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花使 其二 真正的幸福 月光下最幸福的人们

 
在这凄切的人世间，何处曾响起无人知晓的低喃。
在这个世界上一直都不会缺少幸运儿，他们自出生就有优渥的家境，父母的疼爱，数之不尽的朋友。他们可以随便去犯上一些小错误，可以去向别人肆意炫耀自己的脾气，最后也仍然会有越多的人凑到他们身边，只为了自己能稍微沾染上些他们的光芒。
世界无比残酷的平衡，伴随着一个幸运儿诞生于世的同时，是更多平庸且不幸之人的伴生。他们从一开始就无比不幸，家境的艰苦，亲人一个个的从自己身边离去，因为和别人合不来所以也交不到知心的朋友，他们只能孤自在那口叫做深渊的井里坐着，久久望着自己头顶上方的光芒，无数次的伸出手去试着握住，最后都失败了。
他们应该都曾渴望过一座城堡，都渴望过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小城，站在小城的顶点上等候着下一位来客的光临，等待着那个能够把自己拉出这座城牢的‘勇者’。
没有人知道他们等待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他们还要等待多久。
丁棘站在这座“城堡”的外面，越过了它早已干涸的护城河，抬起手去摸了摸它那面早已斑驳的城墙，手指蹭下了一层薄薄的青苔。
丁棘就那样看了它许久后深深叹了口气，随后推开了这座城堡老旧破败的高门，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踏入了进去。
城堡应该是好久都没有人来打理过了，曾经光鲜亮丽的大理石地板上早已落满了灰尘，曾经努力支撑起它的高大粗壮的石柱也已经断掉了三两根，数不尽的石块就那样摔倒在了一旁。以前它扶起了无数人，现在没有一个人来扶起它。
丁棘循着地板上不知何时留下来的脚印，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座城堡的深处，更深处，越深处。在终于走到城堡的最深处，终于到达了在那些描写勇者的小册子中，流传甚广的故事中的场景——勇敢无畏的勇者在历尽了无数的艰险险阻后走在了美丽动人的公主面前，击败了囚禁着公主的恶龙，拯救了公主，最终和公主两个人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勇者的，也没有人需要你去拯救。
丁棘看着眼前这个身上只披着一块毛毯的女孩，眼神活像是在“秃头季”的数学课上死死盯视着黑板上的公式题。他在迟疑些什么，在困惑着什么，他没有说话。
“你来了。”女孩先开口道。
丁棘抿了抿嘴：“你为什么不跑？”
“我为什么要跑？”她笑了起来，“我的幸福值已经比所有人都高了，现在的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又是幸福值……你该不会还在以为只要有足够的幸福值就能办到所有事吧？”
女孩摇了摇头：“没有，我早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在了冰凉入骨的地板上，“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办得到，你说呢？”她问丁棘。
“除了去向神灵大人祈祷，恳求她的恩惠以外，我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实现愿望的方法了。”丁棘想了几秒，如此说道。
“听着就很不靠谱呢。”女孩笑着说。
“嗯，毕竟神灵大人打从一开始就是一群既恶劣又懒惰的家伙，她们能不给世人添乱就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我不信神。”女孩看着丁棘，低声说：“我信人。”
丁棘也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点头，长长吐出口气：“相信自己是最保险的事。”
“我可不信自己。”女孩站在丁棘跟前，拉紧了些身上的毯子。
丁棘许久没有回话，二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了好久，好久。
“你这次过来，应该也叫了别人吧？”女孩说，“警察，医生，还有那几个一直跟在你背后的女孩子。”
“上次她们跟在我身后是个意外，这次她们可没有跟过来。”丁棘从女孩的身边走过去，坐到那张只铺着几层薄布的床上，又说道，“不过警察和医生应该是会有的，我怎么可能会一个人来这么不保险的地方。”丁棘笑了笑。
“你在担心我会伤害你？”女孩蓦然向丁棘看去。
“嗯，我可是很害怕你也会像白石香里那样子，想着把我的幸福夺走，虽说它现在的的确是空的。”
女孩看了丁棘的脸好一会儿，然后在一瞬间又满含笑意了：“是吗？也许真的有可能呢。”她别过了脑袋去，“也许吧。”
几秒种后，她侧头看了丁棘一眼：“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想死的时候和想杀人的时候，什么时候更多呢？”女孩走到了丁棘的旁边坐下，微微仰头看他，“墨大人。”女孩声音很低，丁棘转过头去，窗外的月光透过了被冷风徐徐吹起的窗帘，洒落在她的脸上，她在这静谧月色中，静静闪耀着。
“我可不认识他……”丁棘说。
女孩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有些飘忽，过得一阵才开口说：“哦，是么。”她竟是很轻易就接受了丁棘说的话，似乎是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在很久以前，久到我不愿意去回想起的时候。我是想杀人的时候更多。”女孩接着说，“但是现在，我是想死的时候更多，在很多时候。”
“人还是稍微自私点好。”
“但有些事情我已经不想再去做了。”她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因为害怕那样会让墨大人讨厌自己。”
“幸福的力量还真是伟大。”丁棘有些感慨的说。
“对啊，真的伟大。”女孩笑着说，然后起身走到窗户边，伸手将那扇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的玻璃窗推开了，夜风肆无忌惮的吹进这个小屋，窗帘被风吹舞了起来，遮住了女孩，遮住了丁棘的视线。
忽得一阵大风吹进来，夜里的寒风将女孩身上披着的毯子吹飞了出去，吹到了数米以外的地板上。
女孩身上竟是不着寸缕，她赤裸裸的站在了那里，风声不断掠过，女孩的黑发不断飞舞，寒风让丁棘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她就那样继续定定的看着丁棘。
“我啊，以前做过很多错事，为了让自己得到幸福。”女孩笑着，手轻轻挽起了自己的长发，“不管我现在再是后悔，也没用了，像我这样恶劣的女孩子一定不会被墨大人喜欢。”
她目光移到了一边，打量着自己踩满了灰尘的双脚：“墨大人啊，他对我来说是无比重要的人，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安慰我，理解我，有的时候还会逗我玩……每当我有事找他的时候，他也总是很认真的在帮我……以前从没有人像他这样对待我，从没有人像他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给了我好多的幸福，多到数不清的幸福，有些时候我总会止不住的去想：这么珍贵的幸福是我该拥有的吗？我这种人是不是压根就不配拥有这些？但不管我再去想什么，幸福就是朝着我跑过来了，以前只有在梦里才见到过的，越来越多的幸福值……我想，我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吧。”
丁棘走了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想要披在女孩的身上，但还没等他把衣服披上去，女孩就扑到了丁棘的怀里，双手紧紧环抱住了他，脑袋死死的靠在他的怀里。
“感觉怎样？”赤裸着身体的女孩把丁棘抱得更紧了，整个人的身体彻底倾倒在了丁棘的身上，丁棘也只能伸出手抱住她，感受着从自己指尖传达过来的应该只有女孩子才会有的娇嫩光滑的皮肤触感。“喜欢吗？”女孩声音颤抖的问道，或许是因为寒冷，也或许是因为其他，“墨大人。”她又一次声音极低的说。
丁棘顿了好久，犹豫了好久，踌躇了好久，他的心里此时涌起了越来越多的苦涩：“我……我想谁都不会喜欢呆在尸臭味满身的人旁边。”
女孩的手忽得紧紧攥住了丁棘的衣服，甚至攥起了一些丁棘身体上的肉：“是吗……”女孩在丁棘的胸口蹭了几下，然后抬起来头，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她笑了起来，“我明明有好好洗过身体的。”她说着，一边作出娇嗔状的样子轻轻捶打了几下丁棘，然后眉眼间就又遍是笑意了。
“我早就知道的啊，墨大人是不会喜欢这样肮脏的我的。”女孩又用力抱了丁棘一下，用力的在他胸口吸了口气，然后松开了手，双手背在身后倒退了几步，她抿嘴笑了起来，“哪怕墨大人真的会接受这样子的我，我也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她标致匀称的胴体完全暴露在了丁棘的眼前，但她没有丁点的在意，只是笑着，“我配不上墨大人。”
丁棘眼神复杂的望着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呐，我能拜托你帮我个忙吗？”女孩说。
“什么？”
“你能帮我把这份幸福转交给墨大人吗？只要把这些给他，他就会变得更加幸福了吧。”
“你……现在竟然还相信这种东西吗？”
“我刚才说过了，这种事情我很清楚它是绝对不可能会实现的。”女孩摇了摇头。
“那你还……”
“但凡事总有例外。”女孩打断了丁棘，“就好像是我以前一直都以为我不会得到幸福一样……只要是有一丁点可能性的事，我就想要去为了墨大人做。”
“而且，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有把握的时候了。”
女孩轻轻笑着，飞也似的跑到了丁棘面前，她踮起脚尖，抬起头，湿润的薄唇吻在了丁棘的嘴唇上。
丁棘怔住了，睁大了眼睛，惊疑不定的看着她。
就像是蝴蝶轻轻点在了花瓣上，她轻轻的一点，随后就飞快的往后退了五六步，双颊绯红。她就那么看着丁棘呆愣的模样，看了几秒种后“扑哧”笑出了声：
“这就是我的全部幸福了，笨蛋。一定要给我全部交给墨大人。”
“一定要变得幸福……”她温柔的笑着。
丁棘目光有些失神，食指微微颤抖着触碰到了自己尚有余温的地方，他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去细细观察眼前的这个女孩——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闯入到了丁棘的视野间，在温暖月光的抚摸下，她笑着，她恋着，她就像是一只沙丘猫，在丁棘怀里尽情的撒完娇后，就又要跑回到自己的那方田野了，哪怕那里再不舒适。
丁棘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她了，仅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丁棘深深呼出了口气。
“……你求我帮忙的话，我或许……会拯救你。”
女孩盯着她眼前这个妄想要成为勇者的男人，目光变幻了好多下，这时候一阵无比寒凉的风吹进来了，吹得女孩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身躯，她紧紧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不用了。”再睁开，又是满脸笑吟吟的样子：
“能够拯救我的只有墨大人……况且，我早就不配被他拯救了。”
“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墨大人也能体会到幸福，因为被幸福裹满的感觉真的特别棒啊，我想要让他也一直生活在这里面。”
女孩小步跑到了几米远的地方，拾起那块薄毯将自己尽量裹紧，然后又走到另外一边，双手捧起了丁棘刚刚被风吹落在地的外套，为自己披在了身上，然后俏皮的笑笑：“它就送我了，好不好？就当作是我把幸福转交给你的报酬。”
丁棘抿嘴，不置可否的轻笑了起来：“如果幸福是这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东西的话，神明大人也不会看过眼的哦。”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是给你了吗。”
外面已经响起了警笛作响的声音，就好像是故事中的恶龙君临在了公主的这座小城堡。
每一个公主应该都会渴盼着，在这时候能有一个勇者站在自己身边拔出圣剑，击跑恶龙，守护下自己和城堡。
但是，就像之前所说过的那样，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那种为了他人的幸福甘愿付出自己一切的正义的伙伴，或许也真的会有拯救她人走出深渊的英雄，只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丁棘。
他不仅不是勇者，还足以称得上是“恶人”。二世为人的他做过太多太多与“勇者”，“正义伙伴”这些称呼半点不相称的事情。
女孩把身上的外套裹得更紧了，她走到了窗边，指着天边那轮丁棘永远都触碰不到的月亮：“你，回到月球去。”
丁棘看着她。
“去和月球上的人结婚，生个神气活现的孩子。”她说。
“笨蛋，这些话我早就听别人说过了，你可是涉嫌抄袭了。”丁棘笑了起来。
“难道不喜欢？”
“喜欢是喜欢，但我们来稍微变换下吧。”丁棘走到了女孩旁边，也抬头一动不动的望向了点点璀璨的星空，“你相信宇宙人吗？”他开口问。
女孩点了点头，握了握他的手。
“以前是不相信的，但以后就会相信了。”
女孩的头轻轻靠在丁棘的臂膀上，嘴角扬起，微微浅笑：“她一定会是特别温柔的一个人吧。”
“或许是吧。”
“去成为自己渴望的人，去得到越来越多的幸福。”女孩的手紧紧握住了丁棘。
“那一定再好不过。”
小小的城堡中传来了好多踏响地板的声音，很快，公主的梦就会苏醒了，妄想成为勇者的可悲人明日又将会是不断的重复起昨日，在这分外冽骨的初冬中，不知今日又会有几个人获得了幸福。
女孩的手冰凉凉的，丁棘摸着她的手，不由想起了不知道是哪个故事里写的，在一个遥远到不知境的雪国，在冷冽着世人的崖壁上，会常年盛开一种绽满冰晶的小花，它并不出彩，与那些美丽动人的鲜花相比它很普通，但只要将它捧到火堆中，等待它消亡融化的那一瞬间，这朵小花竟就会绽放到无比诱人，使人迷醉。
“喜欢……”在这嘈杂的风声中，某个人轻轻开口，某个人叹息了一声。
听到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丁棘一动不动，没有回头。
他知道，恶龙闯进来了。
在那以后，丁棘再没有见到过公主。
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只是公主的梦忽然醒了。
只是公主再也舍不得去接着作这场没有结果的梦了。
你，渴望被宇宙人拯救吗？
脑子停止了思考。
站在山谷中望向丛云交叠的天空，妄想插上翅膀飞向天际的碎片。
在人心中生长着一朵花，某个时刻它会占据心房的所有位置，并刺激着自己前往陌生的地方尝试陌生的生活。
对于人来说一成不变的唯有一成不变的艰辛，这是无关于童年的现状。
一如伸出手得不到丝毫的回应，一如长大这个词没有部首偏旁。
见识过极光的美丽之后，再见到一般的天空就会无所适从吧。
人在幻想过人世的纯净后，再回到一般的社会又会如何生存呢？
将简单思考就可以得出答案的问题，当做了难题处理。梦也好幻想也好，这些东西并不是没有必要存在。
要将自己拖入未曾了解过的深渊吗？
不要犹豫了，那份永不放弃的幻想正是神灵大人留下的眷顾痕迹。
成为自己一直渴望的人，成为不免被其他人嘲笑的笨蛋。
因为那些怯懦的想法仅仅只是触碰便令内心隐隐作痛。
你，渴望被宇宙人拯救吗？
那么，就将这天空中软弱的颜色舍弃掉吧。
希望苦痛不会磨灭诗和向往。
成为最后一个坚持梦幻的笨蛋家伙。
——某位游者的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