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
很多年以后。她还记得那一天。
襦裙上的花纹如水般跃动。她与东陵女伴玩兴正酣。而当她回到王府时。却听下人说父亲召那位少年在书房密谈了许久。而她悄悄趴在窗前，偷看那青松一般的身影。
“幼卿。你的好事要来了呢。”她的长姊如是说。
她不说话，只盯着窗外一对玉色蝴蝶起舞翩跹，那蝴蝶真好看啊。她想。随即一颗心也随着那蝴蝶动荡。脑中思绪百转千回由茫然直至清晰。终于一点一点勾勒成了他的面容。
长姊先她而嫁，与姐夫鹣鲽情深。那日归宁，竟问她是否中意玉溪生。她吞吞吐吐，只觉两腮绯红滚烫——玉溪生李商隐的名号她早有耳闻。每每他与父亲见于书房时。她都会从府里丫头稀碎的交谈中。听见那个少年的气质翩然。彼时她还懵懂，到底无法真正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而今......而今父亲竟将自己许配给了他？
她是礼数周全的女子，即使早早便对未来的良人存着一份渴慕。也绝不开口提起。只是，纵使她愿意将他当做良人琴瑟和鸣。也不知他是否愿将她视为西子罗敷？
手中忽然一重。一卷柔软丝帛落入手中。身后的长姐看着镜子里默然出神的她，笑得一脸温柔：“去年上元节你与家里人同游灯会，早在那时他就见过你一面的......他听说父亲愿将你许配给他。特意寻了你姐夫。将这一首诗给他看呢。”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李商隐·寄恼韩同年二首·其二」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她细细摩挲着手中丝帛。那份羞郝的雀跃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消退。铜镜里的少女面若桃花。终于抿嘴绽出嫣然笑意。
转瞬又是一年春深。她站在渡口殷切而望。那颗匆匆停留在她身边的星宿。只因一封报官的书信，便要匆匆忙赶往长安。她无话可说。只是细细替他打点行囊。将一切还未出口的缱绻都止步于此。她想她是明事理的。她明白他的建功立业的渴望。也明白一个才子意气风发下的雄心壮志。
一去清秋远。万里渺风云。
她点起红烛。细细挑起灯花。在日复一日的长夜里临窗沉思。夜来三更。枕上已满是泪雨潇湘。
义山。我们分别这么远，这么久……
每每接到来自长安的书信。她都拼命按捺住自己的激动，而是先将他近日的情况细细与婆婆禀诉。而后才拆开他专门寄给自己的信，一遍遍的诵读。直至字字烂熟。可脱口而出。
他为她作诗，传信的青鸟分花拂柳而来。穿破长安城的三千风雨。带着灼热的思慕映入她的眼帘。她只能执起簪花小楷。一字一字临摹他的低语。仿佛这样就可解得两地分离之苦。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无题」
他终是回来了。她看着他风尘仆仆进门。哽咽的叫了一声“娘”后，纳头三拜。
没有新婚久别的喜悦，只有亲人离去的悲伤。她没有抱怨。温热的酒续了一盏又一盏，她默默临于书案前执腕研墨。仿佛万般柔软周至便可陪他熬过这段时间。
他痛哭自己的不孝与无助。官场失意，仕途受阻，连让他的母亲风光下葬都做不到。她低眉无语，只是悄悄红了眼眶。
守孝三年。他时常醉酒，眉宇间满是深锁的怨恨。他恨官场碌碌小人苟且，恨朝中朋党之争牵连无辜。她无话可说，只是越发细致照顾酩酊大醉的他。
那日。她整理他从长安带回来的《长短经》，却于其中惊觉他的往事。
宋华阳。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字字如刀，声声泣血。
原来之前他的所有深情款款，全不是凭空而来。它们全部是留给那个玉真山上清逸出尘的女子的。
他们相逢于他习道修仙的无忧岁月。在长安的清静道观里。偏偏结下红尘韵事。甚至有传闻道。宋华阳因与李商隐暗结珠胎而被玉阳公主厌弃......传闻是真是假。如何得知？
后来的故事，我们亦不明了。只是后来李商隐转入巴峡蜀地任职。在秋雨萧索中。默默写下满纸愧疚与无奈。带着凄凄迷迷的愁思寄往她的身边。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彼时那个温润如水的她却早已病入骨髓。待李商隐风尘仆仆赶回家中。她已安睡在一抔黄土之下。
她甚至没来得及听他一声解释就匆匆而去。而他欠她的，又仅仅只是一句解释？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很多年后他垂垂老矣。坐在小园子里听邻家少女欢声笑语， 傍晚灯花结了又爆。才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巧笑嫣然的姑娘。蓦然发觉，这份她给的深情，早在她还在世时，就已经让他有着无以为报的迷茫与惘然了。
后记：
宋华阳。多么灿烂的名字。我时常在想，拥有这个名字的女子，该是如何惊艳出尘？后来翻阅资料。发现她作为玉阳公主（唐代唯一在道观出家的公主，唐玄宗之妹）身边的女道士。和李商隐，王安石都有过来往。
一直想写这样一个爱情故事，写一段才子佳人不顾一切的浪漫。可是查阅史书直到最后。真正落笔的却是那个史书上没怎么记载的女子。王晏媄。
时年李商隐的老师令狐楚去世。李商隐投奔王茂元为门客。王茂元下嫁嫡女王氏于李商隐之妻。第二年。由于王茂元和令狐家对立的政治关系。李商隐被认定为不孝（不尊师）之后陷入牛李党争。仕途失意后李商隐去往长安修仙问道。之后为母丁忧三年。左迁蜀地。期间，妻子王氏去世。
整理之后的史料，不难看出李商隐的多情。一面之缘的舞姬，他都可以写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样绮丽的句子。而对于他的妻子。却只剩寥寥数笔。或许单单只是为了抱不平罢，或许只是多有感慨吧。总之最后笔下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未曾圆满的结局。但是，对于真正温雅娴静的姑娘。我仍旧欣赏她，并以此纪念她的平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