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冰上的少年

许多岁月过后，我还是会想起那年冬天在冰面上行走的两个少年，尤其是在那些像今晚一样无眠的夜里。我不知道这段记忆对我来说究竟是意味着什么，却总是难以忘记。它会时不时跳出来，审视一下我的生活，然后不发一语地离开。尤其在每一次醉酒以后，那个冬天就会变得格外刺眼，使我无法睡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我也已经忘记了那时的我是几岁，也不记得那时的弟弟是几岁。
是在某一年的寒假，弟弟从城里回来，要在奶奶家住一段时间。那好像是我们童年的规定，每到寒暑假弟弟总会从城里回来，到奶奶家住上一个月。我也会陪着他到奶奶家住，常常是玩到很晚才肯睡。他总能从城里带回来很多新奇的玩具，有时候是积木，有时候是遥控汽车什么的。
那天爸爸妈妈要带我一起去姥姥家，弟弟也跟着来了。我们上午出发，父亲开着车，我和弟弟坐在后排玩着他带回来的积木。到了姥爷家之后，姥姥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父亲和姥爷在饭桌上喝起酒来。我和弟弟吃完了饭就去卧室看起了电视。酒过三巡之后，我跑去问父亲:“我们下午回去吗？”
父亲说:“知道。”
我于是又去和弟弟一起看电视。
等到太阳已经斜下去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已经到该回家的时间了。我跑去找父亲，他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还盖着母亲的衣服。我突然想起来，爷爷今天说要给我和弟弟做好吃的。我想着爷爷家弟弟的玩具，想着爷爷做的饭，越想越着急。我叫醒父亲，对他说:“我们该回家了吧？”
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明天吧。”
我更加着急了，可转头一看父亲已经又睡着了。
我只好进卧室去问母亲，可是她不会开车，我们只能等父亲醒来再走。我接着问母亲，可不可以我带着弟弟先走，他们明天再回去。母亲同意了。
冬天的农村，树都是干叉叉的，一片叶子都没有。寒风嗖嗖的直往衣服里灌。我和弟弟缩着脖子，朝着爷爷家的方向就那样出发了。
我记得一开始我两还很开心，不停地说着一些有趣的话。那时候我们都小，幻想着的无非是一些新玩具，或者是一觉醒来作业都已经被写完了，又或者是可以一整天看电视。所聊的一些，也无非是哪个动画片怎么怎么样，村子里哪个小孩回来了，明天准备找谁玩。即便都是一些枯燥的话题，我们却还是说的不亦乐乎。
我们走出了姥姥家所在的村子，距离爷爷家还远的很。因为姥姥家所在的村子与爷爷家所在的村子之间隔了一片大湖。那时候每年冬天还有人去湖上捞鱼，或者割冰面上的芦苇去卖钱。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落下去一点了。照我们两目前的速度，是不可能在天黑的时候走到爷爷家的。我于是问弟弟，我们从冰上走怎么样？
弟弟犹豫了，他一直胆子很小。
“没事的，这么冷的天，冰早都冻结实了。再说了，如果我们走路的话，天黑前肯定到不了爷爷家。”我怂恿着弟弟，他点了点头。
我们翻过围着湖的栅栏，踏上了冰面。远处的村子传来了几声狗叫。
我两走着，太阳也走着，天越来越黑。我们开始幻想一些海底的生物。冰面上有些刚割过芦苇的地方，冒着些芦苇茬子。
我们越走越远，前面看不到爷爷家，后面也看不到姥姥家了。弟弟开始害怕起来。我们说的话也越来越少。幸亏那晚的月亮很亮，湖面反着光，我们还勉强能看到路。
不知道是什么鸟从芦苇从里飞了出来，吓得弟弟一把抱住了我。我抓紧了他，说:“别怕别怕，有哥哥在呢。”鸟飞远了，我们又继续走。狗叫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的心里也开始发毛。
忽然又传来一阵鸟叫，吓得弟弟不敢动了，非要休息一下。我们只好在原地停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电视里那些谋杀的片段。
从小弟弟就在城里长大，他的玩具比我的新，他吃过的零食比我吃过的多，他看过的动画片比我看过的多，甚至有些专门播动画片的频道我家的电视都没有。每次到城里，我都希望去弟弟家，可以有没玩过的玩具，可以看动画片，可以吃大爹给我们买回来的汉堡，有时候还可以去公园的游乐场玩。弟弟多幸福啊，成长在那样一个城里的家庭，他明明那么小，却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想到这儿，我低头看了看弟弟，他蹲在冰面上，低着头不说话。
我又想起电视里那些丢了孩子的家庭，他们后来很多都领养了新的小孩。我想，如果弟弟丢了，大爹大妈会不会把我接到城里去？那样我也可以有很多没玩过的新玩具，有很多新衣服，想吃汉堡就能吃到，想去游乐场就可以去。那样该多幸福啊！我想着，看向了不远处捞鱼凿开的冰窟窿。
四周都变得静悄悄的，偶尔又有鸟从芦苇丛里飞出来，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前面看不到爷爷家，后面也早就看不到姥姥家了。空荡荡的湖面上只有我和弟弟。我的心跳的越来越快，我走向了蹲在不远处的弟弟。他的嘴里呼着白气，天实在是太冷了。我慢慢地走着，好像在走向一个全新的幸福的家庭。我看着弟弟，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那么小，他那么幸福。
我踩到了一根芦苇，或者远处飞起来一只鸟，或者冰面响了一声，弟弟抬头看了看我。我停下了脚步。我又一次看向了不远处捞鱼凿开的冰窟窿。
我想起来弟弟每一次有了新玩具都会带回来和我一起玩，想起来每一次吃汉堡我们都是一人一个，他也会把他看过的动画碟给我，每次回来奶奶家他都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我又想起来，妈妈说我是最大的那个，也就是老大，要保护好弟弟妹妹，要给他们树立一个好榜样。
我踩到了一根芦苇，或者远处飞起来一只鸟，或者冰面响了一声。我拉起弟弟来，说:“我们走吧？应该快到爷爷家了。”于是我们又开始走。
记忆中那天晚上的湖面特别亮，我仿佛能看到那两个在湖面上摇摇晃晃的孩子。
我拉着弟弟的手，继续向爷爷家走去。
进屋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爷爷。他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看到我两回来，他赶紧起来，把我两接了进去。
至于那天爷爷给我们做了什么饭，我和弟弟又玩了什么玩具，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始终没办法忘记，湖面上映着的月亮，一片又一片生长在冰上的芦苇，还有时不时飞出来的鸟。那夜的月亮是那么的亮，那夜的湖面却有些黑暗。
直到今天，我还是会想起来那个画面，在湖面上两个摇摇晃晃的孩子。后来的无数个时刻，我也嫉妒过许多人。他们拥有着许多我喜欢但却没有的东西，他们是那么幸福。我也是，在每一个放弃了用手段去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的时候，我也是那么幸福。虽然生活可能还是不那么如意，但总有很多东西，靠自己去赢得才最珍贵。
在我每一次因为生活的烦恼而醉酒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夜晚。它让我不至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也让我相信，无论多么黑暗的冰上，总会有月光的明亮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