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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打败窃取思维的暗物质虫子? | 科幻小说

2023-04-03科幻小说语言不存在科幻 来源:百合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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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本周的短篇小说的主题是“探索”。
今天的故事发生在火箭基地,讲述了一对情侣在暗物质虫子攻击下的逃生经过。
我们在昼温的小说里见惯了生命的离别,但也总能找到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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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昼温 | 未来事务管理局签约科幻作家。多年来笔耕不辍,曾在多家杂志、平台发表作品。代表作品《最后的译者》《沉默的音节》《温雪》《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作品《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for 2019)。
白虫(全文约1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0分钟)
引子
当你上下左右都被岩层包裹,所谓昼夜就由你自己掌握。
机器已经正常运转25个小时了,田颢回到地下实验室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关上了所有的电灯。黑暗中,他暂时把自组织材料、锗晶体、稀释制冷机参数调整之类的事统统忘掉,爬上床准备进入梦乡。
四周很静很静,静得远离一切尘世纷扰,只有隔壁实验室计算机散热系统在低低轰鸣声。田颢长舒一口气,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异响就是那时出现的。
一开始,只是一声闷闷的咔嚓。人类的关节也常发出那种响动,只有通过骨传导才能被自己听见。田颢没有管它。过了五分钟又是一声。一会儿又是一声。
田颢睁开眼睛,这声音似乎大了一些,或者说,近了一些。
如果在地面,他只会蒙上被子继续睡觉——可能是木门热胀冷缩,可能是哪家小孩在捣乱。但在这里,在山体深处地下实验室,每一声异响必有原因——大概率不是什么好的原因。
田颢缓缓起身,在绝对的黑暗中倾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不知为何,物理专业的他想起了死神的脚步。
又过了一会儿,田颢飞身下床,只穿着短裤趴在地上。他打开手机上的光源向床下照去,只有一片烟尘和床缝里掉下去的杂物。
不对,还有什么东西顶住了墙角几片废纸巾。
咔嚓。
三个小时后,城里的一对老夫妇横死家中;五个小时后,一位当红歌手在个人演唱会舞台的中央告别人世;数以千计的遇难者出现后,恐慌与仇恨席卷全球。那几年,无数人向上天祈祷永不被爱。
此时此刻,田颢只是费力地伸长手臂,轻轻拨开了那张纸。

飞了几十个小时,从纽约到深圳再到成都,终于快到青山机场了。杨悦颜打开遮光板,再一次欣赏这里独特的风景。
由于板块挤压的作用,西昌充满了褶皱一般的平行山脉。近处的山峦是褐色的,云气在一面流转,仿佛填满了山体的缝隙。远景则在薄雾隐去了细节,由深到浅黛色层层铺开,群峰像水墨画一样错落在天际线。
悦颜知道,这里不仅有风景如画。
绵延不绝的群山,环绕着1984年送走共和国第一个通讯卫星的发射中心;厚达千米的山体之下,深藏着中国首家暗物质实验室。
她来看发射中心的哥哥,也想看一眼实验室里的他。
“终于到了!”邻座挽着头发的陌生姐姐兴奋不已,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她的丈夫已经开始收拾小桌板上的杂物了。
“是啊。”悦颜笑道,“终于到了。”
“小杨,这一路跟你聊得太投缘了,等飞机落地加个微信吧!”
悦颜点点头,尽管知道双方只会成为彼此朋友圈里永远沉默的存在。每踏上一趟旅程,她都会全情投入地与身边人交往。毕竟再相见的几率为零,一场邂逅留下的快乐足够为旅行调味了。
如果能与每个人都保持初见时的关系该有多好啊。交流越深入,就越容易碰到对方藏在绒毛里的棱角。常年累月的相处,只能一层一层剥出人性的邪恶。曾经的快乐的回忆都不再真实,就像……
就像幻光。
飞机降落时有些许颠簸,男人紧紧握着新婚妻子的手。悦颜独自对抗着失重感,心中又想起了他。

第一次来西昌是两年前。
那时悦颜刚刚完成硕士论文,专程从学校飞回来,送刚入选储备宇航员的哥哥去航天基地。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她打算在天府之国好好游览一番。
哥哥一来就进了封闭式训练营,只能找了当地向导余师傅载着她在西昌附近游玩。西昌虽小,倒也有趣:邛海风光、彝族歌舞、火盆烧烤,她都很喜欢。对了,还有随处可见的彝族文字。小画儿一样的符号标注在街边每一个招牌、标语和指示物上面,让她深深着迷。巧的是,余师傅的母亲就是彝族人,悦颜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最后一天,余师傅带她去了锦屏地下实验室。
穿过几十公里长的隧道,悦颜第一次来到了字面意义上的大山深处。阴冷的风透过每个缝隙灌进考斯特,每隔50米就能看见一个闪着绿光的消防设施。
“这隧道要是塌了可就没救咯!”
悦颜点点头,强迫自己不去想头顶上沉沉压着两千米厚的岩层。
下车后,悦颜打了个冷颤。深洞里又湿又冷,高高的岩顶润得滴水。悦颜注意到,粗燥的岩壁与地面相接的地方打着一溜排水沟。灯光不够,黑色的积水映着悦颜的面容,仿佛深不见底。
“嘿,这里是二期工程,还没建好,要注意安全。”
悦颜回过头,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正向她递来一顶白色的安全帽。他穿着暗红色的冲锋衣,有点紧张地笑着。是梁承。
“啊……谢谢。”
悦颜接过帽子戴好,也冲他礼貌地笑了一下。
“嗯,那我就开始介绍了。”
告别余师傅,梁承把悦颜引到北边的一个椭圆型深坑前。墙壁看不出来有多高,之字形的窄楼梯直通到底部,里面什么都没有。悦颜向下望去,感到一阵眩晕。
“这里刚修好,还没有放设备。”
梁承扶着浅蓝色的栏杆,看起来倒是轻松。
“这就是……探测暗物质的东西?”
“对。下个月我们会在里面盛满液氮,保持高纯度锗的低温——抱歉,也许我该先讲讲什么是暗物质。”
悦颜笑了。
“我知道一点儿。据说它的占了我们宇宙百分之八十的质量?”
“根据宇宙中微波背景辐射各向异性观测和表中宇宙学模型,暗物质占全部质量物质总质量的百分之八十五,几乎不与任何物质发生作用。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自身振动极其微弱的晶体,然后排除环境上的干扰。这时如果能检测到振动,就是暗物质没跑了。”
“哦,所以才会把实验室建在大山深处?”
“没错。”
“暗物质到底是什么呀?”
“几乎没有人知道。不过相关理论倒是不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猜测。”
“那你的猜测呢?”
悦颜也学着梁承趴在栏杆上,歪头看他。
“我嘛,我觉得暗物质是叠加在这个宇宙的另一个世界。不是平行宇宙那种,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也许对它们来说,组成我们的原子空隙太大了,大到几乎不用考虑。也许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刻,一只暗物质大象正穿过我们的身体,彼此却无法知晓。也许存在一个暗物质文明,两个世界像相溶的液体一般同处一个空间,却穿透不了无处不在的物理屏障……抱歉,都是我乱讲的。”
“没有,很有意思。”悦颜笑了。她注意到,讲起自己的专业时,梁承的眼睛几乎在发光。
“嗯……这里没有什么了,我带你去看一期实验室吧,已经投入运作了。”
悦颜点点头。两人回到余师傅的车上,又开了一小段距离。
一期看起来就很有人味儿了。悦颜推开大门,里面和任何一个大学的实验室几乎没有差别。巨大的罐子,封在玻璃缸里的铅箱,还有更新系统中的电脑。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正在一块大白板上写写画画。
“田师兄!”
听见梁承的动静,那男生只是草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正在忙。
“这是你工作的地方?”悦颜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嗯,有点乱……”梁承一边回应,一边偷偷把快要溢出来的垃圾桶往桌子底下踢。
“这个是什么?”
“嗯?”
悦颜指了指田颢面前的白板,上面用马克笔涂了很多箭头和数字。
“是什么神秘公式吗?”
“哦,这个啊。是二期工程用的探测器高压电源参数,”梁承又仔细看了一下,“师兄还在调。”
“哦……”
“是不是不该告诉你啊,都没有神秘感了。”
“没有没有!只是我什么都看不懂……你们真的很厉害。”
“你也很厉害啊,拓扑语言学,我也看不懂,”梁承脱口而出。
“哦?你怎么知道的?”悦颜有些惊讶,她的硕士论文才刚写完。
“你哥哥跟我讲的。”
“哦对,你们之前是校友来着。”
此时两人已经离开了实验室,并肩走在看不见尽头的隧道里。阴冷从四面八方渗进来,张嘴几乎能哈出白气。反正过一会儿就不会再见了。悦颜抱着手臂,不想浪费能量寒暄。但梁承还是打破了沉默。
“嗯,我对语言学一窍不通,介意帮我科普一下吗?”
悦颜最怕听到这个。“语言有什么好学的?”“出来能做什么呢?”“这也有博士学位?”她曾无数次认真解释,但没人真的想听。后来,她干脆只用一两句话简单带过。但这回……悦颜转头看梁承,那表情似乎不是礼貌性的询问。
“唔……你肯定知道拓扑学吧?”
梁承点点头。
“一些图形或空间存在某种特定的性质,即使它们的形状和大小不断改变,那些特性也不会变——语言也是如此。为了交流和表达,人类发明出上千种不同的语言。从构词方式到浅层语法,从句子结构到篇章谋略,每一种语言都有独特的形状。但是,不论样子如何变化,它们所表达的概念内核都是相同的。‘玫瑰不会因为它的名字不叫玫瑰便散去芬芳’,我们研究的就是语言在人类思维中的不变内核。你应该也发现了,我只是借了拓扑学的一点特性,本质上还是认知语言学范畴。”悦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他在认真思考,真好。
“在实际研究中,人们的思维又是无法离开具体语言的。在找到语际的共性后,我们还需要抽丝剥茧,从单个语言中找到最核心的部分。这里还涉及一点类型学。
“我们的大脑是靠‘删繁就简’来认识世界的,两个点一条线就能认成脸,几笔做成的火柴人也能脑补出激烈的剧情。多高是杯多低是碗?多浅是粉多深是红?类型学就是要看看,我们的大脑最认什么特征。
“放在语言学里也是一样的。每个会写字的人都拥有自己的字体,有的相当潦草也能被一眼认出,这说明里面的特殊节点便是我们要找的语言上的拓扑结构,也就是语言在思维中的样子。”
她讲得很快,梁承竟然也跟上了思路。
“唔……很有意思。这就是你硕士论文的内容?感觉很有研究价值,未来发几篇核心应该没问题。”
悦颜摇摇头,“不,我不会读博了。”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语言学,研究的领域也很有前景……”
“就是因为钻得太深了。”悦颜微微低头,盯着地面,“越研究,越能发现世界的虚无。语言是思维的映射,也是我们认识万物的唯一方式。但语言却如此简单、如此模糊、充满隐喻。换句话说,作为一个缸中之脑,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这个世界。那些看似值得追求的东西,不过都是……幻光。”悦颜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呢喃。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也许是因为隧道里奇特的氛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长了起来。
“什么?”
“啊,没什么,”悦颜笑笑,“你博士还有几年呀?”
“还有三年吧。”
“要一直在这里吗?”
“嗯。”
“有没有可能去深圳?”
他沉默了几秒钟。
“应该不会。”
“那好吧。那就,再见了。”
“嗯,再见。”

飞机停稳后,悦颜才从一年前的记忆中回过神来。青山机场很小,悦颜找到自己的行李,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哥哥。他接过行李箱的把手,两人一起向外走去。
“两年没见,小妹真是大变样了!”
“哪有……”
“你看你,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连头发都剪得跟洗发水广告似的。”
“公司内部有折扣嘛……对了,今天晚上就要发射了,你怎么还出得来?”
“毕竟是接你啊。”
等哥哥把行李搬进后备箱,悦颜已经在副驾驶的位置坐好了。
“小妹,其实你不用特地从美国赶回来的。”
“怎么可能不回来,这是你第一次出任务。”
“你也知道,上太空早就没那么危险了。现在AI那么厉害,连发射程序都是自动的,我甚至可以自己在控制台按个按钮飞上空间站。”
“别吹牛了。”悦颜笑了笑,在后视镜里审视自己的妆容。
“话说回来,你跟梁承怎么样了?”
“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那你还送人家围巾?”
悦颜脸红了,“他跟你说了?”
“岂止是跟我说,恨不得全西昌的人都知道有女孩送了他一条围巾。小妹,别跟我说你不喜欢他。”
“Crush,crush懂吗?我跟他不会有结果的。还有你呢?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嫂子回来?”
“地面上的女人有什么意思。我的恋人啊——”哥哥挺直了背,紧紧盯着前方,“——可是整片天空呢!”
悦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少看点动画片吧……”
哥哥笑了笑,两人一路再无话。悦颜心底知道,他们兄妹俩一样对婚姻和家庭无比失望。但至少哥哥找到了值得追寻的东西——那深远的宇宙,就是他的“幻光”。
在宾馆放下行李后,哥哥就该回发射基地了。
“余师傅怎么还没来,说好这个时候带你去雅砻江大坝的。”
“电话也打不通吗?”
哥哥摇摇头。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们——”
“哎,那不是小杨吗?”
悦颜回过头,发现正是在飞机上认识的那对新婚夫妇,他们也碰巧住这家酒店。
“姐,真是太巧了。”
“可不是嘛,”那姐姐热情地拉住她的手,“我们包了辆车,也准备去雅砻江看看,要不要一起?”
“这——”悦颜望向哥哥,后者点了点头,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去大坝也要经过一道道长长的隧道。姐姐一直拉着悦颜说话,她的头都有点疼了。丈夫倒是一路沉默开车,只是偶尔温柔地望向妻子。注意到这种眼神时,悦颜心中又泛起一丝异样的感情。
出了不知道多少个洞口,他们终于到了著名的雅砻江大坝。悦颜下了车,江风立刻吹起了她的长发。这时,她突然明白哥哥当时为什么笑了。
梁承正在前面等她。
见到他,悦颜的脸立刻烧了起来。她还没做好准备再见梁承,毕竟上次争吵以来,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讲话了。
大脑一时被汹涌的情绪淹没,她没有注意到大坝上停着七八辆警车、来来往往都是穿着各色制服的警务、医务人员。
她的眼里只有梁承。

当年离开西昌市,她以为自己很快会把梁承忘掉。一个crush,一场简单的心动,仅此而已。
通过哥哥加上他的微信后,悦颜也一直告诉自己他只是朋友。
但她骗不了自己的感受,更骗不了梁承。
两年来,尽管只靠文字传达,两颗相隔遥远的心一直在同频率跳动。悦颜能感到梁承想要更近一步的冲动,但她始终不敢接受。终于有一天,梁承摊牌了。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因为害怕异地吗?我很快就能毕业了,我可以跟你走。
“还是因为钱?我现在是没有大城市的户口,买不起深圳的房子,更别提你现在在纽约……
“但你相信我,我以后能挣到钱的。”
手机不停震动,悦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是钱的问题。别指望我了,我们就当朋友行吗?”
“你这样天天找我聊天,我怎么能放得下你去找别人?”
“那你拉黑我。”
“你知道我舍不得。”
“那我只能拉黑你了。”悦颜的心痛得厉害。
梁承沉默了一会,界面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我只想知道原因。”
看到这几个字,悦颜的眼泪落了下来。如果她说,他一定能理解。但理解又能怎样呢?面对这样无解的问题,只会带来两个人的痛苦。
手机又震了起来,是梁承打来了微信电话。急促的声响刮擦着悦颜的耳膜,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按下了强制关机键,整个人埋在床上的被子里闷闷哭泣。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相信爱情吗?至少她的父母曾经如此。
母亲对悦颜说过,她和父亲当年是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他们在那个充满理想的年代里谈诗歌,谈科学,谈两人未来无比美好的生活。
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悦颜兄妹的到来。
查出怀了龙凤胎后,母亲久久沉默,父亲则蹲在医院门口抽了好久的烟。对他们来说,好不容易攒起的微薄家底养不起同时到来的两个孩子。
事实也是如此。捉襟见肘的生活让不堪的人性浮出水面,父亲生意失败后染上了赌习,暴戾的性格也在一场场输局后暴露无遗。
他打母亲,打哥哥,有时也打她。频率越来越高,下手也越来越狠。
即使是这样,母亲也没有离婚的念头。
“我都是为了你们兄妹俩好啊。”母亲总是这样对她说。
可悦颜不明白,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日日担惊受怕对他们有什么好?翻着旧相册念枕边人昔日的好温柔来不断原谅施在身上的拳脚又是怎样自欺欺人的行径?爱情,婚姻,家庭。对外人来说温馨美好的词语,悦颜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枷锁。
她只有和哥哥相依为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学习、成长。后来,哥哥进了一所航天类院校,还有机会当航天员——他的成绩如此优异,连这样的家庭背景都通过了政审;悦颜也凭借极高的语言天赋拿到海外高校的全额奖学金。安顿好母亲后,两人纷纷飞离了那个所谓的“家”。
看着异国的风景,悦颜暂时沉浸在了学术的世界。她醉心于语言学和人类学,学习世界上各种各样的语言,读索绪尔、维特根斯坦、乔姆斯基,观察一个又一个社群,研读一个又一个理论。只是,她还是没找到生命的意义。两年硕士读下来,她越发觉得所谓功名不过是脑内虚幻的投影,感情也只是激素的分泌。
当身边的同学为初恋死去活来、为奖学金明争暗斗、为工作殚精竭虑时,她就像一个游离在社会规约之外的魂魄,不知道自己改往哪边走。
唯一欣慰的是,她并非唯一为此困扰的人。
“一般人都是生活在某种秩序和结构中,而且自己很难意识到。但是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尝试解构它的时候,就容易陷入非常主观的混乱中。”
“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哥哥点点头。
“表现形式之一就是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因为你原来架构中的意义已经被自己打破。”
悦颜叹了口气,这让她想起一首叫《幻光》的小诗——
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
但谁,把幻光看做幻光,
谁,便沉入了无边的苦海。
“哥哥,那怎么办呢?”
“重新构架属于自己的生活意义吧……小妹,我建议你多看看这个世界,不要钻得太深了。”
悦颜深以为然。她放弃了几所大学的offer,硕士毕业后便去深圳入职了一家跨国公司。两年以来,她努力奋斗,彻底用世俗的一切将自己淹没。悦颜成长得很快,甚至升入了纽约总部,在曼哈顿天际线上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
工作无比繁忙,可在每个喘息的间隙,她还是会跌入那个没有规约的虚空。
唯一让她有实在感的只有梁承。
悦颜忍不住夜夜打开微信与他交谈,梁承也会热切回应。
那份初见时的心动,竟然在两年异地中愈演愈烈。

“小姐,小姐?”
回过神来,悦颜才发现梁承身边还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男子。
“你怎么进来的?”
“正常游客通道啊。”
那人暗骂了一声,掏出对讲机背过身去。
“不是让你们封锁出入口吗?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悦颜终于注意到大坝上的情况有些不对。
梁承正欲开口,男子已经回身过来,走到悦颜面前指了指隧道入口。
“请你立刻远路返回。”
“我——”
“桑叔,她是我朋友,也是搞科研的,也许可以帮上忙。”梁承挡在俩人中间,赶紧说。
“搞科研的?”桑姓男子打量了悦颜一眼,满脸狐疑。毕竟她前卫的衣裙、配套的首饰一点都不像刻板印象里的科研工作者。
“桑叔……”梁承暗暗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悦颜这才注意到他正戴着自己之前寄来的围巾。
“哦,哦……哦!”桑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好,行,科研工作者是吧……那先留在这里吧,但不许接近水边!你俩也是!”
悦颜身后小夫妻吓了一跳,忙连连点头。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跟我来。”
梁承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悦颜第一次亲眼看见他严肃的样子,心跳又快了几分。
两人走上雅砻江大坝,越过成色复杂的人群。悦颜认出了载人航天中心的人,还有警察、军人和医护人员。
每次来到这里,她都会被人类工程的奇迹所震撼。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横亘在山体间,阻挡了奔流而下的江水。两边的山壁上打着密密麻麻的加固桩,巨大的裂缝甚至直接用水泥填满。半空悬挂着索道,笨重的铁钩可以悬挂大象;山腰留着吊脚楼,那时工人歇脚时的住处。
对了,还有江水。大坝的一边,碧蓝的液体如果冻般半透明,波涛带起的水雾甚至可以反射出七色光彩。江水撞击着大坝,大坝也以相同的力道回应,整个江面上便泛起了无数人字形的小浪。另一边,水面骤然降低。在这个高度扔下一头老牛,它将在触水的瞬间摔成肉泥。那里,江水的重力势能已被八个发电机消耗殆尽,在法拉第电磁感应的帮助下变成了直送到苏州的电流。留下的,只是一弯平静的细流,像一条蓝色的带子逶迤向远方。
这次没有时间看风景了。他们来到护栏边,俯瞰高水位的那一面。熟悉的山风吹来,悦颜拨了拨头发,让它们顺在脑后。
“你看到了吗?”大风吹散了梁承的话语,悦颜几乎听不清楚音节。
“什么?”
“仔细看水面下!”
悦颜向下俯身,眯着眼睛查看江水。她奋力让视线和阳光一起穿过水面,分辨下面的世界。接着,她看见了:几米之下,一些白色管道一样的东西蜿蜒曲折,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立体结构。管道本身很细,但它蔓延到了江水深处,让人看不清全貌。
“那是什么?”
“不知道,似乎是山里伸出来的,昨天还不存在。”
悦颜又仔细看了看。管道的质感很奇怪,弯曲的角度也有些规则,像人工造物。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里为什么有医生?有人受伤吗?”
“早上浮上来一具尸体,撞到大坝这边了。脑袋是烂的,还没确定身份。”
悦颜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吓到你了?”
“没事。只是觉得这个结构有点眼熟……但又不可能……梁承,我们有什么办法能看见这玩意的全貌吗?”
梁承想了一会儿。“我去找桑叔要无人机拍下的影像。”
接过桑叔的手机,悦颜点开视频仔细查看。她突然感到风小了,发丝落回了胸前。
抬起头,是梁承替她挡在了风前。
不知道他是恰好站在了这个位置,还是……
悦颜脸红了。她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继续专注于照片。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些有趣又恐怖的事。
不同角度的拍摄让她可以在脑海里建立一个3D模型,勉强还原这堆白色管道的全貌。结构十分庞大,充满着异样的扭曲和盘折。不过管道间没有相接的情况,似乎是一根成型的。悦颜仔细查看这复杂的立体结构,越看越熟悉。
“梁承,你带电脑了吗?”
“平板行吗?”
悦颜点点头。她接过梁承从背包里掏出的iPad,登陆自己的邮箱,调出几张两年前的图片。梁承注意到,那也是一些纠缠在一起的线条,不过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
“这是……?”
“你还记得拓扑语言学吗?”
“你的硕士论文,和我讲过。好像是要找语言上的拓扑结构,重现语言在思维中的样子?”
悦颜点点头。
“我手中的这几张图,就是几位志愿者某一时刻的思维模拟。”
梁承仔细端详,似乎能从这些弯弯绕绕里认出一些字来,但不能完全确定。不过,这些结构和江水下的白管倒有几分相似。在隧道那边时,他称悦颜“科研工作者”只是为了把她留在身边,没想到悦颜真的找到了突破方向。
这时,悦颜已经在摆脱师姐把模拟软件打包传给她,以便对无人机拍来的照片进行离线分析。她走出了梁承庇护的范围,好言好语请求过去的同门帮忙。面对潋滟江水,悦颜的长发和大衣一起在空中扬起,像一面瘦小却坚韧的旗帜。
五分钟后,梁承的平板电脑给出了初步分析结果。
匹配度,零。

看到匹配结果,悦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是,怎么可能这么巧就和自己过去的研究相关呢。
她想再和梁承说说其它猜想,可他正认真地盯着手机。
“怎么了?”
“啊,没什么。今天有个实验该出结果了,我在等师兄的消息。按理说一个小时前就该有初期报告了,我还指望靠这个成果提前毕业呢。”
“这么大的事,你还跑出来?”
“你比较重要嘛。”
悦颜叹了一口气。
“梁承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说过——”
“不就是什么幻光吗?我有办法解决。”梁承笑了,有点得意。
“我哥告诉你的?”悦颜感到被出卖了,一瞬间热血上涌。
“别生气,他也只是为你好。”
为你好。悦颜最怕听到这句话了。
“对了,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不等她反驳,梁承指指身后,快速转移了话题。悦颜转过身,是那对新婚夫妇。他们都蹲在大坝的边缘,似乎在研究什么地里长出来的东西。
“我在飞机上认识的,好像是来西昌度蜜月,今晚也会去参观火箭发射。他们——”
悦颜那句话没说完,时间好像凝结了。
一条水泥地面中伸出的白色管道突然长高,从下面杵进了丈夫的嘴里。它穿过整个咽喉,从天灵盖正中冲出。再次接触空气的白管没有再向上生长,而是在半空盘旋曲折成了一个镂空云朵状的图案。
悦颜没有看清过程,世界在她眼里就像掉了几帧。前一秒,丈夫还在温柔地望着妻子,接着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他的头顶上空炸开了汽车那么大的管道结构,像破体而出的灵魂。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一时间,大坝上那么多人好像只有他俩注意到了。惊恐堵住了悦颜的喉咙,直到妻子的尖叫声划破了一切。
奔过去,悦颜看见大坝的一侧又伸出了无数支新的白色管道,密密麻麻,仿佛从江里爬出来的长虫。更恐怖的是,杀害丈夫的那条诡异管道又变了——它的末端拐了个弯,指向瘫在地上的妻子。
“快跑啊!”
来不及了。那管道通过眉心直直穿过女子的大脑,在地上炸出另一朵巨云。
还没来得及反应,人群里发生了更大的骚乱。呼喊声此起彼伏。
“看!”
顺着人们的手指,悦颜惊恐地发现一边的山壁上不知何时长满了白色的实心管道。它们的角度各异,约有一臂之长,安静地穿出山体和水泥,没有顶出一丝石屑。
“糟了,大坝右岸是顺层大理岩夹绿片岩边坡,本来就不结实,好不容易才用工程手段稳定了下来。这又钻出了什么怪东西,整座山都有崩塌的危险!”
“全部撤退!全部撤退!!!”桑叔一边奔跑一边大喊,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涌向隧道入口,抢夺几辆汽车。
犹豫了几秒,两人已经落在了后面。
“快走吧,梁承!”
“我还想去趟实验室,应该还来得及抢救实验数据——”
“你疯了!”
“我没疯。我有电子卡,可以抄近道从一些应急窄隧道过去。如果拿得到实验室的车,甚至能比那些车辆早出山。而且——”
“什么?”
“这次实验本该有划时代的成果,完成它,我才有落足任何一个大城市的资本,我才能……去陪你。”
悦颜的眼睛一热,说不出话来。
“梁承,你小子还在等什么呢,最后一辆车了!”
“实验室的车库还有车!”梁承大声回应桑叔,“你带她走吧!”
“不,我跟你一起去。”话一出口,悦颜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认真的?”
“认真的。”
梁承笑了笑,冲不远处的桑叔摆摆手,示意他先走。
“你可小心点那些鬼东西啊!刚发现三公里外的余家庄死了个人,可能跟它有关!”
“我知道啦!”
梁承收好平板电脑,两人离开即将崩塌的大坝,奔向大山更深处。

“这些涂鸦是原来就有的吗?”
跑着跑着,悦颜发现岩壁上有些浅浅的白色痕迹,远看很像粉笔画。她走近细看,猛得收回了触碰的手指。
那是镶嵌在岩石里的白色管道。
“快走吧。”
刚走几步,四面八方传来的震动声让两人摔倒在地。墙壁迅速开裂,石体整块剥下,露出了更多深藏在大山里面的白色管道,也封住了两人的来路。
“没事吧?前面就是车库了。”
悦颜点点头,在烟尘中跟着梁承继续前行。奇怪,明明被古怪的杀戮机器包围,明明随时可能被压在千米厚的岩层下,但她却一点都没有害怕。对梁承的感情仿佛化成了实体,真真切切保护着她……不,这只是错觉而已,她对自己说。
来到空荡荡的车库,恐惧才真的来临。
“没了?”
“没了。”
梁承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按理说应该有一辆考斯特的。不过别慌,我知道很多汽车走不了的小道,我们跑快一点还是能出山的。”
“嗯好。”悦颜相信他。
梁承还想顺路去一下办公室,可走到门口两人就知道没有必要了。
挂着锦屏暗物质地下实验室牌子的金属大门已被密密麻麻的白色小管穿透,隧道里塞满了杂乱无章的盘旋曲折。血液顺着地面流到两人脚下,混着岩洞里的积水迟迟不干。
“这里怎么这么多,就好像——”悦颜看了一眼梁承,后者说出了她没敢说的话。
“好像是实验室里长出来的。”
犹豫之际,空气中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所有的白管向前推进了半米。
“快走!”
梁承拉着悦颜在隧道里飞奔,身后的怪物伴着咔嚓声紧追不舍。但奇怪的是,它们似乎没了雅砻江边连穿两脑的准头,更多是杂乱无章的延伸,形状也不同……悦颜忍不住回头看,不觉放慢了脚步。
“小心!”悦颜感到一股力量将自己拦腰撞倒,整个人摔出去很远,手臂与地面摩擦,几乎撕下了一整块皮。但看见梁承时,她忘记了自己的疼痛。
一根白管从梁承左肩斜着穿过,一头扎进地里。皮肉与白管接触的地方相当整齐,一丝碎肉也没有,仿佛穿过了一道光。但很快,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顺着白管落下,没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梁承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半空,整个人疼得颤抖。
“快……快帮我下来……”
悦颜抹掉眼泪,用一把钥匙亲手划开了梁承肩上的皮肉。
男孩像布娃娃一样倒在地上,嘴唇颤抖,脸色惨白。悦颜取下他的围巾紧紧扎住伤口,鲜血还是一股一股冒出来。
“前面……前面左拐有医务室。”
把梁承驮进白净的房间、用专业医用品简单消毒包扎后,悦颜已经筋疲力尽了。但她不敢松懈,梁承的呼吸还没平稳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慌乱打进去的麻药起了作用,梁承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走吧,按照紧急出口的标志,还是有一定几率走出去的。”
悦颜摇摇头。
隆隆的坍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两人知道,刚才进入隧道的车辆都凶多吉少。
“对不起。是我让你哥叫你来这儿的。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悦颜握着梁承的手,眼泪不住地流。但她声音还是很平静。
“而且……这些白管很可能也是我的错。”
“怎么会?”
“今天的那场实验……其实是我说服田师兄试着用自组织材料赋予暗物质可观测实体的。不断生长的白管,诡异的行动路径,也许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是我冒进了。为了追求突破,我连导师都没告诉……”
“你别多想。”
梁承摇摇头。
“原来我也以为是多想,直到看见实验室的大门……异物密度之大,一看就是白管的发源地。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将不遵循这个世界上所有已知的规律。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它们。是我害了大家。”
“别说了。”悦颜轻轻抱住他,“你也是……也是为了我。”
梁承用另一只胳膊回抱悦颜,气息越来越微弱。
“临……离开前,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关于那个‘幻光’。”

“什么?”悦颜很惊讶。
“你哥对我说,你很在意那首诗,我也做了些研究。”
“这个时候就别说这些了。”
梁承摇摇头。
“你听我说完。”
“嗯。”
“一开始我完全看不懂,只觉得是诗人在做文字游戏。但看了一些文献,又结合你当年对我说的话,我才开始理解你忍受的虚无。”
语言是思维的映射,也是我们认识万物的唯一方式。但语言却如此简单、如此模糊、充满隐喻。换句话说,作为一个缸中之脑,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这个世界。那些看似值得追求的东西,不过都是幻光。当年隧道里的谈话与心动感受牢牢印在悦颜的脑海深处,只是没想到他也记得。
“我研究了很久都没法从哲学角度替你解开心结,但我想试试物理。”梁承握住她的手,“也许这个说法有些自大,但生物、化学以及世界上很多学科,归根结底都是物理。”
“嗯,我在听。”
“所以,就算最最虚无的幻想也有它的物理基础,那就是大脑神经的连接。我们看到的世界化作光子刺激了视神经,我们听到的声音实实在在震动了耳膜,大脑皮层里的离子不断交换,信息重塑着结构和温度。感情的刺激越强烈,物理结构的改变就越持久,那些无法忘却的记忆,都真真切切刻在了组织和细胞里。如果——”梁承停下来喘了口气,“如果你爱我,那我也一定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存在在你的生物大脑里。不论未来发生了什么,只要你想起此刻的我时能唤起一些感情,那我也永远与你同在。”
悦颜的泪落了下来。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抱着过去的相册不停翻看,因为回忆对她来说就是真实本事。儿女的成长给她带来的快乐也是真实的,而悦颜却……
“我……我希望你可以正视自己的感情,那并不是……幻光。”
悦颜俯身吻向梁承,少年的嘴唇柔软而温热。
26年来,她第一次感到满足与快乐。

“早该这样了。”
两个人都笑了。
“好啦。说实在的,你的观点太可笑了,至少有十个哲学理论可以反驳。”
“你买账不就行了?”
悦颜低下头,脸红了。
“而且,我想我们的大脑肯定差别很大。我只会中文,结构肯定很单一。你会那么多种语言,听说还学了彝族的语言……”
“嗯,确实是这样,MRI实验显示,后天多语者的大脑确实——等等……”
“怎么了?”
“江里那个结构,我觉得像语言思维模型的那个……”
“不是说不匹配吗?”
“我当时是用单语者的模型匹配的,但这里有很多人从小就会讲彝族和汉语。两种语言都深深扎根在大脑中,共同存在也相互磨蚀……先天双语者的思维语言很复杂,我们用简单的汉语模型当然会匹配失败!你的平板电脑呢?快快快。”
梁承忍着痛把包递给悦颜,她立刻调出彝族语料库,换了一个离线模型进行匹配。
“跌落,江水,恐惧……没错了,这些白色管道组成的,正是那人死亡瞬间的语言思维模型!”
“最大的这一块……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梁承与悦颜惊恐地对视,他们都想起来了——那是余师傅夫人的名字。联想到早晨余师傅的失约,那葬身江底的人可能就是他。
“而且桑叔之前说三公里外的余家庄有人遇害,难不成……”
一个古怪的念头正在悦颜脑海中生成。
“思维模型显示余师傅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的妻子,所以白管窃取了他的思维然后顺着记忆击远程杀人?不太可能吧?”悦颜自己都不相信。
“我说过,不能用常理推断暗物质世界的东西。而且你想,江边那个人遇害后,白管几乎立刻击杀了他老婆。”
“这……这也太可怕了,我得——”悦颜忙在包里摸自己的手机。
“别费心了,早就没信号了。我相信其他人很快也能意识到。只是,”梁承叹了口气,“只是人类恐怕很长时间不敢再爱别人了。”
“那也跟我们没关系了。”
梁承点点头,把悦颜抱在怀里。
“至少,它验证了你刚刚说过的话,”悦颜轻声说,“思想是真实的,感情也是真实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也是真实的——即使以这种方式。”
如果,如果能与梁承在这留下一道相互缠绕的实体思维,也算是一种不朽吧。
一阵隆隆声渐近,最后的审判来临了。

烟尘消散后,两人发现只是医务室的一面墙坍塌了。那里露出一个隧道,还有……
“悦颜快看,是实验室的车!”
“小梁!见到你太好了!”田颢从考斯特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又惊又喜。
“师兄,我还以为你……”
“嗨,发现不对我就立刻跑路了。不过你也知道,我已经一年多没出山,那些隧道一下子就把我绕晕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出去——你受伤了?”
“他失血过多,快不行了!”
田颢连忙下来,和悦颜一起扛着梁承进了车。
“小梁,你知道怎么走吗?”
“往前,第三个路口右拐,然后按照标志一直开……”
梁承气若游丝。
“得嘞,你就好好休息吧。”田颢一踩油门,三人在白管的包围下飞驰向前。
幸运之神终于降临,整个山体彻底向内部坍塌前,考斯特冲出了洞口。
又开了一会,他们耗尽了最后一滴油。
悦颜跌下车来,才注意到已经是晚上了。西昌的空气很好,夜幕上的星星比她在哪儿见过的都要大、都要亮。她能认出三颗并排闪耀的猎户座,也能看见北方天空最亮的天狼星。银河若隐若现,遥远的恒星就像涂在夜幕上的荧光涂料。这就是哥哥最向往的星空。
突然,犀利的警报声从卫星基地的方向传来,响彻整个山谷,也把劫后余生的三人拉回现实。
“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去警告发射基地?”悦颜很担心哥哥。
“恐怕不用了。”
青山机场的方向,几个亮点越飞越近,从他们的头顶划过。
“事情这么大,恐怕基地早已撤空了。”
“我们……我们怎么办?”
三人环顾四周,绝望感一阵一阵袭来。在这附近,所有的山体都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管道。它们照着固定的节律节节延伸,甚至连附近的地面上都有了。虽说白管是靠他人的记忆定位,其它时候只能瞎子摸象般四处延伸,但就这个速度和密度看来,没有交通工具,三人迟早要被一发穿脑,将最后的念头炸成一朵现代艺术一般的管道烟花。
他们弃了车,在黑暗中架着梁承一步一步往前挪。悦颜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此时只觉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抗议。她强撑着,走过树木山林,走过彝家村社……星光在她头顶闪耀,几乎同样的闪耀的,是远处黝黑山峦上的城镇。她望着他们,祈祷白管不要跟过去……接着,一个过于明亮的物体跃进了她的视线。悦颜不觉停下了脚步,有了主意。
“火箭?”
悦颜点点头。田颢把梁承大部分重量压在了自己身上。
“原本计划一个小时后发射,对接航天共同体空间站。”
漫山遍野都是陷阱,只有逃到天上才有出路。
十一
控制中心的灯全亮着,大多数办公室房门大开,桌子上的咖啡还冒着热气,资料柜倒是搬空了。
“看起来撤离得很匆忙啊。”
“都安全离开了就好。”
不过,她还是有点担心哥哥。飞上太空是他不视为幻光的幻光,是他赖以生存的构架。他肯定会最后一个走。
他们先在医务室休息了一会儿。航天基地的医疗条件要好很多,悦颜试着给梁承输了些血,但他看起来还是很糟糕。田颢师兄则去保密资料室了解这次发射任务。万幸的是,如今搭乘火箭已经不需要穿宇航服了,他们只要给电脑发送好指令,再顺着发射架爬到载人飞船里就行。和哥哥当时说的一样。悦颜不由在心里赞美这个属于人工智能的时代。
“别担心,我们很快就能得救了。”悦颜用那条围巾擦拭梁承脸上的血迹,轻轻地说。
少年睁开眼睛,指了指上面。
白管已经来了。天花板上的异物盘根错节,有些穿过墙壁通向别的房间,有些只是向外缓缓延伸。沉稳,迅速,插进坚实的墙壁也只有轻微的咔嚓声,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就好像……白管不是越伸越长,而是把轨迹上的其他物质转换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这景象令人着迷。
看了很久,悦颜认出了几个思维模型。这里的工作人员有很多双语者,甚至还有多语者,她没有办法直接解读这种复杂的思维语言,不得不借助平板电脑中的程序帮助。和其他受害者不同,这些伟大的航天工作者在最后一刻想的还是任务,还是替人类探索更高更远的星空。
她不敢去想,里面是不是有哥哥。
“设置好了,我们快走吧。”
田颢进来半蹲在地,准备背上梁承。后者却避开了悦颜准备帮忙的手。
“别带我了,去发射架还有一段距离,你们快跑,来不及了。”
“你在说什么?只要我们小心避开白管……”
梁承摇摇头,向窗外一指。就着星光,悦颜看到漫山遍野的白管全部都在向发射架涌来,速度也越来越快。这个小小的山谷很快就要被白管填满,错综复杂的图案里将交错着上百人的遗言。他们这才发现,在此幸存的唯一原因是白管已经有了新的目标。
“信念,是那些工作人员的信念!火箭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那些白管吸收了他们的思想,也都冲着火箭去了!”田颢恍然大悟。
“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没法……我不能丢下你!”悦颜紧紧抓住梁承的手掌,决心永远都不放开。
“真的……来不及了。”
一根白管从梁承心脏的位置破体而出,还是那么晶莹剔透。它以特定的速度稳步向前,向发射架的方向冲去。后面那面墙上也伸出了无数只新白管,密密麻麻,让人看了极其难受。每一根,都是无可阻挡的利刃。
田颢拖着早已失去力气的悦颜夺门而出。她愣愣地看着失真的世界,手里攥着一条围巾。
“我说过,只要你还记得,我就永远真实地活在你的大脑里。”
十二
空无一人的载人航天基地里,响起了最终倒计时。
尽管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梁承一次都没有亲眼看过火箭发射。那一刻,火光和烟雾映红了周围的空气,震颤大地的声响可以瞬间唤起生理上的震撼感。当然,最明亮的还是它尾部的火焰,让它像一道咒语缓缓飞上天空。
火箭飞过的地方,群星都黯淡了下来。
与此同时,漫山遍野的白管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几百条银蛇于点火处纠缠在一起。紧接着,所有的白管改变了方向,纷纷指向刚刚升空的火箭。一条诡异的白龙拔地而起,旋转着急速上升,仿佛伸出无数支触手要将火箭拉回地面。但是太晚了,火箭已经飞得太高太远,飞向夜空,飞向银河,仿佛也变成了一颗星星。
梁承已经看不见了。
他的身体被几十支白管穿过,就像吸管插进果冻。在失去生命前,短暂的一生飞快划过脑海:在北京读书的梦想因为生活成本太高而破碎,大山深处的实验室变成了最理想的港湾;本该安贫乐道一生奉献基础科学,没想到一眼爱上了精灵般美好的悦颜;那个女孩飞得太高太远,他努力地追啊追啊,不惜违反学术道德进行最危险的实验……是啊,实体化的暗物质确实是划时代的成果,今后无数人会以研究它为生。他们能发论文,能得大奖,能拿到任何一所大学的offer与爱人团聚,可自己却再也做不到了。
悦颜……悦颜……想到这个名字,涣散的精神最后一次集中。他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在白管光临他的大脑前,拼命回想起锗晶体与暗物质的共振参数。
在那个小小的医务室里,梁承曾有一个还没说出口的假设。面对全然陌生的物理规律,来到人类世界的白管也许是迷茫、害怕的。它们穿过每个人的脑海,也许只是想知道回家的方式。如果不是这样,它们为何能准确识别每一种语言的拓扑结构,又为何选择为每一个大脑建造精妙的思维模型?
希望自己的大脑,能替它们找到回家的路啊。
十三
白管不再延伸了。
与哥哥故地重游时,悦颜看到漫山遍野都是描绘思维语言的纪念碑。
她找到自己的名字,挂上一条长长的围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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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发生在火箭基地的故事,关于语言学,关于暗物质,人们躲避怪物,逃难求生,然而在昼温的笔下,这对逃生的情侣,并不仅仅只是一个逃生故事的工具,他们有着真实感强烈的现实纠葛,令我们设身处地,去想象自己在那种情形下的抉择。我们在昼温的小说里见惯了生命的离别,但也总能找到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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