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戬娥——水月•天光

——海底月是天上光——
——眼前人恰在心上——
00C我的,男神女神你们的。
【一】
“...姐姐...... ”
玉兔的声音缥缈得像是打三十三重天传来。嫦娥感受到背部陡然生出的重量,皱着埋进广袖的脸抬手摆摆,动作呆滞得仿佛是在展耀腕子上的翠镯一一仿佛而已,下一秒她乏力的小臂就挽着那宝贝重重砸上了玉桌,砸得桌上几只小盅左歪右倒,也砸得依令回宮的玉兔一个趔趄。玉兔稳下脚不安心地回头望望,见厚重的紫裘还安稳伏在嫦娥背上,叹口气转身蹦走了。
无怪珑璁两个斜玉旁的字倒教人拿来写金石敲击一一兔儿兀自嘀咕着朝宫门跑去。
这同类相残的声响既说不得悦耳,又惹人好生心疼。
“你,没错。”嫦娥在酒香里晕乎乎地沉浮,恍惚间听见自己一字一句的沙哑告诫,“…...没错。”
一遍,一盅;又一遍,又一盅。
一一骗得过谁啊?
她干脆扔下攥得温凉的耳坠,拎壶昂头张口一气呵成。剔透酒液保有着桂香的馥郁与冻土的寒凉,前者教她愈加晕沉,后者也没能令她清醒——乏力的小臂举着举着转了向,后半壶结结实实地洒了她一脖领,来不及被绒领吸收的部分淅淅沥沥地下流,教足边堆积的裙摆喝了个饱。
嫦娥却仿若丝毫不觉冰冷,或者说比起身体,她心里快凉透了。
随着事态日趋严峻,众人对杨戬既惧且恨。唯有她,孤零零地埋下头颅,打死不愿承认自己在俟河之清。
也唯有她,在为沉香毫不客气地同他当面对峙时,能见到那位杀伐果决的显圣真君面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迟疑与隐忍的复杂表情。这种表情绝不该出现在向来横行霸道独断乾纲的司法天神面上,它只属于一个对手足血脉悉心爱护的兄长或舅舅。露出这种表情的杨戬会令嫦娥欣喜不已,这令她觉得眼前的人还没有被权欲咥噬殆尽,令她觉得面前这副穿戴整齐的躯壳中,还有千年前那个桀骜正直的魂灵不甘残存地挣扎怒吼。
令她觉得,哪怕自己再无法扶着他的手从夜幕中掬起星辉,也无需担忧他终有一日将同这黑暗相融。
直到那天她隔着龙族公主破败的躯体,触到了他前所未有的狠戾神色,与戳灭了她所有幻想的,呼之即出的獠牙。
那天的千狐洞阴冷而嘈杂,末端没进血雾的光华在石窟中耀得狂放。她向着这熟稔的金光猛然按下云头,眼前人便也猛然撤手。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于是褐金撞了漆黑,惊惧撞了惊惧。
之后一一嫦娥恨恨地猛灌一口——每当她忆起那个瞬间,都会有种浓厚的腥甜气息自喉间滋生漫延的错觉——就在同样的腥甜气息中,有抹陪伴她几百年的艳红自残破躯体间幽幽浮起,飘飘四散,不多时便了无痕迹。唯她胸口沾染的星点血迹,证明曾有什么在世间存留。
那是苏合加桂香也压不住的冰冷铁锈味道,她束手无策,唯有以毒攻毒。
接下来的事显得顺理成章,她终于祭出了他口中的杀手锏,捆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毫不犹豫地掷向他。不见血,不罢休——反正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嫦娥支着头徐徐转动手中玉盅,复仇该是畅快的,惩罚是他应得的——可她觉得难过极了,她想终止回忆,可大脑不听她的,杨戬也不听她的一—她跑去神殿,去听杨戬说他因出身受着世间无尽苦楚,去听杨戬说他每晚攥着月光画地为牢,去听杨戬说她的冷面冷心、冷言冷情;她无缘无故地觉得那些玉树碎片实际上都掉进了他的眼底、他的心中,满腔悲愤与恐惧都在他低沉的痛诉中变了质,争先恐后地向着喉头翻涌,待他望向泪流满面的她索要答案时,她竟已看不清自己是在悲戚那些干涸破碎的残血,还是在慨叹那些枯槁泛黄的旧约。又或者,她其实只是想哭一哭那些她正感同也曾身受的,毫无缘由却如斧如钺、附骨加身的恶意,与这被恶意穿刺骨髓的他和她。
好在——好在面对她的悲戚与慨叹,杨戬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于是就在他披着月光对她款款诉尽衷肠后不到半刻,残血、旧约,或是一些旁的东西,都没什么要紧了——
“大势所趋,我也无法扭转”。
大势所趋,无法扭转。
第一滴泪终于砸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入酒盅。而在此之后,就像是有什么终于被放开了,泪珠一滴接一滴地滚落,如同骤雨将至。
掺泪的酒岔入喉管酸楚难忍,她一个腰软伏下桌面,几乎咳出泪来,模糊视线落下足边裙摆。饮足酒酿的雪缎被凉凉星光漂尽了柔暖质感,苍白单薄得更像是一捧云纱。
——云纱裳....
双足比头脑更早记起了透骨的寒凉一一当日这双脚裹着薄履踏上冰封了万年的冻土,支撑着主人将纱裳与新酒一同埋入桂园。
谁教这少年遍体血痕竟凝起世间万般苦楚,烈得燃尽阖宫香木也缚它不住?
一千余年两番触血,皆是拜他所赐一一她再了解自己不过,于是早认定屡屡不识好歹的自己终将成为染红衣袍的第三人一一可他偏偏为她亲手筑好了连亘的长墙,一砖一瓦,极尽深情。墙外机关暗算一应俱全,墙内惠风和畅三月春暖。唯有她,现今唯她一人,被他刻意隔离在锱铢必较之外,温柔地护在这无尽包容之中了。
——尽管她早已隐隐感知,却从未有哪一刻像今日般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灌下最后一盅,她紧紧攥住耳环,泪如雨下。
是你,杨戬。
是你让我别无选择。
【二】
尖细的簪尾在潭面滑过,一笔一划勾画着记忆深处的身影:发要蜷曲、眉要刚毅、颈要修长、肩要宽阔....直到她终于想起疑惑——水面这人穿着打扮无一不似昔日泪流满面忐忑而立的少年一一她自认不会忘却任一细节——天眼流淌着耀目的灿金,粗麻衣是洗得略略泛白的枯茶,腰带上的勾花用着不同于底色的鸦青丝线一一
可为什么,那些自柔软神情中溢出的苍凉萧索,却似乎本应与这套清逸洒脱的行头,相距千年之遥。
这样的碰撞太过吊诡,吊诡到令原本对星辉轮转弹指流光麻木不已的她,真实深切地对那一整个无法融入正轨的千年产生了惊怖——少年依旧英奕挺拔,九天繁星倾倒作影也只能为他作衬,可那专注的眼神与浑身萦绕不散的孤落,与那个真切存在的他实在太过相像,又太过相悖。
“啊…"像是突然想通了些什么,她垂下头轻轻晃了晃。
原都是早已消逝的了,现已求了个‘貌似’,还不知足吗。
可为什么,三山四海九天十地,朝露暮雨潭影闲云,世间分明有着那许多朝盛夕逝的物事,却偏心——偏偏是一一
如果那时一一
“仙子。”
“哗——”水面人影被涟漪荡得支离破碎,伴着粼粼波光散落在寒潭各处。嫦娥抹了把眉眼间的水珠,注视着潭面渐趋完整的人影,终于借着刺骨的寒意压下了那些即将自心底喷薄而出的,杂乱无章的问句。
“……是你啊。”
半晌,她像是方才回过神,低低应了一句。
“我来…… "“嘘”一根手指堪堪停在水面,广袖滑入潭中,打乱了人影胸前的光影。就像千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挂着哀伤笑容的她,再度被什么奇异地抚慰了早已凿进骨髓的阵痛:
“——你来陪我流泪了,对吗?”
【三】
最后一颗水珠自她眉间滑落入潭,雾霭托起月光在仙子与光影间绵绵萦绕,将那些婉转曲折的心潮暗涌悠悠浸在氤氲的轻雾中。
等不到回话,她只好自顾自地愧忏下去:“每个人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去……那么,如果当时我解出了你的秘密,是不是那么多的遗憾和苦难,就根本没有机会发生?”人影只静静看着她,嫦娥见他不知何时开始发红的眼眶,竟生出几分恍惚一一”算了,你不懂吧..."不懂希望被磨砺殆尽的痛苦,不懂心底被孤寂扎根的可怖,不懂樽俎折冲不懂纵横捭阖,只噙着眼泪眸光闪烁,喃喃道句‘我能体会到仙子那种离别之苦、相思之情’。
只这样想着,她就惊恐地发现那些原以为已被醇厚酒液吞覆的、掺杂着怨怼和自责的复杂情感,正借着这个念头的破土,在她心底的每一处罅隙中悄然复苏:“一一我不接受你的辞别”暗自攥紧臂间的白绫,有什么注视着这张脸便无法出口的东西在此刻勇敢地冲出她眸中潋滟,又被她狼狈不堪地掩在低垂的睫羽之下,“我只是,刚刚适应了这个没有你的世界。
“仙子还未认定我是坏人么?”
嫦娥一个激灵,突如其来的沙哑男声直直刺进她的回忆,将一-些无法重来的过往带了出来。他二人从同心并肩到针锋相对,伤害背离,从心有灵犀到分道扬镳,渐行渐远,闭目启眸所见都是他孤刃般的背影,将那些惊艳温暖的过往粉碎遗弃,而后踏着无数人的血与泪走进长渊的背影。
幻影终究只能是幻影,自己这点法力甚至维持不了半个时辰, 她想。心之所向, 目之所及,原来最深处的念想竟是这个。
明明她在那些个梦境里见到的,都是他握着银枪在阴云叆叇的危崖巅孑然独立,悲风盈袖大氅飞舞,卷起孤高非凡的凛冽气度。
一晃神就是沧海桑田,一转头就隔开千嶂万险,囿于天边。醉梦中人最是没有理智的,她想,于是拥挤不堪的心事终于撞破清冷神色,冲得一双杏眸水光潋滟:
“我每天站在这里,看尽了人世间的沧海桑田…月光普照了一代又一代人,他们从出生,到老死,看似时间短暂,却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就像是刻意为了叠加在千年前某一段过往的伤痕上那样,满载着想要挽回什么的悔意的话语,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你会相信吗....我看到那些不信邪雕琢朽木的人,风化成一段又一段枯枝;看到那些曾经怀盟踏浪,不死不休的人,拼了命地将尾生们扯下立柱——”嫦娥眼中渐有繁星颤巍巍亮起,然而那些星珠只一瞬驻足,便前赴后继跌入水中,化在滚烫的泪里静静湮灭,“我看到,每一个情愿燃尽魂魄为拂晓开路的人....他们最后啊,都抱着曾经誓死不负的信念,一头扎进海底....
“真人告诉你什么?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对吗——不是的啊,更多的人...许多,许多的人,就因为那一跤——”仿佛正被巨大的悲怆碾压着,和语调一同颤抖的双臂间,有熄灭了星光的泪珠滴滴滚落,“——就永远跌在那儿啦……”
“——那,你还相信善恶有报吗?”
——“你要相信,杨戬会得到报应的!”掷地有声的悲愤绞着黯然神色从遥远的天际骤然袭来,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是焠了毒的利刃,刺得她一颗被烈酒焐得滚烫柔软的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我……”嫦娥勉强抬起无力垂下的头,桂花酒的后劲返上来,激得她面色苍白吐息不匀,聚焦回潭影上的目光却致命地锐利,她像是在看一条被冻土冰封已久的寒渊,又像是在看一星明亮却将熄的焰。
“我只信怙恶不悛....自取灭亡。”
【四】
诅咒般的四个字飘忽得几尽淹没在她的喘息里,却硬撑着把这份坚定完完整整地传进了水中——这份独属广寒仙子的坚定肆无忌惮地穿透着濒临破碎的神色,轻而易举就勾出了无处藏身的悲恸和酸涩:“自—取—灭—亡—”字字都裹着周身的腥冷气息,像是镶上尖锐的棱角一路划出了谁的咽喉:“什么时候?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却要我付出千百倍代价苦苦争回的时候?终于找到什么是想要的却发现竭尽全力也碰触不到的时候?还是——”“那些想要的东西比你自己更重要吗!”
猛烈地喘息着,嫦娥只觉头沉得厉害,她勉力支撑着身体,等着撑到那个想要的回答。“——是的。”
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气力,她一下子栽到冰冷的地上,眼前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全是银甲金印衣相辉映的光斑,“就算天条——”
“天条又如何?它既护不得你,偏又害惨了我!”
岸上再没了声音,嫦娥在醉意与怒意的涌灌下晕晕沉沉地瘫软在地,用力握紧的一侧掌心中,是臂间滑落的柔软白绫。
何必如此..........你总会恨我的...
“杨戬,世间为何会有你这样的人呢一一”
真人一定告诉你,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我从不曾怀疑你的资质你的能力你的一切,我只怕你走错了路。
我眼看着你身上那些闪光的品质一点点褪色剥落;我眼看着帝后独断专横庭下万马齐喑,连你也甘愿俯首称臣。终于看到你长成英雄的我啊,却也迎来了一个最需要英雄的时代。
我曾见过九天繁星,山水迢迢。可惜,后来星辰陨灭,崇岭颓圮,而我也瞎了。
居然是你。
也许我们各有各的绝望,也许你有无法言明的苦衷。可是直到你露出獠牙的前一刻,我还在努力去相信,我们,都是愿意为着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在绝望中竭力挣扎不肯沉沦的人。
你当真是块顽石么。
就算如此,一块顽石的尊严,也该是绝不允许别人今其匍匐消磨啊。
池中影像转而渐渐化作光点,飞到空中堆积作银甲天神,轻轻落在嫦娥身侧。
他思及过往种种,目光浑浊,棱角分明的薄唇紧紧抿起,像是稍一松懈便会有什么饮饱了陈血与怨怼破土而出一般。
恨你?当然。
——当然!
恨你义重,恨你情深。
恨你只同我讲’爱非欲望’,却从不告诉我——那明澈的爱意深处,竟也裹挟着遍植欲念的渊壑。
“只要世间还有仙子这样的人,就一定会有杨戬这样的人。”
师父说的是,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我摸遍了每一条路才走出来的,我什么都不怕。
可是,猝不及防踏上这条路之后的我,才发现自己也会动摇,会迷惑,会怀疑一次又一次的剑走偏锋究竟是守护还是杀戮,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纳履踵决之下挪出的每一步,都准确无误地向着那个光明而遥不可及的世界。
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
还好有你。
我潦草又颠沛的年岁里,背负着那么多的怀疑背弃冷落质疑。只有你,一如既往地信着我是块只待打磨的璞玉。
杨戬活了这许多年,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顽石还是什么。
但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那么杨戬宁愿扒皮抽骨,也要成为那块玉。
一一明天以后,不要忘了我。
这样想着,他握紧手中玉簪,遍寻身边无零碎物件可变,便拔下飞凤冠上银簪,略施法术变作玉簪模样放回嫦娥手中。
隐身飞离月亮之时,杨戬大手一挥撤下了结界——嫦娥醉酒气息不稳,结界涣散,他担心这些话被旁人听了去横生枝节,便又加固了一层,稳稳妥妥护在外面。
御风而行,少了簪子固定,发髻连着飞凤冠一同被寒风带得歪斜。杨戬方才反应过来,便将玉簪变作银簪模样变成簪了回去,复又整理好,向着神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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