕的自是一股贵公子丰神俊秀模样，比自家店铺那些个油嘴滑舌的掌柜倒是好上许多，如此便点了个头，当做认识了。
“姑娘想要磨盘，不知为何用？”这公子问道，掌心向上划过那柜子架，“这一架子的若拿来磨五谷杂粮的可就浪费了。”
“各物自有其用处，如若只制了来摆放，岂不更可惜？”玉清鸾不解一卖东西的为何上来就阻止起她买东西了。
“古语有云，杀鸡焉用牛刀，此一也，姑娘也说了各物自有其用，此二也。这些磨盘不是用玉制造就是别的稀奇石头，白白磨损了。”男子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晃了晃，“姑娘真想磨东西何不去市面上买个普通石磨便好，何苦暴殄天物。”
“哦？”玉清鸾听此心下更是好奇，自小在家所用之物皆是顶好的，便也就惯着她喜欢搜寻珍稀稀罕物，一直没觉着有浪费奢靡之说，如今听了这话竟也觉得有那么一二分的理，“可若我就不喜所用器皿与他人无异呢？”
“这有何难，找个能工巧匠照着姑娘想法定做便是。”男子说道。
“可我不喜寻常材料。”玉清鸾再问。
“那便用几个难得石头磨。”男子再道。
“如果当真用那些个玉石，与架上摆的何异？”玉清鸾追问。
“自然有。”不想男子又回说：“姑娘说架上摆列与定做的无异，那只在于形。姑娘可想过这些磨盘背后的故事？”
“背后的故事？”这倒是不曾想到的一个层面，让玉清鸾兴趣更增几分，“公子可愿说上一二。”
“自然。”男子取来架子上第三台磨盘，难得冰透红翡通身莹润，上头雕刻一只彩凤，“这一台，名为烟雨红楼，百年前江湖上有那么一个顶有名的斗茶赛，这是当时茶仙居苍南的筹码，一向不问世事的茶仙入世红尘参加这比赛，是为了比赛最终的奖品，潇湘夜雨。”男子再取旁边一台磨盘来，这磨盘也是翡翠材质，冰白阳绿参半，上有那么两行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茶仙夫人离世前所制，制成不久后家中突逢贼盗，不少值钱茶种失窃，这潇湘夜雨也不知所踪，正因为此，当时病重的茶仙夫人更是一病不起撒手人世。茶仙为寻此台，费尽心力，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两台磨盘最终还能在一起。”
听罢男子所言，玉清鸾心底是有所认同有所想法，如此深情作物倘若真自个儿带去磨那些五谷杂粮，真真的是怠慢不尊前人之情，不觉为自己方才浅薄问题而脸红一二，“看来此番是我唐突了。”
“来者是客，怎么能说唐突。”男子放下手中磨盘，侧身请玉清鸾去茶桌小坐，“此处甚是偏僻难寻，难得有一清雅美人来寻宝，当真胆大，佩服佩服。”
玉清鸾一愣，倒是没想到这层上来，被一半带调笑的调侃后就不想久留，“家兄推荐的我自然信得过。”说罢将方才巷口遇到那人的南红牌子递去，“这是有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只见男子拿过牌子挑眉一笑，唤童子来不知说了何事，待童子退下后说道，“姑娘今日磨盘的事我记下了，事好后会让人送去给姑娘。”
玉清鸾见男子态度骤然爽利，心中颇有不解，可既然这掌柜应承下来也算达到此行目的，“既如此，可需我说样式？”
“姑娘且等着，到时包君满意。”男子拿了竹根水勺拾水，再悠哉点上茶炉火。
“定金需多少？”玉清鸾又问道。
“不必。”男子只专心烹茶，眼睛也不抬。
“不必？”玉清鸾又迷惑，“那你可知该送往何处？”
“自然。”男子点头。
既然态度如此明确，玉清鸾也就不多说什么，且坐片刻饮两杯茶又闲话两句茶上交流便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