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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界·梦凝录 023 茜纱帐(三)

八月十五。
梁韶早上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中秋的清晨和傍晚已经带了些许凉意,梁韶在听见敲门声后在床上蹭了蹭,才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正想穿衣下床,却不曾想一直比他起得晚的常雨源却已经在他之前下了床去开门。常雨源并不是无故早起的,那日他派去幽冥涧向姐姐报告他的位置的小蛇已经回来,而且还带回了一些他要的东西,那敲门声就是族人的暗号。
虽然常雨源自我放逐,常雨溟也默许了他的放逐,但是每到一处便要报告位置,一旦有事常雨溟可以轻易找到他,常雨源也没有蠢到抛弃自己蛇族二公子的身份,便和常雨溟达成了这个默契。常雨源开门,看着门口放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以及一封有着常雨溟笔迹的信,便断定这的确是给自己的东西。
“子流,是谁?”梁韶见外面半天没有传来说话声,以为常雨源遇到了不认识的人,便急忙穿衣下床,到了门口看着那一堆堆东西时却不禁呆愣了,“这些……”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吃的用的,只要是日常生活需要的,都一应俱全,要是全拿出来,只怕自己这个小屋都要被摆满了,走路都要跟走迷宫一样。
“是我家人给我捎东西过来了。”常雨源对着梁韶微微一笑,“你昨日说家里没什么东西,今日要出去买,如今看来,是不用了。”梁韶看着门口那一大堆东西,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常雨源,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自己已经用了他不少东西了,怎么还能再用下去?这些东西质量都属上乘,一看就是常雨源的家人怕他在外面吃苦而拿过来的,都是父母亲人的心血和挂念,自己又怎么能用能吃呢?
常雨源见梁韶不说话,面色犯难,就知道这个穷书生又在纠结什么,心里不屑冷笑——梁韶是一定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的,这天底下的凡人还有不贪慕荣华富贵的么?如今这样好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他怎么可能不动心?不过是书读多了,满脑子都是些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就算再怎么想要也要推辞一番,真是虚伪至极。梁韶心里虽这么想,但是也没准备自己吃肉让梁韶看着,便开口劝他:“我姐姐的信上说我在这儿住打扰你了,所以有一半东西是给你的,你要是不吃不用,回头被我姐姐知道了,我可要被扒掉一层皮。”上好的万年老蛇皮,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常雨源对自己的皮肤状态还是十分自信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自己已经接受了人家许多好处,沾了不少光了,又怎么能继续不顾廉耻地去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呢?梁韶纠结了半晌,还是摇摇头,“这些是你家人给你的,里面有对你的牵挂和思念,我不能要。”梁韶说着便绕过那堆东西,在院子里洗漱。
说他装他还真装上了?!常雨源被梁韶气得不轻,原本狭长的眼睛都被气得瞪圆了,想他常二公子何时有过送东西送不出去的时候,有胆子不给他常二公子面子的,也就只有这个蠢凡人了。不行,他常雨源想做的事,就算是神主魔君也不能拒绝,要是“常二公子被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拒绝”的事情传了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六界混啊?如果这件事被昆仑雪衣那只老狐狸知道了……那更是奇耻大辱!常雨源气呼呼地走到正在擦脸的梁韶身边,面色不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梁韶放下毛巾,见到脸黑的堪比木炭的常雨源时不禁一愣,“子流?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舒服吗?我等一下带你去看看大夫吧。”梁韶说话时还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探了探,想确认常雨源是不是风寒发烧之类的,常雨源见状一巴掌把梁韶的手拍下去——看大夫?看他大爷!
“喂,我问你,你读圣贤书,便是教你把他人往火坑里推吗?”
梁韶一愣,不明白常雨源为什么会这么问,却还是摇摇头,“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为何拒绝我家送来的东西,是嫌东西不好吗?”
“当然不是!”梁韶闻言连忙大呼冤枉,那些东西之中的有些他见都没见过,想都不敢想自己这辈子能用上,怎么会嫌弃不好?“我拒绝是因为——”
“你明知道你不用那些东西我就会被姐姐责骂,你是不喜欢我所以才想方设法让我难受是不是?”
“不是的,”梁韶连忙摇头,“我没有不喜欢你,更没有想要你难受!”你生得好看,对我又十分照顾,我喜欢你来还不及,怎么会不喜欢、又怎么舍得你难受呢?常雨源原想接着质问梁韶,听到这句却一愣,随后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就是喜欢我了?”梁韶面容一僵,这……这叫他如何作答?他刚刚才说了没有不喜欢常雨源,此时说“不”的话无异于自打脸,但是说“是”的话……为什么感觉怪怪的?梁韶看着常雨源咄咄逼人的目光,终于为难地点点头,“是。”这话说完他便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暗骂自己一声没用,那话明明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自己脸红了,倒像是真有了什么似的。
常雨源听到这句话时有一瞬间的失神,只觉得眼前皮肤泛红的男子竟异常好看,当下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口就亲到了梁韶泛红的脸上,随后狭长的眼睛微眯,眼神魅惑,“既然喜欢,那些东西就收下吧。”
梁韶傻呆呆地看着常雨源俊美的容颜,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能机械地应着,过了好久,等到常雨源几乎把门口那些东西都搬进屋里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连忙追到屋里,“子流,你——!这些东西我真的不能要!”
这穷书生的脑子被书柜压过吗?常雨源停下手里的活,没好气地看着他,“我还没和你说明白吗?那你不要这些东西就是推我进火坑——难道你这个读圣贤书的家伙要我去说谎骗我姐姐吗?”关键是,我姐姐眼睛太毒,我根本骗不了她啊,“还是说梁先生视自己的名声多过我的性命?为了自己清白的名声,不惜推我进火坑?”
“我——”梁韶看着常雨源,“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最后只能认命地和常雨源一起收拾东西,“我知道了,我收下就是。”
这个蠢凡人,总算是答应了,常雨源长舒一口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人刚刚竟然只说不要东西,完全没在意自己亲了他这回事……常雨源眼睛一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看来这个书生,似乎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有趣得多啊。
一人过节这种事若是发生在蛇族常雨源觉得是十分正常的,可是人族不是一向多人行动,很少独来独往的么?难道这个蠢凡人的人缘已经差到连家人都不和他过节了?
“庭观……你的家人呢?”常雨源开口问向正在准备食材的梁韶,印象中,这个中秋,似乎是人族团聚的节日?梁韶听到常雨源的话,手上的动作不禁一顿,随后又恢复正常,“小时候家里发大水,他们都去世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常雨源原以为只是他在外地做官,所以父母没在身边,没料到事实竟是这样,不由得抱歉的看着他,“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梁韶转过头对着常雨源笑了笑,随后又问道:“子流呢?你怎么不回家去过节?你姐姐都捎东西来了,信上就没叫你回去?儿行千里母担忧,子流的母亲也一定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吧?”
常雨源的面容有些古怪,看了看他,“我父母都死了,我现在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不过就算他们还活着,也不会想我这个庶子的,梁韶没想到常雨源的情况竟然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不由得也歉意地看着他,“抱歉……”
“没事,”常雨源无所谓地挥了挥手,“我家人的感情都不怎么深的,就算他们活着我也不会回去和他们过节的。”常雨源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落寞和嘲讽,梁韶听得心疼,他想握住常雨源的手,但是他手上沾着面粉,也不好去碰常雨源,想了想,便用手上的面捏了个小兔子,随后笑盈盈地看着常雨源,“子流,把手伸出来。”
——弟弟,把手伸出来。
他小时候淘气,常雨溟每次打他手掌心前说的都是这句,因此常雨源听到这句话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你你你你干嘛?!”梁韶看着常雨源这样大的反应不禁一愣,随后把刚刚捏好的小兔子摊在手上,“想给你看这个。”在这之前,常雨源只见过带毛的、有肉的兔子,那基本是他的食物,如今看到梁韶手上用面捏的兔子,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庭观当我是孩子吗?”这话说完的三秒后,常二公子就把面团兔子拿到手上把玩,爱不释手。
“传说月亮上有玉兔,今日中秋,捏个兔子应景。”
其实,月宫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月君,兔子嘛……常雨源想起昆仑山上那只总是温柔笑着的兔子,不禁甩了甩头,那只兔子坏得很,在天上的时候也没干什么好事。但是……常雨源看着手里白白软软的面兔子,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了戳,也不知哪根筋打错了,使了个冰系法术,把这只兔子冻了起来——这样它就不会坏了,自己可以一直带着它了,常雨源心满意足地想。于是当梁韶要上锅蒸面食去找常雨源要兔子时,常雨源一副母鸡护食的模样,说什么也不交出来,梁韶哭笑不得,心里想着这人怕是小时候没人给他捏过,他觉得新鲜,所以才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便由他去了。
这么说来,这个时而嚣张时而可爱的富贵公子,其实……有些可怜啊。
梁韶做好饭把饭菜搬到桌上,又取了县上乡亲们送的月饼,随后拿了两壶酒,忙完这些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两人坐在床边看着渐渐明亮的圆月,颇有些知己把酒言欢的意味。
“没记错的话,庭观今年二十五了,为何还不娶妻?也没有找个夫婿?”
梁韶手一顿,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小时候遇见个神仙,说我注定此生孤独,早年克死了父母,我不想再害死他人。左右我一个人惯了,不找也罢。”
“嘁,那些神仙就会危言耸听。”常雨源听见是这个原因,又想起东陆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不禁鄙夷,“虚无之事你也相信?怕不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说话诓你的。”
梁韶摇摇头,“那个神仙心善,法术也很高的,我亲眼看见他退了洪水,又救了许多百姓,而且我不曾给他钱银,反倒是他接济了我一段时日,他没道理骗我的。”
“就是因为你不给人家钱,他才骗你啊。”
梁韶皱了皱眉头仔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像。”常雨源看见他这副认命的模样就来气,一时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那我就陪你到死,让他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此生注定孤独。”他就不信了,北陆冥界那帮人,还敢钩他堂堂常二公子的魂不成?
梁韶惊讶地看着常雨源,见他不像是说谎,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多谢子流好意,但是……我不想你有事。”他已经克死了父母,子流待他这样好,他怎么能再克死子流呢?常雨源冷哼一声,“这世上能让我有事的没几个,你放心好了。”就算他打不过,他还有个姐姐——姐姐总不至于真的不管自己死活吧?
梁韶见劝他不动,想起这人是多么固执,只得作罢,想着日子久了,他厌烦了,也就走了,便不再多言。
啊啊啊啊啊!自己那天一定是吃面吃多了脑子被面糊住了!怎么能答应他自己一直陪他到他死呢?常雨源气急败坏地拍着身下的软榻,看着头顶的红纱帐,又看了看手里被冰冻着的白面兔子,很铁不成钢地骂自己是蠢货。原本只想在这个凡人身边呆几年就回秦楚楼继续找姑娘们的,现在可好,几年变成了几十年,虽然对他这种活了上万年的老妖怪来说几十年也不过就是眨眼间的工夫,但是……啊啊啊啊啊!自己真是蠢得无药可救!
常雨源有些生无可恋地坐起身来,考虑自己要不要食言——原本他撒谎食言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蛇族薄情,本就不是什么重信义的,常雨源就算失信于他也不会觉得什么愧疚。但是,如果他真的离那蠢凡人而去,让梁韶孤独终老,不就应了那劳什子仙人的断言?就算他自己在这几十年里委屈一下,也绝不能让东陆那帮道貌岸然的所言成真!
深秋时节,陵阳县已经寒冷,常雨源万年修为虽然早已不用担忧普通蛇族在冬日的冬眠,但到底是不喜欢冬季寒冷的温度,常雨源又变出两件衣服裹在自己身上,想着是不是该在这屋子里生火取暖,但是……常雨源抬头看了看木质结构的老房屋,默默打消了自己玩火的想法。窗外忽地响起了淅沥沥的声音,常雨源把窗子打开一个小缝往外看了看,原来是下雨了。秋日的雨虽然不如夏季来的猛烈,但是深秋清寒彻骨,若是淋了深秋雨,只怕寒气入体,就算现在不病,老来也是要受苦的。余光瞥到门口放着的油纸伞,常雨源眼皮一跳,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那穷书生算不上健壮的身体,这要是淋了雨,只怕要病了吧?他病了自己就要照顾他,听说凡人生病很麻烦的,不仅要喝难闻难喝的药,而且还好得特别慢……想到这里,常雨源像是受刺激似的,拿了油纸伞就往外走。
雨下的不算小,路上凹陷的地方已经有了浅浅的水坑,小路上也有些泥泞,偶尔有几片仅剩的落叶凋落,被脚步颇急的常雨源一脚踏入了泥土。偏僻的小县城事务并不多,梁韶每日都在中午左右回来,有时确实没什么事,点个卯,在县衙里坐一会儿,喝杯茶的工夫便回了家。常雨源一向懒散,每日起床后没多久梁韶就回来了,简直就像是掐好了时间一样,今日这个时候,梁韶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吧?常雨源正想着,就看到不远处走来的身着世子服的男子,不禁喜上眉梢,正想快步上前去,却看到他撑着伞,而伞下,还有另一个人,是个女子,二八年华,娇俏可人。
常雨源登时愣在原地,不知怎地,心口忽地有些疼。
梁韶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常雨源,也不禁愣在原地,“子流?”
“庭观哥哥,怎么不走了?”梁韶身边的女子见梁韶停了下来,也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常雨源时眼里闪过惊艳,惊讶得微微张开嘴,“庭观哥哥,这是…你朋友?”这人也太好看了吧,就像是仙人……不,哪怕是画上的仙人,也没有这般好看的,这样的容貌,都可以用“祸国殃民的妖孽”来形容了,世间竟然还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即便她身为一个女子,却也不得不惊叹折服。
梁韶身边的女子叫秀姑,年方十六,正是最好的年纪,和一身书生气的梁韶站在一起,倒也称得上“郎才女貌”四个字,只是……常雨源不禁握紧了拳头,他们郎才女貌了,那自己撑伞出来接他又算什么?无端插足的第三者吗?笑话,他堂堂蛇族常二公子,何时不是“你若无情我便休”?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哪里又有什么真情?常二公子沦为第三者插足?呵,这事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常雨源狭长的眼眸轻眯,瞳孔中透出不易被人察觉的丝丝寒意,嘴角却扯出一丝笑容,“我见下雨了,你又没带伞,想着你该放衙了,便出来接你,不曾想打扰了你的好事,抱歉抱歉,我这就回去,你和这位姑娘继续。”
虽然现在没有镜子照照自己,但是常雨源敢肯定,自己方才扯出来的笑容一定是生平最难看的。过去的万余年里,风流俊美四处留情的常二公子从未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笑得这样难看。
“子流!”见常雨源转身离去,带着一股子决绝,梁韶也不知怎地,把手中的油纸伞往秀姑怀里一塞就跑着追上去,“你等等我,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的!”梁韶本就是个文弱书生,虽说也做些农活,但到底身子不健壮,因此跑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两腿发软,加上中午有没有吃饭,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眼花,偏偏前方的男子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越走越快,梁韶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梁韶眼看着常雨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在深秋冷雨之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追了上去,终于在家里追上了正在收拾东西的常雨源。
不是常雨源不想走,实在是他和梁韶的东西已经放在了一起,分开要一会儿时间,这才让梁韶追了上来——一向挥金如土的常二公子这么对自己说,他只是想把自己的财物带走。
“子流!”梁韶一路跑回家,衣服都湿了,发梢上滴着水,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看着收拾东西的常雨源,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你…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和秀姑没什么的!”不可以让他离开,就算知道自己命中注定孤独,也要抓住这一线机会,他是修道的仙人,一定不会被他这个凡夫俗子克死的。
“你们有没有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常雨源兀自收拾着东西,头也不抬,语气冷冷的,梁韶知道他是生气了,也不知该怎么办,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人离开他确实做不到,情急之下,他只得用常雨源说过的话来要挟他,“你说过要陪我到我死的,就这么离开,岂非言而无信、小人行径?”梁韶也知道常雨源那日说这话不过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但是如今想要留下常雨源,他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我说要陪你不过是气不过那劳什子仙人说你会孤独终老,不想要他的预言成真罢了,如今既然有人陪你,我还留下来做什么?”
“她没有要陪我啊,”听着常雨源像是吃醋的话语,梁韶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位法力高强的富家公子留下来,只得把方才的情况照实说了,“我初来陵阳县时孤身一人,是知县对我多加照看我的日子才渐渐好过的。她是知县的女儿,我是放衙回家路上碰见她的,她见我没带伞,就说要送我回来,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常雨源终于肯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梁韶,“人家姑娘长得也不错,你就没什么想法?”
“你知道我的,命中注定一生孤苦,又怎么会无端端去害她性命呢?”
常雨源听到这话眉毛一拧,气急败坏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那劳什子神棍对你说的那番话,你就娶她回家做娘子了是不是?”梁韶一愣,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会的,我又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我们怎么会成亲呢?”听见梁韶说不喜欢那女子,常雨源心里终于好受些了,脸上虽然仍旧是凶狠表情,语气却已缓和不少,“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喜欢你?人家口口声声‘庭观哥哥’,叫得多亲切多动听,你确定她不喜欢你?”女人的心思是很难拿捏的,纵横情场风流无数的常二公子对此深有体会,同样他也知道,那个叫做秀姑的女子,绝不是梁韶口中的“不喜欢他”。
小地方的少女,单纯美好,清澈透明如同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心事一览无余,梁韶这个蠢书生不懂,但是常雨源却看得比谁都明白,所以,就生气了。
梁韶摇摇头,“知县大人已经在给她准备亲事了,她怎么会喜欢我呢。不过……子流,你方才出去,是有事要做吗?”
常雨源当时便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方才是出去为了接梁韶的,只是看到那样郎才女貌十分登对的一幕才负气回来,如今梁韶的事解决了,自己若是说去接他的话……岂不是很没面子?一向伶牙俐齿的常二公子此时舌头却像是打了结,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不出一句话来,梁韶疑惑地看着他,忽地福至心灵,明白了,“子流,你方才……是不是去接我的?”
若是常雨源想要否认,只需要随便扯个谎就行,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刻脑子怎么也想不起其他说辞,像是小时候闯祸被姐姐抓了现行,怎么都辩解不得一般,点点头,“我是要去接你的,但是……你别误会啊,我只是怕你生病了我还要费心照顾你,那多麻烦。”相处了这些时日,梁韶大概也摸清了常雨源的脾气,平日里狭长眼眸一眯,看着风流无数十分精明,实际上单纯得很,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还带着孩子心性,如今听他这样说,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便笑了笑,随后脱了被雨水浇湿的外衣,“我去做午饭。”
这衣服湿的很厉害啊,常雨源看着梁韶脱下的外衣,又看了肩膀被浇湿的梁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翻了干净衣服出来,“你先把衣服换下来吧,我不着急吃饭的。”明明他之前和这蠢凡人说过的,他是修道的,吃饭不用准时准点十分规律,但是这凡人还是每日记挂着做饭,起先他以为是梁韶自己的习惯便也没多管,之后才发现,这凡人,似乎是怕他饿着。就像今天,明明身上都快被深秋冰凉的雨水浇透了,还是先做饭——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
若是他离了自己,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把自己蠢死了,常二公子这样想。
陵阳县,冬。
进入冬日,天气愈发寒冷,天上不时飘下细细的雪花,常雨源也变得愈发懒散起来,每日除了吃饭的时候便是躺在床上懒着,有时连吃饭也不肯下床,非要梁韶亲自去请才磨磨唧唧地起来,吃完饭后又立马爬上床窝在被子里躺着,一副就此长睡不起的模样。
这日.午饭过后,常雨源又躺倒床上去了,梁韶收拾完碗筷,照旧坐在书柜旁看书,但是余光瞥到书柜另一边,红色纱帐之下睡着的男人,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看书了。最近这些日子常雨源躺在床上睡觉的日子越来越多,梁韶也问过他是不是身体不适,但是常雨源只是摆摆手,让他别管,子流……一定是怕麻烦我吧?梁韶这么想着,便起身走到软软的床榻旁边,伸手探了探常雨源的额头,还好,并没有发烧,应该只是普通风寒。梁韶把手伸进被窝,摸到常雨源的手时却一愣,怎么会这样凉?真的是病了不成?梁韶又探了探常雨源身上其他地方,发现都是冰冰凉的,常雨源睡得熟,竟也没被梁韶这样大的动静弄醒。子流这病,只怕有些严重,但是他这个昏迷的模样,自己也没办法把他带去医馆啊……还是先让他暖起来再说吧。
常雨溟送来的东西里是有被褥的,只是常雨源富贵日子过习惯了,没人给他放到床上他就不知道自己去拿来盖,好在梁韶自小就照顾自己,之前也归置过常家送来的东西,因此现在需要时,他便轻易找到了厚实的被褥,拿去给常雨源盖上,把常雨源捂得严严实实的,之后又在屋子里生了个火盆——他之前一个人是不用这些的,只是捧杯热水取暖了事,如今家里来了个什么都不会的富贵公子,他跟着沾了光,自然也要把人家照顾好。
做完这些,梁韶自己是有些热了,而且火盆生起来之后屋子里添了不少暖意,梁韶看了看常雨源仍旧发白的脸,想了想,脱了外衣,钻进被窝,抱着常雨源,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奇怪……他不是在蠢凡人的家里吗,怎么温暖得倒像是在秦楚楼里一般?常雨源迷迷糊糊地醒来,随后便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而自己,正被梁韶抱在怀里。自己感受到的温暖是这个蠢凡人给的?常雨源看着梁韶熟睡的面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鬼使神差般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到梁韶的唇上。
明明他才是闯入者,可如今梁韶却待他这样好,真是个蠢凡人。
梁韶醒来的时候常雨源正撑着脑袋侧卧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短暂地呆愣之后,梁韶第一反应竟然是拉过被子盖到常雨源身上,“你身体才好一点,还是把被子盖好,”梁韶说着掖了掖被角,把常雨源裹成一个蚕蛹,只露出一个脑袋,“感觉好些了吗?身上还冷不冷?”常雨溟狭长的眼中浮现些许笑意,在他精致的脸蛋上显得十分魅惑,“你怕我冷,所以特意到床上来抱着我,让我暖和?”
梁韶闻言脸一红,却还是点点头,“你最近太嗜睡了,我怕你有事,所以就……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常雨溟轻笑两声,“这算哪门子冒犯?不过……我们常家人都有一种怪病,十分畏寒,冬日都是要呆在极温暖的地方才能醒着,否则便会陷入休眠,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才会醒来,你这地方太冷,就算生了火盆也不能让我一直醒着,所以以后的冬天,可能都要麻烦你抱着我了。”常雨溟说着向梁韶眨了眨眼,后者见状连忙转过头去,害羞得连脖子都红了,“好……好啊。”
常雨溟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他故意不运功御寒,装了这些日子的病,总算有机会名言顺的亲近这蠢凡人了。常雨溟正兀自得意着,梁韶却忽地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忧虑,“只是…等我老了,身体自然不会如现在这般,只怕几十年后,我就暖不了你了。”
常雨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梁韶转过头来,虽是对着常雨溟笑着,但是眼里却有着淡淡的悲伤,“子流,你们修道之人,能活很久对不对,人到七十古来稀,何况我还不是什么身体特别强健之人,只怕我有心暖你,却也没有时日了……子流,若是有一日我老了,你一定要趁着天热快快回家,免得在我这里受苦。”梁韶语速缓慢,似是说着什么家常事,但是那双清澈眼眸里透露出来的哀伤,常雨溟怎么也忽视不了。
常雨溟怔怔看了梁韶半晌,随后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地翻了个身,“你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有朝一日我烦了,自然会离开你,哪还等到你老了?我才没傻到要给你养老。”这人真奇怪,前些日子还口齿笨拙地要留下自己,今日就让自己寻机离开——自己当日说陪他到老,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啊?
梁韶看着常雨溟的背影,眼里浮现欣慰的笑,“如此最好。”
凡人很奇怪。常雨溟看着梁韶的身影时,总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伤春悲秋,杞人忧天,会在意自己死后如何,他们忙忙碌碌,却没见他们忙出什么名堂。妖族绵延万余年才有了今日之成就,这些凡人的生命几十载,对于妖族而言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这么短的时间能干什么呢?明明什么都做不出来,但是仍旧要这样拼命忙碌,甚至损伤身体也在所不惜,常雨源不明白,难道,不是活着最重要么?
冬日万物休憩,县衙中也没什么事了,加上天气愈发寒冷,梁韶担心常雨源的身体,每日去县衙里点个卯便回来,他出门时常雨源睡着,回来之后还在睡着,他见了也只是笑笑,取了书架上的书,半坐在床上静静翻阅,常雨源总是在他坐下后半梦半醒地凑到他身边,伸手抱着他的腰,蹭一蹭,寻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梁韶看着面容俊美的男子,见他睡容安详,有着他醒着时不常见的单纯稚嫩,心里不由得柔软几分,所谓岁月静好,大抵该是如此吧?
梁韶最近有些不安和难过,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喜欢上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还赖着不走的俊美男子了。有了喜欢的人,而且这人还在自己身边,换了常人,不知要高兴到什么地步,但是自己……不论当初那个神仙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终究是害怕了。
常雨源只是无意醉倒在他家门前而已,富贵公子心思难测,留下来也不过只是一时兴起,自己固然希望他能一直在自己身边,但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希望常雨源有事。自己孤苦一生就算了,何苦还要搭上他?他一看就是不谙世事只知风月的富家公子,这样难得的单纯心性,不该因他受苦受难,葬送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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