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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碎的世界

2023-04-03文豪试炼场 来源:百合文库
(一)
张越用汗湿的手指挠了挠头发,一手攥紧了手里开山刀的刀把。
他蹲在小区楼下小超市高高摞起的啤酒箱子后头,午后的太阳毒辣地烤着后背,白色的圆领衫被汗打湿了好大一块。
他半眯着眼睛,透过满是灰尘的绿色箱子的孔洞,观察着行色匆匆的人群。
女人,孩子,老太太……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张越烦躁地骂了一句,再抬头时正好碰上一个秃头男人的目光。他恶狠狠地瞪着即将走到面前的秃头,刻意掂量了一下手里锃亮的开山刀,低声吼道:“你瞅啥?”
秃头吓了一跳,赶紧移开目光,从另一条路上仓皇而逃。
好家伙,现在没人敢说“瞅你咋地”了。
张越冷笑了一声,颇为洋洋自得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又想到那个秃头慌张的眼神,一丝内疚一闪而过:他不是做错了什么吧?
然而这种念头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便如春日里的柳絮,很快就不知飘往何处了。
这样做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张越安慰自己。
三天前的张越,还是一个安分送外卖的外卖员。别说让他拿起开山刀,就算是拿把菜刀杀鸡都费劲。但这一切都在那一刻变了。
法律消失的那一刻。
没有人知道法律是怎么消失的,它消失地如同晨间露水蒸发那样自然,一时间警察失业,法院关闭,人群撕打……一切都乱了套了。
张越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错愕,第二反应是狂喜。
他一直生活在生活的底层,受尽了欺凌和压迫,早已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不知道多少次暗地里抱怨痛恨那些让那些欺辱他的人。
要是杀人不犯法就好了。
张越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现在,机会来了。
张越捏着开山刀,只觉得浑身燥热,心跳和呼吸都在加速。他的目标是个死胖子,就住在这个小区。上个月张越给他送一份麻辣烫,结果这个死胖子非要他把楼上的垃圾带下去,他不肯,死胖子就骂了他好几句,给了他差评,还投诉了他,导致他不仅被领导大骂特骂了一通,还扣掉了工资和上个月的奖金。
他还记得他现在死胖子家门口,就能闻到屋里面一股腐烂的臭味。这种人显然也烂透了,活着祸害别人有什么意思?
他这是为民除害。张越想到。
他已经在这里蹲了快一天,几乎耗费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耐心。他在店家等外卖做好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耐心。但没事,为了杀那个死胖子,他还能继续等下去。
张越活动了下有些麻木的双腿,做出一个随时准备出击的姿势。他聚精会神地往小区门口张望,小卖部里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声,吓得他浑身一抖,就往声音来源看去。
小超市里的老太太被人推搡着,踉踉跄跄地从门口跌了出来。几个染着黄毛的社会小伙拎着几瓶啤酒,来者不善地叉着腰往外走。
“你们不能抢东西……”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道。
“去你妈的!”一个社会小伙狠狠地推了老太太一下,“现在还跟老子玩这套?告诉你,碰瓷不好使了!老子今天不仅拿东西,还要拿钱呢!”
这几个社会渣滓。张越想到。
他掂量着手里的刀,看着老太太欲哭无泪的脸,犹豫着是不是要出手帮忙。最终他还是站起身来,大刀一横,对着几个社会小伙喊道:“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话音未落,他眼角余光突然瞟到一个“重量级人物”——是那个死胖子!
几乎是下意识地,张越猛地扛起了刀,向着死胖子猛冲过去,一边跑一边喝道:“拿命来!”
(二)
每天都在播抗日神剧的本地卫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变成了一片雪花。
宋桂芬随手播了几个不喜欢看的频道,关上了电视。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
平时这个时间,儿子不管多忙都会回家一趟,带一份她最喜欢吃的炸丸子,再骑着摩托车匆匆忙忙地出去,有时候连晚饭都来不及吃。
但儿子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
每次她打电话过去,只能得到一个不太耐烦的“我很忙”,最近两次索性连电话也不接。宋桂芬叹息着整理沙发上老旧的沙发垫,想着儿子是不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愿意搭理她这个老婆子了。
宋桂芬坐在沙发上,乱七八糟地想了好久,才慢慢起身,眯着眼睛按下老人机的电话号码。
她不敢再给儿子打过去,这次打的是在菜市场认识的一个老太太。张老太太年纪比宋桂芬大些,人很好,她们经常约在一起跳广场舞。
电话打通了,荷塘月色的彩铃响了好几遍,却都没有人接。宋桂芬奇怪地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放在耳朵边,这时候手机里只剩下冰冷的机械女声了。
宋桂芬叹了口气,料想也许张大姐是在帮自己的儿子看店,所以才没功夫接电话。她给张大姐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什么时候有空了把电话回过来。
自己去跳广场舞实在提不起兴致,儿子又不在家,天色还早,宋桂芬想了想,慢悠悠地拿上手包,穿上鞋子,准备自己去外面走走。
她准备去梧桐街的一家蛋糕店买点小甜点。儿子最喜欢吃甜食,她买好了在家里放着,指不定他今天晚上回来了就能吃。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攥紧手里的手包,绕过喧闹的人群,往蛋糕店走去。
宋桂芬年轻时候做多了活,导致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条街上的店铺关了一大半,她眯着眼睛找了半天,准备先过横道,再慢慢找那家蛋糕店。
她刚迈出一脚,拐角处忽然传来刺耳的鸣笛声,紧接着一辆面包车呼啸而来,她根本来不及闪躲,两个黑漆漆的车轮就已经到了眼前。
(三)
张越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沾满鲜血的开山刀从手掌中脱落,砸在了死胖子还在流血的尸体上,复而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张越仿佛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双迷茫的眼睛这才清醒过来,霎时间溢满了惊恐和彷徨。
他用手撑地,往后蹭了两步,像是要离开这具正在失去温度的尸体。
死胖子真的死了。
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
张越无助地想用手捂住脸,逃避这件已成型的事实。然而他的双手全是鲜血和泥土,血腥气扑面而来,反倒让他想起了刚才的过程。
他也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印象中他好像砍了他很多刀,直到他面目全非……
电话铃声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响起。
张越不想去接,奈何声音一声响过一声,在安静的环境下格外刺耳。他只好颤抖着手指,费劲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喂……”
“您好?”打电话的是个年轻男人,气喘吁吁,“您是宋桂芬女士的亲属吗?”
“她怎么了?你是谁?”张越焦急地问道。
“您母亲出车祸了,现在正在第四医院抢救,我们可以先给她做基础抢救,快带着钱来交手术费吧!”
“啊?我……你们……”张越语无伦次地吐出几个字,对方却已经挂断。他怔怔地看着亮屏的手机,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两个未接来电。
都是来自母亲。
悔意从心底升腾,渐渐包裹全身。他急急忙忙地掏自己的钱包,里面却只有可怜巴巴的二百块现金。
上个月的工资被扣了一部分,奖金也没了。
想到这,张越不禁又恨起起死胖子来。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爬到死胖子的尸体边,两手并用地去翻他的口袋。
钱包没有翻到,倒是翻到了一个又长又扁的红盒子。
张越粗暴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很大很粗,一看就是那种老太太才喜欢的样式。
给女朋友买这个?死胖子不分手才怪。
张越把盒子丢到一边,继续翻钱包。盒子里却掉落出一张卡片来,上面用并不好看却工整的字迹写着几个字:
祝妈妈生日快乐。
张越的动作一顿,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呜咽。
(四)
邓枫把手上的一次性手套的一摘,摔到值班室的垃圾桶里。
他几乎是一路跑着躲进来的,后面跟着一群大吵大闹要看病的患者。没人挂号也没人排队,一股脑地往急诊科里面挤,还净看一些根本不着急的病。
外面有人疯狂地敲门,邓枫烦躁地坐在床上,不去搭理。
谁爱管谁管吧。
科室主任两天都没见了,科里的那几个小护士也不知道跑到哪里躲懒,根本不见人影。患者却越来越多,医闹不再用负责任,不少人甚至都堂而皇之地跟医生撕打起来。
他刚刚做完一场抢救,身心俱疲。送来的老太太在ICU躺着,全身多发性骨折,现在人还没醒。车祸本身就够难处理,偏偏给老太太送来的是几个医学生,心肺复苏都没学明白,看见人倒了不管不顾地上去就是一顿按,整整按折了六根肋骨。也不知道他们是打算救人,还是要拿人练手的。
患者的儿子也是,打了电话都多久了,现在还没有动静。幸好现在医院管理从未有过的混乱,没人去管病房里是不是住了一个没交钱的患者。再加上ICU病房需要门禁卡才能进,要不然老太太会不会被其他患者的家属撵出病房,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邓枫叹了口气,拿出宋桂芬的手机,划了划没有锁屏密码的屏幕,还是决定再给老太太的儿子打个电话。
(五)
张越拿着从死胖子钱包里找到的一千块钱,在路上狂奔。
就在刚才,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穿着浑身是血的衣服去见母亲。他得先去弄件干净的衣服——小区楼下的小超市就行。
小超市里没人,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地上满是玻璃碴子,不少箱子都被搬空了。他喊了两声,没人回他。
张越迈过玻璃碴子,往里面走。刚走了两步就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他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个老太太的腿。
老太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头上一滩血,不知是死是活。
张越赶紧蹲下来去探她的鼻息,好像还活着。他使劲掐了掐她的人中,也没见有什么反应。他打开手机打了120,结果号称24小时在线的急救电话竟然没人接。
张越咒骂了一声,在老太太口袋里左摸右摸,摸出一支老人机。他把屏幕按亮,想要调到联系人,在看到未接来电时,整个人都猛地一震。
最新的未接来电备注的名字是宋桂芬。
通知栏上有条未读微信,是条语音。
“张大姐,给儿子看店呢?啥时候有空给我回个电话,咱们去跳广场舞呗。上次你说那家蛋糕店是在梧桐街吗?我准备去给我儿子买两个小蛋糕吃,他最近都不怎么回家了。”
下一条微信是已读状态。
年轻男人的声音憨厚温吞,里面有藏不住的喜悦:“妈妈,生日快乐!我定了蛋糕,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别看店了,咱们回家吧。”
微信头像上,是一个胖子的脸。
张越攥紧了手里的老人机,冰凉坚硬的触感咯着他的掌心,有水珠从半空中一颗颗跌落下来,飞溅在液晶屏幕上。
是……温热的。
(六)
张越在小超市里扒了一件黑T恤,套在脖子上就往外走。
他的摩托车停在小区门口,他得赶紧拿着钱骑车去医院。
张越对着摩托车从口袋里掏钥匙。他还没把钥匙插进摩托车的锁孔里,头部突然一阵剧痛,眼前黑矇一片,拿着钥匙的手无力地松开,钥匙脱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石砖上。额头触碰到地面,冰冷而又滚烫。
冰冷的是地面,滚烫的是鲜血。
张越躺在地上,鲜血淌进他的双眼。他努力睁开胀痛的眼睛,终于看到了行凶者——那个秃头男人。
他拿着棒球棒,面容狰狞扭曲,口里不断自言自语:“瞅你咋地?瞅你咋地!瞅你咋地!”
棒球棍再一次重重落下,砸中张越的头部。
他瞪着被无神的双眼,手指脚趾都因为疼痛蜷缩起来。他怔怔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天空,恍然间觉得世界在颠倒旋转,支离破碎。
世界混乱无序,道德底线不再,人们的恶意疯狂倾泻,构成了一个错乱的世界。
这分明是一个……被揉碎了的世界。
他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在他脑中浮现,最后一刻,他才后知后觉,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不是法律消失之后肆意妄为的日子,而是每天辛苦地上完班,从回家路上买一份炸丸子,小心翼翼地捂在怀里,交到母亲手里的那一刻。
只可惜,母亲再也不能等到他买的那份炸丸子了。
(七)
宋桂芬出院了。
没有人给她办理出院手续,她是自己从病房里走出来的。她的病还没有好,走路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但她仍然坚持着扶着墙走出了医院。
十一天,她的儿子一直没有消息。没有来看过她,电话也打不通。
她要去找他。
走出医院的一瞬间,她本以为自己重回人间,却在看到世界真实面目的一瞬间发觉——
她是误入地狱。
街道一片萧瑟,大部分店面都拉上了冰冷的铁门,剩下的店面玻璃都被打碎,服装店的模特被扒干净身体,脑袋上破了一个大洞,扔在路边。路灯歪歪扭扭地立在道边,紧贴着一辆冒着烟的汽车。街角处有两个人在打架,血迹染红了整块地砖,却没有人阻止。
有人从她身边飞快跑过去,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她颤抖着干枯的身体,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宋桂芬在冰凉的地上躺了好久,才捂着呼吸都疼痛的胸口,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刚爬起来,骨折未愈的腿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让她再次跌倒在地。
她抓着从石缝间长出的杂草,艰难地再次站起。这次她没有再倒下。她佝偻着身躯,彳亍在被破坏的崎岖的石板路上,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睛,试图从周遭的人群里找到自己的儿子。
没有人注意她,也没有人回应她,她拖着苍老的身体,渐渐隐没在人群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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