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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降临庭院 塞勒姆》【2】

第2节 第一日(上午)
即便是清晨的日光也没能贯穿浓密的乌云,塞勒姆的冬日依旧是愁云惨淡。灰色的云层宛如遮在头顶的幕帘,没有人能看见天空的另一面。一月的寒风刺骨凛冽,乡间稀疏的房屋与连片荒芜的耕地,萧条与寂寥十分强烈。平整的乡村街道规划十分整齐,让人第一眼就能感觉到清教徒的严苛与庄重,但往来行人稀少,哪怕教堂门前也是门可罗雀。
清晨,咕哒子漫步在塞勒姆充满古韵的小道上,干燥、生硬的风刮得脸颊生疼,但也驱散了辛苦一夜的疲劳,至少这股摄人的寒意让睡意有所减轻。多亏驱散闲人的术式,没有人在意远方行人道上独自一人走动的外乡人,咕哒子一边环视塞勒姆的建筑情况,一边记录人们的精神面貌。
“契约者哟,刻苦努力固然值得嘉奖,但超过限度的努力只会被看作愚妄。适当的休息是必要的。”山之翁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深沉、浑厚,直入人心。但咕哒子只能报以苦笑,“对不起,爷爷。但这是第一天,我们要在塞勒姆扎稳脚跟,需要很多准备。”
“吾感觉到汝心怀焦虑,是何事如此介怀?”
走到了塞勒姆的小镇边缘,咕哒子转身朝着牧师家的方向返回。
“女巫审判……这仿佛是历史重演,那件惨剧的征兆已经看得见了,”咕哒子揉了揉一夜未合的双眼,然后看见自己右手食指上连夜握笔的凹痕,“我们之前对塞勒姆的记忆都出现了模糊,不仅如此,新诞生的、与塞勒姆相关的记忆也会受到影响。爷爷,您身上信仰的加护十分强烈,应该影响不大,但我却无法保证,只好把想到的思路都写下来。”说到最后,似乎对“写下来”一事仍感到些许不安,咕哒子抚摸着自己冰冷的面颊,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勘察了塞勒姆的主要几条道路,未发现魔力记号。接下来就要等阿周那先生他们的结果了。”
“嗯……”山之翁的回应平淡,似乎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爷爷?”
“契约者,汝当注意。牧师家门前有许多人,汝的术式在削弱后无法对那么多人同时生效。”
咕哒子闻言踮起脚尖望去,这小坡道的另一端确实聚集着三十多人,围在牧师家门前。幸好,牧师的家是一栋两层的木质建筑,咕哒子得以从房子背后偷偷绕过众人的视线。本打算让山之翁拎着她上到二楼,但是他却阻止了咕哒子。
“隐蔽,契约者哟!有人在此处。”
咕哒子狐疑地从高草丛里悄悄探出头,但没有看见任何人。
“对方在隐藏着!如果吾等现在攀爬而上,必然被看见。”
“如果只有一个人,术式就足够……”
“不可,刚刚吾等感受到了视线,在汝身上一扫而过。”
得知驱散闲人术式没有作用,那么对方至少是魔术师、或者超能力者,咕哒子冷静了下来,暂时放弃了立即与桑松汇合的打算,一边揣测对方的身份,一边权衡接下来的动作。咕哒子没办法找到隐藏的对象,但山之翁可以。
如果此时指挥山之翁活捉此监视者……
咕哒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手心有些紧张冒汗,正准备开口——
“契约者,对方跑掉了——”
“御主,您在干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屋顶也有两只乌鸦同时惊起。
乌鸦振翅而飞,发出刺耳的叫声令人生厌。
咕哒子猛然惊觉,抬头望向在二楼窗口探头的桑松,只见桑松带着疑惑不解的神色。然而,山之翁早就捕捉了草丛里发出的细碎的声音,他再度确认了逃走的方位,冷冷地瞟了逃脱者的方向一眼,草丛间只看见模糊的白色身影,但声音对山之翁来说却清晰入耳。
“在奔跑……着地的间隔……身高不高——150cm到155cm之间……呼吸较轻,肺活量较低,是幼年或老年女性——还有白色长发。”山之翁沉默半晌得出了结论,他确认周围没有观察的视线后,就拎着咕哒子跃上了二楼。
咕哒子先是确认桑松身后的走廊——空无一人——随后立刻问道:“桑松先生,那个孩子呢?”桑松脸上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听到咕哒子的询问反而更加沉痛:“我能检查出来是某种感染,排除了风湿的可能,不过这里缺少器具,我只能推断不是炎症……”
“意思是说,是不常见的疑难杂症?”
“能力有限,我实在惭愧。”桑松语带悲戚。咕哒子立即意识到这并不是每日服药、卧床休息就能满怀希望的病症,也开始为伊丽莎白感到担忧。此时,通向二楼的楼梯传来咯吱的声响,山之翁立刻将咕哒子隐蔽在阴影中。
在暗影的狭窄视野里,阿比盖尔·威廉姆斯轻手轻脚地上楼,朝桑松鞠了个躬,然后悄悄地打开卧室的房门。咕哒子也指示山之翁带着她偷偷溜了出去,从墙外绕了一圈,挂在这间卧室的窗户下面,探头向里面打探。
“叔叔?”阿比盖尔的声音听上去既忧虑又恐惧,“苏珊娜刚刚从戈里格斯大夫家里回来了……”咕哒子赶紧翻动笔记,找到这位戈里格斯大夫的信息,他便是声称患病的女孩们受到巫术迫害的那位乡村医生。
“噢,叫苏珊娜快进来,叫她进来。”帕里斯牧师的声音比凌晨时镇定了许多,但依旧透露着慌乱。等了一会儿,帕里斯牧师又急忙说道:“孩子,医生怎么说的?”这时另一位没听过的女孩声音响起,似乎与阿比盖尔差不多岁数:“牧师先生,医生说,医生说……”
“——快说!”
“好……好的,他说他在书上找不到治这种病的药。”
“那他还得继续找。”
“您说得对,牧师先生……可是,他要我转告您,您该注意一下这种病的出现是不是有什么不自然的原因……”
“不自然的原因?”帕里斯牧师显然想起了昨晚的舞蹈,声音更加焦躁,“能有什么不自然的原因,啊?”
牧师顿了顿,继续说:“行了,孩子,你先回去吧。”
咕哒子赶忙探头确认那位名叫“苏珊娜”的女孩子的相貌,这时牧师又补充说:“苏珊娜,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在村子里胡扯!”苏珊娜依言转过身来,恰好被咕哒子捕捉到正脸。
“是的,先生。愿主保佑伊丽莎白!”
“嗯,愿主保佑……”牧师的声音里充满疲惫。此时,桑松又走了进来。
“牧师先生,我说过了,这是一种感染,”这个时代还没有病毒感染一说,桑松在努力甄选措辞,“是被某种毒伤害了。是自然界的某种毒,不是巫术。”
“我明白……希望如此……如果是巫术,我就完蛋了……”
“咚咚——”咕哒子听到了敲门声,她探出头来看见一位黑色皮肤的高挑女性进入了房间,是女仆打扮。
“小伊丽莎白会很快好起来的,对吗?”黑人女仆的声音在颤抖,即使进来了,也不禁往门边退了一步。
“出去!”
牧师早就心烦意乱。
“小伊丽莎白不至于死吧?”
黑人女仆开始簌簌发抖。而牧师更加厌烦,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挥手驱赶道:“给我出去!——滚!”无奈又害怕的黑人女仆离开了。房间里仅剩阿比盖尔、桑松、帕里斯牧师与可怜的伊丽莎白。
帕里斯牧师六神无主,他抽抽噎噎地开始哭泣,跪了下来,筋疲力尽地靠在床边,抓住伊丽莎白的小手,也不顾桑松这个外人在场,开始祈祷道:“啊,全能的天父啊!我的主啊!求求您帮助我!”他害怕得直哆嗦,咕哒子也满怀同情地看着他,但内心仍有压制不住的疑惑:这位牧师是不是过于恐惧了?
“伊丽,孩子……乖孩子……醒醒啊,张开眼睛吧!伊丽,伊丽……”
这时,阿比盖尔受到情绪感染,也禁受不住了,无力地扑在帕里斯牧师身上,忍不住开始抽泣:“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我是个坏孩子!——我不该跳舞的,主为什么不惩罚我呢?”
帕里斯牧师突然之间挺起上半身,拧住阿比盖尔的胳膊,问道:“你们在森林里都干了什么?召唤了原住民的魔鬼吗?”
“没有!没有,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干,就唱了民歌,跳了支舞……”阿比盖尔捂着头努力地回忆,颤巍巍地站起身,“我们不会伤害伊丽莎白的,绝对不会!我很喜欢她!”
帕里斯牧师不置可否,提起阿比盖尔让她坐在椅子上,尽可能压抑语气,放长呼吸,道:“孩子,听着——如果你真的与森林里的魔鬼打交道,我就要如实地知道。因为我的敌人肯定会知道,到时候我们都会被毁掉!”
“可是我们真的什么也没有干!真的!”阿比盖尔急切地说,她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小熊。
“好!好吧!”帕里斯牧师指着伊丽莎白大声说,这时桑松已经看不去了,他走上前来试图拉住牧师,但被粗暴地甩开,“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伊丽莎白现在还没有醒,半夜还手舞足蹈,还要飞出窗外?啊?”
阿比盖尔在椅子上惊吓地缩起身子,哭泣道:“您……您打我吧……狠狠一顿鞭子也可以,都是我的错……我……我愿意为伊丽莎白受罚。”
帕里斯牧师气得不行,但是桑松在场,他克制住了。他用充满绝望的怒火的眼神看向桑松,令桑松无言地离开了这里,关上了门。帕里斯牧师静静地站着,静听桑松的步伐远去,在阿比盖尔看来,这仿佛在酝酿一股更强烈的怒火,她不敢直视那张脸,只能低着头默默掉泪。
“阿比,你知道我有很多敌人对吧?”
牧师的声音变得冷冽。
“……嗯”
“他们随时打算把我轰下这个布道台!——你明白吗?”
“是的,叔叔……”
“现在村民分为两派,闹对立!有一派就是想搞我!如果现在他们知道我的家里有妖魔鬼怪,会怎么想?我的女儿与侄女带头在森林里搞一些亵渎神明的丑事——”
“不——不是的!我们没有亵渎上帝!”
“好啊!难道这是闹着玩?”帕里斯牧师蹲下来,捧着阿比盖尔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扯着嗓门尖叫,对着篝火挥动双臂扭腰?这——这些……哎呀!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而,此时正躲在窗户外,肆无忌惮地偷窥着的咕哒子突然没心没肺地想到,那些舞蹈仅仅是“手舞足蹈”而已,她并不觉得有半点有伤风化的地方……但是自中世纪以来,基督教禁止跳舞的时间已久,清教徒严苛守旧,在新英格兰地方连剧团都不允许,至少罗马教廷还是允许演出一些剧本的。
“对了!”帕里斯牧师蓦然想到了什么,立刻问道,“谁教你们的!是谁教你们跳舞的?是了——这民歌不是塞勒姆,也不是波士顿地方的口音!阿比盖尔,是不是巴巴多斯地方的口音?是不是提图巴教你们的?”
阿比盖尔犹豫了一下,在帕里斯牧师再三的晃动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提图巴?”这回轮到咕哒子奇怪了,“刚刚那位黑人女仆吗?是不是太年轻了?根据历史不应该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吗?”此时,房门打开了,帕里斯牧师刷的一下把炽烈的目光射向来人。阿比盖尔在看清来人身份后,苍白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我刚刚听到我雇来的黑人女仆的名字,提图巴有什么问题吗?”
“舅舅!”
听到阿比盖尔叫自己,被称为舅舅的中年男性爽朗地笑了起来,蹲下把哭得梨花带雨的阿比盖尔抱了起来,嘟嘴道:“没事了,没事了,舅舅在这里——别哭了,别怕了,没事了。”
帕里斯牧师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说道:“就是你雇佣的黑人女仆!她教孩子们跳舞!还招来恶魔,干些渎神的名堂!”咕哒子抬眼望去,这高大的中年男性闻言脸色微变,但还是勉强笑着,道:“怎么会呢?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仆啊?不过,我会仔细询问她的。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帕里斯牧师虽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脸色还是有所好转。
“对了!——姻兄弟,你还是下去看看吧。乡亲们都等着呢!大家聚集在一处都快吵翻天了!”中年男子催促道,“他们还希望牧师先生有个解释。”
“怎么都来了!谁说的!”帕里斯牧师疑惑不解。
“岂止只有伊丽莎白一个人,普特南家的女仆,梅西·露易丝也倒下了!”
“啊!”阿比盖尔惊声叫了出来,她还记得梅西是个年龄稍长于她,有些矮胖,但十分爱照顾人的姑娘,没想到她也因为跳舞被害了。阿比盖尔在舅舅怀里缩着脖子,闭上眼,又不住地流下泪来。
听到敌对的普特南家族也有了患病者,帕里斯牧师的脸色好了很多,嘟囔道:“行了,行吧,我下去了……”
窗外的咕哒子正欲再看究竟,想要得知这位舅舅的名字,但一声嘹亮的苍鹰雄叫响彻田野,打消了她的这个想法。已经确认是阿比盖尔的舅舅,那下次再找机会弄明白就可以了。反正,咕哒子已经将自己准备好的证明给牧师看过,在村子里也不算是完全陌生的了。
和山之翁一起跃下,咕哒子来到不远处的村中教堂的侧室中,这里灰尘漫布,不会有人来。推开陈旧的窗户,伸手让苍鹰降落。
目光锐利、毛色亮丽的雄鹰扑扇着翅膀,缓缓着陆,背上还背着东西。
“美狄亚亲的使魔,怎么换成了鹰?”咕哒子取下背着的包裹,然后开始定期联络,听取阿周那他们的报告,“——听得见吗?阿周那先生,霍恩海姆老师?”
“……能听见,御主。”
阿周那沉稳的声音从鹰的嘴里发出。
“昨夜观察辛苦了——那么,请问有什么结果吗?”
“……是这样的,我们再度确认了塞勒姆镇的环境,我数了每家每户的人数,总共2133人,今日没有进出任何人。其余与原本报告的一样,没有出入。只有一家拥有外面看不见内在的大房子,就是昨夜报告的未确定建筑。我认为,我们需要尽快调查。”
“嗯,我也这么认为。我马上就动身去调查。届时我们在那边汇合。”
“我明白了——御主,我还有一件事需要报告,我发现有个白色长发的小女孩在村中移动,还有意避开人群视线,她是唯一一个进出那栋大房子的人。我以为此事需要特别注意。”
“是魔术师吗?”
“不能确定。”
“没关系,辛苦了。”
苍鹰的喉中发出沙沙声,阿周那的声音淡去,换成了帕拉塞尔苏斯柔和、富有磁性的声音。
“御主,我没有别的需要向您报告。但是,确实如您所料,有很大的偏差。”
咕哒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知道了——那阵地建造如何呢?”
“这个由我来说明吧,咕哒子,”美狄亚的声音出现了,“阵地建造在森林中的狼的巢穴之下,借用炼金术开凿了石室,应该不会被塞勒姆的居民发现。在阵地内我们能够完成灵体化,记忆模糊的程度也有所削减。”
“那就太好了,”咕哒子有些开心,这是为数不多的明确的好消息,“实力恢复呢?还有与迦勒底的通讯呢?”
“很遗憾,没有办法恢复通讯,实力恢复了一部分,但阵地未能完全屏蔽结界的干扰。”
咕哒子听到了美狄亚叹息的声音,然后笑了笑,出言鼓励她:“没关系,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了。请换成圣乔治老师吧,辛苦美狄亚亲了!”
“不要加……算了,圣人你来吧——”
“——御主,有何指示?”
“嗯——请您在阵地内祈祷,为阵地赋予基督教的属性,再试试隔绝结界的影响。”
“建立教堂吗?那这样的话材料与时间都不够。”
“不用,最简单的就行,再检查是否有削弱作用。此外,让狼群随时待命。”
“我知道了,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拜托了!”
定时通讯结束了,新一轮的指示也已经下发,完成任务的苍鹰再度振翅天空。咕哒子看着苍鹰的影子在远方消逝,才怅然地收回视线,找了个稍微干净的长椅坐下。打开包裹,里面是木质的小饭盒,咕哒子毕竟身为人类,还是需要饮食补给。
这一点,目前受肉的从者们也类似。察觉到咕哒子的想法,山之翁开口道:“无需,契约者哟,吾立于境界,即使受肉也无需饮食睡眠。”
“说……说的也是……阿周那先生也一样吧,生前经历过种种苦行,不眠不食……”
打开饭盒,投去热切的目光。
“……怎么是燕麦粥?”
第3节 第一日(下午)
吃过中午饭,处理了使用的餐盒之后,咕哒子整装待发,开始计划下午的调查。离开教堂后,她遇见了等候在侧室门前的桑松。靠在墙壁上的他脸色僵硬,看见咕哒子出来后嘴唇在微微颤抖,似是要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咕哒子疑惑地看着桑松,没有说话。
见状,桑松深吸一口气,露出苦笑,打算解除眼前的僵局。
“桑松先生,请你留在教堂附近,继续行医吧。尽可能把患者集中起来,避免传染,方便管理。尽可能提升病患居住环境的卫生水平。”咕哒子先开了口,用劝慰的语气安排了桑松的工作,这不禁令他睁大了眼睛。
桑松一时之间没有意识到这条指令的意义,过了一会儿,咕哒子又说:“保护好孩子们,这是你的任务,不能让塞勒姆的悲剧重演,尽可能让局面保持克制。”
“是的,我明白了……”桑松微微欠身,“谢谢您的认可。”
咕哒子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可没有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说到这里,御主,我有件事要报告一下,”桑松平抚了心情,正色道,“阿比盖尔在午前离开了帕里斯的家,是一个人。她是历史上女巫审判的起点,我认为需要说明此事。”
“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要去调查一些事。”
“是的,那么失陪了。”
桑松微微欠身,离开了。咕哒子目送他的身影,心中有些愧疚。直到桑松的大衣消失在拐角,咕哒子才转身离去,赶往目的地。
十多分钟的路程,咕哒子与山之翁赶到了这不明的巨大建筑物前。近距离查看,果然这是一栋不明所以的巨大建筑。形似牛棚,但高约三层,所有窗子全部用木板钉死,一点光也见不到,任何敞开的大门都不存在,一律用高高的木板排列着封上。站在远处看去,用巨大的长方体木盒子来形容十分贴切,尽管表面因为修修补补而凹凸不平,但确实如此。
“阿周那先生他们还没有来……唔,怎么了?”
咕哒子再度被山之翁拖入阴影,潜藏在旁边的街道小巷中。
“是——是阿比盖尔!”
咕哒子看见从对面的巷子里,阿比盖尔探头探脑地查看街道情况,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巨大建筑物的侧面。咕哒子虽然觉得一直偷窥也不是办法,但目前也只好如此了。她与山之翁也跟随在后,看见阿比盖尔在楼下压低声音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拉维尼亚”。但是没有人出来回应她。
过了一会儿,就在阿比盖尔就要放弃等待,脸色越来越焦急、自责时,从牛棚墙壁的某个低矮处,一扇小门被打开,一道身影迅速地闪了出来。咕哒子接近了细看,是一位身患白化病的少女,貌不惊人,额头有难看的角质增生,就像是犄角一样立在额头左上角。肤色比一般的白化病人还要苍白,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静脉血管,脸色因为运动而泛红,但似乎是因为个人体质而显得淡紫,看上去有些阴森可怖。
“太好了!拉维尼亚!”阿比盖尔开心地握住白化少女的双手,兴高采烈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也犯病了呢!真是太好了!哎——现在伊丽莎白还在犯病呢,我这么高兴太不应该了,但是——但是,拉维尼亚你……你没事真好!”阿比盖尔抱紧了小熊布偶,也攥紧了拉维尼亚的手掌。
“阿、阿比,别……别握了……”拉维尼亚似乎适应不了小伙伴的热情态度,有些羞涩地低声说着,“手好疼,疼……”
“啊啊,对不起,拉维尼亚,我……我不是故意的。”
拉维尼亚看了阿比盖尔一眼,看见她饱含歉意的眼神,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一时之间忘记了要说什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没、没事……你来……有什么事?”
“啊,我只是看看你。昨天晚上我没见到你,以为你没有来,担心你病倒了。”
“并、并不是的……我去了……你……你没有看见罢了……”
说到这里,拉维尼亚似乎想到了什么,语言变得急促起来。
“我……我看见你家周围有人监视……是可疑的人……你还是快回去吧……”
咕哒子思索了一会儿,哪里有什么可疑的人,然后才发现,原来是说自己。吐吐舌头,心底里念一声“抱歉”,咕哒子掐灭了自己那一丝丝的负罪感,在确认城镇的环境前,她真不敢擅自进入,将无辜的乡民卷入他们的征程。
“嗯……我也要早点回去了,不然舅舅会找我的——那再见,拉维尼亚!”
阿比盖尔得知好消息后,与拉维尼亚挥手作别,欢快地离开了。
“快到时间了,我们去正门吧。”咕哒子低头看了眼怀表,与阿周那、帕拉塞尔苏斯的汇合时间快到了。随后,两人绕开拉维尼亚的视线回到正面向大街的那一侧。
午后的天色也异常昏暗,密云不雨,就像是在酝酿什么。咕哒子看向满天的乌云,低沉的气压让人感觉到十分不安。站在门前的咕哒子与山之翁都察觉到了这栋房子周围布下的魔术结界,效果也大致是驱散闲人。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突然旁边的排水沟里传来沙哑的声音,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站了起来。在咕哒子惊奇的目光中走近,一股难以掩饰的臭味扑鼻而来。
“你们疯了吗?去维特利家——快走吧,这里只有我这种老乞丐才呆着,别去——会吃人的,异乡人,别去!”老妪说话时有些肢体抽搐,但还是尽量用平静柔和的声线说完了话,胡乱摆动双手,似是要赶咕哒子离开。
感觉到这位老婆婆的言语里没有恶意,咕哒子有意与之攀谈起来:“您在说什么呢。这里的房子怎么会吃人呢?”
“呵呵呵,”老妪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干瘪的喉咙的笑声就像在摩擦玻璃,“你们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十多年前,就是在这里,这里的圣烛节!群山,哦,群山都在响起诡异的声音!那一夜,村里的狗都在狂吠,我被吵醒了!”
这老妪虽然说话疯疯癫癫,但思路却非常清晰,她手舞足蹈,右手指着天空,尖声道:“那个时候我还在杂货店里做女仆,那天老维特利的话我忘不了,忘不了!——‘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在将来某一天,我们村庄的一个孩子将站在这山巅大声疾呼自己父亲的名号!’”
“契约者哟,此人身上多处带伤,手腕处都有明显的鞭痕,但身体很硬朗,没有疾病,”山之翁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说,“不排除精神污染的下场,但她说的可能无误,汝当谨慎记录之。”
“我知道,”咕哒子谢过老妪,然后转身作势欲走,余光所见老妪又躺回排水沟中,“你觉得她说的那个孩子会是拉维尼亚吗?维特利——是这一家的名字吧。”
“不清楚,但今日在屋后观察汝之人应该是拉维尼亚·维特利,确定无疑。”
小巷中,帕拉塞尔苏斯与阿周那的身影显现,与等候于此的咕哒子等人成功汇合。刚刚见面,阿周那就一脸歉意地说道:“御主,万分抱歉,我居然忘记了一件事要报告。”
“忘记了?”咕哒子歪着头疑惑地问道,“没想到连……没关系,说吧。”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在森林中看见了一位白色头发的少女,在狼群到来后就离开了,我刚想说明此事,结果转眼就忘记了,实在抱歉。”
“这也是结界的影响,无需挂怀。不过——”咕哒子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你觉得那个孩子看到狼群了吗?”
“确定无疑,看见了。”
咕哒子与山之翁看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疑惑。如果阿比盖尔与拉维尼亚是极好的伙伴,看见狼群后拔腿就跑有些奇怪,不排除拉维尼亚害怕狼群而立即逃走或求救,但考虑到她是魔术师家族的人,这并不是可以直接忽视的疑点。
“契约者哟,吾确定无疑,阿比盖尔此子对拉维尼亚情感真挚。”
“我觉得拉维尼亚也是吧,”咕哒子回忆起两人相见时,拉维尼亚的羞涩神情,“我不好下定论,我们还是先进入宅邸拜访吧。这次可不能私闯民宅了。”
“——还有,御主,您看这个,”阿周那将手中的地图交给咕哒子,“这是来之前我与帕拉塞尔苏斯先生一起绘制的,里面标注了地脉的流动线路。”
咕哒子接过地图,赶紧拿出自己抄录的旧地图比对。两者的差距并不大,几乎没有。旧地图仅有一些地脉的细碎支流没有标注。塞勒姆的细小的地脉的主干只流经眼前的维特利家。其余的荒野与森林根本没有多少地脉,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的细小支流!
咕哒子忽然间手不受控制地一抖,脚下几乎站立不住,被自己恐怖的猜想震慑了,险些倒在阿周那的怀里。周围的从者们都担忧地围上来,咕哒子用手捂住嘴,深呼吸,扶住墙壁,休息了好一会儿。只有帕拉塞尔苏斯明白她想到了什么,脸色也阴沉伤感。
“别太急着下定论,肯定还有机会的。”
帕拉塞尔苏斯宽慰咕哒子,而后者摆了摆手,靠在墙上休息了会,再度逞强站稳。
“可能休息少了吧,今晚要好好睡了呢!”
说着,咕哒子伸手接过帕拉塞尔苏斯递过来的魔术协会的证明文件,领头来至维特利家的大门前,敲了敲大门。
稍微等了一会,果然是白发的拉维尼亚出来应门。咕哒子首先表明了自己拜访的目的,然后拿出魔术协会的证明表明身份。
“话说,这份证明没有问题吧?”
咕哒子用眼神询问帕拉塞尔苏斯。
“请放心,是用魔术协会的真品改过来的,仿古风格,古法制造。”
帕拉塞尔苏斯也回以安心的眼神。
过了一会,得到主人认可的咕哒子一行人得以进入这栋硕大的牛棚。果然,这栋建筑物的大部分结构都是空的,从一楼到二楼,全都是空的,只有三楼才有人居住。两层高的空间空荡荡,没有墙壁,也没有天花板,只有光秃秃的泥土地表,空旷的空间里什么也没有放。
“以我个人经历来看,这不像是牛棚,而像是大象战车整备的地方,”阿周那露出回忆的神色,“不过没有窗子,太昏暗了,就像是生活过什么巨大的厌光生物,或者说,不想被外面的人们知晓生活着某种巨物。”
咕哒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跟着拉维尼亚来到三楼。之字形靠墙修建的楼梯尽头是一扇小门,咕哒子微微弯腰,避免撞到头。里面是朴素的书房,但书籍堆满了所有的角落,许多高高堆叠的书甚至到了天花板,灰尘在角落与书架上到处都是。没有窗户采光,只有淡淡的烛火照亮,黑乎乎的木地板没有铺设任何装饰,乌黑锃亮的光泽让人感觉十分肮脏,沾满了油脂才会如此。
咕哒子这才发现,这第三层只有一个房间,只有这个书房。在房间另一头,一位老人从扶手椅里颤巍巍地站起,使了好大劲才把自己从椅子里拉出来。他佝偻着身躯,没有整理的白发垂在两侧,面容枯槁,蜡黄如金纸,仿佛所有的水分都被蒸发,只有骨头支撑着皮肤。
“嘿嘿嘿嘿——”老人干涩地笑着,脚步摇摇晃晃,慢慢走来,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想不到英格兰魔术协会还会派人到这偏远的地方,嘿嘿嘿——辛苦各位了——”老人的话语里没有讽刺的意味,但干燥的喉咙摩擦声听着异常难受。
“您好,老维特利先生,”咕哒子率先开口了,她表明了自己的目的,“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调查一些特异状况。”
“什么状况?”
老维特利拄着拐杖,拉维尼亚沉默地立在一侧。
“最近三个月,塞勒姆是否存在魔术意义上的大变化?不论是什么异变,都可以。”
“唔——没有吧,你知道吗?”
老维特利闭着眼想了几秒,又装模作样地问旁边的拉维尼亚。
“我……我也不知道……”
“半年呢?一年内有吗?”
“嘿,都没有。”
“那请问是否能给我们过目地脉的监测数据呢?维特利家负责管理这一带的地脉,对吧?”
“嘿嘿嘿——”老维特利再度发出刺耳的笑声,“好好好,手续什么的我也免了,太麻烦了,给你们看吧。去吧,把AB-33C号的卷轴拿过来——”
拉维尼亚小跑着从一个角落抽出一本陈旧的卷轴,羊皮制作,火漆封装。老维特利接过又将其递给咕哒子,看着咕哒子满脸凝重、紧拧眉头的样子,又不禁嘿嘿笑了起来。
然而,咕哒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发现与看历史书没有区别。卷轴里明明白白的自动书记刻画的地脉图像,比帕拉塞尔苏斯提供的精度要差许多,与咕哒子从魔术协会记录里抄写的几乎是一模一样。显然,魔术协会的记录就是老维特利的家族提供的。这就是在看历史原件。
咕哒子一直翻到了1630年的记录。但是,与魔术协会的官方记录几乎没有差别。
合上卷轴,一时之间,怅然若失。细小的差异完全可以忽略,咕哒子本以为会发现与历史的偏差,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她向帕拉塞尔苏斯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也只能得到遗憾的回答。
“谢谢您的配合,那么以后有机会再拜访——”
“好好,那——”
“——但是,走之前有一个题外话要问。”
“嘿嘿嘿——问吧。”
“请当做是我好奇的小事吧。我曾听杂货铺的店员说,这里十多年前的圣烛节有一件怪事……”咕哒子问出了自己的问题。同时,魔力在体内积蓄,与手背的令咒相连,曾经的各个特异点,都是一言不合就开战,她此时也做好了面临冲突的准备。
“没错,是有一件怪事,”老维特利爽快地承认了,“十二年前——呃,1680年吧,圣烛节那晚的怪事。但是我知道的不多——嘿嘿嘿——就这样了。”咕哒子凝视着老维特利那张枯槁的老脸,似乎在试图看出什么端倪来,但很快就放弃了,那已经快不是活物的脸了,谁也没办法看出髑髅的表情。
“那么,请恕我们打扰了。”
咕哒子正准备离开,但是拉维尼亚似乎想说什么,被老维特利给拉住了。
“如果只有这种程度……”
帕拉塞尔苏斯向咕哒子示意,在得到了肯定的脸色后,一些细碎的泥土被不经意地洒在地板上,很快就在乌黑油光的地板上消失不见。一行人自己走了出来,拉维尼亚没有相送。默默地合上维特利家的大门,但咕哒子感觉到一切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们似乎知道了很多,做了很多应对,但似乎都打在空气上,一切都只是在证实已知的结果,得到更多未知的问题。
山之翁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排水沟,里面的老妪已经不见了。
“御主,我们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
“先去接回桑松吧,他一个人行动太危险了,过多牵涉历史人物,反而容易将更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咕哒子扯出一丝苦笑,“但愿他已经寻找到治疗病痛的方法了。”
等等——
历史人物?这里面不是有一个不是历史人物的人吗?咕哒子的脑海里灵光乍现——身为孤儿的阿比盖尔,怎么可能会有舅舅?这毫无历史记载。阿比盖尔的母亲阿比盖尔·帕里斯·威廉姆斯(Abigail Parris Williams)有兄弟吗?
按照历史,最初患病的阿比盖尔与伊丽莎白都是牺牲品。
而突然冒出来的“舅舅”……
“不好!”
从者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桑松和他在一起!”
这肯定不是个好的信号,自己太过疏忽大意了。
“快走,去牧师家!”
山之翁抱着咕哒子从巷子里一跃而起,趁着傍晚的昏暗天色,开始疾驰。
阿周那抓住帕拉塞尔苏斯,从乡村外围迂回移动。
“对不起,桑松,留下你一个人……”
咕哒子冷汗直流。
“等着我,等着我!桑——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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