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之我(下)
“理解理解吧,菲利克斯,我的手还没打字员姑娘的灵巧呢?”哈特尔又抱歉的笑笑。
捷尔任斯基是真的惊呆了,一本连封皮都没有的册子,但却誊写着他所知道的许多人-那些同他在各个部门和委员会的许多人,甚至-连卒年都已经写好了,但是结局并没有出现。
“对你来说,结局并不重要。现在将其改变,另一个结局也就出现了。”哈特尔自顾自的说着。
“我看看……明仁斯基……雅戈达,格别乌第二副主席……”
“这个人是个贼,蛀虫,这事儿你可以从特里谢里尔那儿知道,知道这个名姓吗?”
“听说过。”捷尔任斯基肯定的点点头,“但是我不是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情况……”
“是啊,这个沙皇时期的苦役犯,几年前翻了一下这个顶头上司的光辉岁月……”
“这是个下士,认识高尔基。”
“他和许多隔岸观火的人一样,见缝插针的入了党,从而发狠捞了一笔。”哈特尔撇了撇嘴,“他可以光荣的当一条忠犬,把那些碍手碍脚的都处理掉,同时也把自己的路断了,他可以在白海让古拉格人挖运河出来,也可以让乌克兰人把粮食吐出来,但是他跑不了被主子抛弃的命,即便是他可以得意洋洋的把那些勋章挂在脸上一样,主人一皱眉,他连个屁也不是了……”他说着摇摇手指头。
“但是这个人握着大权。”捷尔任斯基瞪瞪眼睛。
“大权在握的是科巴,这一点你要明白,菲利克斯。”
“怎么会这样……”捷尔任斯基又烦心的念着,“拉狄克……”
“无耻之徒,爱慕虚荣者,他觉得自己靠一支笔就可以表现忠心了?”又是摇头。
“他的思维是开阔的,但是我们并不喜欢他,他是一个长舌妇。”捷尔任斯基表示赞同。“但是他并不是毫无原则……”
“原则?”哈特尔又一次拍拍捷尔任斯基的腿,“理想主义啊,理想主义老兄,树倒猢狲散啦,在托洛茨基完蛋的时刻,有多少人为他说话?当然拉狄克还不算早投降,那么有原则的布哈林呢?他可以冲着托洛茨基吐唾沫,斥骂,拍桌子,完后还和哪位喜气洋洋呢!”
“但是……”
“他的灵魂就真的如他所说的洁白如雪吗?那是别人不知道!他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狗腿子,写那些盛气凌人的文章,现在雄起一下成为了右派,彻底从政治局里除名了,那么他现在清醒又如何?当年托洛茨基孤立无援时,他哪怕干过一点好事?”
“为托洛茨基说话的是越飞,”捷尔任斯基想起了这个曾经的人物,“但是他自杀了……”
“菲利克斯.埃德蒙多维奇,你没必要有什么顾虑,上帝给了这个机会,这算老天有眼看到了你的苦衷……”
“不,我有责任……”捷尔任斯基痛苦的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居然会搞成这个样子……”他又深吸一口气,“对了,也不知道斯米尔洛夫怎么样了,虽然说……”
“他在流放中,但是时间不会太长的。”哈特尔把盘腿松开了,“等到来年元旦,他们就会送他一份大礼了,让他在包吃包住的房间里呆着更好,而且方便看管……不是吗?”他冷笑着。
“是……是吗?”捷尔任斯基看了看他,但是看起来并不是开玩笑,一句也不是。
“这样的人是非常多的,他们现在可以洋洋自得,因为都是社会主义中的人物,所以可以光明正大的胡作非为,把这个国家的人民关进监狱,卖给强盗集团。”哈特尔的语速明显加快了,“我是来自于未来,菲利克斯,但是现在的情况,你得把握住机会。”
“好,好。”捷尔任斯基随便应了几声,“下一个,伏罗希洛夫,他是……”
“废物!”哈特尔低下去的声音一跃而起,示意着他翻下一页,“这匹公马就盯着漂亮女人-什么时候离开过?除了脾气好和说些漂亮话,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莫洛托夫,诶,他我可认得!”他不由得兴奋了一下。
“就像他的额头一样固执。他不是什么列宁的人,他已经投降了科巴,时时刻刻听候调遣,但是却是个可怕的家伙,你应该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之处……”
“卡冈诺维奇……”
“波斯蒂舍夫……”
“柯秀尔……”
“基洛夫……”
……捷尔任斯基尽量长话短说,但是这些名单很长,以至于到后来,哈特尔直接过来指着名字就开始说了起来,但是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入这个另外一个自己的法眼,除了冷嘲热讽,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说真的,他对其中某些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映像,但是这其中某些尖刻的话,也是他当年要说出来但是最终咽下肚的话。
毕竟他当年可是把那些个面孔、那些人、那些事高声斥骂的,也是说过“农民如果要交粮食,就得把地主请回来”这样伤风败俗的话。
但是……地主们,不是都没有了吗?
也许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吧,但是那些这么想的人还活着吗?他们的良心还在,他们的信仰还在?
也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的话:当信仰行将就木之时,我选择活下去。
但是那些用心险恶的人呢?那些不可一世和狗仗人势的又该如何呢?
也许我捡了一条命就该谢天谢地了吧,而不是考虑什么……
“醒醒吧,菲利克斯.埃德蒙多维奇,你悲伤个什么劲呢?”
“你应该马上选择,而不是在这个地方等死,你觉得那个叫米哈伊尔会放过你?还是说征粮队会放过你?”
“我……”
“你为什么不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刚刚提到的那些人呢?”哈特尔这会儿又冲他挤眉弄眼了。
“怎么处理?处理什么?我现在是平民,是死人,这是哪门子的处理关系?”
“想个办法啊!赶紧扭转啊!获取你的胜利啊!”哈特尔挥舞着他那拳头,恨不得马上就要砸在捷尔任斯基的身上。
“可我不能认同你的说法,我不是伊凡雷帝,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契卡主席,我是双手沾满了血腥,但是我不想再这么干了!”他说着说着就抱起了头,又和拨浪鼓一样的摇着头。
“为什么?可是科巴是伊凡雷帝,你应该知道他,我真希望你最好马上能干点什么!”
“我能干什么?再说了,胜利?什么胜利?”
“那你有什么可高兴的?获得新生?还是更长的苟延残喘?如果他们知道你存在,他们会把你当座上宾?我看把你当做欺世盗名者关进古拉格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
“他们就是匪徒!他们中的某些人比沙皇还沙皇一样的残暴!他们可以说着那些虚假的话,然后继续在那个该死的宫殿里鬼混或者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争论瞬间就变成了单方面的高声斥骂,哈特尔一下子站了起来,运用着他那夸张的腔调和肢体语言,而捷尔任斯基却是摆着一如既往的冷峻的脸,他直挺着脊背,手却抖个不停。
“他们还能怎么拯救?他们是人人平等的代言人吗?也许还有,但是他们清醒吗?他们自吹自擂,自我陶醉在虚假的平静里!他们早该写好自己的遗书,因为他们早晚要被科巴消灭掉,除了科巴之外,”他顿了顿,“你没有听错,所有的人。”
“也许有些人运气好,能够捡了一条命最后苟延残喘-我忘记提契切林了,他反正是个快死的人,李维诺夫?这个戴眼镜的犹太人,可比托洛茨基运气好的远,毕竟他是在外交部的。那个叫那个叫阿伦的国家副行长倒是脚底抹油,跑得够快哈,投入了他之前深恶痛绝的英国人的怀抱,哦不对,他这名字完全不像个俄国人,对吧?”
“就是说……”
“但是他们这个群体是无可救药的,就像你对付反革命一样,他们有救吗?听着他们其中某些人骇人听闻的罪恶,难道不应该摁在墙上直接毙了吗?即便不是肉体上,而是在精神上,不是也同样痛快?”哈特尔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捷尔任斯基不得不捂住耳朵。
“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伊凡雷帝,我不能再重蹈覆辙,再一次让双手沾满血腥,这是个罪孽深重的活,我不能再明知故犯一次!”他的语气也非常坚决。
“但是你也看过他们冠冕堂皇的话不是吗?他们有一点廉耻之心?那些靠边站的暂且不说,那些如日中天的呢?这是哪门子党员?即便过去是好的,也在心甘情愿的被收拾掉,被腐烂掉,难道不是吗?”
“可我不能不考虑这其中的后果,即便是现在空口谈论这个问题,就技术上来说,哪怕再如何不堪入目,我也不可能,也不应该把他们都赶到西伯利亚去!”
“能!而且非常有必要!”哈特尔吼道,“你好好看看这些强取豪夺、劫贫济富的嘴脸,他们是否还有一点过去的理想和信仰?没有,短短几年就可以把他们变成另外一个恶魔!”
“他们就是无药可救!相比于这些那些毫无用处的说教和思想教育,带铁钉的木锥子和上膛的银色子弹不是更加适合他们吗?应该把这些人都干掉!这些当权者很快就要彻底变成他们当年所打倒的那样了!”
“这是你所信仰的耻辱!他们除了后脑勺挨一枪被打死,就应该被高高吊起来绞死!”
“就像你在苦役中做的那样,亲爱的菲利克斯.埃德蒙多维奇,告诉那些人们打倒沙皇之必要性,告诉那些士兵们不要为了长官而送死卖命,要跟着布尔什维克,真真正正的、不是披着皮的布尔什维克前进!拿住你曾经的勇气来,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要他们看看,人民那无穷无尽即将迸发的力量!”
“就像你说的,独裁就是不允许的,即便是拥有红色的羽毛,难道不对吗?”
“我没说过这句话。”捷尔任斯基扭过脸去。
“不管如何,你绝对不能就这样,不然一切都无法挽救。”哈特尔的声音又归于平和,拍拍他的肩膀。
“保重吧。”
捷尔任斯基就这么扭着头,闭着眼睛,仿佛这些话绝对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一样,他眉头皱在一起,一时半会打不开,这一摊子话仿佛就是他自己把自己揍了一顿一样,浑身上下的疼。
“嗯……话是不中听,但是有必要好好考虑了……”他动动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