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血里的囚笼

送走了病人，泰勒关上诊所的小门。墙上的挂钟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他猜测现在应该是午夜一点，或是更晚。但很幸运的是，他已经过了最困的那段时间，这阵子他的精力比起之前要旺盛很多，有时候泰勒总是会产生自己根本不需要休息的错觉。
他坐会桌前，油灯的光芒在黑暗里一闪一闪，但只要能够看清楚字，泰勒便满足了。关于医学与药物学的书籍简妮存储了很多，亏得这样，他才能够在帮助患者的同时不断查阅。
离开中州之后，许多的内容都需要重新学习，中州的大夫通常讲究对症下药，会利用前人的经验与知识，熬制不同的药物为人治病。此外，还会通过用烧红的长铁针刺激人的“穴位”。但在外界，这样的治病方法很难得到认可。在这里，泰勒要学的东西有很多，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被丢进水里的海绵，竭尽全力地吸收着外界给予自己的东西。
而这可能才是自己离开中州的意义。一想到这里，他就禁不住地笑出来。自从他第一次忍不住为病患提供帮助之后，这已经是第三次他私底下给病人治病了。大多数的普通人难以支付教会昂贵的费用，会选择在每月的恩祷日[1]集体接受治疗，恩祷日会为所有的病人免费治疗，但在寻常时间，教会不会提供任何免费的帮助。
虽然在查阅教条时，泰勒没有看见任何关于“不能私人为信徒提供帮助”的条例，但这似乎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所以他只能让病人们晚上来简妮的诊所找他，以医生学徒的身份为他们提供帮助，因为最后病人们都会付钱买药，所以简妮也没有横加干预。
更多的治病机会，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经验，也切实地让泰勒感受到，自己学到的东西正在逐渐地体现出价值来。泰勒尽量避免想象被发现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现在他只想尽量地帮助每一个有需要的人。
切实地，一步一步地，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
一直到午夜3点，诊所里昏暗的灯光才完全熄灭。而这盏灯，在不到4小时后，又会重新亮起。
“恩祷日将会在两周后如期开始，并且，这一次的恩祷日同期也会是圣器交接之时。”塞拉尔修士[1]在会议上慢条斯理地讲解未来的工作内容，很罕见地，所有归属这间小教堂的圣职者都齐聚于此。塞拉尔修士算是这里所有人的上位指导者，也只会在重要的命令传达之时才会出现。他归属于南边两个街道外的另一间教堂，是一位经验老到的老前辈。
比起牧师来说，修士的牧袍会更华丽讲究。塞拉尔在一尘不染的白色丝绸牧袍外搭了一件金色的披肩，两边各用银线绣绘出至高神教会的十字图章，胸前更挂了一个精致华贵的金色十字架项链。他戴着高顶方形修士帽，帽檐下露出两鬓斑白，松弛的脸上满是皱纹，面容和善，说话更是慢条斯理。据说他直到七十岁，才升任修士，因为年纪大，资历也足够深，所以哪怕塞拉尔讲话再怎么缓慢，大家也只能耐着性子听。
“恩祷日将持续游行三天，全城所有的教堂都会提前一周做好布置准备，本教堂内也会抽调两人前去。游行的最后一天，降生之时[2]祈祷之后，交接仪式也会准时进行。届时将会选出一名优秀的年轻人，跟着我一起去仪式现场。”他说得很慢，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倾听，注意着塞拉尔修士的每一句话。
泰勒明白这代表了什么，如果能够去交接仪式现场，证明那个人将会是塞拉尔修士看重的未来接班人。神职人员不像施法者，并没有严格的考试，或是等级证明。所谓的“晋升”，其实便是接过上一任的引导者的工作，而要想获得这份资格，便必须证明自己的虔诚、神术掌控能力远胜于他人。
慵懒的温迪、书虫阿舍尔，年纪最大的米顿，再加上自己。就是这里所有的牧师了，塞拉尔会选谁呢？平心而论的话，被选中概率最小的肯定是自己。且不论在这里已经呆了二十几年，资历最老的米顿，就算是温迪也已经有2年的经验。
但出乎意料地，塞拉尔修士喊出了他的名字。泰勒本来已经闭眼休息，准备等会议结束后就马上去看书了，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愕然地睁开眼。发现在场所有的人，都紧盯着自己，他们的眼神里有着太多意味。
羡慕？嫉妒？意味深长？
泰勒咽了口口水，不管他怎么想象，怎么乐观地估计，这里边都没有由衷地感到喜悦的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
“所以，泰勒，明天早上请早点到。我有很多事情需要教给你。”塞拉尔修士起身离开，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牧袍沾上任何桌椅。
待到塞拉尔离开后，米顿冷哼一声也起身走了，让泰勒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温迪也跟着离开，只剩下阿舍尔仍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一点都不在意泰勒的存在，从怀里掏出书来翻动。
泰勒局促不安地坐着，室内只剩下阿舍尔翻书的声音。
“我该怎么做？”他下意识地发问，阿舍尔头也不抬，继续翻书。
阿舍尔恐怕是这间小教堂里，最不擅长与人交际的一位牧师。他古板，沉默，只知道待在教义堂里享受阅读。除了管理书籍之外，他只会做最基本的工作，保持最基本的沟通，到点便离开，从不拖拉。
他身材高大，剃着光头，眉毛粗而浓密，双眼不带感情，如同两颗灰色的石头。总是紧紧抿着嘴唇，极少开口。每一次泰勒见到他时，对方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整理书籍。
“塞拉尔说得很清楚，我想。”过了半晌，直到泰勒怀疑对方是不是把自己遗忘时，阿舍尔才不紧不慢地翻动下一页，并且回答。对方的声音慢条斯理，好在此时没有其他人在场，所以泰勒听得很清楚。
“但我觉得，米顿不会高兴的。”作为最有资历的前辈，米顿在平常恐怕是最照顾自己的人了，但经过这件事情之后，他们还能好好相处吗？
“所以你想怎么做？拒绝吗？”阿舍尔抬起头，双手平放在书页上。
他摇摇头，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他当然不会拒绝。但还有更令自己感到疑惑的问题，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呢？泰勒再次提出问题，除了阿舍尔以外，他觉得这间教堂不会有其他人愿意听自己说这些了。比起米顿流于言表的怒气，温迪妒忌的眼神也让他害怕。
“你觉得，你有什么特殊之处？”
阿舍尔的问题令他感到意外。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他努力，勤奋，虔诚，但这些恐怕都不足以让他脱颖而出。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呢？
“因为你是中州人，我想。”阿舍尔说完之后，像是理所应当地，等待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恩祷日里，出现一个中州人牧师，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泰勒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他的皮肤偏黄色，与艾格纳人大为不同，头发黝黑，是显而易见的中州人。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逃离那个身份的囚笼，他原以为。
“就算现在想退出，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了。我想。”阿舍尔说完之后起身，回到他僻静的教义堂。整个教厅只剩下他一人，泰勒抬起头，看着至高神天父的石制神像，神像一手按在胸口，另一手平摊伸出，仿佛在给予什么。据说，这是一个接受信徒，原谅信徒的仪式姿势。但现在，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慈爱与关怀。
空气里传来了一丝凉意。泰勒明白，秋天已经到了。
【1】恩祷日为至高神教会为信徒们准备的福音日，为每月月末的最后一天。当日将全日开放所有教堂，接纳信徒前往进行祈祷，并且会在当日提供免费的治疗服务。
【2】诞生之时指的是下午4点一刻，据说是至高神的第一位信徒下界的时间。当时从天空如同瀑布般倾泻下的金色流光，是至高神在大陆目前出现的唯一一次神迹。顺着神迹诞生的首位信徒在人间活动的时间内，至高神教会势力逐渐壮大，并成为信徒人数最庞大的一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