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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论课的意识流

2023-03-26秘封意识流王小波 来源:百合文库
她用全身锁住癫狂,埋入天渊,谢绝一切来访。仲夏已经腐烂。
我从教室前门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前排的女大学生接连迸发出一长串优雅的维多利亚式咳嗽。
三尺案桌前,北原老先生正以哲学僵尸般的面孔念念有词。他横移错位的五官位相尤使人惊奇,我们总以为在观赏一幅各类超弦在曲率中竞相放射的发展史。
这位奇人,乃是校园内人人痛恨的头号物理考场杀手,又是混迹哲学系荒漠的长命石生花。其人最为擅长出没于一切开学典礼、结业仪式、联谊舞会和学园祭晚宴等场合,又爱悄然委身于女生寮浴室窗前的樱树枝梢。他蹲守在纤尘、小树林以及黑咕隆咚的洗手隔间闭合成的膜世界里,比起真理还要无所不在。他的嗓音更是奇异,低沉、悲怆。他讲起英语来如同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争执不休的嘴架。
我忍受着对民族后摇的厌恶,集中精力听讲……这老家伙向来自诩望月新一门下走狗,却因少不经事,误上了南部阳一郎的贼船。正当他暮年聊发,掉了色的漏风黑西装眼看时日无多,竟愈加飘飘乎如青绀色狩衣。神篱磐座上,老先生一手拈晴明桔梗印,眉目张狂,口吐佛家六神通,妄图斩了那睢目呲牙的拉普拉斯妖魔,功德圆满殉道升飞!我们只笑他为老不尊。
梅莉偶有谈及现代所罗门,也是一副翻弄机颍的模样,她凝视虚空的两眼熠熠生辉。所罗门之歌,饱受实证者摧残的学术殿堂!什么前苏格拉底、后海德格尔白白倒进无底深渊!
我有十成的罪证怀疑梅莉的前世乃是一名聪慧绝伦的古希腊娼妓,否则绝不被受过教育的雅典公民所容……她曾于梦中游走……萨拉米湾的圆石滩,盛放忒休斯之船的圣殿,卫城里身姿矫健的老橄榄树拱出的青石大道……当她走进雅典广场,神谕贩子和谱系学家们各自占据一块小石台发表演讲。
她惊讶目睹,状若疯狂的雅典群众口中高喊柏拉图,却掉转身子,要去亲吻珀耳塞福涅的脚尖,甘愿做她的囚徒、奴隶……哦,没错,因为那该死的歌诗扼住了雅典的喉咙,老哲人柏拉图睁开神秘的双眼……希腊人早已发烧多年……看,他们以头抢地,趴作一圈,用他们热烘烘的微小躯体,去拥抱、抚摸神灵巨大的趾头,以便将家族关系衔接上史诗英雄们的子嗣之位,生活的鸡毛蒜皮都得与神话不无关联!料想他们个个是宙斯的后代,阿尔忒弥斯总是高坐圆形广场中心,而戈尔贡的惨白前腿刚刚踏出鲜血神殿,就足以使他们噤若寒蝉,当场化作石像……
梅莉邀我去一家沉沉昏睡的酒馆里啜饮古酒。这馆里阴风阵阵,四下徘徊阿里斯托芬喜剧里低低的尖笑,一群思维敏捷的中年人们端坐酒场中央。酒客们面色涨红,一个个眸子发亮,他们高谈阔论,声音甚为刺耳,喉头里仿佛窝了老歌鸲……
酒桌柜台后面陈列着一块经年累月而成色灰暗的神造石板,一撮蠢蠢欲动的可疑毛发,几堆来自旧世界的卫星碎屑。门将似的大块头酒保虬立柜旁。
“……不要新酒!狄俄尼索斯的醇酿自然最好!”梅莉反复强调。
酒保擦拭高脚杯的动作很轻很慢,慢慢悠悠,悠悠转转。他的两块手掌缓缓旋过一个粗犷的弧度,如同阿倍仲麻吕怆然抚摸立宪制的纤细骨架,冷硬的酒杯怎能支撑欲壑难填的庞然体格、猛犸象般僵死的寥寥四魂呀!着实可疑可恨,酒保永世不变的工作预示着虚伪的无完结之日,他以雷打不动的卓然姿态伴随颠扑不破的万载至理,在没有尽头地滚滚向前,势必直达陆地苍老永无污秽、天空沉降殆尽之年……
罹患痴呆症的大块头终于注意到了我们俩的存在,他放下手上的伙计,斟满两大杯。可算是等来了!绛紫色的芬芳注入我的喉咙。痛快!这副配上甘草的秘方令我唏嘘不已,回味起了波尔多产区的巴朗酒庄,果真名不虚传——丰硕多汁的单宁风味擅自沁入我衰弱的神经,导致梅莉身化万千,希腊语多余的擦辅音在耳边来回呢喃,日光灯管以可见的频率上下跳动,左摇右晃,在碧蓝的万景幕里飞作一片渡海的白鸥……我居然手脚酸麻,头脑犯浑,以至于思维跳变成为量子态的复辟轮回……
北原老师照例开始宣讲他那半生不熟的弱唯科学主义思想。
他鼓动的腮帮子反复推拉上下颚,以太与量子论、上帝粒子与神的存在性、肉体与精神相互映射的无穷辩证关系在他发达的左右脑轮流回转。
这位惨淡经营的博学老先生、大一统理论界的古希腊解学士、身怀奇志却明珠暗投的苍髯白衣卿相呵!他痛斥窃居高位、无所作为的当朝奸佞脑瓜空荡荡,只识得会议报表的宏观数据!随后他决定重出江湖,著书立说,一手万有理论拉起退缩不前的月面殖民经济,另一手后现代解构灌醒当代年轻人宿醉的松果体,于是老先生最后的学术生涯上就此多了些纠缠不休的迷人俗物……
啊,纠缠不休……很是烦人。下午三点半,从昏沉的学生寮到睡意愈浓的塔纳赫酒馆,半梦半醒间徒劳的我。为了和梅莉碰面,我咬牙忍受迟到的顽疾,扶着夜游症和睡眠不足,乘坐京坂线转两次地铁,梅莉刚走到门口,达成指标……这一路上计划寿命的广告永远纠缠不休。该死的广告。
梅莉说酒馆是文明的熔炉,三流九教投放薪柴的灶膛……说实话我不知道梅莉到底指的是哪个酒馆。
我去年混迹于一家“旧亚当”,每天从傍晚起播放激人振奋的傀儡谣作为背景音,屋内装潢凌乱不堪、污秽横流的怀旧主义地板,以及号称纯天然纤维硬座的一排排橡木桶……我捏住鼻子噘着小嘴喝酒,奈何仍旧抵不过狄俄尼索斯的饶舌,由不得反应迟钝,口齿不清,却因此给了孤僻矜持的错误印象而意外得到一伙中年男人的发狂追捧……
梅莉又开始大口喝酒。这已经干掉了两大杯,她还在喝……第四杯,第五杯,一饮而尽……咕噜咕噜,咣当,呼,这是第六杯,全部入肚……我几乎都要瘫下了,这时服务生端来了免费茶,咕唧喝了两口,手已经使不上劲……她居然还在以平淡的酒窝、轻盈的动作一杯接一杯鲸吸牛饮。匪夷所思!神乎其神!荒谬绝巅!……那边的狄俄尼索斯们早已惊掉了一地下巴……
前座的女大学生开始不安分地扭动她的身体。
她的脖颈儿惨白,一对裸露的肐膊惨白,在太阳灯管的要挟下泛起奶青。可怜的姑娘,她哪消得住古怪老头的冗长民谣!她奋力甩动暴躁的breast、发怒似的摆弄侧颜。她的金发早就经不起撩拨,乱作散尾棕,踉踉跄跄,几乎要一头栽下,声势相当惊人……
姑娘的发丝极长,大片浓烈的梓可树端垂挂了一只只精妙的鎏金大凤蝶,颀长枝叶垂至桌面,经过散开,立即瀑布般的铺满、流淌到了桌脚,淌遍地面,流到教室外。我已决计不再紧紧死盯着她看,绝不试图从她的飘散背影里揣摩波谲云诡的容颜。姑娘呀,尤其京大那些花枝乱颤的扑粉蛾蝶,她们既是天使,也是恶魔,她们就是朵朵轻狂的刺玫花,任何人一旦陷入其中,便是逃不开这天堂以及地狱的永恒轮回。我兀自惭惭,只因我深陷又独然超乎物外。我这一株紫苑,注定不伦不类,惨不忍睹。
“你必先体验,方可获得智慧!”北原先生的声音陡然高亢,他轰出柏拉图的糖衣炮弹——飞过了爱琴海、波斯王朝和居鲁士的邦土,从七八排空荡荡的课桌椅上方,直往我的头顶砸来。
泼洒慧光的老先生呐,他手执宇宙的标准模型,鞭笞昏愚的神智学与灵学,双眼迸射激进的玻色,他头顶尚有沙沙作响的白桦林,他敢与宿命、与浑浑沉沉的时间大球抗争,仍感觉不到脸皮悄然枯槁、年轮已成盐雕!
老而弥坚的教书人起先讲到宇宙的起源是一个麻线团……这玩意儿来自乔伊斯的芬尼根守夜者——盖尔曼是个同古希腊学者一般的鸟类大师,此君从小说中提取出夸克这样一个怪名字,使之与杨米尔斯、希格斯的神力共同组成创世的基石。北原老师又说克鲁查的圆圈在第五维统合成了终极场论,虔诚的海森堡再一斧子劈开存在与虚无的先验大门,而罗摩奴詹的犁鼻器最为发达,他独身一人捕捉到了大梵天的十维宇宙模型……
“哦,果然不出所料,”老教授喃喃自语,他的唇角还粘连着愚妄的唾液,“宇宙的开创只需三十四秒,第一推动力不过是可笑的影子……”
前座的长发姑娘举起右手,她打断北原的念咒,声调里似乎饱含备受煎熬的困惑:固守和打磨形而上学的理论末梢到底有何意义?尤其在物理的大统一以降,所有的一切都有确凿的解释,人类与上帝只距离一个地球,思辨的价值观该向何处去?倘若荒漠真的成了唯一前景,我们的所有阐释岂不归于愚蠢的幻灭?
其实,姑娘的提问过于直白,乃至无聊,且噎人不浅。譬如,北原教授此时已经怒目圆瞪了,他脸皮子泛白,手脚哆嗦,浑身上下响起噼里啪啦的风湿阵痛。我发挥脑力,想象此时此刻的窘境并非是出于傥来,定然,风湿病症蓄谋已久、纠缠了老爷子许多年……
梅莉无愧是我本人见过的最为精力过剩的女子。
她去过几十条酒街、成百上千的酒庄,酒量从此深不见底,兼且爱逛大型商场、逛公园、逛山寺、逛墓地群、逛探灵俱乐部……她一刻不停,根本不带气喘。为此本人不知搭上了多少条已然废掉的腿。遑论她手头上还能够不断翻新采购卡、信用卡、贵宾卡,结果泛滥成灾,与日俱增。其数量之多,足以塞满一整个酒馆的前厅。梅莉她即便是每天逛遍全京都、全日本、乃至全世界,也用不上这其中的万分之一。于是乎拽上了我……算是我俩阴差阳错谈成一对的缘故。
北原老儿曾私底下慨叹,你倘若真的爱她,就算为此跑断了腿、睡进酒瓶子堆里又何足惧哉……老爷子委实欣羡年轻人体力充沛而…………(敏感描写已删除)
日落以后,郁暗成群结队掳掠灯火。天神乌拉诺斯趁机施展拳脚,锻造出铜墙铁幕环立四面八方。于世界的边缘,比冥界更阴凉的塔尔塔罗斯之底,倒霉的提坦神被绑手缚足丢入尽头……我迎着近在咫尺的渊域狂风,猛灌下一口茶水,侍者又适时地端来一整壶……因为烤肉正辣得我们顾不及乱侃,连连哈气……此时英仙座徐徐升空,向背负天穹的阿特拉斯致意,它们又彼此寒暄几句,很快交错而过。总之梅莉情绪激动。她兴许在幻想自己走进一幢大红房子的那天,幻想自己躺过的青翠苍绿的竹子林,身旁窝着三五只野兔,又或者干脆一抬脚登上月读命的头顶心。那儿是个绝好的去处,光溜溜的皮层上偶有堆积厚度不一的环形角质,周身静海弥雾,零星的龙胆花明明昧昧,寰宇像温柔的灯辉,塞勒涅的脸纱,恩底弥翁垂泪的亘古眼角……
谁想回答这个问题?北原先生扫视整片讲堂。空出来的七八排座位回以孤魂野鬼的冷场目光。
我感到丝丝凉意,不大舒适,于是站起身开始侃侃而谈。前座的女大学生扭过来冲我皱眉,她拧紧浅显见识的拘囿,细细找寻复数域内的罅隙。姑娘专注于学术研讨的端凝神色,不禁让我联想到岛原,联想到游郭交媾的妙龄巫娼,而祇园妓楼里那些舞着白拍子的裸肩游女,跳一支两朱钱……陈然,绝无鄙夷嘲谑之意,事先声明,本人同样妄自尊大,罔顾真理。只因常年身处泡沫盛开之中,深信万物皆备于我,自以为世界繁华,足够广大,而城市则是文明坦途的前哨站,每天诞生新的面孔,新的哲学,不料却栽了跟头……
没错,智者哲人皆说,凡尘即是一条阴沟,一座疯人院……我每年同平时那样归家,穿过茅草丛,又经过堆满蚊蝇尸体的道场、法场、棒球场,一路沿着绿化带不曾侵占的坑洼巷道,几处藤萝密布的售楼处、歪歪斜斜的指路牌,直到接近城中心的野树密林,这才远望见稀稀拉拉的盂兰盆集会。这儿的夏天锈迹斑斑,热风吹送,沥青早就开裂。这群无魂的路人说着梦话相互致意,被到处亮晶晶的琉璃瓦顶晃得眯眼,摇摇曳曳地,通通一脑袋扎入流言蜚语堆累而成的观念地狱。这场集会不过贩卖些时间的废渣。样貌出众或平庸的迂腐男人们纷纷注视过路的我,随之以每时六十分钟的速度持续衰老直至魂归天涯。别在意,他们只是领受春宵的囚徒背影,与你我皆无不同,都只为庞然景观的一部分。
此时前座的女大学生已悄然来到我的位置旁,手攥一支签字笔和一本皱巴巴的便签,身体前倾,甚至靠我过近……此时我才注意到,这姑娘穿了一条紫艳花边连衣裙,太过抢眼,得亏本人定力极强……我娓娓道来,对着她悉心演说,形而上学的廪屋纵然倒塌,艺术与超验的思潮亦可为我们的理论铺路。统一之学固然完美而近神,我们自身的头脑却多有不足,愚笨顽固,就如此前被反复革命的十一维时空中,人类遍历十年劳形,艰苦卓绝,排尽万难,最后竟然返回原点,否定之否定个中奥秘孰能预料?诚然可见,今人最爱断言上帝已死……哲学已死!然而颇有些可恶的法兰克福重度拥趸,把神圣的物理当做无往不破的黑胚,四处消解和吸收民粹的养料,接着才调转枪头,以自身对抗自身,致使万有理论的完善困难重重,实乃天字第一号大敌……
我的语速越讲越快,几乎是胡编乱侃,漫无边际,我谈到经院哲学的自然原理,谈到历史的自在阶级如何割裂一个个语境中的卡拉比丘流形……
女大学生目不转睛,紧贴课桌边缘,她体内抑制的潮涌激情可想而知。她从便签中扯下一张干净的淡黄色的方块纸,捋平,握笔写道:
讲得很好,很催眠。
我拿起姑娘的便签时,她已披了外套,埋头趴在课桌上。她巧妙地将脸蛋藏入斜阳里金镶玉缀的雾鬓云丝中,随后浓密地高升半空,不肯再下来了。姑娘的身形全然消失不见。我远目极眺也仅仅捕捉到一顶胭脂色遮阳帽,几簇发辫垂落下来的金边非洲大凤蝶。蝶翼上五彩斑斓,像一抹香艳的眼珠,只是看来它犯了迷糊,偶然间误入失联的时空夹缝,扑棱着飞进一间空旷的大讲堂里。此时此刻,北原教授的顿挫唱腔再次穿透心神。他讲到黑洞的时空拓扑结构乃是一块多糖的可可脂蜂糕;宇宙背景辐射来自大爆炸的回音;暝晦的死之国才是世界的常态,生命的诞生其实皆出于巧合;爱德华威滕的矩阵理论激发了二次革命,解开现代物理的戈迪乌斯结,至此每颗星星的灵魂均是可见而不朽的……
我撒腿狂奔,穿过无始无尽的长廊,数不清的酒馆客房,以及从来望不到头的林荫道。我茫然寻找一名金发的凤蝶姑娘……路灯歪歪斜斜,牧夫座在天边彻夜游荡,我逐渐感到光阴即将背离,寒芒自东南方刺向大地,讥笑两声,满月发出一长串古老的叹息……继续跑,砰的一个踉跄,世界险些倒转……梅莉追了上来,她双腿摆动、健步如飞,朝我叫唤……莲子你醉得不轻,再跑小心摔到腿骨折……胡话!我这一整晚都在喝醒酒茶,怎么会醉?……
至始至终,可望不可即。原来我只是追寻着无边无尽的疯人院。她用全身锁住癫狂,埋入天渊,谢绝一切来访。仲夏已经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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