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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列传·靖安】

靖安
我四岁的时候第一次知道自己叫霁雪。
那时我还忙着在雪地里打滚。大师兄坐在石头上讲道,他讲那些“道可道,非常道”我一概听不懂,只知道哪处的雪比较松软,哪处的雪里埋着冰碴子。大师兄脾气最好,又念着我年纪小,所以师父规定的晨起论道我只需要完成前两个字就好了。
二师兄趁着大师兄和三师兄辩道的间隙将半只身子埋在雪里的我拔出来,在我瞪他之前塞给我一张纸和半个还算温热的烤地瓜。我埋头啃地瓜顺便扒拉一下那张纸,是幅配了字的画,不晓得他从哪里撕下来的,画上的山好像我们住的山头。那四个字二师兄带着我读了一遍,“新雪初霁。这是你名字的意思。”他歪着头对我笑,又在大师兄注意到他之前把我塞回雪里。
霁雪,霁雪,就是雪停转晴的意思。我头一遭晓得自己有个名字,不是师父师兄随口叫的小四阿四什么的。为此我欢喜了整整三天,但是后来没有有人再叫我这个名字,除了二师兄。在私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是只叫我霁雪的。
我六岁那年三师兄大病了一场,他爹娘赶在除夕之前将他带下山休养。那时候我才知道世上有爹娘这种物甚,我立刻跑去问大师兄我的爹娘在哪里。大师兄说他也不知道,让我去问师父,师父不说话,我便拽他衣角,师父还是不说话,我把拽改成咬,还把口水抹在他的衣服上,师父终于说话了,他开口第一句就是罚我去扫雪。
那天我从山脚一直扫到半山腰,本来我是想一路扫回山顶的,可惜半路就晕了过去。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在房间的卧榻上,二师兄握着我的手。他眼睛肿得像核桃,看见我醒了立刻去叫大师兄热药汤,又马上给我披一件衣服。我想问他师父有没有说我的爹娘在哪里,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一直到我病好了,我也不能再开口说话,师父说,我是因为风寒坏了嗓子。
我在生了那场大病后就不再追着问我爹娘在哪里了,除了因为不能说话,还因为我觉得,知道的人一定不会告诉我。
我十四岁的时候,二师兄和三师兄相继出师下山,大师兄早在三年前就下山了,往后山上就剩下我和师父两个人。
二师兄下山的那天,我和三师兄一路把他送到山门口,山风呼啸,大雪纷扬,我们的衣袍都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把抱了一路的地瓜干给他。二师兄已经长得又高又结实了,在风雪中立着就像一株秀拔的雪松树。他接过地瓜干以后一直看着我,飞雪落他满身,我催他快走,免得弄湿衣裳。
他倒是不着急,隔着漫天大雪,向我伸出五个指头,“五年为期,”他说,“五年之后,我历练归来接你下山,你一定要等我。”
我点头,他把手伸过来,我以为他要像往常那样摸摸我的头,可他只是给我拂去眉梢上的雪,又替我理了理鬓发就下山了。
二师兄离开前最后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他说,霁雪,你一定要等我。
我没能等到他,十六岁的时候,我见到了来自帝京的仪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盛大的阵仗,可以从山脚一直排到山头,为首的人紫衣金绶,见到我就是三拜九叩的大礼。
公主殿下。他这样称呼我。
我回身想去找师父,却只看见紧闭的门和茫茫的大雪。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跟着仪队下了山,坐进马车里。
由北向南,由东向西,我来到曾经在传闻中听过的帝京,这里入夜时分便已是华灯重重,像过去我在山顶看见的流云。从前三师兄说过,等我们都长大了就可以一起下山去帝京见识什么是天子之都,什么是歌舞升平,现在我终于来到这里,却只觉得人声嘈杂,管弦急乱,身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说什么圣恩,祈福之类的话。我嫌吵,闭上眼睛不理他。
仪队进了宫阙,我连那些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感觉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倾压过来,令我喘不过气。
我被人带到大殿上跪下来,屏风后有个模糊的人影。大殿里弥漫着龙涎香,封闭住我所有的呼吸,身下金砖冰冷,我一直跪到夜深沉。随着太监尖利的声音宣读出圣旨,所有的人都从角落里围上来,他们一口一个千岁,一口一个殿下,层层地簇拥着我,也困住我。
我不知道他们叫的是谁,我只知道我是山门前飞雪下等着二师兄的霁雪。
可这里是帝京,这里只有出宫为国祈福多年归来只为和亲的靖安公主。
原来生死人肉白骨不过是一道圣旨的功夫。多年前死去的靖安公主在圣旨与人言中一朝复生,华山上苟且偷生的霁雪却要在一夕间平白无故地死去。
我出嫁的那日大雪,雪冠京华。
这是一场再盛大不过的婚礼,送亲的红绸一路从宫里铺到城外,宗室命妇沿路跪了一地,看着不像送亲,倒像送葬。
我坐在马车里,层层叠叠的嫁衣束缚着我,但不妨碍血漫出来,浸透云霞般的衣裳,反反复复,搅成不可磨灭的红。
合上眼睛之前,我依稀看见二师兄在风雪中向我伸出手,他对我说,霁雪,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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