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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戏 第一章

2023-03-27折子戏毛毛兔 来源:百合文库
民国十五年 冬
嘉兴茶馆里头的戏快开了,今天是头牌蝴蝶的拿手好戏,茶馆里头早就是座无虚席,小二提着大铜壶,肩上披着条毛巾,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那头要添茶,前边唤饼洱,后头也溜进了小贩,叫卖着炒栗子和香烟,其实也是借机进来看戏的。 
乐师在舞台一旁调整琴瑟,等到发出了和谐的合奏,便提起琴弓端坐着。 
即将要上台的角儿们坐在镜子前细细勾画着,桌上是水钻头面和各式珠钗金光灿灿,使得那些上了颜料的白脸也衬得更加苍白了。还要抬家伙,搬木箱,拉帷幕。整个后台已经水泄不通了。 
在李宇琪正准备端着白牙粉去给后头上妆的时候,才发现了躲在厚重帷幕后头偷瞧的莫寒,穿着一件玫红色的棉衣,已经破了窟窿,微微露出里头的棉絮,扎着麻花辫,背对着李宇琪,小小的脑袋跟着武生的动作摇晃。
"哎,那谁,你在这儿干什么?" 
李宇琪停住了脚步,把东西搁在了一旁的桌上,对着鞠婧祎说道。 
莫寒转过身看着李宇琪,自己是跟着门口的小贩溜进来的,没有理再继续呆在这,但是她微微往后躲了一下,还是下意识地抓着幕布不放手。 
李宇琪看着莫寒躲闪的眼神,就明白了。又是一个偷溜进来的小孩。 
按道理,自己是应该将她赶出去,只是看着莫寒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还有眼眸里微弱的光亮,她一定是很喜欢,喜欢到即使身体反应说明内心是害怕的,但还是咬着牙,直瞪瞪地看着李宇琪,用眉目来求情。 
莫寒怯怯地瞅着眼前的李宇琪,只敢用眼黑悄悄去瞟,却见李宇琪偷偷回头瞟了一眼,再弯下身子,压低了嗓子说道, 
”看归看,千万别被后头的领班给发现了。他发起脾气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说着,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催促声,林思意仰起头应和了一句,又匆匆端起白牙粉走了。 
莫寒觉得心头松下了千斤重的负担,想不到李宇琪会放过自己,长吁了一口气,又将脑袋埋在厚重的幕布后头,偷偷望向那绚丽夺目的舞台。 
那里真是好看呐,铺在木板上的毯子是花的、角儿们的脸蛋是花的、还有那些精致的戏服更是花得应接不暇。莫寒年纪还小,不知道怎样来形容这一切眼花缭乱的色彩,她只知道这些颜色花得她眼酸、花得她头晕、花得她心颤。那一声声唱词揉进了她的心里,不知道哪里应该喝彩,她只是觉得自己也融入进了观众的眼神里,她也明白了哪里应该挑起心去感受、哪里应该竖起耳朵去欣赏。等到一曲终了,她也跟着台下雷鸣般的掌声里激动地拍起手掌,这才终于被后头巡逻的领班发现,被揪着领子提起来,再来不及抓紧幕布了。 
 “这是哪里偷跑进来的野孩子?胆子这么肥呢?” 
由于莫寒过于弱小,身材壮硕的领班头子揪着她,就像是刚抓来了一只耗子,引来后台人员围观。其中,李宇琪从大人们围观的缝隙里也看到了,刚才偷看的小女孩,此刻正给被领班的抓住了。然而李宇琪此时却心里却燃起一股冲动,领着她上前去,小小身板极力从人群里挤出位子,朝领班喊话道: 
“她是我给放进来的,我看她是真的喜欢看戏,再说了,上次好几个被老张放进来的,您不也是没说话吗?这次就大人有大量,放过这小孩。” 
李宇琪抬起头,面对比自己高了好几个头的领班,她也临危不惧,而自己也不过稍长几岁罢了。虽然是反驳的话,从李宇琪的口中说起来,也不那么令人恼怒,甚至被她特意拿捏的语调给逗乐了,也就饶过去。 
可是领班一听到李宇琪揪起自己的错,就像是给人踩住了尾巴,恼得涨红了脸,本来乌黑的脸就给憋得青紫,对着李宇琪的胸口,抬起就是一脚。只听见咣当一声,李宇琪就给踹到一旁,撞上了桌角。 
李宇琪只是在恍然间感觉到一阵剧痛,是木头桌角硌在背上的痛楚传到了胸前,疼得林思意龇牙咧嘴,脑袋上的青筋都给憋出来了。李宇琪一抬头,在余光瞄到困在领班手里的莫寒担心的眼光一路追随过来,自己只能咬着牙,一手扶着背,一手撑住地站起来,又向领班挤出一个笑容。 
这一个笑容就像一根抛向草堆的火柴,瞬间点燃了领班心里所有的怒火。刚要撸起袖子发作,只听见人群背后飘来一个声音,那声音虽然感觉起来是柔的,像一阵无力的风,只能够轻轻吹拂过,但实际却是有压制的洪亮,正好一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戏班头牌蝴蝶发话了。 
“咋咋呼呼在吵些个什么劲?几十岁的人了,跟几个小辈动手动脚,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人群不再看着眼前的领班,都转回头望向那个拿着手绢,悠然有余地擦着脸上脂粉的蝴蝶。她是那样地优雅,莫寒觉着自己仿佛还陷在戏里,眼前正上演着一幕美人梳洗的戏码罢了。只见蝴蝶擦掉了那些浓厚的色彩,露出了一副干净白嫩的脸庞,便一把放下铜镜,朝着莫寒这边走过来。而领班也是迅速换了一副面孔,松开莫寒的衣领子,双手合在一起,讨好似的向蝴蝶靠近,莫寒在他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摇着尾巴的哈巴狗的模样。而蝴蝶只是轻轻一挥手,四两拨千斤似的支开了眼前这个大汉,径直向鞠婧祎走过去。 
莫寒看着蝴蝶愈来愈近了些,不由地觉着嗓子一紧,喉咙干了起来,半个时辰前还在台上挥舞衣袖的名角,此刻就距离自己不到一尺,莫寒抬头望着蝴蝶的眼睛,想要看穿眼前这台上人的真面容。 
“你叫什么名字?” 
“莫寒。” 
“你爹娘呢?” 
”我大伯跟我说,我没有爹娘。“ 
蝴蝶眉头一挑,一停顿,还是继续问了下去。 
“那你大伯呢? 
鞠婧祎微微低下头,手指攥紧了衣角,缓缓地说, 
“昨天早些时候,大伯带我去逛天桥,给我买个糖人,让我坐在原地等他,后来,我就再也没看他了。” 
找不见大伯的莫寒不知道去哪,只知道往最热闹的地方凑,以寻到一些安全感,在夜晚仍是门庭若市的嘉兴戏馆便是最好不过的去处了。 
话刚说完,全场就没有一丝声音了,鞠婧祎抬头发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好像在惋惜什么,就连李宇琪也像是明白了什么,怔在原地,眼神穿越人群,钉在莫寒的身上。 
“会唱些什么曲儿吗?” 
莫寒看蝴蝶的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些,便咬牙鼓起勇气,开口唱道,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李宇琪听出来,莫寒唱的是蝴蝶方才在台上演的那出霸王别姬,虽然看起来瘦弱,但莫寒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声音颇有蝴蝶在台上的感觉,嗓音独特又清亮,听着舒服。但是由于训练不足,声音太薄,几句词就已经唱红了脸,气息不足。 
李宇琪抬头看着蝴蝶的侧脸,她看到思绪在蝴蝶眼中流动,她看到蝴蝶同时也在打量莫寒,判断着这小小身板的斤两。李宇琪忽然感觉到自己心头慢慢聚起一口气,心窝里砰砰作响,自己竟偷偷地为这不相关的人紧张起来,直到蝴蝶开口说道: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蝴蝶的徒弟了,这门行当不容易,但足以谋生。只不过今后你一定要花着全心力去练功。不过你要是不想学,出门就是了。” 
李宇琪看着莫寒一瞬间愣神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蝴蝶,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自己也就长吁了一口气。 
夜晚的小镇习惯伴着嘉兴戏馆里咿呀的唱戏声延续着活力,同样也习惯随着叫好声的渐渐散去沉入梦乡。等到李宇琪完成了手上的琐事,头晕脑胀地坐在床铺前,又再想起莫寒的面容。 
李宇琪自小是让一位老师傅捡了去,听老师傅说,当时被包在襁褓里的李宇琪已经冻得通红,险些没了气息,全靠师娘救活过来。但没等到抚养成人,老师傅就熬不过几个时日,千万拜托了这戏班头子收留了李宇琪。老师傅传授自己的都是说书的本领,来到这戏班子成了外人,自然只能做一些跑堂的活儿。在这一间不能再小的杂房休息。 
李宇琪从不觉得命苦,自己还曾有过老师傅的照料,如今能谋得饭吃已经实在幸运。只是想到今日,发现莫寒与自己是同命人,听到莫寒短短的话语,还有她吞进喉咙里的呜咽声,林思意又不免觉得有些怜惜。李宇琪初在襁褓里,不懂得被抛弃的悲痛,而弱小的莫寒却要经历两次这样残忍的遭遇。 
李宇琪重重地叹出心底的一口气。 
“咚咚。” 
李宇琪察觉到一阵敲门声,立刻坐直了身子,警觉性使得她在停顿中判断来者。走上前往门缝中一看,李宇琪便瞥到低着头的鞠婧祎。 
吱呀着推开木门,李宇琪抓住莫寒的胳膊往里一拉,便又砰地合上了门。冷风中摇曳的烛火还映衬着莫寒惊讶未定的神色。李宇琪就已经活络地抓过莫寒的胳膊,往木凳上带。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蝴蝶带去了吗?肚子饿不饿?” 
蝴蝶作为戏班的名角,自有一套修缮完好、装饰精致的住处。李宇琪就因此不能与莫寒相见,有许多关心只能藏在心头,在这短短相见时间喷涌而出。 
莫寒摇了摇头,把藏在身后的玻璃瓶掏了出来,交到了李宇琪手上。 
“方才你替我挨了一脚,我看那领班的气力不小,怕是要留下淤青。” 
莫寒的心头又浮现出李宇琪忍痛的神情,目光便不忍再停留在李宇琪的眼神中,说着说着,莫寒慢慢垂下脑袋,怯怯地看着地面。 
“这是我向师傅讨来的红花油,给你活血化瘀。我也要过来向你道谢。” 
没有莫寒习惯中惹下麻烦后大人的咒骂声,李宇琪还是一副开朗的模样,笑得眼睛与嘴巴裂成一条缝,亲切地抓过莫寒的手,语气欣慰的说道, 
“果然还是你心细一些,我都没有想到这些。想当初,我还曾被领班绑在树上打,这些只是小打小闹。” 
李宇琪又偷偷凑近莫寒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道, 
“领班虽然是个大老爷们,但是小气的很,不过你要是按他的规矩来,日子还是可以过的。” 
莫寒惊讶地抬头看着李宇琪,看着此时似乎十分得意的李宇琪,这些听起来残忍的话语在李宇琪口中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小插曲。曾经有狂风暴雨发生过,但她眼睛里仍是亮晶晶地闪耀着,就好像她说话的语气,是自带着令人愉悦的成分。 
李宇琪左手接过莫寒手上的红花油放到桌上,回过头去抓住莫寒的胳膊,又开口问道, 
“你今晚要不就睡在我这吧?” 
莫寒看着李宇琪期待的神情,眉毛抬得老高,嘴巴半张没有再说,但已经是要应下什么的模样,就等着莫寒点头。虽然莫寒被李宇琪的模样逗得笑出声,但也只能摇摇头,惋惜地说道。
 “师傅还在等我回去,明个儿天没亮就要练功了,我得回去了。” 
莫寒话是这么说,却又在李宇琪生磨硬泡之下待了一个时辰,李宇琪问到莫寒的一切:喜好、忌口、忘不掉的、记不清的,莫寒和李宇琪躺在冰冷的被褥里交换了记忆,两个人抬头望着房顶的横梁聊天,一直到喉咙感觉着干躁,李宇琪这才抓着莫寒的手,不舍地道别。 
莫寒最终又只能在摸黑中回去。打开房门,蝴蝶在屋里坐着,抚了抚杯盖,仰头轻啜了一口茶,也不正眼向门口看,等到莫寒低头走到自己面前,才开口说道, 
“你方才说的要紧事,就是给那戏班打杂的小孩送药去了么?" 
"是。” 
“她是你先前认识的玩伴吗?” 
“不。“ 
蝴蝶放下茶杯,眼神里稍微带点惊讶,语调也提高了些。 
”这么快就成了如此要好的吗?“ 
莫寒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李宇琪不同,在任何人的眼中,自己总是个倒霉鬼,而李宇琪从不问到那些,令莫寒痛苦、自卑的那些。 
蝴蝶看见莫寒低头思索了一会,之后抬起头回答道, 
“她只在乎我是莫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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