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中的世界 part.5 happy birthday!

从睡梦中惊醒时，黑夜已经拉上了属于它的幕布。
淅淅沥沥的雨声宣告着连续数日的晴朗结束，不过入夏之后的雨一般几个小时就会过去，等到明天早上，又会是一个让人忍不住振臂高呼的好天气吧。
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病房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摆放在病床旁边柜子上的保温盒，然后便是另外一张整理得干干净净、无人使用的病床。
我看了眼床头柜上的保温盒，虽然没有留字条，但很早就离婚了的叔父一直不擅长料理，所以这个保温盒里的内容物只可能是小我一岁的叔父女儿做的。
受到年幼的人关照依然不感到羞愧，也不知道这算是成长还是倒退。
病房壁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因为另一个我存在的缘故，像现在这样于半夜惊醒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经历了。
喝完保温盒里稍微还留有一丝温度的排骨汤之后，我重新关掉病房灯，躺在病床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
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昏睡了一整天，现在即便是凌晨我也没办法睡着。
不过按照护士小姐的说法，麻醉剂的效果应该只能持续几个小时才对，之所以睡到现在，果然是治疗起了作用、名为“千秋”的个体发生了某些我看不到的变化吧？
和另一个自己相处的这三个月，我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虽然和浅夏一起在休息日的午睡偶尔会进入梦境，但夜晚降临之时我却完全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入睡之后的我如同昏迷一般，意识直接就会断片，等到睡醒则是第二天清晨，在这期间的一切我全部都不知晓。
我和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并不相连，所以她的意识占据身体的时候，我的意识便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就这么逆向推导的话，我便可以得出结论。
久违地在夜晚做梦就可以证明，已经和另一个自己彻底说再见了。
“抱歉...”
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
和电视小说里人格消失或者融合的情况不同，真正接受了这样的治疗之后，从沉睡中苏醒的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没有头脑混乱、也没有什么记忆缺失。
也或者确实存在缺失的记忆，只是现在的我还没有发现。
但就目前来说，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夜晚千秋的记忆没有因此就跑到我脑子里来，情绪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真要说情绪波动，也只有黑暗中不停颤抖的手和背后细密的汗珠，在提醒着我刚才那个梦境的内容有多让人讨厌。
“开什么玩笑。”
说什么浅夏就是我自己...
这是连小孩子都能一眼看穿的，最低级而且恶劣的谎言！
如果将组成“千秋”的全部分成一百份，那无论是属于白天那百分之七十的怠惰还是属于黑夜那百分之三十的勤奋，都已经打上名为浅夏的烙印。
天真澄澈的声音、完美精致的面孔、纤细消瘦的身体，那孩子拥有我所没有的，所有女孩渴望的特质。
时刻保持着灿烂笑容的天使、纯洁无暇到令人不忍玷污的美好，那是我在任何电影、书籍和童话都不曾见过的炫目华光。
然而就是这样的他，却对被众人摒弃的我伸出了援手。
坠落深渊之时，亮起一盏微弱的灯，让我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
在我失落的时候给予安慰、在我悲伤的时候使我坚强。
无论何时都用温柔目光守候着我的浅夏，只有在我畏缩不前的时候才会变得严厉起来。
“这样不行喔，千秋。”
“停止哭泣吧，千秋。”
“向前迈进吧，千秋。”
“没有朋友的话，我来当你的朋友。”
“失去归宿的话，我便是你的归宿。”
夕阳下公园的喷水池边，少年朝我伸出手，明媚的笑容给了我整个世界。
然后现在，连这也要夺走吗？
哐当！
从病床下来时撞到了另一个病床的铁质床架，在黑暗中连自己的鞋子都找不到。
再次体会到自己无能的我光着脚踩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打开病房房门，来到走廊上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走廊尽头护士站的值班护士。
时至深夜，外面又在下雨。
护士小姐受昏沉的空气影响，一只手支撑着脸颊打起了瞌睡。
上吧，千秋。
我代替此刻睡得正沉的浅夏小声跟自己说。
赤脚走过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蹑手蹑脚地通过医院一楼大厅，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时，天空仍然下着令人生畏的大雨。
雨夜的街上理所当然地没有一个行人，就连街道两侧的民房窗口也看不到灯光。
借着路灯微弱的光芒来到雨中，脚掌踩到积水的水泥路面上，无视衣服浸水紧贴皮肤带来的不愉快感触，冰冷的雨水反而让我情绪沸腾起来。
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之类的事一点也没有考虑。
奔走在雨中的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朝着家的方向前进。
苏醒之后，我确实没有得到什么原本不存在、属于另一个我的记忆。
但是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现在却已经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来。
一年前的8月12日，迎来十五岁生日的我独自一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因为父母忙于工作的关系，往年的生日我都是和朋友们在餐厅一起度过，但这天他们两人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会早点回家为我庆祝生日，也因此我将派对地点换成自己家。
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冰箱里添置了宴会可能会用到的食材，甚至还不小心发现了母亲藏在床头柜里的礼物。
和朋友们一边聊天一边等待，然而到了约定的一点钟、他们依然没有出现。
在尴尬的气氛下将派对办完，朋友们安慰了我一番之后、便各自离去。
心情郁闷的我暗自嘟囔着这次不要再原谅他们，可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依然想也不想就打开了房门。
然后这，便是一切的开端。
开门的五分钟之后。
陌生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明明是大白天却拉上客厅落地窗的窗帘，明亮的灯光落到他身上时，投下了大片阴影。
“我给你三十分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男人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握刀抵着我的脸颊。
接触位置的冰凉触感以及当时的恐惧即便过去一年时间依然没有消失。
威胁完毕、放开我之后，男人并没有在客厅里干等，跟在我身后来到二楼之后，他开始和我一起搜寻房间里的柜子。
现金、首饰，还有一部父亲正巧忘了带出门的手机。
将战利品整齐摆放在玻璃茶几上的男人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目的已经达成，这下应该离开了吧？
被粗绳绑了手脚、胶带封住嘴的我在心里不停催促匪徒离开，而对方似乎也没有留下来喝下午茶的打算。
便在男人起身的时候，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男人紧了紧手中的刀，藏到客厅与走廊相接处的拉门后，等待猎物上门。
与此同时，父亲和母亲的声音从玄关那边传了过来。
“生日快乐，千秋！”
“抱歉，稍微回来得晚了点。”
这对夫妇浑然不觉地走在木质的地板上，噔噔噔的脚步声让一直安静躺在地上的我猛地挣扎起来。
快走，不要进来！
想要大声呼喊，声音却完全没办法传出去。
听到响声的男人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生日快乐，千秋。
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复叙了一遍父亲的话。
然后，在那两人并肩来到客厅的一刹那，骤然从阴影中现身。
于是，我生命中第十五个生日的这天，彻底被染成了红色。
这个事件的最后，男人准备对目睹他真容的我下手之时，倒在地上的父亲用他手中的公文包重重地砸在男人的后脑勺，脚步不稳的男人因此一个阻咧，摔在混杂了血水的蛋糕上。
在男人倒下的同时，母亲用玻璃茶几上的水果刀割开了绑住我的绳子。
“快走，千秋！”
脸上沾满了血水与汗珠的父亲大喊着，直接压在了男人身上，打算以此来限制他的行动。
“千秋，快去通知警察！”
母亲一手捂着右腹，一手使劲推了我一把。
“可是...”
我迟疑着回过头去，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对上了母亲严厉的视线。
从小到大，母亲不管什么事都会惯着我，因为这件事还没少和父亲吵架，但今天当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之后，我却发现我根本没办法反抗。
于是。
母亲从捂住右腹的手缝间漏出来的鲜血，与倒在地上的男人剧烈的挣扎，全都不被我看在眼里。
没事的吧。
我抬起酸麻的脚，一步一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那家伙肯定打不过父亲。
不管是生意还是与他人的交际，那个男人都没有失败过。
这次肯定也不会例外。
所以我...
“...咳咳。”
因为剧烈的喘息被自己口水呛到的我撑着膝盖，眼前是迷蒙一片。
仰起头、拨开头发，任由雨水拍打在脸上，清晰的触感将我从过去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醒醒，千秋。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催促着停下脚步的自己。
不去思考那些痛楚、愧疚与恐惧。
雨水让我的头发、衣服，乃至脚步都变得沉重。
即便如此，我依然抬起了脚步。
继续奔跑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只有路灯会注视我这一点多少让我感到了安心。
浅夏的事情暂时别去想。
那时的回忆也要到此为止。
我现在还有需要印证的事情。
绕过宽敞的公园、通过阴暗的小巷，来到家门口时，雨水已经将我全身都淋湿。　
拖着沉重的身躯关上大门，令人厌烦的雨声也随之被阻挡在外。
满是泥污的脚连室内拖鞋都没有穿就直接踩了上去，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鲜明的印记。
等脚印干掉，要想打扫又得费上一番功夫了吧。
想着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我坐到往常浅夏睡觉的沙发上。
环顾四周之时，熟悉与陌生交织产生的违和感一齐向我袭来。
室内的摆设几乎和早上没什么区别，厨台之上也还能看到昨晚留下来没有洗的碗。
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我一言不发地来到厨台前，看到浸在水中的两副碗筷时，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气。
浅夏存在的证明，就在这里。
厨台洗碗池里成对的碗筷、客厅垃圾桶里两份的冰激凌包装，还有收在客厅电视荧幕下的两个游戏手柄，无一不在证明浅夏的存在。
吱呀。
推开隔壁客房的门时，床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让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果然，是在骗我。
叔父也好、余钰医生也好。
大家为了将浅夏从我身边带走，编织了一个又一个谎言。
走在街上，路过的行人总是将视线从浅夏身上错开。
餐厅用餐时，和浅夏相对而坐的我被服务员投以怪异的视线。
哪怕是在门口迎接浅夏，邻居家的太太也会盯着我看个不停。
他们一直以行动来动摇我的信心，但我眼前的事实根本无可辩驳。
“白痴吗？”
把摆放在床头的纯白卫衣收进衣柜。
“白痴吗？”
将留在桌上的红线手链拾起。
“白痴吗？”
我轻声念叨着，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客厅。
两人份的碗筷，却有一份干净得仿佛从来没有用过。
垃圾桶里的冰激凌包装，其中一支已经彻底融化。
只有屏幕下的两个游戏手柄，还在坚持着我的主张。
明明睡了一整天，现在却突然感觉有些困。
我任由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拿起平时浅夏总喜欢抱着的靠枕，躺在一直被浅夏占据的沙发上。
沙发也好靠枕也好，果然连丁点浅夏的味道都没有留下。
直到闭上双眼，我才想起今天是和浅夏约定庆祝生日的日子。
相同的生日，以及周日的12号没办法过来的理由。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当睡意来临，意识将要消失之时，我才缓缓开口。
“生日快乐，浅夏。”
浅夏站在沙发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
“生日快乐，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