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花开

 两江交汇，谓之字水；宵灯满怀，谓之不夜。江水南岸，蕴其气；桑格花开，盛其魂。
“又是这股花香，又是这花香！”一位老人从床上起身透过吊脚楼的小窗喃喃着，“不会错了这股桑格花的香气，是从江上传来的。”
今夜微凉，江色却氤着悲切。月色很美，楼里却一人不眠。
老人终究还是等到了江上的雾霭升起了，才堪堪从床上下来，拖着略有疲乏的双腿坐在桌前，将冰冷的隔夜粥端上锅里蒸热了起来，眼神里却并没有看着锅，只是直直地盯着墙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莫约二八年华，有着灿烂的笑，虽然是黑白的照片，但是那个头上别着桑格花的女人的笑容却明亮了这间屋子的微冷。
那还是近六十年前的事情，那时的重庆可以说是一张破旧的白纸，虽然有着向上的决心但是城市的破败却是一道坎印在这些有着鸿鹄之志的年轻人的心里面。当年的老人也是这些青年中的一位，堪堪从青涩中走出，抱着一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势，总是想着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事实上刚开始也确实是这样的，纵然他没有被分配到他最想去的工业建设中去，但是风景林这个新奇的东西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而且在这里，他遇见了她。
他，刘新国，壮志满怀，青涩未退，一心做人民和国家的公仆，渴望有一番作为。
她，肖国嘉，年华正好，初涉尘世，一心为南岸这个自幼生长的地方添上一抹色彩。
他和她的邂逅皆是因为这汪山的抹桑格花开。
“那个，女同志，我想问问，咱们风景林接下来要种什么呢？”刘新国看着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卉和后身背着的半山葱郁。
“大概是种些菊花吧？”肖国嘉并没有回头，仍然用手里那快用干墨的毛笔在记录着什么。“男同志，这可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被分配的任务只是协助我们保养花草吧。”她在“男”字上的语气尤其强烈，透露出了强烈的不满。
刘新国愣了几秒才堪堪反应过来，心里想着，原来这位同志不喜欢被区别对待呀。脸上不免有些尴尬。过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说到：“对不起，同志，我没有歧视的意思，我，我只是一时糊涂......”因为紧张，他的语气颤颤巍巍的，甚至越到后面声音也就越来越小。
听着刘国新的吃力辩解，似乎是把佳人逗笑了，轻笑了一声把纸笔都放下，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试图将脸色的涨红用低头来掩盖的人，她伸出了手：“肖国嘉，我的名字。”
这时刘新国才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着这个女同志，“刘新国。”他这样说着，当他与她对上眼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这个第一次见的女同志已经将他的心狠狠地拽在手上了。
第一次的邂逅往往就可以预知往后的轨迹，二人之后的轨迹也悄然汇集着。
因为刘新国对肖国嘉的那份特别感受，让他们的关系渐渐的，从陌生人到朋友，从同事到知己，不到一年两人便确定了关系，但是二人因为生涩与羞涩却并未再进一步，那一切对于这对情侣来说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莫不如说他们现在都还认为这份关系是虚幻的，生怕下一秒就会破灭，也证实因为如此，他们共同工作的日子也正是他们最最幸福的时光。
风景林已经成为了南山公园，而那迟迟未种下花的土地里也播下了第一代格桑的种子，这格桑花种更是由二人亲自在风景林里面寻找的，理所当然，这块花田也交由二人治理。莫若说这是播下格桑花种，其实是在播种二人的爱情。这桑格花语的“美好时光”也正是二人的幸福写照。而这对小情侣也在他们的照相馆朋友那里拿来了相机，将刚刚冒芽的桑格花摘下两朵来带上头，一人照了一张相，这桑格是那么的美就如同“幸福”。
可是幸福永远是短暂的，在桑格花开的第二年，因为分配原因二人就将分开。他将去南岸江边修建公路，而她将前往四川另有安排。
这就是命运给二人开的玩笑，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仍然没有放弃他们的契约。约定好一旦休假，她就会回来重庆看他，他也说一定要在他回来前准备好结婚要用到的一切。
但是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
她走的那一天，脸上还有着笑容，走之前，着对情侣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道别离，也用了整整两天来适应这份离去，他永远忘不了她走时的一颦一笑，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当时的心如刀绞，更忘不了第二天传来的火车脱轨的噩耗，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反复确认真伪，又抱着希望等待着救援名单上她的名字，却最终一无所获，一个月后，他终于在遇难者名单里面确认了她的名字，后来从四川寄来了一封信，他在拆开时是报这极度期待的，他在拆开时仍是心存侥幸的，他希望在信中看见她仍安好的句子，却，没有。
这是一封感谢信，信中的人当时也在那场事故之中，还说如果不是她的舍命相救，他是绝对活不下来的，当然这其中的细节早已被刘新国抛之脑后，他的脑袋里面只有着这样的一句话在不断回响，“她，真的死了。”
这个消息的确认让接下来的几天的刘新国浑浑噩噩，不仅仅是在梦中的突然惊醒，抑或是在吃饭时的魂不守舍，就连在高昂的劳动氛围之下，他也似飘飘然般，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所以经过多方面的建议，他又回到了那个花田——那个他们一起播下桑格花种的地方，就连刘新国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安慰着自己说：“说不定，到了那个地方，就好了。
”
那片花田就这样被许多人都予以着希望，他们都相信这片花海一定可以治愈刘新国的殇伤。
可是，却无人知道，这片桑格花田，早已成了一片的枯枝败叶......
几个星期前，这里被几个祭祖的人在烧纸钱的时候失手点燃了，那几人害怕究责，便迅速逃开了，固然这些人被收纳进了警局，但是这片花海却变成了一片废墟。
看到这对于他堪称末日的景象他当时就愣在了那里，整整十几分钟都没有缓过神来，或许他在这片废墟里面看见了她，看见了当时与她在花田里面的一切，但是那都是曾经了无论是花还是她都已经成为了往事。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奔也似地飞跑着，跑到力竭了就坐在那片曾经还是花海的废墟之中放声哭泣了起来，哭到泪流干了就躺在尘埃上睡了，或许只有在宣泄完悲愤后的睡眠才是他真正安心的时候吧，他那翘起来的嘴角或许是在梦境里面又遇见了她吧......
当他再一次冷静下来读那封感谢信的时候又是几天过去了，见义勇为，这寻常的四个字便是对她的最高度的概括了，到这时，刘新国也没有去怨念那个被帮助的人了，即使是他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因为他明白，这才是她啊，就也就是这个名叫肖国嘉的女孩做得出来的事啊，假使在给她一次选择，她或许会迟疑但绝对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因为，这就是她，肖国嘉。
至于那片现在荒芜了的花田，刘国新小心翼翼地将没有烧毁的种子再一次埋下，并将自己所准备结婚时给肖国嘉戴的发簪也一起埋下，同时埋下的还有他对这座城市的希望与期许。
他也决定了，要有一个新的开始，如果国嘉在的话想必也会支持他的吧。于是他便参了军，被编制到了云南边陲直到70年代的末期才堪堪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这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看那片他予以了厚望的桑格花田，那花开得正盛，一片一片的，虽然很小，但是却很美，美到了刘新国的心里，就像是国嘉的笑那样，很微笑，却很温暖。
于是他决定了，在江边买下了一座小小的吊脚楼，每天都上南山来看看这份足以温暖人心的花田，摘下一两朵笑得最像国嘉的桑格，带回家放在床头，每天都可以感受到国嘉的笑，这就是他最开心的事。
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十年，南岸发展得越来越好了，从CBD到文明双创区，从老街文化到开通立体交通......一切的变化都在发生着，而这历经了这些发展的刘新国却一直秉承着自己的习惯，每天都会上一次南山采几朵桑格花，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几十年来，这片桑格花田一直都盛放着，一如几十年前的模样。
但是今天，他却有着这样的感觉，他马上就要采不动桑格花了，于是几十年来头一次，他在热完粥后，没有选择去到南山，而是重新躺回了床上，问着窗外那变得越发浓郁的桑格花香，他一直凝望着窗外的长江，没由来的，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这样一个荒唐的想法，这花香或许是从江里面传来的。他摘下了那张黑白相片，抱着它，仿佛是在抱着自己应用一世去宝贝的东西，从床头拿起一朵桑格花，继续眺望着窗外。
他就这样眺望着，眺望着，手中的人儿也似跟着他一起眺望着，视野的尽头忽的出现了一个头戴桑格花的年轻女子，轻笑着，张大着嘴，似乎是想要表达些什么，听不见声音，却意外的可以理解她的意思，她用夸张的嘴型比着六个字——“你 愿 意 娶 我 吗”
他就也梦幻似的不出声用嘴型比着三个字——“我 愿 意”，泪已经滑落下来了，他放下照片，从窗户间飞了出来，窗外的高楼栉比，道路上的人流纷扰，这些都已经和他没有了关系，他终于，抓住了她，无声地笑着，举起了她的手，是那样熟悉的温柔，不知何时，他的手也已经变得不再那样干瘪，他从她的头上取下来了那朵桑格花，又接上了自己手里面的那一朵，一起放在了她的手上，两人又相拥在了一起，这一瞬间，却是永恒。
几天后，人们发现了老人的尸体，房中氤氲着花香。他们发现了面露微笑躺在床上满脸温柔的老人，以及他手中的相片和那多仍然美丽温柔的花——桑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