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中的世界 part.4 梦

我一定有所缺失。
决定去医院的第二天清晨，被不知什么名字的鸟儿唤醒的我站在镜子前，看着仍旧穿着睡衣的自己，如此想到。
如果将组成一个人的成分以百分比来计算，那完整的千秋肯定是在夜千秋出现的那个晚上，被拆分了开来。
白天的我，是占据“千秋”这个人百分之七十的倦怠与懒散的集合体。
晚上的我，则是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勤勉，将白天的我遗落的工作全部完成。
自己做饭填饱肚子、和浅夏整天腻在一起，便是“白天千秋”不把诸如去医院之类的特殊事件算进去的日常。
夜晚的千秋，则专门负责收拾烂摊子。
“也难怪他会更在意晚上的我了...”
回顾这三个月来的经历，我长叹了口气。
周三要进行的治疗，有可能对身体造成永久性的损伤、甚至导致我失去一部分记忆。
不过对于并不完整的我来说这并不值得畏惧。
“千秋”的不完整并不仅仅是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我分离，还有一部分是对某一段时期的记忆太过模糊。
长大之后，大家对小学一年级的事情几乎都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吧？
模模糊糊、感觉有一点印象，可非要想出个所以然来由做不到。
我的情况便和这类似。
但模糊的那段记忆可不是我的小学生时期。
那是对曾经的我而言应该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和父母相关的记忆。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是怎样的人，也能记得一些过去发生的往事。
脑海中每每浮现他们二人的身影，胸口便会被一股温暖所包裹。
但这些或是怀念或是美好的回忆，却没有终点。
终结这一切的，他们过世的那段记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我打开家门、来到客厅时，父母倒在血泊里的那副场景。
——你的父母周末在家的时候遭遇了入室抢劫的强盗。
我在医院的急救室外等候了一整晚，目睹摘掉口罩的手术医生像电视里那样摇头之后的第二天，被警察告知了事情的真相。
这件事当时上了本地的报纸、甚至还有记者来采访过我，所以事实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但记不清事件发生的当天具体情况的我始终没办法让这件事就这么沉淀在内心深处。
我总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
那是对过去的我而言十分重要，现在却不知还需不需要的东西。
整理好衣物、梳理完头发，稍微化上一点淡妆之后，我走出了家门。
原本打算周三再请假和浅夏一起提前庆祝我们两人的生日，但医院的治疗已经在我给出答复之后预定在了周二。
——这样就可以和浅夏真正地两人一起度过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没有对电话那头叔父所说的日期提出任何异议。
然后今天，为了连续请假三天，我决定在同学们到达学校之前先得到班主任老师的允许。
明明都已经提前半个小时，前往办公室的时候，我依然遇见了从楼上下来的林西。
“哦呀，今天居然来得这么早，还真是罕见的勤奋呢。”
“比起大清早就躲到屋顶玩手机的班长大人可要差远了。”
我瞄了眼这家伙手中的手机，升上二年级之后，教室所在的楼层顺利从一年级的一楼晋升到了现在的三楼，再往上的四楼依然是二年级，三年级学生则在另一栋教学楼。
在这个学生们几乎都还躺在被窝里的时间点拿着手机从楼上下来，若不是图谋不轨，便只可能是跑去屋顶偷闲了。
“我居然被连上课时间都跑到屋顶睡觉的千秋给教训了。”
林西耸了耸肩，毫不犹豫地反击。
要是平时，我肯定会把他从初中时期到现在的糗事全部翻出来数落一遍，但今天我来学校是为了办事，所以就先放过他吧。
“让开。”
我瞪了林西一眼，以眼神作出恫吓的举动，却没想到这家伙依然不依不饶地挡在我面前。
当我不厌烦地抓住他的肩膀想要采取强制措施的时候，反而被他抓住了手腕。
“你想干嘛？”
我稍稍抬起头，看着林西的眼睛，却发现根本没办法从这毫无波澜的眸子里看出任何东西。
这样的对视持续了数十秒，林西才缓缓开口。
“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商量。”
脱口而出的，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内容。
“毕竟关心同学也是班长的义务。”
放开我的时候，林西脸上又挂上了平日里那副讨人厌的笑容。
我挑了挑眉头，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穿过。
虽然初中才开始在同一个班级读书，但我和林西其实从更早之前就认识了。
按照相处时间来看，他会说出这种关心我的话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
“现在才说是不是太晚了？”
直到走过走廊的转角，我才低声说道。
来到位于教学楼二楼尽头的教师办公室时，宽敞的室内还只看得到年近五十的班主任坐在公桌前批改试卷的身影。
稍微说明了一下情况之后，坚持“不理会、不拒绝”这六字方针的他直接给了我请假申请的字条。
这样我这三天就自由了。
将林西的话抛诸脑后，愉快地走出校门时，正是学生们上学的高峰期。
背着单肩包的学生们看着逆向而行的我，一个个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擦身而过的同班同学出于礼貌朝我打了声招呼，而心情不错的我也对他们点了点头。
周末才刚结束，又可以无所事事一整天。
其它学生都没有的五天连休让我在心里偷偷窃笑，但离开学校所在的街道之后，我又因为没有事先和浅夏约定见面而犯愁。
然而毕竟是命中注定的关系，当我一个人游荡在街头的时候，浅夏的身影便出现在我视线中。
“早安，千秋。”
“已经不早了。”
我指了指高悬东方的太阳，吐槽道。
“为什么千秋星期一的上午会出现在商店街？”
“因为我总觉得能在哪里逮到一个不敢出门的家里蹲。”
“我可不是家里蹲喔？”
浅夏无辜地看着我，说：
“到千秋家里去的时候每次都要走不短的距离呢。”
“...这么一说确实没错。”
不过从我的视角来看，浅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家里蹲，而且是蹲在我家的那种。
“难得在外面碰到你，今天就来久违地约会一次吧。”
忠实于欲望的女高中生毫不犹豫地向初中生邀约，却被对方迅速拒绝。
“我想睡觉。”
说完这句话，浅夏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今天我们就睡一整天吧？”
“...说得好像有哪次不是睡一整天。”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能和浅夏并肩走上回家的路。
大概是不忍心看到我愁眉苦脸的模样，浅夏拉了拉我的衣袖，说：
“不要失望嘛，后天我们再去约会。”
“...这可是你说的。”
“嗯。”
“就算拉着你去人口密集度超大的游乐园也不准拒绝哦？”
“这个就请饶了我吧...”
“那至少要去游戏厅，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这倒是没关系...”
愉快地决定了周三的行程，我和浅夏便打算像往常的周日那样腻在家里一整天。
一打开房间的门，浅夏便如他在路上的宣言那样，直接躺到了沙发上，就连我把冰镇果汁贴在他脸上，回应我的也只有韵律感十足的轻微呼声。
昨天晚上肯定没能好好睡觉。
我擅自想象着夫妻二人争吵、浅夏一脸厌恶地缩在房间角落的场景。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这里便是他的归宿。
等我看完喜欢的电视节目、读完浅夏推荐的书之后，少年才从睡梦中醒来。
“今天总感觉困得厉害。”
浅夏揉了揉眼睛，即便此刻已至黄昏，他还是一脸困倦的模样。
“不在这留宿吗？”
当我如此提议时，浅夏只是摇了摇头。
少年迈着不稳的步伐来到玄关，打开房门时，昏黄的光芒将那张柔和的脸颊染上了些许灰暗。
将要消失在转角处时，浅夏才转过头来。
“再见。”
带着寂寞的笑容，他朝我挥手道别。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感叹浅夏果然也不是像盛夏正午的太阳那样全身都是光芒。
如此，我才能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
而且...
“他今天没有提到她呢。”
不打算留宿的夜晚，浅夏总会说上一句“代我向夜晚的千秋问好”，不过兴许是太累，就连这件几乎快成为习惯的事他也忘记了说。
“再见。”
我动了动嘴唇，挤出一抹笑容。
然后这，也是代替另一个无法与他相见的我来道别。
第二天一大早，我如约来到医院。
躺在仪器上的我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一位护士围着，而治疗室角落的凳子上则坐着我熟悉的余钰医生。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打了麻醉之后睡一觉就结束了。”
男医生从护士小姐手里端着的托盘里拿出一支注射器，检查过后又将它交回给了护士。
“因为这样看上去很像小白鼠。”
我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抬头时，与余钰医生对上了目光。
“说来，医生你为什么在这里？”
在护士小姐给我注射麻醉剂的当口，我不忘询问什么忙也没帮、只是在一旁看着我的余钰医生。
今天的她比起平常要安静了不少，看上去心情不佳。不过当我开口搭话，她还是很快做出了回应。
“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这样啊...”
看来她对我还是有几分责任心的。
注射完毕之后，我很快便感到困乏。
意识将要远去之时，最后看了眼依旧坐回到治疗室角落的余钰医生。
这位和我相处了好几个月的医生跟我对上视线，又很快就别过头去。
一刹那的目光交汇，从其中品读到的感情，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其它什么。
这样的表情，我有印象。
三天前的上午。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快乐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余钰医生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我过得很开心。”
想着浅夏的事情，我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然后，余钰医生一边重复着“是这样吗”，一边送我离开了诊疗室。
当时她的眼神，便和现在一样。
直到从沉睡中苏醒，我才明白那道眼神的深意。
这是预见到未来，提前为某人颂唱的葬歌。
这天，我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境的开端，是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间里。
四面八方、一切的一切皆隐藏在迷雾之中。
梦中的我焦急地伸出手。
碰触到某件事物之时，不知从何处袭来一阵清风。
等我回过神，迷雾已经被风吹散。
我所身处的，是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身后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面前则是三面映照出自己的镜墙。
当我伸手触碰其中一面镜墙，镜面立刻如水般起了波澜。
在我抽回手去的一刹那，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镜子另一侧传来。
“千秋。”
“千秋...”
“千秋——”
一遍又一遍，不停呼唤着我的名字。
“你是谁？”
梦中的我开口问道。
“我是你。”
她如此回答。
“不对，你不是我。”
看着镜子另一面的白色身影，我摇头否定。
齐耳的短发、比我矮了半头的身高，还有纤细到令人担心的身躯。
即便只是一个白蒙蒙的影子，我依然分辨得出它是时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那道身影。
然而这次，它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对我妥协。
“我就是你。”
白影坚定地说着，伸出了它的手。
散发着迷蒙白芒的手掌碰触到镜子的那一刻，镜面如水一般泛起波澜。
白影并没有因为这异变有所犹豫，手掌径直深入，任由镜面将其吞噬。
下一刻，镜子的这一面开始荡起涟漪。
消失在镜面中的手穿过那层如水般的镜子，缓缓出现在我面前。
纤细的手臂、修长的手指和圆润的指甲，全部都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就是你。”
隔着镜子传过来的声音随着它的身体穿过镜面逐渐变得清晰。
红线手环、长袖卫衣，以及如同常年没有见过阳光的病人般苍白的皮肤。
当短发少年完全出现在我面前时，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我就是你哦，千秋。”
梦境的最后，浅夏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然后，便是真正的离别。
“再见，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