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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李叔同

2023-04-03彩蛋时间旅人如果重头 来源:百合文库

本篇属于《俗套故事》系列。
与系列第一篇《俗套故事》相关。
一.
七月十五,人间良夜。
我在坐在街角咖啡馆。 
等一个姑娘。
在未来某个明亮的午后——大概是下午一点半,室温二十四点五。
她会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卡座。
她会点一杯橙汁,然后无聊地朝里吹泡泡。
那时候我没准会哭出来。
因为我真的等了很久。
二.
两个西装男坐在了我对面。
他们开始自我介绍。
黑西服叫小范,白西服叫小谢。
是搞人力资源的。
我咬着吸管沉默了很久。
然后抬头看着黑西服,缓缓问道:“范无救?”
黑西服面无表情点头。
“谢必安?”
白西服腼腆微笑。
我深吸一口气,“你们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谢必安笑着松松领带,“与时俱进,与时俱进。”
我看着范无救,“来带我走?”
他摇头,“知道你能穿越时空,想请你帮忙找个人。”
“谁?”
“弘一法师。”
“为什么?”
 “弘一法师在下界多年,善恶业均已清除。
昨天本来要过奈何桥,再入轮回。
可到了桥头他问孟婆:‘是否喝了这汤,就彻底放下前尘?’
孟婆说是。
他看着桥那头沉默良久,忽然大笑:‘本无前尘,何以渡我?’
然后摔碗离去。踪影难寻。”
“怎么找他?”
“凡是不愿过奈何桥的人,内心总有挂念。
找到他挂念的东西。就能找到他。”
我喝光了杯子里的可乐,问了这两兄弟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帮你们?”
“我们能改写你们的故事。”
谢必安冲我眨眨眼。
三.
就这样,为了一个虚无的承诺,我踏上了寻找弘一法师的路。
我没继续等下去。
或许在内心最深处,我是害怕见到那个姑娘的。
因为在我们的故事里,相见就意味着告别。
可又怕见不到她。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不如弘一法师。
他知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却还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现世里的弘一法师不见了。我只能回到过去,找寻他的踪影。
四.
一八九七年,春事阑珊,天津“天仙园”。
台上正演京剧《黄霸天》。
京胡悠扬明快,贯穿始终。
月琴、小三弦见缝插针,相辅相成。
皮黄唱腔峭拔玲珑,声传八方。
演员把子功扎实,几个亮相引来台下票友齐声叫好。
在人声鼎沸里我见到了十九岁的李叔同。
头抬得高高的,顾盼神飞。
正是我印象里那个浪迹燕市,厮磨金粉的潇洒少年郎。
我知道这时他正在追求坤伶杨翠喜。
也知道那个女子不久后会被段芝贵聘买,送给亲王的儿子以求官运亨通。
十年后她会被贵人塞给盐商当小妾。
然后郁郁而终。
但我只是旁观者。
只能日复一日来听戏。
有一日他忽然不来唱戏了。
我去往后台,听到叹息:
“……
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
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年少时求而不得的姻缘是他最后的挂念吗?
我推门进去,他已酩酊大醉,红着眼眶打量我。
“你是谁?”
“听戏的。”
“为何来这里?”
“来听你唱戏。”
“我今天唱不了了,请回吧!”
“陪你坐坐。”
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忽然说,
“我明天就去上海求学了。
我和翠喜此生注定是有缘无分。
只是别离太难了。
太难了……”
这个在未来舍弃家业,告别妻子的人,竟然也会怕别离?
“你在多年以后还会挂念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叔同沉沉睡去。
我替他盖好衣服,掩上门。
去往下一个年代。
五.
一九零六年夏,火伞高张。天津李宅门外。
几个老人束手站在一旁,似是被眼前这个惯于忍让的青年的暴怒惊住了。
这年的李叔同蓄了胡子,神情悲怆,宽大的额头上青筋条条迸现。
“诸位叔父说我母亲是外姓,说‘外丧不进门’。但母亲一生为李家又何曾少了操劳!
父亲过世后,为了家族和睦,种种不公母亲都忍着。
生前已然如此,死后若连家门都不能入,尊严何在!
论说理,我是说不过诸位叔父的。
但今日母亲必须从正门进李家!
若不成,孩儿只得以死谢罪。”
我在远处默然。
不同于十七岁那年的风流浪荡。
此时的李叔同的气质里多了哀矜,对世人,也是对自己。
他越发像弘一法师了。
葬礼那天,李叔同规定所有人必须身着黑衣,只鞠躬,不行跪礼。
不收受呢缎、轴幛、银钱、洋圆。
我站在人群最后方,听着忽然涌出的窃窃私语,知道是李叔同开始弹琴。
这个不成“体统”的儿子唱的是为母亲写的《梦》: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私语声歇,哀而不伤的氛围开始弥漫。
我想起了阮籍,我想知道他们从何时起不再怕别离。
六.
二十六岁的李叔同已然有了弘一法师的影子。
少年情事早已远去。亲人别离处之泰然。
世上还有什么是他的挂念?
我按着太阳穴转身出门,走进一片纷飞大雪里。
一九一四年冬,雪虐风饕。上海城南草堂。
此间主人叫做许幻园。
十五年前此地还如大观园一样包罗万象。
李叔同那时受邀搬来和许氏夫妇同住。
李叔同的书房叫做李庐,许幻园和妻子宋梦仙的居所叫做天籁阁。
辛亥革命,军阀混战,许幻园家业破败。
此地也无人打理了。
我听到许幻园站在雪地里高喊:
“叔同!叔同!”
李叔同开门,神情平静,似乎猜到终于有这天。
“幻园,你要赴京了吗?”
许幻园点头,形容憔悴但目光坚毅。
“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完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许幻园没有进门,李叔同没有送。
他只是一直站在门口。
忽然我听到歌声: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李叔同用沙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
许幻园没回头,只是摆摆手,不多时就消失在苍茫。
我走到许幻园先前站的地方,踩在他的脚印里。
低头安静地听完一曲。
然后抬头看着这个已经泪流满面的中年男人说:
“我找到你了。”
七.
弘一法师微笑看我。
“好久不见,你还是没有变老。”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那年母亲去世,我在人群里看到你,还是十七岁见的模样。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在轮回里。
可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在前世,许幻园离开后,你关在书房许久,才写出的《送别》。”
弘一法师释然颔首。
“只是想唱给老朋友听听,前世没这个机会。”
我看着他的眼睛。
“所有人都以为你在现世藏了起来,却没想到你竟是又活了一遍。”
弘一法师摇头感慨。
“那日我离开奈何桥,向着反向跑去,本以为跑不了多远。
可不曾想越跑身子越轻,越跑越快。
我看到星河逆行,黄叶转青,瀑布回流,云絮相凝。
直到见到一弯溪流,它自高向低流去。
我停下来,借溪水照面,发现已是五岁孩童模样。
那时我听到母亲唤我回家吃饭。
才发觉不知何时已跑回人世。
慢慢地我才知道这是我前世有挂念。
不论朝哪个方向跑,都殊途同归。”
我笑说:“都说你是得道高人,怎么还放不下前尘。”
弘一法师赧然说:“哪有那么容易看破。”
我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前世为什么抛家舍业,作别亲友。”
弘一法师也笑说:“你随我走走。
我们来到一栋古旧木楼前,上方牌匾依稀可见三字:天籁阁。
他看着牌匾说:“当年幻园和梦仙情投意合,相敬如宾。
闲来无事便在此处续写《红楼梦》。
慢慢竟续出了八个版本,整理成册取名《八楼梦》。
真如纳兰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人生是不断的告别,好光景会消逝,好朋友也会离开。
前世幻园和我作别我没送,今日我也没送。
不是我不想送,而是不想成了他心中的挂念。
有挂念,便不能好好奔赴前路。
前生今世,儿时暮年,我最怕的就是告别。
可我告别起来却最决绝。
便是这个道理。”
我没想到这才是他弃绝红尘的原因。
“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你心中挂念若不除去,是无法奔赴轮回的。”
“我自有办法。”
“最后一个问题,那天你一直在看桥对面,你看到了什么?”
弘一法师沉默了会,笑说:
“你不妨到终点等我,到那里我告诉你。”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
八.
一九四二年秋,斜阳残照,泉州。
历史里,这是弘一法师圆寂的地方。
我走进养老院,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接待了我。
我说我要找弘一法师。
老人愣了一下,说弘一法师是谁。
我感到事情不妙。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说请稍等,然后跑开。
不多时他带着一封信回来,双手递给我。
“几年前有个老人把一封信存在这里。
说如果有个年轻人来找弘一法师,就把这封信给他。
说最后的答案就在信里。”
我没想到弘一法师竟然会骗我。
快速拆开信,只见里面写到:
听戏小友:
见字如晤。
若你看到这封信,一定要责怪是我骗你。
可这实在是误会一场,只因我此行的终点并非是孤独终老。
那日奈何桥头,我见到了我的妻子。
她已喝了汤,过了桥。
无意间见到我,便不顾阻拦要向我奔来。
可喝了汤的人是回不来的。
她跪坐在地痛哭。
原来她一刻也未放下我。
喝了汤之后,终于是在慢慢忘记我。
她在挣扎着想回忆起我是谁,却如此痛苦。
我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前世对她最为绝情,便是想她忘了我奔赴前路。
可因畏惧别离就放弃人间深情,又何其荒唐。
可我那天站在桥头,端着碗,看着痛哭的妻子,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悔后半生弃她不顾,直到隔桥相望不可及,我心中才痛如刀绞。
我如今还是怕别离。
但我愿意承受别离之苦。
所以今世我不会再抛下她。
一日三餐,晨暮日常,良辰美景,与她共度。
世间少了弘一法师,却多了个平凡无奇的李叔同。
或许会更有趣。
不必寻我,到时我自会去过桥。
多谢一路陪伴。
即颂近安。
叔同敬上
我收好信,谢过老人,走出养老院。
惨淡的秋阳照在我身上,却是久违的温暖。
九.
我回到了街角咖啡店,把信交给黑白兄弟。
二人谢过我转身出门。
忽然谢必安说,我说过,我们能改写你故事的结局。
我摇摇头:“不必了,现在不怕了。”
二人离开了。
我眯眼看着窗外。
闪耀的灯火逐渐模糊成了一团团斑斓。
我睁开眼,一切又逐渐清晰。
有一天我等的人会我某次睁眼时清晰地出现。
那时候我没准会哭出来。
但我不怕讲那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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