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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组短篇——《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

2023-03-26洛天依乐正绫南北组 来源:百合文库

当一个人真心地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希望能保护她,能让她得到最好的一切,即使这意味着自己必须远离她。
之一
阿绫是个很好看的人。
她是那种从小很正、长大也不歪楼的孩子。
阿绫妈妈常常一边打量阿绫一边喳喳呼呼地说,一想到我们家这丫头长大了得迷倒多少人,我就莫名地觉得愧疚,干吗要生出这种妖孽?
阿绫她哥更HIGH,说,是呀妹妹太好看,当哥的总觉得攒多少钱将来都不够他用,谁知道多少人会冲到我们家来找她要分手费呢?
家人居然有这么可恶的想法,阿绫经常咬牙切齿地想和他们断绝关系。
可是就是这对经常克制不住手痒要把自己当作玩具摩挲蹂躏的二百五父母,还有与自己相差7岁的哥哥,却有着相当高雅体面的职业:大学经济系副教授,图书馆古籍室主任,龙牙则是母亲任教的那所大学的研究生。
他们从来不会灌输“长得好看永远都抵不过内心的美好”这种老生常谈,但他们永远挂在嘴边的调笑却也令阿绫对自己的外表自负不起来,
龙牙同样是高颜值的代表,但是甚至于有些“漂亮”。阿绫有时甚至会觉得龙牙作为一个男生长得太漂亮了根本就是个玩笑。
明明不是女孩子,却莫名其妙长到倾国倾城这种程度,简直是个怪胎。但自己……
进入青春期,变成少女的阿绫其实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之二
阿绫的外貌,如果按百分制计算,很多人会打出一百二十分。身架骨骼、五官轮廓任何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但这些还都在其次,因为皮肤极好,眼睛又总是亮晶晶的关系,阿綾很能给人一种“光彩照人”的感觉,如果把她推进一个很暗的屋子,说不定都能像夜明珠似的发起光来。后面这句形容,是一个叫洛天依的女孩子说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闪耀又悦目的光芒与日俱增,阿绫差不多习惯了陌生人看到自己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多停留两秒,同龄的女孩子在他面前常常举止失常,好像自己会辐射什么能量,干扰到她们思维的正常运作。
躲闪的视线。
忽然脸红。
下楼梯一脚踏空砰的摔倒。
小少女们层出不穷的洋相让阿绫哭笑不得。这种花痴的行为总是在阿绫周围五米范围内不断发生,她差不多对此习以为常了,她却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竟然会因为一个女孩失常的举动而暴跳如雷。
扫帚。
没错,就是扫帚。用来扫清地面上的各种垃圾,然后铲进簸箕里。
新生入学报道第一天,大家都情绪高涨热火朝天地打扫着新的教室,阿绫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休息,一根扫帚悄然出现在她头顶,阿绫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顺着她额头往下滑落的时候,本来距离她的头顶还有一厘米的扫帚噗地落了下来,扫帚上的塑料软丝和阿绫的头发纠结成一团。
阿绫听见了自己的惨叫。
一直一言不发站在阿绫背后的书桌上的女生很恼火地低语,“你嚷什么嚷呀!”
阿绫费力地别过脸,一个……看上去脏得要命的女孩子映入她的视线。
乱七八糟像被十级大风刮过的灰色头发,颜色可疑的白T,布满皱褶的五分裤,还有刘海里露出的锐利足以当凶器的戒备目光——天!
“你干什么呀?”阿绫声嘶力竭地问。
“和你打个招呼呀。”
打招呼?用扫帚耙人头发?神经病呀!
天依像是对阿绫激动的反应不以为然,丢掉扫帚,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白了阿绫一眼,转身走开了。
阿绫目送这个女孩瘦瘦小小的背影。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呀?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的卖破烂家的女儿?还是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患者?
下午发放课本的时候,老师把已经编订好的花名册交给代理班长,好多同学凑过去看,学号是按入学成绩的名次来排的。
“一号洛天依!”有人这样喊。
谁是洛天依?
那个!——阿绫也和其他同学一样跟着代理班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低头站在教室角落的小个子女生,目不转睛盯着她自己的脚尖。
天啦,竟然是她!阿绫又觉得方才已经在水龙头下狠狠冲洗过的头发一阵剧烈的瘙痒。
没过几天,有人说“害虫”何止是全班第一,她考进来是年级第一。
是的,开学不过寥寥数日,天依的绰号就被拟定了,害虫,并且得到广泛的认同。
讨厌都不足以用来形容这个古怪的女生,恶心,这个词才能恰如其分体现她的种种“独到之处”。
之三
天依的同桌言和是个爱漂亮又爱整洁的女生,和绝大多数女孩子一样。
“天依,如果你是油性皮肤的话,那么每天就要多洗几次脸,有种药皂很好用的,改天我带个试用装给你啊。”言和一边说一边递上一张吸油面纸。天依油光满面的样子,她真的多一秒都看不下去了。
“我不喜欢洗脸。我很少洗脸的。”
言和石化了。
“但是我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刷牙的。因为如果不刷的话,口水臭臭的,早餐吃下去也会变得臭臭的。”
言和石化的脸瞬间裂开了,裂成马上就要吐出来的表情。
天依小心地把吸油面纸叠起来放进笔袋里,“谢谢你呀。”她很认真地道谢,但言和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再也不肯吭声了。
之四
阿绫越来越常见到女生们凑在一起用忍受不了的表情议论天依。
从来不洗澡的吧。
也不洗头的。
我座位离她那么远都能闻到从她那里飘来的臭气呢。
身上恐怕有虱子跳蚤什么的吧。
她是不是脑筋不正常呀?
阿绫虽然也非常不喜欢天依,但她认为这些女生的话也未免夸张了一些,就算不夸张,也有刻薄的嫌疑。
“就是不正常呀,上次还用扫帚扫阿绫的头,是不是阿绫?”忽然有人把问题抛给阿綾
“……是吧。”阿绫迟疑了一下,说。
开学那天,天依用来向她打招呼的那种奇特方式确实让阿绫大为光火,但没多久她发现天依竟然已经是新班级里的众矢之的,阿绫觉得她挺可怜的,但是并不想落井下石。
那句“是吧”,只是因为她不想卷入那场谈论,所以随口说出来的。
放学的时候,阿绫去自行车棚取了脚踏车,刚刚跨上去,踩了没两下,一股大力忽然自后方拉住了车子。
阿绫转身,看到双手紧紧抓着脚踏车后座因为用力过猛而面色紫胀的洛天依。
“我脑袋没有不正常!”很大声地喊出这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天依放开了手,气呼呼地转身走开。
啊,原来今天自己随口说的那句回答被她听见了。
其实有不少同学当着天依的面说过更难听更恶毒的话,什么“天依,你臭得都可以去当生化武器了。”“天依,苍蝇都不去厕所了,全绕着你转呢”。可是天依好像懒得计较,大多数时候她都面无表情,以一种很藐视的眼神看着那些用言语攻击她的人。
可自己不过就说了两个字,“是吧。”天依就怒不可遏找上来,算我倒霉吧,阿绫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天…天依!”阿绫喊住她。
“对不起。”
不管怎么说,背后议论人,就是她不对。
转身面对阿绫的天依用看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目光看着她。
从上幼儿园开始,天依就被别的孩子当作怪物对待。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对不起。
“谢谢你。”天依情不自禁说。
对不起。谢谢你。真是毫无逻辑关系可言的对话呀,想到这里,天依不由咧嘴笑了。
淡红色的嘴唇间闪过灿灿的白光,阿绫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天依的牙齿这样的雪白整齐。
这个看上去总是像在垃圾箱里滚过似的女孩,原来也有她闪光和悦目的地方呀,阿绫想。
之五
阿绫的脚踏车丢了,她喜欢的那个品牌家门口的商场没得卖,必须等到周末哥哥开车带她去市中心买。这几日,阿绫只能搭乘公共汽车上学放学。
大约是还没到下班高峰期,车上乘客不多,但座位都坐满了,阿绫站在靠近后门的地方,一手抓着金属扶杆。
“妈妈,你看,哈哈。”旁边位子上的小女孩忽然指向公车的后玻璃窗。
因为逆风骑行,校服如蝙蝠的翅膀般鼓了起来,而这只“蝙蝠”的头,竟然长得很像……天依!
她正在追我搭乘的公车?
阿绫冲到车尾,挥起手臂希望天依能看见她。
但那天依却忽然仆街了。连人带车摔在了大马路上。
“司机,停车!”阿绫大喊起来。
“这姑娘…你以为你打的呀。”公车司机呵呵笑道。“下个站马上就到啦。”
这短短的一站路对阿绫来说简直跟一个世纪一般漫长。
到了站,阿绫跳下车,反方向疾奔。
刚刚因为隔得远,天依摔倒那一幕如同电影画面般充满虚幻感,猜不出她到底摔得有多重,还有她真的是在追自己没错吧?
终于看到坐在路边抱着膝盖的天依,阿绫略微放缓了用力奔跑的速度。
那一跤天依摔得颇重,下巴和胳膊上都蹭破了皮,膝盖更是流血不止。
“你的数学笔记本!”一看到阿绫,天依立即掏出一个本子递给她,随即咧开嘴,露出了无比开心的笑容。
是放学时收拾书包时不小心拉下的吧?阿绫道了谢接过本子,同时心想,她果然是一路追着的呀。
“痛不痛?”阿绫把横躺在路中央的脚踏车往路边挪了挪,然后在天依身旁蹲下,取出面纸压在她流血的伤口上。“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个药店买止血棉和创可贴,可是话没说完,脸颊上忽然一凉。
天依竟然用手指在伤口的地方蘸了血,抹在了阿绫的脸上。
“你干什么?”阿绫哭笑不得。
“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啊……”
她还能更疯一点么?
“可以了吧?”阿绫突然说道。
像个玩得好好的忽然受到大人呵斥的孩子,天依瞪着眼睛茫然看了阿一会儿,然后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把眼帘低垂了下去。
她的睫毛简直像天天跋涉在沙漠里的骆驼,密密的、长长的,在脸上折出很温柔的阴影。
这女生,阿绫想,简直像台程序老是出错的电脑,不,应该说她是一个试图模拟人类情绪的智能机器人,总是犯一些匪夷所思的错误。
阿绫学天依的样子,也在手指上蘸了一点点血轻轻抹在她的脸颊上,天依终于又抬起眼睛来,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忽然想到了印第安人。”天依说。
“这样呀。”
和天依一起坐在路边看夕阳一点点沉落的阿绫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喜欢上这个古怪得像个小疯子似的女孩,虽然她不美丽,还脏兮兮的,可是……阿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心里那种奇特的认同感。
也许,从某种角度说,她们都是那种与众不同的罕有的孩子。
周末的时候,龙牙开车带着阿绫去买好了新的脚踏车,后来一家人又去了海洋馆。
对于海洋生物的喜爱,阿绫自几岁大一直延续到今日。这些自深海而来的浮游生物琳琅满目千姿百态,色彩晦淡的,色彩鲜明的,扁背的,窄脊的,牙齿锋利的,微小如芥子的……不管哪一种都自得其乐在水中翩翩地遨游,而人们也不会用公式化的审美观去评价它们是否可爱。
莫名的,阿绫想到天依。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信号不太好,但声音却分外让人熟悉……
阿绫错愕。
“阿绫阿绫,我是天依。”
天依打电话给阿绫是想约她出去玩,她的原话是,“你帮我包扎伤口,我应该谢谢你。我们去看电影。”
阿绫还来不及追问天依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的,天依已经挂断了。
“哦,那个,”晚上见面的时候啊啊啊终于有机会问到这个问题,天依轻描淡写地解释,“我黑进学校的教务系统,每个学生的信息都有的,家庭住址、父母工作单位、个人电话什么的。”
没错,天依说的是“黑进”。过去阿绫只在传说中听过黑客,眼下她终于活生生见到了一个。
古里古怪又邋里邋遢的天依,总是会让人忽略实际上她有多么的聪明。
之六
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仍是照旧穿着校服的天依,阿绫心里不免微微的惊讶,历史经验告诉她,女孩子约人必然都是想和自己发展出友谊之外的感情,可是和天依根本就没有为了和她见面而刻意打扮自己,甚至连清洁一下都没有。原来是她想太多了,阿绫自嘲地笑了笑。
“膝盖那里还痛么?”
“不啦。”
简短的对话之后,电影开映了。只是随意选择的一场电影,并不怎么精彩,看着看着不少观众都不耐烦起来,有人干脆离席走掉了。
“天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好呀。”
“为什么你总是把自己搞得脏兮兮一团糟的模样?”如果换了别的女生,阿绫一定不会这么突兀就问出这种问题,可是面对天依就是觉得这么直接问出口也没关系。
也许她对洛天依这个人仍是一无所知,但是有一点他能够肯定,那就是她相当的特别,相当的与众不同。
果然,天依丝毫没有生气的反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出声说话,“很小的时候我和妈妈一起住在乡下租来的民居里。瓦片搭的屋顶,大门前有个檐廊,下雨的时候,雨丝会顺着屋檐滴成一条线,而下雪天则会结出一根又一根长短不同的冰柱,我记得我把小凳子摞在大凳子上,试图把冰柱掰下来当作冰棒吃。”
天依的声音非常软,所以阿绫不止一次地想过,她就算生气,生气的样子其实很可爱。
阿绫不明白天依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虽然听上去还蛮有趣的。
“那是我记忆中最后快乐的时光。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一个人见人厌的家伙的。除了学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像磁铁吸起钉子那样,真的是什么力气都不要花就可以学得很好,除此而外,我做什么都做不好。在学校里除了老师没有一个同学喜欢我,他们觉得我是怪胎,可是我明明一直很努力想要表现得和所有人都一样。这让我很不开心,有时放学回到家里,我穿着校服就倒在床上,也不吃晚饭,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闭上眼睛麻木地等待着第二天的来临。我也知道我的生活中除了学业成绩一直居高不下,其余的方面都是在向一个更低、更糟糕的地方沦落,可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不想振作,不想收拾自己,反正在别人眼里我就是如同苍蝇一样恶心的存在,那么就算一直脏兮兮的又有什么关系。”
阿绫听得愣住了。
就算对抑郁症只是略知皮毛,但阿绫还是立即判断出,天依……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抑郁症患者呀。
因为智力超群而自小就深受人际交往障碍之苦,这种苦恼日积月累,终于成为心理疾病。
“不会呀,天依在我看来根本就像春光灿烂的时候在樱花树下飞舞的粉白粉红的蝴蝶一样可爱呀。”
阿绫语文一般,所以她不知道这段话的修辞用得是否得当…
不过,在她自己看来浪漫爱情电影里的台词般的话语从嘴里滚落出来,用感到舌尖上有些许酸涩,像是刚刚生吃了一颗很酸很酸的青梅。她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说出那么肉麻矫情的话来,脸颊涨红了,幸好放映厅里很暗,不会被发现。
此刻的天依也同样很庆幸,放映厅里很暗。
……
电影结束,踱步在商场里的二人顿时不知道聊些什么好。
“那个……”阿绫别过身,打量着天依散乱的头发,尴尬地笑笑。
“其实……我是会做发束的,要不我帮你做一下好了。”
天依仍旧低着头,算是默认了吧,阿绫这么思忖着。
她记得看过一个八字辫的教程,虽然不熟练…
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试试…
之七
第二天出现在学校里的天依惊呆了很多人。总是像油饼似的结在头上的头发竟然柔软顺滑地披拂在她的脸蛋两边,头顶的八字辫和后面的麻花束更显几分小巧玲珑。不仅如此,校服也破天荒地显得笔挺整洁。
什么叫脱胎换骨,看看天依吧。
天依身上散发沐浴乳的淡淡香气,校服内白衬衫的领子一尘不染,额角别上了水晶发夹,小小的、蝴蝶形状的。
焕然一新的天依显露出了她实际上非常清秀可人的“真面目”。
“阿绫!”当天依推着自行车站在学校门口这样向阿绫打招呼时,阿绫清晰地察觉自己的心脏竟然漏跳了半拍。
那个站在几步外的睫毛长长牙齿白白的小少女简直就像一瓣刚刚从云层后钻出来的弯月。
之八
不知不觉的,天依成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虽然阿绫性格温和为人诚恳,人缘一直很好,却始终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
女生们似乎会本能地抵触阿绫那种光芒四射的容貌,表面的友好之下总是带着一点疏离还有蔑视。而对于异性阿绫又一向都会谨慎地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
只有天依是个例外。
虽然天依如今在外观上和正常普通的女孩子已经没有二致,但实际上内在的她仍旧怪里怪气,穿球鞋上课的时候会忍不住偷偷把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吃汉堡包的时候一定要把每一层都分开;去水族馆观鱼,站在展箱前久久不动,说是试图用精神力和小鱼们交流……
“其实我是想伪装自己仍旧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天依一点都不隐瞒地对阿綾说。“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处在被外婆搂在怀里叫小宝贝儿那种幼小的年纪。”
“为什么呢?”
“和你说过的呀,那个时候的我才是真正快乐的呀。”天依非常非常认真地强调着。
阿绫想,喜欢上某个人对经常陷入儿童式异想天开的天依来说,恐怕仍是一件异常遥远的事情。她可以很轻松地和这个古怪天真的女孩相处,而不必忧心其他。
本来,阿绫很高兴他和天依之间可以保持着这种纯粹简单的友谊,直到有一天,阿绫自睡梦中惊醒。
她竟然、竟然在梦里亲了天依的嘴唇。
之九
雨水激出了草叶和泥土的香气。从最初见到天依到现在,她们大约长高了半个手掌的距离,时间像树的年轮在她们的骨骼上留下了痕迹,阿绫一边观察雨势的大小一边想。
天依向阿绫讲述着昨晚看的一本小说。她记忆力好得惊人,看过一眼的东西就可以分毫不差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的复述就是原文重现。
过去阿绫很喜欢天依扮演人形复读机的时刻,这么轻松惬意就能获得新的知识,简直像在做梦。
阿绫忽然伸手拿掉天依手中所握的雨伞。
“雨停了?”
“嗯。”
将雨伞收束起来的过程中,阿绫说,“天依,我喜欢你。”
原来并不像她之前想象得那样艰难、那样难以启齿。之前总是“被表白”的阿绫终于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表白。
可是,天依的反应好奇怪,她脸上那种惊讶过头的表情,好像见到一只白日行走的鬼似的。
之十
天依不敢相信阿绫竟然会对她说出,我喜欢你的。
第一眼见到阿绫的时候,天依觉得她根本就是一尊会呼吸的小小神仙。现实世界中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物呢?
天依一直以为,阿绫只是同情她,所以才做了她的朋友。
这么多年来,天依一直渴望得到同龄孩子的接受和认可。
她终于得到了,不是么?
不再是被人联手排斥的对象了。
竟然还赢取了那么美好的青睐。
她不是应该开心得好像看到了全世界的花儿在一瞬间全部开放?她不是应该像别的少女那样叽叽咯咯笑得好像嗓子里藏了一串小铃铛?可是为什么不管她怎么找都无法在身体里找出这种雀跃的情绪?
“妈妈,我到底有什么问题。”天依松开了一直被她紧握在手里的水果刀,问走进厨房来的母亲。
白色的厨房,方才新添上的红色分外地刺眼。
刀具落地的响声和妈妈的尖叫交织在一起。
之十一
阿绫真高兴天依又主动找自己说话了,昨天她忽然一言不发走开,害她担心了整晚,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嫌弃了。
“昨天我有点不舒服。”天依说。
“现在脸好像还有点白白的。”
“我上个月来例假了。”天依忽然说。
这么隐私的话题?阿绫红了脸。
“我妈妈说,以后我会变得非常非常的不同。”
阿绫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对答些什么。天依的跳跃性思维有时是会让她手足无措的。
“可能会有很多缺点爆发出来,那时你还喜欢我么?说真的,我都不知道现在你喜欢我的什么。”说完了这句话,天依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一点,她伸手抓了一下头发,阿绫这才看见她校服衣袖下掩着的白色纱布。
手腕处被一圈一圈的缠住了。
“怎么了?”
“啊,昨天切水果吃,不小心切到手了。”
她到底怎么拿的水果刀?竟然会不小心割伤手腕?阿绫想象不出来,但又觉得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如果是发生在天依身上的话,那么就是理所当然的。
阿绫根本没想到天依其实说了谎。
她手上的伤,是因为昨天她像割断一根线一样切开了她手腕上蓝色的血管。而这么做的时候,她脑袋中有的只是一片空白,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真的喜欢我么,阿绫?”
“真的。”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会一直喜欢下去?”
“当然。”
啪嗒——
天依的眼泪啪嗒掉落了下来,就像上紧了音乐盒的发条最后一定会有美妙的乐音流淌出来,“谢谢你,乐正绫。”
这是天依第二次郑而重之地向阿绫说谢谢,也是最后一次。
很多年后,当阿绫讲述自己的感情经历的时候,她会说,我的初恋在十六岁,我喜欢上一个特别聪明同时又特别古怪的女孩,不过我们正式交往的时间,认真算起来,连一天都还不到。
之十二
地处僻静的一个五星级饭店对面的一个小矮坡,上周是阿绫妈妈生日,一家人来这里吃饭,阿绫发现了这一隅传说中的“香雪海”。
植满山坡的桃树盛放到极致,已经开始凋落,粉红粉白的花瓣布满了矮坡,厚厚的,几乎可以媲美最柔软的长毛地毯,阿绫拉着天依的手在矮坡下躺了下来。头顶是横斜旁逸的仍绽立着最后几朵桃花的树枝,花香从地上漫起来,在半空汇聚成无形的雾气,将阿绫和天依笼罩其中,像传说中的魔法结界。
她们一直待到夕阳西下才各自回家。第二天,天依没有来上学。老师说,她妈妈替她请了病假。
后来,天依再也没有来过。
之十三
阿绫上大一这一年,一天忽然收到一位朋友的转发邮件,邮件里附加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帧被定格的春光,飞舞的花瓣似乎随时都会突破照片的限制飘落在现实的世界。而在如此生动的漫天漫地的粉红粉白的花瓣中,同样青春洋溢看上去无限美好的两个大孩子正相视而笑。
那样专注地对视,好像整个世界都从她们的视野中退却了,只剩彼此。
朋友问阿绫,照片里是不是你?
这张照片是个业余摄影师无意中摄下的。阿绫搜寻记忆,她一点都想不起那天曾有人路过那里并且还拍下了自己和天依的照片。
时隔多年,摄影师的女友将这张照片传到了网上,她说她想找到照片里的两个女孩。
阿绫联系了她。
“是整理遗物时看到的。对,不久前他在野外拍摄时出了意外,已经去世。我整理了他的作品,想为他出一本纪念摄影集。那么多照片里,我最喜欢这张。”
阿绫问为什么。
“因为在这张照片里我看见了爱情最初的样子。”
爱情最初的样子么?给了那位痴心的女子出版许可之后,阿绫把照片冲印了出来,她目不转睛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眼泪都要淌出来,如果天依……也像我喜欢她那样喜欢着他,她怎么会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天依突然退学后,好多同学说她是去国外当了小留学生。还说是超级好的世界级名校,天依从此就能一步登天飞黄腾达进入真正的精英圈子了。
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什么都不和她说就走掉的吧?因为不屑?
阿绫越想越难过。她将那张照片塞进了书柜最下面放杂物的抽屉。
她再也不要看见它。
之十四
其实十四岁的天依写过一封给十四岁的阿绫的信。
阿绫,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的爸爸早就不在世了,我是遗腹子,我不曾见过他。
妈妈说,爸爸是半夜醒过来,二话不说推开了卧室的窗户,然后像是出门似的,跨过左脚跨右脚,最后整个人摔了下去。他的脑袋碎得像开了瓤的西瓜。他是这么死掉的。那时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刚满两个月。
因为决定要孩子而不得不停服一直在服用的抗抑郁药物,病情得不到控制,这就是我父亲的真正死因。
我小时候之所以会去乡间,也是缘由于此,妈妈不得不回家乡接受外公外婆的照料和帮助。后来,她振作了起来,开始自己做生意,赚到不少钱。她对我说,她这么拼命,全部是为了我,她要让我接受最好的治疗,她绝不让我步上我父亲的后尘。
是了,害死我爸爸的那种病,是家族遗传性质的。据我妈妈说,我父系亲属这边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世了,因为他们都很喜欢用自杀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一直以为我的不快乐、抑郁、低迷是因为我有些过分的聪明,别的孩子不喜欢我,排斥我,现在我才知道就算我可以像个偶像明星一样广受欢迎,我还是会郁郁寡欢,因为这是一种病,和牙周炎、糖尿病一样是非常讨厌同时又无法治愈的病。天生的精神不健全,很容易就松弦、发疯、自戕……
我妈妈说这种病会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越来越严重,所以她必须让我尽早接受治疗,去最好的疗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必须用最好最好的药,因为一般的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竟然是引发躁狂症。怎么样,相当的荒谬吧!
信就写到这里,没有收尾,也没有寄出。
天依并不是担心阿绫知道真相后会嫌弃她,她担心的事恰恰相反,她怕阿绫不嫌弃她。阿绫根本不会视她为负担,绝对会急着和她分担。这个当初面对明明邋遢恶心得像苍蝇的她都能违心地说出我觉得你像樱花树下飞舞的蝴蝶的男生,阿绫其实无比的善良。
因为阿绫的容貌一直太耀眼了,所以旁人往往都会忽略她身上还有更为杰出的一个优点,好心肠。如果把全世界的人按照善良程度排名,阿绫也能名列前茅遥遥领先。
天依还记得去年夏天和阿绫一起做功课,一只好大的花脚毒蚊子停在了阿绫的胳膊上,阿绫明明看到了,却并不伸手去拍,她一直等到蚊子吸饱了血飞走之后才挪动她的手臂。
“其实只有雌蚊子才吸血,为了养育后代,也挺不容易的。”红包迅速地在阿绫的手臂上鼓了起来,大约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一件颇为傻气的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这样向天依解释。
天依笑了笑。那时她觉得阿绫好傻。现在她仍觉得阿绫好傻,傻得让她肝肠寸断。
当一个人真心地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希望能保护她,能让她得到最好的一切,即使这意味着自己必须远离他。
天依拿起了昨日就收拾好的行李,随着妈妈一起离开了家。
两个小时后,她们搭乘了去另外一个城市的飞机。
天依口袋里装着那封没有寄出的信。她想等她的情况一有好转她就去找阿绫,然后亲手把这封信交给她。
这是她在心里许下的一个和阿绫的约定,
虽然,阿绫丝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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