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文/花犯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位刚刚成年的王子。他在成年礼上向国王和子民们宣布，“我要为我的国家，我的父王和我足已为自己担当的心作出四个承诺。杀一条龙，攻一座城，娶一位妻子。我为这前三个承诺组建远征军，如果有一项没能完成，我就不回来。”
国王问，“你许诺的第四件事呢？我的孩子。”
“如果我回不来，第四件事一定会落空。所以先等我凯旋归来吧。”王子说罢，带着一支军队离开生养他的国度。
对于这片大陆上的七十二处龙穴，他选择最凶残的那条龙进行讨伐。讨伐的过程并不顺利，人与龙大战七天七夜，远征军损伤了三分之二的兵力。龙最终被杀死，死前仍怒目圆睁，巨大的黄金瞳里倒映着王子的身影。王子拔剑将它的头砍下，装进刻有精致花纹的箱子。远征军抬着箱子，一路歌颂王子的英勇威武。
对于这片大陆上的一百零八个城池，他选择最昏庸的执政者进行攻打。攻打的过程异常顺利，因为王子斩杀凶残恶龙的传闻早在攻城前三天就传进这座城，所以当铁骑踏破城门时，城中百姓视他为救人于水火的英雄，随他一起打进昏庸的国王所在的城堡。国王逃跑，平民获胜。夜里城中燃起篝火，大家载歌载舞，如同庆祝新生。
对于城中留下的公主和她的女仆，他选择更美丽的那位迅速求婚。求婚的过程如同划亮一根火柴，女仆美丽的脸上泛起红晕。公主被流放，她走在荒原里愤恨地咒骂。
而后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王子带着那装着龙头的箱子，扩充到原来两倍人数的军队和美丽的妻子回到生养他的国度。国王为他摆酒设宴，庆贺儿子经过重重考验，成为年轻的国王。
“我要作出第四个承诺了。”王子说，“我将陷入深沉的睡眠。当我爱的人性命受到威胁时，我会降临到她身边保护她。”
他饮尽杯中酒，在一片迷惑的目光中离开，回到自己的卧房。人们以为他疲累，便任他离去，宴会仍在进行。当天晚上，仆人发现王子死在床榻上，他用斩掉恶龙头颅的宝剑划开自己的手腕。原来这个厌世的王子早就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他选择在功成名就，受万众敬仰的这一天离开，像一根针落在喧闹的宴会里，悄无声息。
举国悲痛，即使是钢铁般的战士也为这年轻国王的离去落下眼泪。夜里城中燃起篝火，人们围着跳动的火焰默默祈祷，祝愿这位匆匆归来便永远逝去的年轻国王得到安息。
他的妻子是最难过的，她还未来得及将怀有身孕的事告诉丈夫。“如果我告诉了他，他或许会改变心意。”她这样想，于是一直流泪，一直流泪，最后天神为她的悲恸所动，一大片乌云笼罩在城池上。倾盆大雨很快浇灭了篝火，也驱走了自发为年轻国王祈祷的人们。那晚她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离开这伤心之地。同样悄无声息地消失的，还有那口刻有精致花纹的箱子。
后来，她带着儿子回到丈夫攻下的城池，成为女王。这个善良的女王将国库中的金银财宝送给穷人，因她的善举，这座原本臭名昭著的城一跃成为一百零八城中最富盛誉的国度。每天都有大陆版图里各个地方的穷人前来朝拜，用一枝玫瑰诉说自己的请求。女王因此拥有一处生机勃勃的后花园。
她的孩子从蹒跚学步开始，就常常在女王的花园里玩耍，用稚嫩的小手抚摸玫瑰柔软的花瓣。百灵鸟在枝头欢快地歌唱，它唱道：“亲爱的小王子啊，小心玫瑰美丽外表下的尖刺。那尖刺可不像我们鸟儿的羽毛，碰到之前你不会明白。”
可惜小王子听不懂百灵鸟的婉转歌声。一个乌云阴沉的午后，小王子不听仆人的劝告，跑到他所爱的花园里玩耍。糟糕的天气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东瞧西望，扑蝴蝶，捉蚂蚁，一个人玩得很开心。百灵鸟停在枝头，不动也不歌唱，仿佛被魔法冻出似的。
这时，小王子突然发现角落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左手拿着一朵枯萎的玫瑰。巨大的兜帽遮住她大半张脸，隐约能看到她白色的发丝。“可爱的孩子，快过来。老婆子有礼物要送给你。”嘶哑的声音从兜帽下响起，那是专属于邪恶女巫的声音。
小王子感觉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将自己拉到女巫的身边。女巫阴恻恻地笑了，揉碎枯萎的玫瑰撒在小王子的头上，那孩子立刻陷入沉睡。
“我送你的礼物是令所有女孩子仰慕的容貌，但在这光鲜礼物的后面，我还要加上对你的诅咒。”女巫露出丑陋且恶毒的面孔，“她们会因为你的俊美而产生虚荣和猜忌，终此一生你将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女巫施加魔咒后，将小王子放进随身带来的箱子里。那箱子上刻着精致的花纹，箱中有一颗巨大的龙头，正是当年小王子的父亲斩掉的那条龙。女巫用力掰开龙的牙齿，把小王子扔进它的嘴里，然后她锁起箱子，骑扫把飞走了。
百灵鸟突然颤抖起来，仿佛刚刚挣脱掉魔法的束缚。它飞到被草丛掩盖的箱子上，边哭泣边唱道，“她回来了！恶心肠的被流放的公主化作女巫回来了！可怜的小王子啊，命运将带他去往何方？”
与此同时，女王正在殿堂接见一个异乡的少年。少年身披斗篷，兜帽遮面，单膝跪在她的王座之下，虔诚地说道：“尊敬的女王陛下，我向您请求的不是金银财宝。那东西或许是您并不需要，但对我有巨大意义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请您到后花园走一趟，如果有东西绊到您尊贵的脚，那就是我所请求的。”他从怀里拿出一片翠绿的嫩叶，又道，“我的家在终年寒冷的北方，我走遍每一寸土地都寻不到鲜艳的玫瑰花，只寻到这略带生机的嫩叶。我以我的尊严担保，这是我的家乡最可爱的植物。”
善良的女王被他的虔诚打动，于是答应了少年奇怪的请求。她在后花园漫步几圈，并没碰到任何异常，就在她打算回去的时候，她的脚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藏在草丛里的古怪的大箱子。她履行自己的承诺，命人把箱子抬给少年。
少年千恩万谢，在暴风雨到来之前离开这座城。没有人意识到他将带来的厄运，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女王终于发现儿子失踪，急得病倒在床。全城的人都在寻找小王子，但仍一无所获。
女王痛失爱子，没几日便郁郁而终。弥留之际，她流着泪向死去的爱人祈祷，“亲爱的王啊，请你保佑我们可怜的孩子，保佑他平安长大，保佑他顺风顺水。”天神和国王的灵魂都听到了她的祈祷，她死后大雨下了整整七天七夜。
女巫计谋得逞，她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身份，并顺理成章地坐回原本属于她父王的宝座。自此，乌云笼罩在这座城的上空，阳光似乎永远都不能拨云而至。
少年回到寒冷的家乡，犹疑地打开箱子。看到那熟悉的，曾无比骄傲地昂起的龙头时，他失声痛哭，“父亲，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的眼瞳在昏暗的洞穴里变成金黄色，并没有因为悲伤而掺杂一丝混浊的暗金。原来他就是当年被讨伐的恶龙的儿子，他虽然深爱着自己的父亲，但并没继承到恶龙暴戾的秉性。突然，他听到龙的嘴里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澄澈的黄金瞳出于惊讶地收缩些许。
“咦？或许你是我的弟弟吗？”少年从龙的嘴里抱出昏睡的小王子，发现他皮肤白皙，身上没有鳞片，毛发柔软，又惊讶道，“居然是个人类！”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父亲的嘴里会含着一个小男孩，这并不存在于给他指路的女巫的预言中。他回想起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女巫，正是她引他去那座城，叫他用嫩叶换一个未知的能把人绊到的东西。“那东西是你苦苦寻找的。”女巫阴恻恻的声音，让少年感到很不舒服。
小王子在少年怀里冻得发抖，少年只好找来所有衣服和被子盖在他身上。人类小孩没有厚厚的鳞片御寒，根本没办法在这极北之地生存。“等你醒过来，我们就去温暖的南方生活。”少年说。
可是因为女巫的魔咒，小王子昏睡很久很久。少年以为他醒不过来了，就为他打造一个水晶棺，让他温暖地躺在里面。少年每天都来看望他，跟他说话。他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因为他的身体在慢慢长大。可是他紧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
十年一晃而过，小王子终于苏醒，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少年来看望他时，两位同时吓了一跳。少年因为是龙族，十年来模样未改，而小王子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了俊美的男孩，他们站在一起像是兄弟一样。
“哥哥，为什么你的眼睛是黄色的？”小王子好奇地问。
少年说，“因为我是龙啊。”
小王子发出羡慕的呼声，他不像他的父亲一样仇视龙族，反而觉得这类远古生物有种难以抗拒的魅力。少年履行承诺，带他离开终年寒冷的家乡，到温暖的南方游历。小王子想回家，但只记得自己小时候住在一个有美丽花园的城堡里。少年由此推测小王子就是那个善良女王的儿子，可他不记得去那里的路。他们边走边打听那个被诅咒的城池，而人们似乎对那座城讳莫如深。没有消息从故乡传来，小王子渐渐放弃了回家的念头，他和龙少年相处得很好。夕阳西下时，少年常常化成龙，让小王子骑在自己的背上追逐晚霞。
直到小王子十八岁那年，他终于在一个同乡口中打听到回家的路线。出于对母亲和花园的思念，回家的想法像风一吹就冒出来的野草一样长满他的脑袋。他们踏上新的旅程，一路上小王子兴奋地向少年描述母亲的花园里姹紫嫣红的美景，最后他问，“如果我回到家，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吗？”
少年摇头，“我有我的家乡要回去，并且像你一样，我也深爱着自己的故土。”
他们日夜不停地走啊走，终于遥遥望见城堡的尖顶。但是城门外的守卫声称不认识小王子，不允许他进入。小王子这才知道母亲因思念他而离世，使他陷入沉睡的女巫登上王座，掌握着至高的权利。
小王子非常难过，央求少年带他到后花园看最后一眼。于是少年化成一条龙，驮着小王子从天而降，落在花园的角落。阔别十余年的花园美丽依旧，除了玫瑰花以外又种了许多小王子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突然，小王子发现花丛中有个美丽的少女在侍弄花枝。少女显然也注意到他和他身边的龙，精致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她问。
小王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被少女的美貌深深迷住，像块木头一样杵在原地。
“啊！你们快些走。我母亲要回来了。”少女猛地紧张起来，催促他们离开。龙带着俊美的男孩子飞远了，她才发现自己的脸红得发烫。
从那天起，小王子像被花园中的神秘少女勾去魂魄，每日都央求少年送他到花园里与少女相见。爱情令人盲目，使小王子看不透美丽的花园里潜伏的危险。直到有一天，小王子和少女正在花间追逐嬉戏，一阵阴风灌入园子，吹折数根枝条。女巫突然出现，耷拉着丑陋的脸，走到两人身边。
“是你啊，俊朗的小伙子。你居然还活着，甚至意图勾引我的女儿。”女巫发出阴恻恻的笑，“但是别忘了我施加给你的诅咒。因着你那以貌取人的父亲，我惩罚你拥有任何女子都为之倾倒的容貌，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爱上你。我的女儿只是喜欢你的脸，但不会为你付出她的心。”果然，少女推开小王子，回到女巫身旁。
女巫瞟了一眼盘踞在大树上的龙，又笑道，“你也来了。你的父亲埋葬好了吗？真是可笑，你这条没有脑子的龙。我指引你拿到箱子，得到这个男孩，是想让你为你那惨死的父亲报仇。你可倒好，还把杀父仇人的儿子抚养成人，甚至帮他与我女儿私会。你真是龙族的败类啊！”
龙震惊不已。女巫举起魔杖，指向小王子，阴恻恻的笑变成嘶哑的低吼，“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今天就别想踏出这个园子半步。”
她低声念起可怕的咒语召唤火蛇，灼热的烈焰直冲小王子而去。他绝望地望着那美丽却无情的少女，一时竟不知道躲避。千钧一发之际，龙扇动翅膀腾空而起，衔起小王子扔到一旁。龙与火蛇撕扯，场面非常惨烈，他的双翼被烧焦，但最终制服了女巫的妖兽。疼痛使龙的眼瞳变成暴怒的暗金色，他用坚硬的尾巴横扫女巫的胸口。女巫倒地，当即停止了呼吸。
少女痛苦地喊叫起来，跪倒在母亲身边。对龙的仇恨像火一样烧尽她的理智，她拿起母亲的魔杖，口中念着她能想到的所有恶毒咒语。龙暗金色的瞳孔闪闪发亮，他一掌拍向少女，速度之快，犹如闪电穿过稀薄的云层。
但不及另一个一闪而至的身影。小王子飞扑过来，死死地护着身后的少女。龙的爪子在他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伤口，甚至露出白骨。这一刻，女巫施在小王子身上的诅咒破解了。他不再拥有倾倒众生的容貌，并且因为他的勇敢，他赢得了少女的芳心。小王子被拍倒在地，不省人事。少女哭着，喊着，猛烈地亲吻着他，他才悠悠转醒。
天空突然炸响一声惊雷，身穿铠甲的国王出现在众人面前，周身发光，模样像他讨伐恶龙时一样年轻强壮。“又是你，凶恶的怪物！”他喝道，举起手中握着的那柄斩龙然后自尽的剑。锋利的剑刺穿龙的心脏，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娇艳的玫瑰上。那怪物呜咽一声，倒地死了。
国王的灵魂转过身，欣喜地向倒在地上的小王子问道，“你就是我素未谋面的儿子吗？”
小王子艰难地爬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国王的灵魂。
“我曾承诺在我爱的人性命受到威胁时回来保护她，现在我履行了这个承诺，只是我原本以为救的人是我的妻子。”国王伸出半透明的手抚摸小王子受伤的脸颊，那狰狞的伤口迅速愈合，只留下一条扭曲的伤疤，“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懂得保护自己爱的人，我和你的母亲很欣慰。那么现在，向我作出你的承诺吧，像我对我父亲作的那样。”
小王子牵起少女的手，与她深情对视后，向着国王的灵魂承诺道，“我会用一生爱这个女孩。虽然她的母亲害死我的母亲，但我不在乎。我爱她，全心全意。”
国王的灵魂满意地离开了。
于是聚集在城池上空十余年的乌云消散了，阳光洒进这块迷人的花园。百灵鸟飞到枝头上歌唱，“多么苦命的一双人儿，多么般配的一双人儿，多么幸福的一双人儿。”城堡大门前，百姓们夹道欢迎年轻的国王和美丽的王后，欢呼声此起彼伏。
从此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