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工作人员

传说，每个人到地狱后，都有一个机会，讲述自己的一生。
0.
我来的迟了些，庙里的火堆已经烧得很亮了，但这座庙实在是太大了，虽然火烧的很旺，但四周却依然是隐隐晦晦的，看不真切；香案上本该摆着神像的地方却是空空一片，什么也没有。
庙外正下着暴风雪，那些从极寒地狱里拿出来的棉花正一盆又一盆不要钱一般的往下倒，盖在荒原上，硬是把这里堆成了一个白色沙漠。
1.
他一直站在还有一部就要离开庙宇的位置，默默的注视着庙外的暴风雪。
那是个相当的年迈的老人了，脸上的褶子一层又一层叠起，头发也白花花的，但胜在穿着妥帖，腰背也挺得很直，应该是在人间混的不错的样子。
我咂咂嘴，冲他喊道：“喂！老头，你到底还讲不讲故事了？”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看，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特别漂亮，就跟带了那种很火的黑色美瞳一样。
2.
“你是谁？”他突然问道。
“我是地府工作人员，编号0212。”我特别顺溜的回答道，像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9800次了。基本每次接到一个类似任务，就会被问一次，而我已经接过9800次任务了，也就是说，只要在完成现在这个任务，就可以去投胎了。
基于这个，我非常兴奋，也非常乐意对这个人态度好点。
“我是谁？”他又问道。
他这个问题虽然非常奇怪，但我是谁啊？我可是接过9800个任务的，成熟的，有实力，有眼界的老员工了，老年痴呆到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还是见过的。所以听到这个问题，我也只是愣了一会，便快速的回答道：“你是齐南。”
“齐南？”他追问道。
“我只知道你的名字。”我耸耸肩：“你的故事，要你自己来讲。”
在灵魂的世界里，只要听到自己的名字，就会想起自己的故事，没人知道原理，但就是这样。
“我的故事...”他盯着我，忽然就笑了，那笑容把他脸上的褶子拧成一束一束的，看得我很不舒服。
“你到底还讲不讲你的故事？”我忽然就有点急：“爱讲就讲，不讲拉倒！我还赶着去投胎呢！”
他转过头，不再盯着我看，转而注视着那明亮的篝火。明亮的火焰把他的声音拉长，暴风雪的呼啸为他的声音注入沧桑。随着火焰的起起伏伏，他终于讲述起了他的故事。
3.
齐南还小的时候，大概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不是一个好孩子。
他成绩差，爱逃课，上课睡觉，晚上玩手机到凌晨一二点，不交作业，顶撞老师，经常迟到。总之，他可以说是吧法律底线以上的所有坏学生该干的事儿都做齐了。老师不喜欢他，同学们也疏远他，甚至他的父母也讨厌他。
但他觉得无所谓。
他觉得，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自己是否会死去，所以只要今天活得潇洒，自己活的潇洒，就可以了。
我仔细品了品这句话，深觉自己的三观和年幼时的齐南蛮合的。但在这个时候打断他的故事做出评价，也是挺不合时宜和罪过的。我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打断他的故事，让他继续讲了下去。
齐南他每天都过得很潇洒，只要不在老师或者父母的眼皮子底下，他就过的很快乐。
但有一天，齐南一觉睡醒来，发现一切都变了。
昨日还在暗中议论他的同学，今日就成了他的朋友；昨日说教他学习不够努力的导师，今日要求大家向齐南同学学习；昨日骂他不守纪律的父母，今日就夸他乖巧懂事；昨日还是倒数的成绩，今日的就到了年级第八。
昨日才刚刚抽芽的柳条，今日已成荫。
齐南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什么东西取代了，可能有什么东西，代替了他一段时间。
齐南开始害怕，于是他一杯又一杯地灌咖啡，他不愿意再失去自己的意识，他不愿意再被别人取代。
“真的有东西取代了他吗？”刚说完我就明白自己说了废话，这可是灵魂的世界，没有任何生灵可以说谎。
4.
话说回来，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打断别人讲故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讲故事的手法特别好，既然我有些感同身受，
“当然。”他笑着回答，他没有看我，笑的也非常温和，但我依然觉得他的微笑让人感到不舒服。
可能是五行不合吧，我想。
齐南最终还是撑不住，在某天去买咖啡的路上，顶着火热的阳光，晕了过去。
齐南晕过去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忽然变得非常温和，非常善良，又开朗，热爱学习，知书达理，听话，孝顺到简直马上就可以去评选三好学生。
而他周边的人：同学，家长，老师，虽然对她突如其来的改变感到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惊喜。
他们夸赞齐南说：这孩子终于长大啦，懂事啦，变得优秀啦！
齐南在梦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的发生，心中感到一阵恐慌，却什么也不能做。
齐南只好在心中一遍遍的对那些人呐喊：不对呀，那个优秀的人不是我呀！他不是齐南啊！
可惜没有人听得见，那个“假齐南”依然被众人喜爱。
火光在眼前变得模糊，又在下一秒清晰起来，我发现我的眼角变得湿漉漉的，抬手一摸，我发现我哭了。
5.
我为什么要哭？我不明白。
我在为了谁而哭？
6.
梦境的最后，齐南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白之中，在他对面，站着另一个齐南。
那个彬彬有礼的“齐南”。
他们两面对面地站着，一时相顾无言，那个彬彬有礼的奇楠一直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却让齐南感到一阵又一阵的不适。
“嗨!”那个彬彬有礼的齐南突然说话了：“我叫齐南。”
“......”
“齐南”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嘴角简直就要碰到耳根。
7.
他说：“我是齐南。”
8.
故事讲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他不再看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反而扭过头看向我。
他脸上依然挂着那温和的微笑，那个如同被设定好了一样的温和，让我心中一次次心惊肉跳。
“然后呢？”此时的我已经顾不上这份心惊肉跳了，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懂。“后来呢？”我不断的追问：“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带着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温和微笑，把那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9.
齐南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隆冬了，纷纷扬扬的雪洒了下来，融在空气里，把他冻得发痛。
齐南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取代。
应该是因为我不够优秀起来，齐南想，只要我变得比另外一个齐南还要更加优秀，我就不会被取代了。
于是齐南开始努力，他开始改变自己的所有特点，用公正的尺度束缚起自己的潇洒，让自己真真正正的变成了一个三好学生。
齐南考上了一个好大学，找了一份好工作，又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庭，而另一个齐南也始终没有来找过他。
大家都觉得他很成功。
一年冬天，他们班上举行了一次同学聚会，齐南喝多了酒，来到洗手间，打算洗把脸清醒一下。
其实这些年他活得很累，一点也不潇洒，偶尔，他甚至会想，他这样改变自己，真的对吗？
齐南往脸上泼了一把水，冷水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他的睫毛，让他看不清自己。齐南揉了下眼睛，抬起头来，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他正在微笑。
10.
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温和而又得体的微笑，是齐南在经年累月的社交生活中练出来的。非常彬彬有礼的微笑。
但现在看起来，真的是...很眼熟啊...
有水滴顺着齐南的额角滑下，也不知道那是刚刚泼上去的水还是新溢出的冷汉。
“嗨！”齐南听见自己说：“你成为了我。”
笑意像瘟疫一样在齐南脸上扩散，他的笑容越发灿烂，越发明艳。
“嗨，”他说：“我是齐南。”
n.
“像我们这种不记得自己过往的孤魂野鬼，想要去投胎，就只能去地府接待处接任务，接够9801个就能去投胎了...”我拍了拍咖啡零售机，终于把那瓶卡在机子里的咖啡拍了出来。
“顺带一提，唐僧取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而我们投胎呀......”我弯下腰，把那两罐咖啡捡了起来，随手递给身边站着的新人。
“要接，九十九乘以九十九个，也就是9801个任务。”
“那么...齐南前辈。”新人问：“你为什么还不去投胎呢？”
“因为不想。”我笑笑，这样回答道。
我真是一如既往的潇洒啊，我在心中为自己的回答点赞。
n 1.
很久以后，我偶尔也会矫情一下，想想我为什么不去投胎，追究一下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我想答案大概其实很简单。
就是人间不值得。
既然这人间没人能接受原本的我，那这人间就不值得我为之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