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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金】《墨菲定律》(下)

2023-03-26凹凸世界瑞金 来源:百合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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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素食主义者叫嚣着“众生平等”的时候,肯定没有考虑过植物同样需要呼吸,消耗养分,生老病死。
我向来对这些理论嗤之以鼻,如果想要净化地球拯救世界就请当场出殡,腐化的身躯还能在百年后为花花草草的茁壮生长提供一份动力。
众生平等个屁,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但若是自己变成了案板上的肉,厨师正磨刀霍霍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把你蒸炒煮炸烹焖炖,同样没有哪个生物会乖乖站好等着被刚。
一百勾玉那点破补偿可不能让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我相信那一刻的金一定用掉了这辈子全部的手速。
他犹如一条被捞出水即将物理去世去鳞开肚的鱼,蹭地跳了足有三米高,像每一个抱着同归于尽必死决心的英雄,我甚至觉得他想和慧子拼命——然后他垂直掉下来了,下来的时候一脚踹在我的腰上,差点没踢折我的脊椎,
在那滔天巨浪拍到我们头顶前,他把我踹进了里世界。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高速公路上尘埃滚滚,一只塔克拉玛干蜥蜴趴在我脚上,豆大的眼睛瞪出了美图秀秀滤镜最高级别的气势,三秒钟过后,约莫是觉得如此之大的块头实在不好惹,识相地解除了对我双脚的封印,慢条斯理地爬进了路边半人高的杂草中。
我默默地将已经冲到嘴边,挤成一团的尖叫咽了下去,因为异物体积过大,还有些噎着,又想要打嗝了。
金艰难地爬出通道,趴在地上装死,与那几条躺在路中央,历经风吹雨打车轮压,瘪成了副品相不怎么端正的化石蚯蚓差不多。
我深思熟虑,左顾右盼,这块儿没人,把这智障当场人道处理了也没关系,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脚之仇不报非君子,我的腰现在还在疼——
然后金爬起来了。
极其迅速。
我恍然想起这里世界的控制权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怒气指数踩着油门一飞冲天,锣鼓喧嚣飚了个痛快。
“金,梦境三法则,你不能偷窥我的内心!”
“这不怪我!”他哀嚎着,“是梦境先动的手,你必须信,开启里世界的梦境旅人拥有里世界所有生物的绝对洞悉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只蜥蜴想要找老婆的思想。”
“闭上你的嘴,我不信你没办法控制这些,这是初学者都会的心灵封闭!”
“我不行。”
“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
“我真的不行,”男人忧郁地看着路上排队迁徙的蚂蚁群,语气虚弱到颤抖,“臣妾现在作不到,那些信息在强奸我的大脑——妈的,为什么动物的内心全是交配,还图文并茂!”
这种感觉确实操蛋,我能理解金现在的感受——哪个梦境旅人没被强奸过大脑呢?可是这情况不妙,太不妙了,就算是初学者,在进入里世界后都能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控制自我,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疲软,最后被踢出里世界,这个梦中人的内心最深处。
要多强大的力量才能让慧子在最初就剥夺旅人的部分掌控权?如果慧子真的已经进化到了这种程度,为什么世界上无人知晓?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危机如蚀附骨,环绕在我们身边伺机而动,愚蠢的人们在猪圈里趾高气扬,丝毫不觉得命运的提线已经连上了他们的手脚,直至今日,金遇到了她。
我当机立断:“先去找慧子魔化的理由。”
金面如死灰,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迟早有一天要把他扔进粪坑泡一夜,不如此不解心头之恨:“阿赫,出去后帮我找最高的心理医生开十二个周期的心理诊疗。”
“我亲自上阵都没问题,现在告诉我,这是哪个时间线?”
“慧子和母亲死的时候。”
按照通常的灵异电影来说,开局就面临如此劲爆剧情,之后的发展不是更加丧心病狂就是急转直下,其灾难程度都差不多,不过是死无全尸和魂飞魄散的区别。
里世界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世界,它只不过是梦境主人生前记忆片段的投影,是一幅画,一个电影定格,一本小说中的某段文字,视线之外便是不可踏足的虚无,任何倒霉的误入者都会被贪婪的空洞囚禁于此,陷入永恒的长眠。
我和金所处的地方是一个u型拐角的凹陷处,盘山公路常有的那种,三面环山,死气沉沉,防护栏生锈破损,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悬崖,危险标识风化腐朽,碎布条伏地不起,没有凸面镜,光秃秃的一根杆杵在那里,顶不了天立不了地,倔强又滑稽地故作姿态,维持着交通委那点残缺的颜面。
会来这里的只有风,云,啃食尸体的秃鹫,和想自杀的暴走飙车狂。
现代人类社会基数膨胀,有那么点愿意舍身为他人保留有限资源的无私人士,我双手双脚赞成,但是死后还打算遗臭万年,在那原本就不多的伟人位置插一脚,我阿赫先生绝不认同。
即便我无论我如何也想象不出来,慧子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狂野的世间奇女子女人,才能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孩,途径这条明显已经被废弃多年的高速通道。
金依旧把我当成人型拐杖,他看上去快要吐了,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捂着肚子的动作活像个妊娠过激反应的孕妇,我简直想狠狠对着他来一记交腹拳,昨晚吃了太多的炸鸡就是这个消化不良下场,更何况那炸鸡中还有我的一份。
我们就像两个傻逼,受困于逼仄的空间内不敢越雷池一步,等待着死亡片段的重演。山路海拔有点高,狂风肆虐,我不禁开始庆幸今天出门前抹了半瓶的发胶,迎风流泪就算了,发型死都不能乱。
我们没有等太久。
一辆二手东风雪铁龙,半旧不新,车主显然没有什么打理它的心情,常年的积灰和车窗上的蛛网状裂痕都在宣告它的原配发动机随时都有可能罢工熄火,车窗完全摇到了底,小女孩乌黑浓密的长发从副驾座中飘荡出来,在疾风中狂舞。
她的眼睛里有恐惧,双手双脚却被撕扯成条的布料束缚,驾驶着车辆的女人面色阴沉,形销骨立,明明尚值芳龄,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睛肿成了杏,脸上有被泪水常年侵蚀的沟痕,嘴角与额头流着血。
她抓住方向盘的手是如此用力,以至于青筋暴起,骨节突出,像某种食肉鸟类的爪,扭曲变形。
慧子终于哭了出来,幼童的大喊痛苦凄厉,撕扯着脆弱的声带。
“妈妈!”
她喊着。
“妈妈!”
车身猛地一晃。
“妈妈!”
女人高亢的尖叫吓得我一颗心跳到了喉咙,从脚底窜起的惊悚一路冲上头顶,大脑几欲被无形的利刃劈开。
这个疯婆子就这么冲出了跑道,带着她的女儿一起,车辆从陡坡翻滚而下,压垮了三四棵不高的小树。
不知怎的,车辆爆炸时的巨响,不如慧子的哭声更让我心惊肉跳。
我和金良久没有说话,自第一次重演后他便把头埋在我的后颈,不愿去看无限重播的翻车惨案,呼吸急促到我怀疑他是不是犯了哮喘。他身体微微颤抖,温热的液体慢慢淌下,不知是汗还是泪,是鼻涕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他。
“金?”第十二次翻车现场,我的鸡皮疙瘩终于完工收队,“那个女人在想什么?”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习惯的过程,从恐惧到麻木,再到无动于衷,事不过三,过了三那就再来个六,实在不行加个九,总有一天你会将发生在身边,身上,身里的悲剧熟视无睹,因为所有的,能想到和不能想到的事物,在你看来都不稀奇了。
金的嘴唇在动,我能感受到摩擦着我皮肤的柔软触感,但我听不到声音。
“大声点。”
金捏着嗓子,一团异物堵在胸腔,吐不出来,气流和破音让他听起来活活是一台坏掉的收音机:“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
他总算是能站稳了,从我身上起来,眼睛湿漉漉的,鼻头泛红:“我不知道,我很难受。”
他捂着心脏:“很难受,这里疼,疼的要命。”
金的表情异常悲伤,不是我见过的,那些为了房贷,老婆的责骂,上司的偏见,自己的无能而怨天尤人的悲伤,世人这样描述自己的苦楚时,往往流于夸张,只要起居有常,三餐有继,僵死的心往往也能恢复活力,即使那活力有限。
金的样子像是被重物压垮在地攀爬不起,泥沼淹没四肢却无心抵抗,像绝望的人想要躲在狭窄的箱子里谁都不见,谁都不理,直至朽化成枯骨。
“慧子呢。”可是金可以逃避,我不行,必须有人拼了命扯着脚步直面岁月经年,不许堕落,不许沉眠,不许随波逐流飘摇风雨,否则立马我们就会变成慧子她敬爱老母亲的下酒菜,不够人家塞一口牙缝。
我抓着金的手,把他拉到和我相同的高度,扶着他的肩膀,直视那双哭泣的眼睛。
金闭上眼,不敢看我。
“她爱着她的母亲,很爱很爱。”
像是被狂风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话,破碎犹如飞絮,轻柔地掠过我耳朵,转瞬化作了锋利的刀。
5
所谓母慈女孝,即为人义。与之勾肩搭背的同等词汇还有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后面那一大串先不谈,古人就是墨迹,排比用的刚刚的,单就眼前的已知条件,这妈是丧心病狂到了什么程度才会带着自己的女儿玩儿生死时速,科目一白过了是吗?教练会哭的啊!!
金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他看我的眼神充斥着迷茫与疑惑,那些感情逐渐汇聚在他的脑袋顶,形成一个弧度圆滑的问号。
我能给他的回应,是用一个比他更大的问号砸回去:“你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明白。”
鬼才会明白,囚禁灵魂使其不能自由,不得转世,不得度佛,供养以养料维持不灭,永存永生,再以怨灵折磨肉体,切肤之痛如麦芒穿心。
结果其缘由居然是,因为我爱你?
这是哪门子爱?
不愧为一门亲母子,疯得同样超凡脱俗。
我拍拍金的头顶,他起先愣在原地充当木头,然后头一次抓住了我的手腕,不是避开也不是无动于衷,逃命似的扯着我便往坠车的方向冲。骤然的起身必定会造成四肢的缺血,所以金走的踉踉跄跄。
可是他那么强硬地拉着我,一米七三的身高,好似随时都会扑倒在地,不知情的人看了这一幕,指不定要觉得这是当爹的目睹了自己妻女双亡,现在发疯要带着儿子去殉情。
他把我扯到了安全护栏前,向下看,烧焦的草木零星燃着火种,汽油味呛鼻,烟灰刺目,那一刹那天色骤暗,本应重演的场景犹如花白的电视屏幕,车辆模糊地闪烁片刻,消失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慧子鲜红的裙摆。
小姑娘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刘海,扯扯肩带,小皮鞋点地,哒哒,哒哒,韵律与节奏都格外好听。
一个玩弄着股掌之间惊慌窜逃猎物的,优雅的猎人。
追上来了。
真快。
连交流都不需要,我和金不约而同,两人抓着手往下跳,要是在平时金这家伙可能还有心情喊一句:“You jump ,I jump!”多无聊的事情都能被他找出点乐子。
但现在他什么都没说。
连进入里世界前,在慧子面前装傻充愣的心情都没有了。
缄默不言的背后,藏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或是一击必杀的尖刀,或是温柔乡里致命的毒,我不敢肯定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只能由着他继续下去,直到那炸弹堂而皇之地被呈在我面前,我才有时间数数自己的死期多久后将至。
光景的转场简陋而直接,是那种电影里常用的手法,镜头一晃,就是另一段剧情,不着前后,无关逻辑。
游乐场,人来人往,欢声笑语,阳光明媚。
在场牵着手的不是一家三口就是虐狗双人,我既不想当金的爹又不想娶他当老婆,回头看看这家伙的表情又觉得于心不忍,只能安慰自己反正没人看到,牵着就牵着。
我决不承认我是怕了,金的样子就像丢了魂,若是我松开手,呼吸的功夫,他就会蒸发于人间,被抹消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残片都找不到
慧子同样牵着她的母亲,手里拿一个双味冰淇淋,她们站在热气球下,女人微笑着亲吻她的额头:“我爱你。”
语气深情,爱意浓烈。
她们齐齐走向游乐园出口,一辆东风雪铁龙停在那里,二手,玻璃龟裂。
我不知道怎么去评价这一场面,刻薄的话语在口中绕了一圈,舌尖抵住上颚,险之又险地咽了下去。
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有和我一样的感受。
每一个看到慧子与母亲的人,都应该有这种感受。
这是死刑犯最后的晚餐,异常与违和感满溢出高脚杯,浸湿整片长桌。
“格瑞,格瑞走之前,也是这样。”金开口了,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梦游,“很温柔,虽然他本来就是个温柔的人——我不会描述,他,不拒绝我了,我去拉他的手他不躲开,摔碎了碗也不说我笨蛋。”
然后他消失了。
慧子则与母亲坐上了那辆车。
我的手心尽是冷汗,阳光落在皮肤上,产生了燃烧般灼烫的错觉。游玩的人无忧无虑,却莫名其妙叫我打了个寒噤,脑海里无端浮现出工作人员丢下岗位,摔开检票机,在娱乐设施大开杀戒,摸出机枪对着人们扫射的场景。
慧子爱着母亲,母亲爱着慧子。
真的是这样吗?
深爱着对方的人,怎么会舍得将其亲手杀戮?
这句疑问说不出口,路人已经像经过了千万次排练,齐刷刷地停了下来,陶瓷娃娃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
走到出口的慧子,松开母亲的手,身躯未动,头已转了一百八十度,将脖子拧成了螺旋,语气嗔怒:“看够了吗?”
“金?!”这该死的家伙居然还在梦游!听到我的喊声毫无反应!
我迈开腿拖着他往游乐场逃,好在此处视野开阔,能看到的距离不短,东西也不少,若是在高速公路那儿,只怕分分秒就要被追上碎尸万段。
里世界的控制权被金和慧子平分,我没法出去,也没法进入更深一层的世界躲避追击,只能在屁滚尿流的同时猛掐金的人中,并对着他的耳朵狂吼:“妈的,你给我清醒一点!你又开始了是吗?!!”
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看到的场景和我应该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在于他是开,我是合。
边境线被无形的手当做了饺子皮,我们是一坨变质的馅儿,包饺子的人手艺不错,还捏了花边,馅料们拥挤成一团,我拉着一大团气球,用上吃奶的力气,终于是将影响加到了它们上面。
乌烟瘴气的游乐场被汹涌的红色液体吞没之时,我和金上了天。
这短短十几分钟里我受到的惊吓轻易超过了过去十二年的总和,更别提还有一个除了拖后腿就没什么用处的猪队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金这个专业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还冷不丁给我来了个火上浇油:“你往下看。”
“看哪儿?”我没声好气。
“摩天轮顶,有个相册,是个男的,耶,还挺帅。”
我差点没把他直接扔下去。
伟大的,帅气的,世界第一的阿赫先生在救你狗命,而你只顾着看别的男人?
我快速在心里念了一遍道德经,给那相册送过去勉为其难的一眼。
还真的挺帅。
与慧子有六分相像。
我撇了撇嘴角,看这男人的面相,天庭不饱满地阁不方圆,眼窝发青嘴唇发乌,典型的恶人颜早衰命,联想到至今都未出现的慧子爸,几百种韩剧套路瞬间塞满了我的脑子。
“他离开我妈了。”慧子咬着自己的手指,“我妈很爱他。”
她咬手指的力度越来越大,鲜血溢出嘴角,面色狰狞,青葱似的手指被当做了泡椒凤爪,咔咔两声,伴随着骨头断成三节。
“他不在了,很早以前就不在了,我要感谢他,他抛弃了妈妈,这样我就能和我妈妈,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了。”
这话很有问题,少女,你需要心理诊疗吗?
慧子显然不需要。
她啃断了自己所有的手指,双掌滴落的血止不住,在她脚底逐渐凝聚成人型。
被饲养的猛鬼,那个疯女人,从血水中站起,怨灵虱子样簌簌地从她身上掉下,无数空洞而饥饿的瞳孔看着我和金两颗蜉蝣,我心算很快,得出的结论是不剁成毫米单位,大概还不够它们分。
“妈妈,妈妈,别急,我马上杀了他们。”慧子低声的呢喃甜美纯真,是每一个女孩学唱童瑶时能发出的最好听的歌声,她的母亲与父亲拥有优秀的皮囊和黑暗的灵魂,慧子二者兼有,且融合得完美无瑕。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我把金往上提了提,叫他拿着气球,血水淹没了摩天楼,相册没了,里世界彻底消失。
慧子是唯一的主宰。
“金,你听我说。”
“阿赫?”他茫然的看着我。
“你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我虚空踏立,抬起左手,握紧刀柄,绿色的碎黄顺着我的臂膀向下,构成巨刃。
金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开始呜咽,开始哽泣,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悲鸣。
“我必须杀了慧子。”
我的眼神足够冰冷,我的意志足够坚定,我的血液足够沸腾。
古代皇帝为什么宁可倾天下之力也要固守王位?生杀予夺,一开始也许会不好意思,等到杀红了眼的时候,人头就不再是人头了。
都是泡影。
救世之人,没有谁是不会害怕的。
我也怕。
赴死者值得致敬,他们在黑暗中,为的是人类能生活在光明之下。
金不能死。
我义无反顾冲向慧子的时候,想到的只有这四个字。
少女冷漠地挥手,万千亡灵将我视为砧肉,耳膜刺痛,很快便听不到任何声音。
跟一个杀气毕露的疯子动手,唯一能赢的方法就是比她还疯,所以我豁出去了,让它们刺,让它们劈,让它们划,只要不会马上致命,我都尽量扛着,同时,我猛击,劈砍,向她接近。
下手要狠,动作要快,无所谓损失,我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
慧子。
杀了她。
我付出真皮外皮全花的代价,去换她的一条命。
慧子从容不迫,我的所作所为在她眼里就像一个余兴节目,小丑的哭泣无人听到。
腐蚀性的血水滔天,将我的身体融蚀出焦黑的洞,残肢骨骸在我背后堆积成山,从体内传来野兽的怒吼,浴血的手滑腻到握不住刀。
不断前进,不能回头,身后亦没有归途。
金在哭吗?
我漠视着贯穿了小腹的发丝。那是从慧子乌黑的头发延展而来的,扭成一股,恶毒如蛇,进入体内后便分散开来,沿着经络血肉剖析,钻入骨骼,抚摸内脏。
我将刀插进血水,视线内由红转黑,头发爆出眼眶的样子肯定不好看,说不准挺恐怖的,不过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刀沉入水底,它会完成我最后的指令。
然后金得以生还。
金最后想要问我什么?
哦,刀。
我为什么会有格瑞的刀。
我不知道啊。
金,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6
“妈妈是十六岁那年遇到那个男人的。”女孩努力回忆,“对,十六岁,然后妈妈有了我,那个男人就跑了。”
“妈妈爱我,她把我关在小屋子里,用锁链锁着,抱着我哭,掐我的手,她说她爱我。”
“我也爱妈妈,妈妈说,我必须爱她。”
“所以死后,我把妈妈关起来,锁住,给她喂吃的。”
慧子亲吻着自己的手背。
肉体复苏,细胞增殖,一双完美如玉的手。
“还剩一个。”她低低的说,“还剩一个。”
她抬头,看向天空中的男人,笑得狂乱,活像是拿到粉末的瘾君子,脸部鸡肉神经质地抖动,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你死了,我的妈妈就吃饱了,她能回来了。”
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神,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神。与街上的野狗狭路相逢,它们露出的就是这种视线,不带转弯,直勾勾的,既没有焦点也没有感情
金什么都没有说。
阿赫。
阿赫像个被撑爆了的气球,砰的一声炸的到处都是。
这一幕,前前后后不过几分钟的事,在金的脑海里,却反反复复再现了无数次。他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分析,没有悔恨或悲伤,负责记忆的软件坏掉了,只剩下这一幕能正常播放。
他明明什么都记得。
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啊,对了。
烈斩斩断了母亲的锁链。
血海咆哮,恶鬼失控,怨灵们四处逃窜,巨口吞噬一切,唯独慧子驻足于原地,瞳孔里是不敢置信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妈妈!”
她欢呼雀跃,向恶鬼跑去。
她的母亲,她挚爱的母亲。
恶鬼对着她伸出手。
“可是,你妈妈不爱你。”金忧伤的说,“她只爱那个照片中的男人。”
撕扯四肢。
扭断头颅。
狼吞虎咽。
慧子眼里闪烁如恒星的光芒淡下去了,污浊的泪水从恶鬼眼眶中落下,至亲的血肉,终于填补上了母亲饥饿的灵魂。
她至死都不知道,母亲并不爱自己。
她恨慧子,恨得要吃了她。
慧子从她身边夺走了那个男人,怀孕的少女失去了男人的宠爱。
于是邪念滋生,扭曲心智。
我站在金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金看着我,保持缄默。
缄默。
缄默。
炸弹要爆炸了。
五。
四。
三。
二。
一。
7
我和金见面的地方是一个汉堡店,店里通常不卖汉堡,也不卖炸鸡,甚至没有披萨,只卖沙拉,还是纯蔬菜的那种。
我不喜欢和金见面,因为他很烦,话很多,大脑犹如浆糊,一个话题永远不能维持三句话以上,思维混乱注意力分散,又肢体灵活得活似患上了多动症,但店里的牛奶很好喝,非常好喝,可以提升百分之五十的幸福指数。
当我到店里的时候金已经在和店主聊天了,掀开梅菜干色的破旧门帘,少年蜷缩在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而皱成一团的沙发上,面带蒙拉丽莎的微笑,手里捧着果汁,桌上的土豆泥吃了一半,里面的黑椒汁还没搅拌均匀。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他的表情和神态都昭示着他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神情专注,从不多言,包容并理解你的一切言论。
只要忽略他时大时小的鼻息,一切都很完美。
我走过去,把土豆泥完整的,一滴不剩地浇到了他的头发上,黑椒汁流进他的眼睛和耳朵,金迅速地眨了眨眼,又舔了舔嘴唇。
随即他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开心还是愤怒的惊讶表情,对,就是那样,眼睛瞪大,嘴巴张开,狠狠吸一口气,手臂抬起的力度让我以为他要把我打成旋转陀螺。
然后金狠狠地抱住了我:“阿赫!”
“第二千三百八十次,金,你拒绝接受真相。”
我推开他,而金做出一个“你在说什么表情”。
“阿赫?”他不安地说,“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那是你第一次,看完了全程。”我对他的话熟视无睹,“直面结局,可以吗?你什么都知道。”
半开的店门窗外,近处的夜色黑得可怕。
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化学老师提到过的某种液体,据说是由硝酸和盐酸混合而成,溅到水泥地上一滴一个洞,那些亲手上锁的过去都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然后深深地凝固在了那里。
格瑞已经死了。
金汗出如浆。
四周热如蒸笼,心脏开始狂跳,跳的几乎要他立刻就昏厥在地。有个声音在心中狂叫,尖锐刺耳,他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在命令自己逃跑。
别去听,别去想,别去看。
这就是真实。
一颗汗珠慢慢地滑下金的脸颊,到达嘴角,非常咸,非常苦。
格瑞已经死了。
死在慧子手里。
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别扭又滑稽。
总有些悲伤是印在骨子里的,你会遗失,会忘却,但当骤然涨潮的水汹涌而来,灌注你的全身,痛苦如期而至,那颗跳动的心便自己停下了。
“接受现实吧,金。”我捧起他的脸,认真的说。
格瑞已经死了。
早就死了。
这里不过是金强行制造的梦境。
他把一部分属于格瑞的灵魂残片,就是我阿赫,锁在这里,终日重复着寻找格瑞的工作。
格瑞还在呢,格瑞只是暂时离开了。
他明明知道,格瑞已经死了。
我不是格瑞,我变不成他。
最残酷的现实的事实是,我们一直在追寻陪伴,但却终于明白灵魂永远是孤独的,再相爱的人也不能在灵魂上同行。
我看到一整个星球在我眼前崩塌,就像放的过久的蛋糕,融化的奶油稀稀拉拉地淌了一地,它们欢呼着向我跑来,把我裹成了一团带着变质陈腐气息的绿毛臭豆腐。
金抱住我,抱的异常用力,他像个孩子似的嚎哭,耍赖撒娇也扭转不了既定的事情。
我的身体变成了沙做的,被他拥抱过的地方变了形,一团一团往下掉,啪地落到地上,溅出好大一块污色的印记。
没有时间了,他想起来了。
最后一刻我伸出还似人类的手,轻轻擦了擦他的眼角。
我又不是格瑞,你哭什么。
你别哭啊。
我好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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