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二天一大早，镖局门口就停满了一排车马，镖师们熟练的搬货固定，在每一辆镖车上插上一面衡远镖局的旗子。一来是亮明身份，遇到实力强的镖局一般的小股匪流都会知难而退，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如果有多家镖行同路或共住一间客栈时，不会相互混乱了货。
朴孝敏一身干练的劲装牵着马站在队伍最前头，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额头系着一条淡蓝色抹额，腰间的束腰显得整个人身姿像一颗劲松般笔直挺拔。朴母在一旁絮叨出门在外这里要注意那里要注意，朴孝敏耐心的听着，嗯嗯的应着母亲每一句嘱托。
倒是朴老爷听着不耐烦，“敏儿都大了，也不是第一次走镖了，你就少操点心吧，孩子孝顺不嫌你烦，咱们做长辈的也得自觉点不是？” 朴夫人刚要发火，队伍后面跑过来一个小镖师，向朴孝敏报告说：“少主，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出门在外不方便喊大小姐，孝敏走镖时，镖师们都唤她一声少主代替。朴孝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回过头安抚朴母：“母亲不用担心，女儿的能力您是知道的。这一趟路途不远，路上也都安稳太平，我过几日便回来。” 随后蹬鞍上马，带着队伍出发了。
前半日顺利的很，城郊的官路平坦宽敞，车马都很好走，一行人在午饭后不久就行进至了黄龙山山口，比原定时间还提前了一些。朴孝敏停下车马吩咐大家休整一下，等下进山后就要辛苦劳累了，山路难走，这条线路在山里只有唯一一间驿站，他们必须在天色暗下来前赶到驿站，夜里才能好好休息，然后第二天才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一天时间走出山。
对于镖师们来说，待在山里的时间总是越少越好。正盘算着脚程，前面探路的镖师跑回来，对孝敏说：“少主，前面转弯的地方，拦了荆棘条了。” 朴孝敏暗道倒霉，路上横着荆棘条，意思就是前方有拦路的劫匪了。这个条不能随意挑开，需要领队的带人先去沟通，商量成了，对方自行拿开，商量不成，就要真刀真枪的走上一遭了。
像话本中那样走着走着一伙山匪突然骑着马嗷嗷叫的冲下来砍人抢钱，几乎是没有的。按照朴智妍的说法是：“那样做二了吧唧的，傻不傻啊，都是混口饭吃，干嘛一见面就打，和气生财大家坐下来有话好商量嘛。”
朴孝敏让大部队原地警戒，自己带着几个有经验的镖师骑马绕过荆棘条，果然前面五十米左右的地上铺了绊马索，两边山坡上大约二十多号人在等着他们。朴孝敏继续打马上前，在距离这伙人十米左右停下，朗声问道：“在下衡远镖局朴孝敏，敢问各位好汉是哪个山头的？领头的英雄可在？”
虽说镖师和山匪的关系算的上是势如水火，但就像朴智妍所说，大家都是刀尖上讨生活，最期望的都是能平平安安回家，谁也不想每天打打杀杀流血破皮。所以表面功夫，双方都是要客气至极的。
衡远镖局的车队靠近山口的时候朴智妍这边就知道了，探子回报说是衡远的车队，朴智妍就没什么兴趣管了。衡远镖局和黄龙山寨也是谈好了的“合作关系”，双方一直相安无事，只要按照之前双方当家定好的路费给就行，没什么“意思”。
所以这会儿，朴智妍正无聊的躺在自己人马后面的一颗歪脖树上，一边叼着草茎嚼，一边晃荡着腿，拿小石子砸飞来飞去的小虫。突然听到朴孝敏的声音，朴智妍忽地一下坐起身来，衡远镖局这次带队的是个女的？有意思，从来没见过女镖头的，得瞅瞅。朗声接话道：“鄙人不才，黄龙山寨少当家朴智妍，见过朴大镖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啊。” 一边说，一边晃晃悠悠的从人群后走了出来。这一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朴智妍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孩子，普普通通的一身蓝色镖师服穿在她身上就格外的干练整齐，修长挺拔的身形，纤细却不显柔弱的腰身，端坐在马上让人移不开眼。风华身姿，灼灼耀之，肩若削成，领如蝤蛴。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明净清澈，仿佛山间清泉，又仿佛装进了满天繁星。惊鸿一瞥，浮生若梦，一时间朴智妍竟看失了神。
朴孝敏则是从没见过女孩子也能这么吊儿郎当痞气十足，从头到脚一身的男装，随意歪搭在肩头的披风，上面还有几片落着的叶子，不说话的时候她还真认不出来是个女孩子。英气的五官、刀刻斧削般的线条，一双好似望不到底的狭长深邃眼眸，让人难以琢磨。
从小在镖局长大，母亲又管教的严，朴孝敏下意识的不太喜欢朴智妍的“轻浮”，又看她盯着自己愣神，瞬间又加上了个“流氓”的坏印象。很久以后当朴智妍得知自己在孝敏的初印象中居然是浪荡轻浮的流氓山匪形象，冤的差点吐血。
“原来是黄龙寨的少当家，在下失敬，不知少当家拦的路是怎么个过法，还请赐教。” 朴孝敏有些不悦的声音让朴智妍回了神。朴智妍疑惑的看向朴孝敏，这镖头怎的不知道规矩？但还是回应道：“两家当家的有过约定，一成货的路费。” 朴孝敏不知怎么的看着朴智妍一脸理所应当的拽拽的样子就突然有点沉不住气，脱口回了一句：“要是不给呢？”
此话一出朴智妍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朴孝敏身边的镖师也被这句话吓到了，赶紧小声对孝敏说：“少主，两家的确有过约定一成货的路费。而且这次还专门带了几坛老爷子酿的酒给黄龙寨的当家们。”
得，这一提酒，朴孝敏更不想给了！父亲怎么年纪大了愈发一味妥协了呢，一成的货钱已经算高了，怎么还亲自酿酒给土匪！镖师知道朴孝敏是不知道这两家间的缘由而误会了，但还没来得及解释，朴智妍也有些不悦的发话了：“早听闻衡远镖局人才济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若是不想给这几钱银子也好办，老规矩，亮青子（注释一），看你是个女孩子，我也不以人多欺负你，我们俩一对一，谁赢了听谁的。”
一听这话那镖师更急了，还没等他说好话劝，朴智妍那边的人先起了哄。“来呀比划比划别怂啊！”，“别怕我们少当家有分寸的不会伤了你们镖头的！”，“赢了一分钱不要送你们出山诶！”，“哈哈哈怕了就算了，衡远镖局也不过如此”。
一听对面开始起哄，镖师的内心就知道完了没救了，这场架是躲不过去了，他家小姐最受不得激将法了。果然朴孝敏一个前跨步滑下了马，抽出挂在马鞍上的佩剑，上前三步。“少当家说话可算数？谁赢了听谁的？”
朴智妍乐了，这性子她倒是喜欢，痛快！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刀，也向前三步，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刀尖指向前方地面，笑着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来者是客，让你三招如何？”
朴孝敏也不多话，箭步向前，手中的剑尖直直的向朴智妍胸口刺去。朴智妍挽刀拨开袭来的剑锋，朴孝敏不等招式变老，回身又是一剑，两人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两边的人马齐齐退后了些，给二人留出空间，反应却各不相同，朴孝敏这边几个镖师都紧张得看着，一是担心自家小姐不要受伤，二是这个结果也关系到自家的利益，他们当然不喜欢辛苦钱白白给了这些不劳而获的讨厌劫匪。
而朴智妍这边的手下一个个却都乐的看热闹，指指点点的在一旁看好戏。场中两人瞬间过了七八个回合，不约而同的后撤几步站开。比武过招也没有一上来就拼命的，一开始都要相互试探一下武功路数，功力深浅，如果差距悬殊也好及时收手，免得平白丢了性命。
朴智妍的武功路数均师从咸恩静，使刀，走的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线。手中一柄唐刀是特制的，刀身厚度按照朴智妍的武功习性做了调整，没有了普通雁翅刀（注释二）的厚重，又不似绣春刀（注释三）那般轻薄宜折。刀口锋利微微泛着银光，靠近刀柄处的刀面上刻着瘦金体的“六翼”二字。握着刀的朴智妍像变了一个人，没有了一丝刚才的慵懒随意，凌厉的气势仿佛与刀一样锋芒毕露，锐利的让人有些陌生与害怕。
几招下来，朴智妍明显感到朴孝敏的剑招过于飘忽，力气是远远不如自己，暗叹一声女子柔弱。朴孝敏也十分惊讶，这人吃什么长大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刚刚刀剑才相撞了几次，自己握剑的虎口竟开始微微作痛，看到朴智妍竟然用有些失望的眼神看着她，知道自己是被小瞧了，不禁有些恼怒，反手将剑掷于一边的草地，从腰间慢慢抽出一柄软剑！
几个镖师目瞪口呆的看着朴孝敏，小姐真正的配剑不到特殊情况一般不轻易示人的，这黄龙寨少当家究竟什么来头，为何平日里一向稳重的小姐今日如此沉不住气。朴孝敏自己也有些意外，自己从小修习身心一向克制自律，但今日不知怎得看到这朴智妍，理智就仿佛飞到了天外，下意识的不肯退让不想输给她，甚至讨厌成为和别人无异的给钱买路的“过客”，一定要让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牢牢的记住自己!
看到朴孝敏腰间的剑，朴智妍刚刚失望的心情一扫而空，这女人的确有趣，还有多少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真想一点一点的挖出来看清楚。以前虽然听说过软剑，但这是朴智妍第一次见到使这种兵器的人，剑身轻柔如娟，仿佛可以随风摆动，但却万万不容小视。软剑虽不适合劈砍，但灵动锋利，剑招变幻莫测且速度极快，可轻易割开血管或韧带，在剑器中属最高难度的种类，习练时必须精、气、神高度集中。
看到朴孝敏起手式与刚才都截然不同，朴智妍不敢大意，第一次主动欺身向前，抢先出了招。一记气势凶猛，势大力沉的横劈斩向朴孝敏腰侧。朴孝敏没有硬接，反而也抢前一步，手腕一抖，手中软剑唰的一声弹起，直指朴智妍双眼，这一招应对的又快又准，朴智妍如若继续向前，还未砍到别人，自己一双招子怕是要先废了。
朴智妍反应也不慢，半路收招，挑刀用刀背磕偏剑锋走向，偏头躲过这一击，顺势拧腰下蹲，一个扫堂腿向朴孝敏脚腕卷去。谁知朴孝敏仿佛预料到了她会如此反应，一个鹞子翻身躲了过去，才刚一落地，软剑就如毒蛇吐信一般刺了过来。这一预判成功后的出招速度就太快了，朴智妍腿还未收剑已至身前，只能下意识的就地向后一滚，狼狈的躲过这一击，肩头的衣衫被划破了一道大口，虽未伤皮肉，但这一回合却是落了下风。
围观的山寨成员看到这场景，哄得一下闹了起来，四面八方飘来了嘲笑的揶揄。“呦呦呦，快看快看咱们少当家吃亏了嘿。”，“这就是传说中的身法——‘滚地龙’么！”，“少当家打不过就认输吧！没事儿就是丢点人呗不怕！”，“不行啊！打不过回去要被四爷骂了！少当家加油呐！”。
朴智妍一个后滚翻起身，转身朝后笑骂道：“滚蛋！你们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你行你上啊！打的你满地找牙！” 朴孝敏无语凝噎，感情黄龙寨这嘴炮是不分敌友的。
几个镖师看的也是啧啧称奇，这当土匪的就是没那么多规矩，自己要是敢这么说少爷小姐，非被镖头和掌柜赶出去不可，但竟也有点羡慕这帮人的“没大没小”，恐怕只有真的亲如一家，才会这样毫无顾忌的互相嘲讽揭短吧。
朴智妍被划了一剑，更加小心谨慎，不与朴孝敏多做缠斗，尽量发挥自身优势，刀锋所及，无坚不摧。朴孝敏则是靠着灵动的身形步法不断游走，奇特难测的剑招总是让人无法预测袭来的角度。
两人身影交织刀剑相交，竟打了快一炷香的时间还难分高下。衡远镖局家的几个镖师心里越来越急，他们是要赶路的，这样下去误了时辰就麻烦了。正想着怎么把两位劝开，就听得场中一声清脆的刀剑相拼的声音，二人震得各自退后了几步，停了下来。
朴智妍看起来要更狼狈一些，身上沾满灰尘，衣裳划开了好几道口子，脸上还挨了朴孝敏一拳，嘴角被打破了皮。朴孝敏虽然看起来表面没什么大事，但腹部和左肩分别被朴智妍踹了一脚，估计已经青紫了，疼的要命，此时也是强忍着没吭声。
镖师见两人终于分开，赶紧打马上前劝和：“二位都是少年英雄，今日不打不相识，衡远与黄龙寨一向交好，今日权当两家少主人切磋武艺，咱们点到即止吧！” 朴智妍哪里听不出来他的意思，刚才这一架打的痛快，这会儿别人既已给出了台阶她自然乐意下来。
朴孝敏也知道自家车队不能耽搁时间，这朴智妍倒不像是一开始看到的那样是个不学无术的流氓，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短时间竟无法赢过她。而朴孝敏的气力从小就较旁人更弱，父亲才专门寻了名师教她这种轻灵的剑法，刚才一番较量，朴孝敏的气息已然变得不稳，再打下去不利的一定是她。
朴智妍看着朴孝敏脸色通红喘着粗气，明显是体力不够气息不稳了，左手还微微按着腹部，应该是自己刚才那一脚踢得实在，但这女人又该死的嘴硬不肯松口，突然莫名有些心疼。收了刀背于身后，柔声对朴孝敏说到：“今日一战十分痛快，天色不早且算作平手如何？衡远镖局这一单我黄龙寨分文不取，若你回来路上愿意，来寨里我请你喝酒，到时我们再重新比过。”
朴孝敏惊讶的看向朴智妍，这人怎么又突然转了性子如此亲切，但对上朴智妍的弯弯笑眼，却又看不到一丝的虚情假意，朴孝敏实在捉摸不透眼前这个人，但至少此刻为她着想的心意她是能感受到的。朴孝敏也收了剑抱了抱拳：“既然家父特意为几位当家的备了薄酒，想来也是有约在先，酒留下，少当家的好意我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转身带着几位镖师向车队走去。黄龙寨的人麻利的把拦路的荆条挪开，接过了酒坛子，衡远镖局的车队加快了速度继续行进赶路。
朴智妍看着朴孝敏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朴孝敏喊道：“喂！你还没说要不要来找我喝酒啊？”
注释：
1.青子[qīng zi]
“青子”，即指武器。在江湖黑话中，“青子”专指刀。“亮青子”即拿出武器、抄家伙的意思。
2.雁翅刀
古代兵器。步战用刀。又名金背大环刀。其刀背厚，刀头宽大，刀体重。刀背上有五至九个小孔，孔内有空穿铜环一枚。挥动时，环击刀背，连连作响，声似雁鸣。《玉海》：“乾道元道十一月二日，命军器所造雁翎刀，以三千柄为一料。”
3.绣春刀
唐刀四制之一，名字由它的用途而来（盖用障身以御敌），较唐刀四制中横刀短，形状差不多，但更为轻便灵活，便于近身肉搏。后与唐刀四制中横刀一道传入日本，同为现今日本武士刀的前身。 盖用障身以御敌，因其特殊弧度，拔刀时可以造成二次伤害。绣春刀外形综合了唐刀和少林梅花刀、单刀的特点，主要是轻巧，同时狭长略弯，便于携带和中距离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