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文库
首页 > 网文

年少读不懂焦大,如今才懂他的骂

2023-04-01红楼梦秦可卿焦大 来源:百合文库

“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鲁迅先生对焦大之骂的评论言犹在耳。

曹公着手写《红楼梦》的时候,我相信他心中一定轰鸣着贾府败落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交汇在一起,嘈杂着、喧哗着,时刻冲击着曹公的心,只有把它们宣泄出来,他才能安宁。
焦大之骂便混杂在这诸多声音之中,尖刀一般挑破了贾府遮羞布。有意思的是,焦大骂的对象里有秦可卿,而秦可卿是贾府少有的清醒者,她早已看清贾府必然的败落结局并为之思谋良策,可是她的肉身却又亲自参与着贾府的这末世狂欢。
我不太相信秦可卿有这样的目光,她出身底层又被贾珍强占,内心不甘有可能,却怎能以侯门贵府读书不多的弱女子的身份替贾府筹划,她有这样的思想高度吗?
至于焦大,作者赋予他的功能是揭露真相。或许在作者生活里确实出现过这么一个老兵,他对这个老兵的前尘往事不感兴趣,他的家庭怎样,他经过什么世事沧桑,他为什么到最后还是一个小(老)厮,统统不感兴趣,他只是记住了他的骂。
因为这个骂是那么尖刻,让他在午夜时分记忆之水漫上之时,再次从中打捞起那老兵的骂,并深刻地意识到原来在繁花锦簇之季,全府纵情狂欢之时,有一个声音是如此的焦虑。它是贾府旋律里的变调,然而当时却被淹没了。

焦大,战争年代,跟着宁国公贾演出过三四回兵。贾演战败,苦孩子出身的焦大把贾演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自己挨着饿,偷了东西给贾演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贾演喝,自己喝马尿。因为救命之恩,贾演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但耐人寻味的是,贾演因功封官,建了宅邸,娶妻生子,繁衍子孙,焦大却没得到任何安排。贾演没有给他权力,安排焦大做宁府管家或外放作一武官;也没有给焦大一笔钱,让他退休养老。
究其原因,我想:一是焦大本人憨厚率直,相信这辈子跟着主子就够了,主子怎么会亏待他?二是做了公侯的贾演,对这个曾救过命的奴才的感觉很复杂。
看看贾演贾源兄弟二人,拜托警幻教育宝玉的点子真是闻所未闻,竟叫宝玉历尽美色,然后看淡美色,从而走上正途。女人是祸水的偏见呼之欲出,照他们的主意,那些美丽的女孩便成了宝玉进身仕途的试验品、废弃品。
再想想,贾母劝王熙凤不要和贾琏闹时说的,世人打小都这么过,馋猫似的——贾演贾源兄弟大约也逃脱不了这样的规律。所以,随着和平年代到来,贾演开始沉溺享受,不过因为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做得没那么过分罢了。而焦大仍守着原来的信念生活。
于是,人生的悖论出现,焦大觉得自己救了宁国公,才有了宁国府,而宁国公更愿意相信那其实是天命。

到了贾珍这一代,生活作风越发糜烂,除了门口石狮子干净,竟然没了干净的人。府内流言纷飞——也不全是流言,贾珍和秦可卿的事便是公开的秘密。把宁国府看成自己家的焦大越发痛心,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主子,谁会听他的话吗?
听听女主人尤氏怎么说的,“不过仗着功劳情分,如今谁肯难为他?”“不过”二字,把焦大的功劳降到了最低,之所以没打发到庄子上去,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家对待有功的老奴太不堪而已。
焦大感觉到了来自主子们心底的厌恶,使他越发觉得寒凉,越发觉得今日之宁国府龌龊遍地,但他无计可施,又做不到睁只眼闭只眼,这是他救下的宁国府,这些人在他眼里是亲人,是依靠,是他焦大舍生忘死换来的,他们怎么可以不保护这来之不易的功名爵禄,随意践踏,那就是在践踏他的心他的命呀!
尤氏迫不得已没有处置他,而他的焦虑之火却更加旺盛。
焦大爱上了喝酒。喝醉酒后痛骂一回,便成了他的日常。
是谁,是什么,在时光的轮回中,把一个赤胆忠心的焦大、把一个坦率耿直的焦大,变成了一个整日喝酒说胡话的疯老头子?

落魄的焦大甚至连赖二都斗不过。赖二何许人也?和平年代崛起的管家。有功劳吗?没有,但是有背景。她的母亲是贾府二代子弟的奶妈。凭着这一点,他占据了宁国府管家之位,他的哥哥占据了荣国府的管家之位,都算是二层主子。
这一晚,需要有人送可卿的弟弟秦钟回家,尤氏吩咐“派两个小子送了秦哥儿家去”,但赖二偏就派了老小厮焦大。
是贾府小子人忙,派不过来吗?不是,明明很多小厮就站在灯火通明处;是焦大该做这些吗?但主子已经明令吩咐“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死的了。”为什么赖二还要派焦大呢?
我想,平日肯定受了焦大很多骂,这一次不是还当着众人的面骂他“王八羔子”吗?但,油滑奸诈的赖二,忍着不发作,看准时机借刀杀人,知道秦钟今晚在府里吃饭,一会就走,派焦大送,焦大一准又骂,这就悄悄地把矛盾转移给焦大和主子了。
焦大哪里细察这些,越发连贾珍也骂出来,“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再大功劳的焦大终归是奴才,小厮们眼见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吓得魂飞魄散,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
偌大年纪的焦大嘴里、心里啥滋味?读者看着都于心不忍,不过一旁的大管家赖二肯定幸灾乐祸。

尼采说,“骂人对于那些浅薄者来说是一种满足,它提供了瞬间的小小的权力陶醉。”对于纷纭世事,他还真是白纸一张。他没有把救主的功劳转化为一种可见的物质或权威。
和他同时期的张道士,从一个小小的替身做到了众多官员们口中的“老神仙”,手底下也一大群道士想着逢迎他,金器一类东西已经不放在眼里。
当然,还有赖大赖二的母亲——赖麽麽,把自己的儿子都举荐出来,自己在家里做“老封君”。焦大没有这些光辉业绩,到最后仍然是孑然一身,但绝不能因此便说他是个浅薄者。
不过,焦大确实通过骂有了一点点权力陶醉。听听他说的,“你焦大太爷翘起一条腿比你的头还高呢”,这句话说出口,就像吞了鸦片烟,一下子就把自己置于除了老太爷就是自己高的一个位置上。
在这个虚幻的位置上,他放肆痛骂,仿佛回到了他的光荣时代。这是他一辈子不曾用心追求的,可最后,他却用这种方式获得一点点可怜的满足。
该怎么说呢,人到老年,还是白丁,需要一点小小的权力陶醉吧。其实这种梦很容易破碎,也很可怜。焦大不就是刚得到一点点满足,便被捆到马圈里,塞了一嘴土和马粪吗?

焦大在漫长时日里,被命运之车一点点碾压。他心怀坦荡,不懂法则之外的勾心斗角。
贾府的主子、二层主子们看不到他的内心:会怎样以澎湃之势汹涌翻滚、沉积膨胀、满溢漫流,会怎样爆发为内心的不满,以致冲塌堤防,奔流千里。他们从未想到焦大白发覆盖的额头里面有着怎样沸腾、狂暴、深沉的熔浆——他正是要他们好呀。
鲁迅先生眼光犀利,一眼看穿了焦大之骂的实质:越要你们好,便越焦虑;越焦虑,越把你们推得更远。
现在有人喜欢写翻案文章,竟然大骂焦大不识时务。大约说这些话的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然而,我想,任何时代都不能少了焦大这样的忠心。即使它有一点点粗鲁与天真,有一点点浅薄与卑贱,但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们不能让忠心受到戏弄。
如果连忠心都不被褒扬,那么,我们和贾府主子又有何区别呢?
焦大不该被谴责。
我们要做的,该是花点心思听懂这贾府宏大叙事里的变调,而不是一味的鄙夷,使焦大在我们这个时代再次遭遇马圈之羞。
作者:樵髯,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