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 第二章

民国十八年 夏
这几日是日头最烈的，那耀眼的灼热烫得李宇琪的后背发热，浸湿了最里层的薄衫，紧紧贴合在背脊。感觉到额头有一颗豆大的汗珠滴入眼角里，汗珠里的盐分慢慢刺激着林思意的感官，但空气里的炙热又同时压得李宇琪透不过气来。 
此刻顾不上这些，李宇琪抓上额头上方的一根枝条，稍微用力，抬脚踩上右方的枝桠，稳定自己的位置之后，李宇琪尝试抬头往隔墙的另一方探去。 
隔墙另一头。 
蝴蝶正躺在竹椅上，看似悠然自得地享受着杯中茶，但她的余光正专注在一旁的莫寒的身上。虽然练的时日比别人迟了些，好在莫寒天生筋骨软，在打基础的时候，就比别的孩子更通顺些。蝴蝶看着莫寒把腿架在横梁木上，身体压下去，而另一只腿仍保持笔直的线条，便满意地点点头，又开口说道， 
“拉筋拉够了，就先来个朝天蹬。” 
莫寒已经感觉到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听到师父的指令，还是咬咬牙。先站直，抬起腿，拉直，往额头上一扳，晃眼的光线与炙热的环境使得瘦弱的莫寒开始止不住地发抖，眼前的黄土地仿佛越来越近似的，莫寒努力眨巴眼睛，想要再次集中精神。 
“抬高，再抬高。” 
蝴蝶抓起一旁的竹鞭，往莫寒的腿上稍微指示了一下，尝试使这腿部线条更笔直一些。但莫寒已经不能够再继续往上伸展，只是保持稳定，已经耗费她太多气力，她只能抿着嘴，绷紧她内心里最后的坚持。直到发出一声巨响。 
砰。 
蝴蝶猛地一回头，惊讶地看着后头呲牙咧嘴的李宇琪，又好气又好笑。 
“毛毛，你又来偷看了。” 
被抓包了。 
李宇琪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痛，唰地一下起身，不好意思地摸着头，撅嘴说道， 
“刚才看得入神，一下子没缓过神来，摔了个狗吃屎。” 
李宇琪看着蝴蝶若有所思的表情，又梗着脖子急了起来， 
“再说了，你看莫莫她都快撑不下去了，这太阳太毒了，你就别让她再晒了。” 
蝴蝶一边挥着扇子，一边思考着。一下坐回竹藤椅上，开口道， 
“那行，你带她去墙角那儿撕腿吧。” 
撕腿是要背对着墙根，两腿张开，往中间慢慢加砖块，帮助腿更大幅度的撕开，也同时在感官上加大刺激。 
李宇琪一听撕腿二字，刚扬起来的眉毛瞬间又耷拉下去。愁眉苦脸地看向莫寒。本来想要帮助莫莫脱离苦海，想不到是倒打一耙。一同走到墙角，李宇琪压低了声音，懊恼地说道， 
“本来想要从老妖婆手上救你下来，想不到还害了你。” 
莫寒看着远处的蝴蝶正往自己这方向注意，便一鼓作气地坐下，伸展双腿。 
“师父也是为我好，我本来就比别人差了点火候。” 
李宇琪取过墙角的一摞砖，慢慢叠进。身旁莫寒的表情已经开始压抑，眉头紧锁，咬紧牙关，脖颈出暴起的青筋，无处不表现出她的忍耐。 
“毛毛，再加两块。” 
李宇琪听到蝴蝶传呼过来的指令，差点要扔下砖头，站起来与之理论。莫寒拍了拍李宇琪的肩膀。几乎是用仅存的气息说道， 
“加吧，我受得了。" 
李宇琪的动作仿佛放慢了似的，尝试减缓莫寒的痛苦。但并没有奏效，李宇琪看着莫寒的汗水不断滑向挺直的脖颈，额头上的发丝贴紧在双颊两侧，像是活生生从水缸里捞出来似的。脸庞发出亮闪闪的光泽，仔细一看，已经全部是汗水了。 
莫寒对于后来的记忆，只剩下眼前放大的李宇琪的脸，还有耳边不断放大的呼喊声。她的意识便逐渐随着蝴蝶的走近而消沉了。 
烈日的热度随着暮色的到来而慢慢削减下去，这时候才是人们出来活动的最佳时间。近日又到了举办灯会的时候，摊主们摆出各种各样的纸灯笼，隐约焕发出各色光芒，在流动的人群中显得更加美轮美奂。李宇琪和莫寒穿梭在各个摊位上，挑选着心仪的饰品，又不时被其他夺目的玩意吸引了注意，好生自在。 
“要不是你今天被那老妖婆折磨地昏了过去，这样出来玩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呢。” 
莫寒李宇琪笑着打了一下的手，纠正道， 
“师父是关心我的身体，才让我休息半天。哪有你天天说得那么恐怖。” 
李宇琪牵过莫寒的手，走到下一个摊位，挑选起一个仿兔脸制成的面具，附在脸上，逗得莫寒发出一声轻笑，这又笑嘻嘻地拿下来。语气轻快地说道， 
“她呀，天天折磨你，我都看不下去了。" 
莫寒低头接过李宇琪递过来的面具，在手里把玩着，若有所思地说着， 
"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她当然不想我砸了她的招牌，再说了，多练是应该的。我也经常瞅见你一个人偷偷练习背贯口呀。" 
李宇琪刚要反驳，这贩卖玩物的摊主就开始作赶人状，大声喊道， 
"你俩小孩还买不买了，玩得倒是挺欢。" 
莫寒朝着李宇琪使了个眼色，便笑着向巷子里跑去，李宇琪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上去。两个人一路追赶跑闹、欢声笑语，成批的信徒跪拜庙里的菩萨，两个人也跟着有模有样地鞠躬。锣鼓喧天，两人也热衷于加入围观舞龙舞狮抢绣球的队伍。直到这个夜晚极力发挥尽它的余温，只剩下满地的香灰与彩纸，两个人才算是逛得尽兴。手牵手走完最后的路程。路过一家古玩店铺时候，莫寒停下脚步，望向那店铺里头，接近横梁的墙沿处，挂着一副绝顶精美的头戴，两头的坠链静静躺着，顶上飞上一双金蝴蝶，边缘色彩内敛，整体却焕发出耀眼金光。莫寒仿佛可以感受它摆动时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所带来的愉悦感和满足感。 
据说是晚清时的一名角将她吃饭的家伙当给这店老板换钱。直到时过境迁，这头戴也没有赎回去，倒是留给老板做了镇店之宝。 
莫寒的眼神里写满了渴望，这一头戴无疑是最为体面的行头，不同于师父蝴蝶的那些压箱底的宝物，莫寒也想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物件。而李宇琪看着莫寒这样，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这一切在她这旁观者的眼中则是再清楚不过了。在这行当里，想学成角儿，难，成为名角，更是顶难的。背后没有多少汗水的付出，是无法争夺这样的名誉。就算是现在的蝴蝶，也是咬着牙拿命搏来的。 
对于莫寒，李宇琪更是担心多过怀疑。她莫寒敢拼，但怕是像今天这样，拼不过。 
两个人各有思绪，一直到回家的路上，莫寒才开口问道， 
"毛毛你说，你想你的父母吗？" 
李宇琪听着，偏过头来瞅见莫寒迟迟没有起伏的表情，就像是随口一句询问，但话里头满是小心翼翼。李宇琪伸出手来抓住莫寒无处安放的手指，更是要安抚她内心的慌张。语重心长地说道， 
“当然想，打我记事起，我就想要找到他们，想要质问他们，为什么就这样把我抛弃，扔到别人家。不过现在看来，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坏事。” 
“嗯？” 
李宇琪看见莫寒似懂非懂的表情，便将视线转移到一旁的烟火上，庙宇上空斑斓的色彩是今晚最后的收尾，在游览的人们纷纷驻足，青紫或橙红簌簌拓在他们的脸上，成为了无形的面具。 
“或许爹娘是希望你过上更好的生活，才选择更有条件的家庭来养育你罢了。但如果你真的想他们的话，等你以后成了名角，红遍江南，或许有机会能够再见你的父母呢。” 
莫寒寻着光，追上李宇琪的眼神，多少缤纷染进李宇琪明亮的眼眸中，莫寒看得失神，眼前这个人背负着一切的灿烂与喧嚣，表面上开朗乐观的笑容拒绝了多少悲痛，内心又落下无尽的落寞。月牙似的笑眼，小巧的虎牙，莫寒害怕看不透这笑容里藏着什么，只是觉得心疼，只能在这一切花火燃尽之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再并肩迎接这结局之后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