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千年前的那个少年

　
《采薇》节选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个只会跟在父母姐姐后面耕田捡豆的乡下少年，有一群无话不说的伙伴。除了农活，就是和伙伴们一起不知天高地厚、欢笑奔跑，从村头到村尾，从春到夏，摘桑、放牛、在清澈溪水里拦鱼钓虾、在苍翠林木间捕蝉斗草、在浩浩稻浪中捉蛙、在耀耀白雪下放声歌唱，日子如流水般剔透流畅。
后来王事不止，征军的调令传下来。父亲应征去了，接着是叔叔们。他们跟在骑着骏马的军官后面，甲胄明明，红缨殷殷，长矛或剑匕上寒光如凝雪。送行的人挤在村口，大家张灯结彩，好像过节一样。队伍踩着战鼓声走远，去建立君王许诺的功勋。我张望了很久，号角声仿佛唤醒着遥远的记忆。平淡的日子过久了，突然间羡慕起远行的父辈们。黄沙漫漫，刀剑鸣鸣，英豪们催马邀战，手起处敌人战栗，刀落时贼寇溃散。在流传后世的传说中，能否会有这么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我应征出发那天，春光溶溶，万物初萌。伙伴们都有模有样地套上了甲胄，拿着配发下来的短剑。我们收起平时的毛躁，在村口列起队伍，交换着眼神，想笑又憋住。母亲和姐姐还在操心我的行李，一遍一遍嘱咐着。
军官御马起步，我们也离开了家人朋友，踏上征程。姐姐追到村外潭水边，她在喊我们，在喊我。我回头看，家人们的身影掩在柳枝间，杨柳如一抹晕染的烟霞。我们唱起歌来，我知道，每个人都在想象着建功立业，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后来，我在外流连了十五年。带我们出征的军官早已不在了，死于敌人的流箭。我的堂哥接任了军官，不出半旬也死于一场瘟疫。早些年出征的父辈们鲜有音讯，姐姐写来的家书也日渐稀少，她出嫁了，丈夫给她留下三个孩子，自己却在战斗中被敌人俘获，下落不明。我们不是没有欢乐的时候，庆功宴上的玉露佳肴，野营时的篝火和琴弦，立功后的升迁和嘉奖，久离突聚的惊喜和欣慰，杀敌后的自豪和骄傲……但这一切与战争带来的悲哀相比，犹如星辰与浓夜，只是极微弱的光芒，闪烁一下就会被吞噬。
见过帝王玉阶，才知非我所欲 一天，一月，一年，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薇菜枯荣了十来个春秋，我们从家乡颠沛到北方，又从北方被遣到南边，战火一次一次点燃，人们如同朝生暮死的蟪蛄，涂炭大地，又犹如随水流离的浮萍，今聚明别。后来的后来，我的青春逝去，伙伴们也全都离散，泪水流尽了，故乡却一日比一日鲜明地出现在梦中。
故乡的海棠，是否还在盛放？　我逃出没有尽头的战争，凭着模糊的记忆向着故乡行走。冬雪落下来了，多年前和朋友们打雪仗的欢笑声从耳边掠过。姐姐总是搓着我冻红的手，父母备好豆腐锅子和酱油碟，祖母剥着花生，挑出最饱满的塞进我和姐姐嘴里，小伙伴们挤在窗外，喊我午饭后再玩。我走着，脊背间落满冰冷的雪。
远远望见村头的柳树，一半倒在潭水中，一半插在苍灰色的天地间。我走不动了，腿脚似有千斤重。出征那天女孩们的歌声从脑海深处萦绕上来，家人的叮嘱清晰如昨日才听。十五年，我得到了什么？少年时代的梦和热血已凉，那些上山踩溪的生活一去不复回。我停在村口，泪水落了又干，干了又落。冬雀喳喳，日光暗淡，我终是回身，跌跌撞撞着离开。姐姐还好吗？长辈们还好吗？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此一行去又往何方啊。
落雪阵阵，风声啸啸，又有一棵柳树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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