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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令》(十四)

《将军令》作者:郑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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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外公,我想去看看外婆。”看着厅里的老者,浓黑的须发,夹杂着缕缕触目惊心的银白,嫡长女的早逝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伤痕,陆安衍想起当初外祖母的痴痴呆呆,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谢湛有些伤感地笑了笑,“孩子啊,你外婆她…”顿了顿,看到眼前的陆安衍,脸色愈显难看,叹了一口气,“你外婆身子还好,就是有点记不住人了。”
陆安衍听到这话,舒了一口气,却又提起一颗心,记…不住人?他疑惑地看向谢湛,在他的注视下,谢湛的嘴角勾出一丝略微苦涩且无奈的笑。
“罢了,你随我来。”谢湛大步走出,背部似乎佝偻了一点。
宽大的庭院里,花木已经随着季节凋零,青石板一路蜿蜒延伸,直通向一间屋子,两人沉默地走着,越走,陆安衍越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欲望,他怕,心中无端地涌起一股恐慌。
“见过老爷。”一阵喑哑的声音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惠娘啊,今天阿舒怎么样了?”谢湛挥了挥手,示意惠娘起身。
“回老爷,今天夫人心情不错,刚刚正在抄写佛经。”这是一个严肃的中年妇女,容长脸,眉间的褶子很深,想来经常紧皱眉头,回话也是一板一眼的。
陆安衍看着眼前的女子,那严肃的脸庞,只觉得亲切,他上前一步,局促不安地道:“惠姑姑…”
这一声惠姑姑,让惠娘迅速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直瞅着眼前的青年,眼中闪出泪花,颤着身子,摸到青年冰凉的手,带着哭腔道:“衍少爷回来啦!”
陆安衍哽着嗓子,点了点头,“嗯,我…回来了。”
“快,跟姑姑进去看看夫人,夫人要是看到你,一定很……”惠娘拉着陆安衍的手就打算进屋,完全忽视了站至一旁的谢湛,话语间满是喜意,在进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夹杂着欢喜的话语戛然而止。
“惠姑姑…”陆安衍看着惠娘骤然变幻的脸色,心中的不安不断扩散。
“衍少爷,夫人…夫人现在…”惠娘的话还没说完,房门便被打开了,里头走出一个妇人,简朴的发饰,淡紫色的裙袄,面容和他的母亲肖似,却苍老了不少,两鬓微白。
“老爷来了啊,怎么都站在门外?”谢老夫人开口的时候,陆安衍便察觉到不对劲,她好像不认识自己,仿佛在验证他的话,下一刻,谢老夫人继续道,“这是谁家的哥儿,长得真俊。”
谢湛上前一步,拉住走过来的夫人,“阿舒,我们进去再说。”
陆安衍注视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外祖母,心口堵得慌,“惠姑姑,外婆这是…”
惠娘沉默片刻,低低地道:“衍少爷,当年那…之后,夫人意识不清了一年,后来忽然就好了,但是,她只记得大小姐和二小姐还未出阁,其余的事都记不清了,甚至记不起生了小少爷……太医说,夫人这是刺激太大,封闭自我。如果强行唤醒,怕是夫人的身体会受不住…老爷不愿刺激夫人,说是忘了也好,大家伙就都瞒得死死的,哄着夫人说大小姐外出远游…二小姐时不时地会回来配合着骗一骗,至于小少爷,老爷对夫人说是新收的弟子…好在夫人的记性不是很好,倒是也瞒了这么多年过来……所以,待会儿,衍少爷你话语间注意一点,别露馅了…”
陆安衍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往事如潮水般涌过,心口钝钝的,他已经察觉不出疼痛,只是有什么更撕心裂肺的东西,在身上极快地剥离。半晌之后,他才用尽浑身力气一般,咬牙回道:“好的,多谢惠姑姑。”
惠娘整了整衣裳,领着陆安衍进了屋。屋子里很温暖,清清雅雅的梅花香,小榻上谢老将军扶着谢老夫人,笑吟吟地在絮絮叨叨些什么……
陆安衍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惠娘沏了一杯茶,放置在桌上,“衍少爷,这是今年新制的碧螺春,尝尝看,姑姑的手艺不知还合不合你的口味了。”
陆安衍牵强地笑了笑,他哪还有什么口味,在边关,风餐露饮,有时就是吃两口雪解解渴,新制的碧螺春……他连陈年旧茶都不经常喝到……他也没说什么,低头抿了两口,笑着对惠娘,道:“惠姑姑的手艺更加好了,这茶,香得很!”
谢老夫人默默看着他,慈爱地道:“老爷,这是哪家的俊小子?这年龄看着挺适合我们家的大姐儿。”
陆安衍有点僵硬地挺直背,看到谢湛掩饰性地眨了眨眼,会意地笑道:“见过夫人,小子陆安衍。”
“好孩子,留下来吃个饭,可有什么喜欢吃的?”谢老夫人笑得两眼弯弯,转过头拍了拍谢老将军的手,“这孩子,我觉得好眼熟,看着心中就欢喜,今儿我要亲自下厨做两道菜,你好好招待着。”
也不待谢老将军回话,就自顾自得站起身,忽然又回头问道:“老爷,大姐儿呢?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大姐儿了…”
谢湛笑着接口:“阿舒,你忘了呀,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大姐儿跟着师傅去远游啦,没这么早回来。对了,你不是说要下厨做两道菜么?我们都等着呢?”
“哦哦,这样啊…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大姐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谢老夫人有点精神恍惚地摇了摇头,“做菜…对对对…我要露两手…”
“夫人,我来给你打打下手。”惠娘扶着谢老夫人出了门。
陆安衍沉默地看着谢老夫人恍恍惚惚地跟着惠娘出了门,脑子里一片迷惘,“外婆她……”
谢湛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十年来,阿舒她…一直都觉得婉婉还在,我们哄着哄着,也就这样过来了…头两年,连煜儿的面也见不得,现在好多了,就是偶尔会有点精神恍惚…”
陆安衍沉默良久,袖中的手早就紧握成拳,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早在十年前,他就该明白了……
是他太想当然,总是自欺欺人。
“安衍,今晚陪外公好好喝一杯。”
“好。”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嘴角都勾出一丝略淡的微笑,带着些许心酸。
等到满桌子的珍馐菜肴都上来以后,陆安衍发现自己压根就吃不下。桌上的酒壶提起,将两只酒杯都斟满,浓烈的酒香弥漫在屋子里。
“来,安衍,咱们爷孙喝一杯。”谢老将军笑着抬了抬手。陆安衍没有多言,举起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
“外公,请。”说着陆安衍又接连倒了几杯,皆是一杯到底,一股辛辣从喉间滑下,他举手掩唇,不住地咳着。
谢湛抬手挡住陆安衍继续举杯饮酒的手,“吃点菜,”拾起手边的木筷,夹了一块鱼肉放进陆安衍的碗筷,“尝尝,你最喜欢的松鼠桂鱼。”
陆安衍眉目一动,伸出筷子夹住滑嫩的鱼片,慢慢放进口中,酸而微甜的滋味从记忆深处海啸般席卷而来,带着刺痛的酸楚。
这是娘亲的拿手好菜,从外祖母手上学来的,也是曾经他最爱的一道菜。
长长的睫毛垂下,忍住胸口汹涌澎湃般的悸动,“外公,对不住。”
光影里,青年的面容犹如玉雕,睫毛盖住明澈的双眼,挺直的鼻梁,没有血色的双唇稍显柔弱。谢湛看着这个曾经可以说是飞扬跋扈的孩子,而今却是如此地隐忍不安,让他不由地露出几分心疼。当初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哪里有什么错。
“安衍…”谢湛反复斟酌着言词,“活着的人更重要,你对不住的是你自己,如果你娘亲还在,看到你现在这样,该是多心疼!”
低着头,陆安衍没有接话,神色麻木地看着桌上的酒菜,好一会儿,轻轻地接道:“可是,娘亲不在了,十年前就不在了啊。”
和谢老将军四目相对的一刻,可以清晰看到他眸子里那压抑而汹涌的情绪,眼圈微微地泛红。在这一瞬间,谢湛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默了默,执起酒杯饮尽。顿时,饭桌上,只剩下两人酒尽杯空后的沉寂。
待空了一壶又一壶的酒后,谢湛撑着头,含着醉意,大手拍着陆安衍的肩膀,“孩子,别把什么都揽在身上……”
窗外霜风渐大,窗檐上覆了薄薄一层冰雪,远远的,风声呼啸而过。
待陆安衍走出柱国大将军府时,天色已不早了,暗沉沉的,外公仿佛放纵自我一般地喝多了,拍着桌子唱着胡不归,粗狂的声音里压抑着不平,一辈子征战沙场,何曾对不起家国天下?为皇家卖命了大半辈子,最后却连自己嫡长女的公道都讨不回!借着酒劲,才宣泄了一番。安顿好了外公,陆安衍推却了惠姑姑的挽留,脚步虚浮地离开。
翻身上马,西向奔去,马蹄声在寂静之中显得尤为清晰。前面的路模糊不清,陆安衍心跳如旧,胸口处却散发着寒意,有些冰凉。腰腹部的半边玄色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让鲜血打湿了,在马匹的颠簸下,不断溢出点点斑红。
陆安衍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流失地厉害,在马上身形摇晃,险些就倒了下去。他拽着缰绳,想着该去找一下荣大军医来看看,虽然这幅模样会被狠狠说上一顿。风在身旁吹过,陆安衍踉跄一下,从马背上翻身滚下来。他紧抿着唇,木然地挣扎起身,胸口闷得厉害,呼吸间夹杂着丝丝疼痛,嘴唇苍白得可怕,勉强靠在巷子边的墙壁坐着,一股恶心感从胃部涌上来,陆安衍俯侧着身子剧烈呕吐起来,混着酒水吐出一滩滩的殷红,很快就染红了覆盖着薄薄积雪的地面。
陆安衍知道自己不能睡在这里,他伸手在怀里摸索着,想再服一颗药,可是虚软的手抓不住药瓶,红色的瓷瓶滴溜溜地滚了出去……他勉强撑起身子倚着墙,无力地看着药瓶滚在道路中间,视线有些模糊了,疲惫如洪水般涌上来,内伤、外伤,他浑身上下都疼得麻木了,孤寂的街道,很冷,他觉得很冷,这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而此刻的柱国大将军府里,谢老将军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在喝了一碗醒酒汤后,神智也清醒了不少,扶着床沿坐了起来。
忠叔听到内室的声音,急忙进屋,看到老爷已经坐在床边了。一阵风,吹开了窗栊,吹开了床边的轻纱。
“老爷…”
“谢忠,安衍回去了?”谢老将军沉着脸看向屋外,语气不是很好。
“是。惠娘不断挽留衍少爷,可是衍少爷执意要走,您又醉了,夫人…也已歇下了,所以没有拦住。”忠叔愧疚地低头回道。
“那孩子怕是有伤在身,不想让我们发现,才这么执意要走。”谢老将军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额角,“我也是老糊涂了,开始居然都没看出来,还让他喝了这么多酒……”
“老爷,衍少爷有伤在身?可是小少爷之前那……”钟叔有些不知所措,衍少爷掩饰地很好,他们在场的竟然没有一人看出来。“那…属下派人去看看衍少爷?”
谢老将军摆了摆手,“罢了,安衍也是不想我们担心…”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煜哥儿有没有安分在祠堂跪着?”
“回老爷,小少爷在祠堂跪着,”忠叔迟疑了一会儿,又开口,“这天寒地冻了,跪一晚上,小少爷怕是要受凉了,老爷,要不……”
谢老将军想到谢煜,脸便黑了下来,挥手打断忠叔的话:“我知道你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都心疼他,但是他今天,实在是过头了!安衍是他的仇人么?不过是比武切磋,竟然用上了清玉诀这种狠招!”
“这…去校场前小少爷去见了夫人,夫人又认不得他了…所以小少爷这不是心里赌气…刚好又遇到了衍少爷,何况小少爷还小呢…所以……”忠叔弱弱地解释道,这十年,老爷大病一场后身子便不大好,又要顾着夫人,无暇分心小少爷。因此谢煜可以说是他们这些老人们手把手地拉扯起来,看着这少年夜里在大小姐的闺房里嚎啕大哭,看着他日日夜夜地不知疲倦地练武,看着他一天天长成现在的英俊青年…人的心是偏的,虽然知道谢煜今天做得不对,却还是忍不住求情。
“谢煜他比安衍还大了一岁!”谢老将军的声音有些冷漠,“他痛失长姐,阿舒不认得他…可婉婉是安衍的母亲,阿舒更是疼爱安衍的外祖母…安衍,他难道心里就好受?十年来,他在家里至少还有你们悉心照顾,安衍呢?在边关几经生死…若不是,我身子不好…若不是怕先帝猜忌…我怎么能十年来对安衍不闻不问…”
谢老将军抹了一把脸,惨然一笑:“你今儿看看那孩子,那气色难看的…身子骨也瘦的厉害,我拍着他的肩膀,磕到的都是骨头!往后,我可怎么有脸去见婉婉?”
“老爷…属下们有错……”忠叔愧疚难当地跪在地上,是的,他们心疼小少爷的时候,却忘了衍少爷更是少年失母……
“养不教父之过,是我太纵着了,你下去吧,”谢老将军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煜哥儿。”
“是。”
谢老将军带着沉沉心事,在寒风中走去祠堂。
透过祠堂门缝微弱的光,谢老将军可以看到谢煜倔强的跪着的背影,在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进去。
吱呀的开门声让谢煜回过神来,看到走进来的父亲,小声地哼了一声。
谢老将军走到谢煜面前,看着儿子不情愿的脸,低声道:“知错了么?”
“儿子没错。”谢煜梗着脖子大声道。
“混小子!你……”谢老将军看着谢煜那不知悔改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倔!安衍是你的亲外甥,谁教你对亲人下狠手的!”
“我没这样害死长姐的外甥!”
“胡说八道!我和你说过了,你长姐的死不是安衍的错!”谢老将军苦苦解释道, “安衍是你长姐留下的唯一血脉,在边关出生入死多年,你这样想、这样待安衍,你对得起你长姐吗?”
“就是他的错,我才不要这样的外甥!要不是他,我不会没有长姐,阿娘也不会认不得我,见不得我!二姐怎么要伤心嫁作继室,子谦哥哥又怎么会死!我恨不得当年死的是他!”谢煜红着双眼,嘴里吼出一句又一句伤人的话。
“啪——”谢老将军气极了,忍不住挥手甩出巴掌,但下一刻,心里就后悔了。
“我没错!”谢煜侧着脸,脸上的巴掌印很明显,嘴角破了点,流出了一丝血,却还是倔强地不肯认错,踉跄地起来,转身就跑了出去。
谢老将军颓废地坐了下来,心头懊悔,他知道煜哥儿也不是真的恨安衍,就是抹不开脸说句软话,和他们家二姑娘一样,死鸭子嘴硬!心里惦念着安衍,好不容易盼到安衍回来,见到了却就是这么冷着倔着。一个作为亲姨母,一个作为亲舅舅,打断筋骨连着血呢…要真是恨极了安衍,七年前长平战事听到安衍伤重垂危,也不会几乎挖空了库房里的名贵药材,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出去…煜哥那时发着烧,知道了这事,晚上就牵着匹马偷偷溜去,后来还是忠叔半道上把烧的晕晕乎乎的人给截了回来…反倒是他那女婿,他有点看不懂了,应是极爱婉婉的,可对婉婉留下的唯一骨血,却冷得很……
他当初不敢把婉婉身亡的因果都和谢煜说,煜哥儿太冲动了,他怕这孩子知道了幕后的最终指使,晚上就能提着承影去刺杀,他才痛失爱女,实在无法再承受丧子了。何况,当时先帝偏护的意图那么明显,他本来就功高盖主,稍有差池,怕是殃及全族…现在想来,应该早把事儿和煜哥儿他们说清楚,何必如此委屈安衍,那孩子本就够苦的!谢老将军沉痛地想着这种种往事,真是冤孽啊……
“老爷,少爷出府去了。”下人急匆匆地来祠堂门口回禀。
“随他吧…大概是去找齐家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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