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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科幻短篇】阶级分化


“贱民!站住,别跑!”
“追她!”
“垃圾,哈哈!”
一阵小男孩们的哄笑声身后传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压低了帽檐,同时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但叫骂声和脚步声并没有朝我而来。
我用手紧紧压着黑色的帽檐,飞快回头望了一眼: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被一群男孩围堵在一个阴暗的、落满了灰的角落。她的皮肤黑而粗糙,眼睛小的只剩了一条缝般,鼻子和嘴巴却大得有些失了比例。
她让我回想起妹妹小时候的模样。
一个明显是领头的、大些的男孩走近她颤抖的身体,抬腿便是一脚:“贱民!你不配出现在我们面前!”
女孩向后踉跄了一下,无力地跌坐在地。
“污染我们的眼睛!”一个站在后方的男孩顺手捡起了一颗石子,向她狠狠扔去。
石子砸中了女孩的手臂,血迹突显。可她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只是紧紧蜷缩着自己的身体,用手拼命挡住自己的脸。
“怎么,你也知道自己丑啊?”离她最近的男孩用力踢了一下她鲜血淋漓的手臂。她向身后的墙壁又缩了缩,强忍着不痛呼出声。
“你不配出现在我们面前!”
“给她一点教训!”
别的男孩纷纷附和。他们带着嘲弄的表情,说着不屑的话语,开始对她拳打脚踢——而她,只能像一只弱小而无助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角落,任人欺负,任人殴打,却只能一声不吭。
而我呢?我只能懦弱地躲在一旁,沉默地看完全程。无能为力。自身难保。
下等人?良久,我自嘲地动了一下嘴角,牵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我又何尝不是呢?
在他们发现我之前,我果断地决定转身离开。但在愧疚驱使下,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女孩的那并不算大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微微圆睁,使那里面渗出的透骨绝望,清晰可见。
我一路低着头,脚步匆匆,飞快地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
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们,都看起来精致而时尚:年轻女孩们画着精致的淡妆,戴着闪亮的戒指或项链,穿着洋气的小裙子,挎着昂贵的名牌包包,脚踩一双优雅的高跟鞋;男士们或身着西装,手上戴着名贵的手表,或穿着一身休闲的衬衫牛仔裤,随意却潇洒。尽管风格各异,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好看。换句话说,应当叫:“颜值高”。
我想起了刚才受欺凌的女孩身上,衣不蔽体、捉襟见肘的破旧衣衫。
她所有的悲惨遭遇,她家境的贫穷,她吃不饱、穿不暖,她被歧视、孤立与欺凌——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
仅此而已。
这就是这个社会。
因为丑陋,因为不美,我们连生存的权利都被剥夺?
尽管我用帽子和口罩把脸遮得彻底,浑身上下严实得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我明显感觉到,那些精致的、好看的、优雅的人们,那些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中产阶级”和“贵族”们,纷纷向一身朴素陈旧、穿着奇怪、明显是“下等人”的我投来鄙夷又嫌弃的眼神。
……
用几十年前的话说,这是一个“看脸”的社会。
这是一个颜值至上的阶级社会。
18岁成年那天,是所有人一辈子中最重要的日子。在那一天,根据法律,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一次“颜值测试”,来衡量你是美是丑,是漂亮是平庸。这直接决定了你未来的“阶级”,你的社会地位,你能从事的工作,你所能获得的财产……你的一生。
男若有颜如冠玉、貌比潘安、玉树临风之貌,女若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美,便能成为所谓的“贵族”,获得最顶级的工作,从此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每五年,全国会有一次规模盛大的“大选”,民众投票选出最美的人——无论男女——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当今的女王,便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其美貌百年难遇。
或许她有能力治理好这个国家,或许没有——可谁在乎呢?
我看得清楚,那商场洗手间门口的金色标语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下等人勿入”这样的字眼。
但在今天,我心里第一次升起了叛逆的念头。
我把黑色的口罩边缘又向上拉了拉,几乎要到我眼底。我警惕地转头环顾四周。
四下无人。
就连离我最近的一对年轻情侣,也远在五十米开外。女孩正亲密地靠在男孩肩头,微微踮起脚来在他的耳边说悄悄话。那女孩明眸皓齿,男孩也温文尔雅,倒是登对的很。
我不由得愣住了。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这情况再常见不过了。占社会总人数三分之一左右的、颜值中等偏上的中产阶级,通常会选择同阶级间通婚来传承自己优良的基因,使自己的孩子也能漂漂亮亮的,从而成为同样的“中产阶级”;幸运的话,还有可能成为更高一层的“贵族”。这传统一直延续下来,竟发展成为了不可打破的社会常规……
也就是因此,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
……
其实我出生在中产阶级家里。
我父母都是好看的人。
从小,他们从未对我的容貌表示过半点嫌弃,或是对我的未来表现出丝毫担忧。从小,我也一直以为我和他们一样,没有半点不同。我从未因为容貌而感到自卑。
在这个社会,小孩十八岁之前上的学校、生活质量,都是由父母的阶级决定的。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上了中产阶级小孩的学校。18岁以前的年少,我们毕竟没有经历标准的“颜值测试”,谁也说不准别人什么阶级;而且中产阶级的小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会成为中产阶级或贵族。所以,我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异样的眼神——也许有过,只是我不清楚罢了。就这样,我安然地、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直到我遇见了她。
她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她很漂亮,是真的漂亮,肤若凝脂、青丝如瀑。见到她的第一眼时我就肯定,她一定是那个我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人了。
可没想到……
虽然后来我们慢慢发展出了感情,虽然后来我们都渐渐喜欢上了彼此,虽然后来我们每天过的甜甜蜜蜜——但我不是中产阶级。
我不是。她是。
18岁生日后,我成了下等人。
我被强制转学了,连再和她见一面的权利都被剥夺。她哭,她闹,她绝食,她撕心裂肺;我挣扎,我反抗,我与她父母理论——可是没有用。都没有用。
毕竟是所谓的“社会常规”啊。
这样折腾好几个月后,她找到我,说她累了。她说,要不我们就分开吧。她说,放手,对谁都好。她说,我们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可我们还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啊。我不明白。
她说,我们之间已出现了一道透明的墙,无声的墙,坚固的墙,将我们硬生生地隔离开了。
最后,她说:“谢谢你。祝你幸福。”
祝我幸福。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啊。
我怎么能幸福。
我抬头,再次望了一眼那一行刺眼的金色大字,还是毅然地踏进了洗手间。
……
我久久凝视着镜子里自己那丑陋的脸庞,脸上的笑竟有些痴狂。
每五年,那进行“颜值测试”的智能系统都会再次来到。
所以,在这个社会,人的地位随时都会变。若是你因为毁容、衰老之类的原因降了级,就会失去现有工作,以后的日子将会无比艰难;相反,若是你因为五官张开、保养等因素升了级,就能获得更体面的工作,更高的地位,更多的尊重。
我低下头,狠狠地把水泼在了脸上。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都是中产阶级,而偏偏我不是。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幸福的童年,竟也是偷来的。
数滴晶莹的水珠开始滴滴答答地从我的脸上往下落,顺着我的脖子一路向下,划过锁骨,沾湿了我的破旧衣衫。我却恍然未觉。
因为“手术”。因为我爸爸曾做过的那一次手术。
“你来了。还挺准时。”远远地看见了我的身影,斜靠在墙上的条哥缓缓吐出了嘴里的烟圈。
他是我费劲千辛万苦找来的“线人”,也是我知道的做“手术”的唯一途径。
“不敢不准时……这次您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殷勤地上前,想去握他的手,却被他轻轻一闪身躲开了。
“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他哼了一声,后背慢慢离开了靠着的灰暗破墙,“跟我来吧。”
我沉默地紧跟着他的脚步,转弯抹角地,不知穿过了多少灰暗的小巷。
这里是 “贫民窟”。
因为受过高等教育,我倒没有“沦落”到这地步——不过也快了。
这石板小路的两边,全是一些破败的灰色平房。现在是白天,不见一些年轻人,每家每户前倒是有不少头发灰白的老人颓然地倚在门口,脸色黯淡无光;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迟疑地停在离我们不远处,用好奇又害怕的眼神望着我们。
人类,无论年轻时美丑,无论保养是否精心,都无法青春永驻。当然,他们基本上都不可避免地陆续沦为了下等人。这时,若是他们的子女是中产阶级,还可以照料一二;若不是……怕只能落得一个流落街头凄惨死去的下场。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父母千方百计地想生出好看的孩子。
我嘲讽地一笑。说到底,谁不是为了自己。
……
我们一言不发地,接连路过一间间低矮平房。大人渐渐稍多了些,却也更加灰暗、嘈杂而混乱。我时不时可以看见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叼着烟打牌,听见粗俗的大声叫骂。
不仅世界抛弃了他们。
他们自己也是。
……
终于,我们停在了一个破旧而不起眼的小店铺面前。在店铺门面的正上方,那本应该挂着招牌的位置,棕色门框被用红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整形手术。
“整形”,这个词有意思。我皱着眉,认真回想了一下,才在远在十几年前的儿时记忆里找到一点它的模糊影子。
在当今社会,这种“手术”已经被政府明令禁止了。要是被发现做了手术,是要坐牢的,终生监禁……至于原因嘛,其实很简单。要是谁都能通过手术,成为风光无限、地位超然的贵族,那这个世界岂不是要大乱。
这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罢了。
不过,我这一代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呢。毕竟,就算是在法律条例中,它也只是用“手术”这一笼统的词模糊地一笔带过,并未具体解释其含义……生怕我们知道点什么呢。
念及此,我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不知该悲还是喜。我也是偶然间翻到爸爸的日记,才……明白了一切真相。
方才一言不发的条哥反常地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路:“你可想好了?……”
这是他今晚对我说的第三句话。
但他马上顿住了,可能在后悔他的一时冲动。毕竟他是那个“牵线人”呢。手术做不成,他也没好处。
但我明白他的一片好心。终究心里还是存了些感激,我安慰地冲他笑笑。这可是成年以来,这个世界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善意之一了。
我很清楚,手术有失败的风险,可能会毁容,严重还会有生命危险;做完手术后,我还有可能被抓进监狱,一关就是一辈子……
可无论如何,我都得冒这险。我不得不冒这风险。
 “想好了。”我坚定地说,仰着头,直视着头顶上那早已风干了的红色大字。
一早就想好了。
从无数次的嘲讽、歧视和欺凌中明白了,从她的放弃中明白了,从生活的贫困和艰辛中明白了……就算失败了又怎么样,就算被抓了又怎么样……
我已经,没有再多可以失去的了。
……
“恭喜您,手术很成功。”穿着一身已泛了黄的白大褂的医生,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面带着裂痕的镜子递给我。
从那模糊的镜片中,从那破碎的纹理中,我终于看见了自己现在的面庞。
那五官规整、漂亮,和千千万万的“中产阶级”们一般无异。
我终于,露出了几年流亡生涯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镜子里的人也笑了。
他白皙而帅气的脸蛋上,漾出了一抹精致的笑意。
【Photo by Edvard Alexander Rølvaag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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