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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千里

一.
林青坐在椅子上发呆,电脑屏幕上还是没关的浏览页面,搜索栏里写着“男朋友忽然提分手怎么办?”
排在最上面的两条是“挽回男友的话大全”和“十四天成功挽回”的字样,话题前面“男朋友忽然提分手怎么办”还用了红字加粗,特别显眼,特别丑。
屏幕里溢出的白光并不均匀地撒在办公桌两边摞起来的资料和遍布桌面的纸笔上。写着“I LOVE YOU”的庸俗马克杯与住在袖珍花盆里的桃美人相互依偎,无言地望着林青。
外面是阴天,大概是要下雨,所以室内显得昏暗而闷热,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和空调闷声发动的声音一起钻进林青的脑子里,让她觉得脑仁儿疼。
林青深呼吸了两下,闻到中午吃剩的泡面的味道,有点恶心。她低下头解锁手机屏,还是与赵铭的微信页面,她开始向上翻,像寻找过冬储备粮的松鼠。
3月31日 早上8:41
赵铭发给她一张照片,里面天是蓝的,树是绿的,硕大的树冠之中有很多垂下来的红色丝绦。他说:“看到一棵超级高的树,据说可以许愿,我把咱俩的名字扔上去了。”
五分钟后又来补充:“五一有空不?来这儿旅游吧?”
林青回:“刚才在开会,刚出来。”“有空,可以的,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学了油焖大虾,回来做给你吃啊。”
赵铭很快给了回复:“我还要炖排骨”
林青回了个“嗯”,心里盘算要去沃尔玛还是菜市场买猪肉。彼时她正在做月底的财务报表,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回复信息的那几秒是唯一的空闲。于是她最后说:“得赶工了,晚上应该要加班”“暂时回复不了你,晚上再聊”
而等她晚上想起问问赵铭什么时候回来以及那棵树在哪里时,赵铭已经不回她的消息了。
林青并没有感觉不对,赵铭在公安机关内工作,有时涉及一些机密任务,十天半个月不回消息实属正常,所以她依旧每天问个早晚安,然后时不时想一想那棵树到底在哪里。
“才三月末就长了那么多叶子,大概是在很南边的地方吧。”她想。
林青划动屏幕,一连串写着早安晚安吃了什么的绿色气泡飞一样地跑过眼帘,然后是4月29日,昨天晚上。
昨天 23:13
[赵铭:我们分手吧,我配不上你,你以后要好好的,要过得开心]
下面跟着一个秋田犬傻乎乎的微笑,跟开玩笑似的。
但是赵铭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早上迷迷糊糊地起床刚要下定决心月末肝个夜班欢度五一小长假的林青在看到这条消息后安静地爆炸了。
她没有回消息,也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点开了又丑又显眼的“挽回男友的话大全”的词条。
屏幕上跳出“我好想你,分开(多少)天了,却好象隔了一个世纪”这种话,林青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认命般的在对话栏里输入:“wohaoxiang”,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删掉。
目光再次放空,像是徒有其表的傀儡。
“林青,主任让你交报表。”
同事唤回了她的理智,林青恍然回过神,翻找出不久前打印好的表格,起身时竟然踉跄了一下。
“你没事吧?我看你心不在焉的?”同事忧心忡忡,“要不要休息一下?”
林青沉默地摇头,步履蹒跚地迈进主任办公室。
又理所当然地被骂出来。
“收支都不平你还敢打印出来?存心给我添堵呢?还没放假就先放飞自我了啊?”主任如是三连问道。
林青却恍若未闻,甚至耳边响起的都不是跟报表有关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一盘姜丝鸡蛋,但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先干为敬。”
是赵铭的声音,连带着眼前还浮现起了一张脸——中规中矩还有一点帅气,眼睛在看向自己时会亮起来,土味情话一天到晚说个没完。
仿若雷霆自天灵劈入,林青眼前的世界骤然间亮了一个度。
“老徐。”她拉住同组的某人,眼睛里煜煜生辉:“帮我把报表做了吧?数据电脑里有。”
“哈?老林恁怕四要丧天?”吓得这昂藏汉子方言都出来了。
“你这个月工资给女朋友买包了是吧?我请你吃火锅,海底捞。”林青道。
昂藏汉子一怔,咽了口唾沫,委屈巴巴:“我今晚和女朋友有约来着……”
“所以?”
“得加一顿。”昂藏汉子伸出食指,义正言辞地比了个1。
林青点头,摘了员工卡扔给他,“下班帮我打个卡,谢了。”
而后转身离开,风衣荡起一个相当潇洒的弧度。
“这么着急,怕不是要搞对象……”老徐低声逼逼。
二.
“我对象可好了。”
柚木林深处,在暗夜中完美地与枝叶融为一体的[青蚨]这么想到。
“她特别好看,211毕业,心算超级厉害,对我也好,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做饭不怎么好吃、拧瓶盖不需要我帮忙,但是人无完人啊,她不完美是因为还有上升空间……”
恋爱令人忘记疼痛。
“青蚨,你伤口没包好吧,我都摁死两只蚂蟥了。”[猎蝽]压低声音,语调只是在喉咙口徘徊一圈,细若蚊声。
青蚨骂了一句什么,窸窸窣窣地给自己的大腿又缠了条绷带。轻微地摩擦声完全被虫鸣与风声盖过,好像这密林里根本没有这么个大活人。
然而空气里忽然隐隐传来一些不怎么友好的声音。
“他们带狗来了!”猎蝽色变。
“我身上有血味道重,”青蚨猫起腰,满面警惕,“你马上回去通知[螳螂]转移。”
“可是你的伤……”猎蝽伸手想拉住这家伙,可在他还要说些什么时,这人已经矮腰窜了出去,一瞬便融进了暗夜中的丛林。
“屮!”猎蝽狠狠地抹了把眼,转身钻进灌木丛,眨眼间没了踪影。
三.
林青坐在机场外面的台阶上,手指头刚刚离开屏幕上“发送”的选项。
四月末的风还有一点凉,林青把外套的扣子一个一个地系好,望着天空发呆,然后又低头点开那张转发的图片。
在三月里就那么茂密的树,到底是在哪里呢?
“叮叮——”
有人发消息给她。
[红喉:在昆明长水,不过他现在好像不在那里]
[伯劳:能查到吗?]
[红喉:这是友军,我不好深查啦【害羞】]
[伯劳:摸着良心再说一遍]
[红喉:……我先去请示下老大吼]
[伯劳:嗯]
然后是五分多钟的沉默。林青拿手拄着下巴,表情严肃又认真。
“叮叮——”
[红喉:是带密的,老大说让你先去长水,到了之后有人接应你]
林青怔了一下。
[伯劳:好,那我现在出发]
[红喉:你现在在滨海机场吗?十五分钟后有一趟去长水见血的菜鸟专机,你直接坐那班吧]
[伯劳:多谢]
[红喉:谢啥啊,难得你能找到对象【坏笑】]
[红喉:话说你真的确定他是没有办法才跟你提分手的嘛]
[红喉:要是千里迢迢地追过去发现……【滑稽】]
[伯劳:【秋田犬的微笑.jpg】]
[红喉:???]
[伯劳:他跟我说分手之后发了这个表情]
[红喉:……]
[红喉:确定不是分手后的嘲讽??]
[伯劳:以他的情商想不到这个]
[红喉:不是很了解你们恩爱狗呢【微笑】]
[红喉:祝你搞对象顺利,争取今年走进婚姻的坟墓【礼花】【礼花】【礼花】]
[伯劳:承你吉言]
林青站起来,拍拍牛仔裤上沾着的土,顺手清空了聊天记录,而后迈步进了滨海机场的大门。
天津滨海与昆明长水,2392.6公里,乘专机连两个小时都不到。
安检时林青笑了一下,心想老娘现在要去搞对象了。
四.
“木姐”是缅甸掸邦北部的边境镇区,同时还是缅甸的国家级口岸,紧邻中国云南省德宏州瑞丽市,瑞丽又有个地方叫“姐告”,与木姐只隔着一座瑞丽大桥。
如果在浏览器上搜一下“木姐”这个地名,大概会了解到一些地理风光,那里有成片的柚木林、有热带风光、有风土人情,会有人在问答版面说自己木姐一日游多么多么有趣、异国风光多么多么秀丽……然而一旦深翻下去,就会发现一些不怎么明亮的东西。
比如边境线上越来越严密的防护栏,比如频繁的交火,再比如走私与某些令瘾君子趋之若鹜的东西。
这是木姐一个很普通的寨子,隐在丛林与现代都市之间。占地面积不到三十平的店面支着小的可怜的招牌,上面“ဟော်တယ်”的缅语译成中文是“饭店”的意思。
店门口站着个男人,肤色蜡黄,又在两颊抹着不少特纳卡。白丝帕裹头,上半身是件有些年头的黄色长袖短衫,腰下是条黑色笼基,踩着双脏兮兮的拖鞋,抽着水烟,与随便哪个在街上走过的掸邦人毫无二致。
然而只有走近了仔细打量才能发现,这人隐在眼底深处的谨慎与警惕,以及水烟烟嘴之后洁白整齐的牙齿。
不远处走来个少年,瘦而精干,背着个沉甸甸的竹篓,里面装着冒出尖儿的黄精。
少年放下背篓,语气无奈且埋怨,一如许多想要玩耍却被家长硬赶去采药的男孩儿:“သူဌေးကကြောင့်ချက်ပြုတ်?”(老板,做饭了吗?)
男人在台阶上磕了磕眼袋,笑着点头:“ကောင်းပြီ, ပေါ်လာ。”(做好了,进来吧)
少年拖着背篓上前,好像是兴高采烈的模样,然而当他随手关上这饭馆的门时,半个染血的脚印突兀地印在了门槛上。
门再次打开,老板拎着墩布仔仔细细地把店门口打扫了一遍,将那半枚血脚印彻底泯灭在门槛上每一条藏污纳垢的缝隙之中后,他关上了门。
小店里分两部分,前厅摆了几张小桌用来招待客人,后厅是厨房,老板和少年都在这里。
除了他们俩,这里还有个男人,一个虎背熊腰,一个匀称挺拔。
厨房仅有十平米多,三个男人一人一个小马扎,将巴掌大的空地占了一大半,剩余的一点点空地上,放满了杀人的家伙事儿:
92手枪躺在95突击步枪上面,几个82手雷攒成一堆跟胡萝卜挨着,88狙击枪跟黄精戳在同一个框里,SAS和挺进者相亲相爱,本来这里还该有一把****,但它的主人把它带走了,而它的主人至今下落不明。
“通讯装备时好时坏,但根据我们最后发出去的坐标以及[蝙蝠]和[蜉蝣]的脚力,支援最晚今天下午到。弹药在这里补充了一点,但这个安全屋可能很快就会暴露了,我们要尽快转移阵地。”句尾消失在[虎甲]紧抿的唇角中,他受了很严重的伤,血迹从军绿色的防弹衣后渗出来。
老板——现在是螳螂,他眉头紧蹙,似乎在想些什么,而后他将目光转向猎蝽:“搜集了什么情报?”
猎蝽正给自己包扎腿上绷开的伤口,闻言微微一顿。
“金察的人很谨慎,没了他掸邦已经乱了大半但还没有放弃搜山,最晚下午会搜到这里,昨晚我和青蚨蹲的地方似乎已经放松了警惕,我借着采黄精做掩饰往边境线那边探了探,他们似乎已经决定在那边撤开了。青蚨利用了北边那片二战遗留的雷区,我们的追兵被他引走了一大半。”说着他似乎哽咽了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了少年惯有的那种迷茫的神采:“……但我往北探……却找不见他……”
螳螂微阖了眼,易容用的药膏完美掩饰住他所有的表情,他看着自己的队员们,镇定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休整一下,一小时后我们在东北方向突围,争取与支援队伍集合。”
二人敛下悲伤的神色,沉声回应:“是,队长。”
螳螂掩住眼底深处的担忧,独自走出厨房,在门口狭窄的柜台里坐下,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是我哪天回不来,就给我女朋友发条信息,说我要分手,祝她幸福。如果可以的话再发个搞笑的表情什么的,别让她太难过。”
青年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螳螂遮住了眼,可自己下属那张傻乎乎的脸还是在眼前的黑暗中浮现,他几乎无力掩饰满身的疲惫了。
满是污垢的柜台抽屉里放着一部越南产的Vsmart,螳螂深深地叹了口气,拿来打开了锁屏。
微信页面背景里的粉色小心心让人眼前一亮,上面为一连串的早安晚安吃了什么结尾的那条消息是:
[我们分手吧,我配不上你,你以后要好好的,要过得开心。]和一张傻乎乎的秋田犬表情包。
备注是“亲爱的青”。
五.
昆明别名“春城”,字如其意的四季如春,林青上飞机时还穿着长袖套着件风衣,下飞机时铺天盖地的温暖阳光一窝蜂地拥住她,风衣忽然变得累赘起来。
林青脱下风衣挂在臂间,负责“押运”菜鸟的机长过来与她握了握手,眉眼间带着沉重的神色凑过来:“螳螂他们弄的就是这帮菜鸟要看的血,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战友。”林青松了手敬礼退开,机长回礼,神情严肃地说:“一路平安。”
林青点点头,转身离开。
出了机场,未及四下打量一番,刚下台阶就有一辆黑色大众滑行到她身前停下,林青脚步一顿,打量了一下车牌号。
三个8真是惊艳。
“姐姐,搭车不?”
车窗摇下,是个阳光健气的青年,此时正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林青也向他摆摆手,而后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上去。
“哇哇哇,有了男朋友的人都不坐别的男人的副驾驶了么?”男人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发动了车子:“越野在老大那儿,要先去集合,你的装备也在那里。”
林青点点头,说:“谢了,鹩哥。”
“客气了。”鹩哥眨眨眼,把副驾驶上的档案袋递过去:“熟悉下情况。”
林青接过,绕开档案袋上的线圈,抽出来的一沓资料最上边的是名为“金察”的毒枭的人物简介。
鹩哥一边开车一边道:“螳螂的六人小队负责打击金察的势力,哦……这个金察你可能不太熟,你退下去的时候正当位的是他老大,后来他造了反自己上位了。金察野心不小,盯上了国内市场,这两年犯了不少案子……”鹩哥就着后视镜打量自己昔日的战友,却只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头顶,于是只好无奈的收回目光,继续道:“他之前犯的事已经严重触及了我国法律的底线,必须要在我国对他执行死刑,螳螂小队里的蝙蝠和蜉蝣今天中午押着金察回来了,两人伤得不轻,但给他们断后的螳螂等人被敌方的搜查队包了饺子,根据他们带回来的消息,青蚨状况不是太好,现在很有可能已经……”鹩哥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未尽之言惹人遐思。
“知道了。”林青似乎半点未被这消息搅乱心神,一派八风不动的样子,只是鹩哥在她无意间的一抬眸里瞥见了凛冽杀气,冰的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继而回忆起了这位前辈的光辉往事。
他刚进这支队伍时这位伯劳前辈已经要退了,彼时心比天高的他对这位前辈不甚尊敬,警校第一且还是部队优秀的他难免对这位“女性”有些轻视,成天姐姐长姐姐短叫的不亦乐乎,也只把她当“姐姐”而不是“战士”。然而对他这种人上天自有安排,伯劳的最后一次任务他有幸参与了进去——作为她的狙击副手。
怀着“我是不是被轻视了”的小家子气念头,鹩哥在这次任务短短的四个小时内把自己的脸做成了熊猫人“震惊到满地找头”的表情包。
当时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鹩哥刚报出风速就听见三声间隔不超过两秒的枪响,他倍镜里那三个人影就前仆后继地奔去了天堂。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么一句话:伯劳,第二军区“刺客”,一把巴雷特,半径一千米内是禁区。
换言之——在拿着巴雷特的伯劳面前,方圆一千米内的人头都得听她的话,保证弹无虚发,名副其实的“屠夫鸟”。
那天起鹩哥终于学了个乖,嘴贱归嘴贱,却再也不敢对伯劳有一丁点的轻视了。并且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找这样的女朋友。
打完寒战鹩哥的思绪终于跑回了主线:“老大会带着别人去接螳螂他们,你的任务是深入敌后救出青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青手上微不可察地用力,指尖压出一圈失了血色的白,“闭嘴吧鹩哥。”她语气平淡,一如不久前与他打招呼时的模样。鹩哥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些寒气,再次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嘴欠,鹩哥很识趣地闭了嘴。
林青放下资料的最后一页,不动声色地压下眼里的焦躁,她扭头望向窗外,瞳孔映入路边鲜花的色彩,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回忆。
车子拐了个弯上了土路,郁郁葱葱的林带出现在道路不远处,黑色大众熟练地驶入林间。
没人知道这郊区常年弥漫着薄雾的树林深处隐藏着一座安全屋,就像没人知道每天有多少人为了和平身陷血腥一样。
六.
可能愈是负重前行,就愈是渴望归宿。
林青抿了口冰镇柠檬汁,敛下眼底深不可见的漠然。
三个月前她离开了自己曾发誓贡献一生热血的地方,两个原因,一是她的身体已经开始逐渐不适应任务间的奔袭,二是她心脏里还燃烧着信仰,但她的精神却已经开始厌倦火与血。
“如果你还想做个正常人、拥有并保持正常的感情系统的话,你就该准备退下去了。”以温柔和蔼为对外形象的心理辅导员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用命令的语气说话。
林青叹了口气,并不意外自己终于也步上了这样的后尘。
她是如此孤独,她没有父母,因为工作原因也早已与其他亲戚失了联系,同时也不能与战友过多联系——她已经上交了自己的加密频道,日后她或许可以作为编外人员再参与一两次任务,但常驻是不可能了。她有了新的身份,但却没有过去了。
她的人生是新的,一尘不染,新到不能给她哪怕一点归属感。
林青拿玻璃杯的杯壁当做镜子看自己无精打采的脸:啊,真是狼狈啊,随随便便都能引出这么一大堆无病呻吟似的感慨。
此时的她坐在火锅店里的角落,正在等待糊里糊涂间被新同事塞来的相亲对象,到她觉得自己无病呻吟这段时间为止,她的相亲对象已经迟到了近半个小时。
林青的桌子上摆满了牛肉羊肉小龙虾,虾滑鱼丸娃娃菜,如果那个名叫“赵铭”的家伙还不来的话,她就得自己付款了。林青百无聊赖地想。
第三盘涮羊肉吃完后,林青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自己,而后一道满是歉意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你好,请问是林青小姐吗?十分抱歉让你久等了,因为单位有事所以迟到了这么久……”
有着多年侦察经验的林青能听出这话里有几分真意,出于对这份情真意切的道歉的回应,她抬起头对这个帅气的中规中矩的男人露出微笑:“没关系,请坐。”
多年之后对于今天的记忆林青只有“和自己结婚的这个男人相亲时迟到了半小时”的印象,然而赵铭却连那个对自己微笑的白裙姑娘嘴角扬起的弧度都记得一清二楚。
大概一眼万年就是如此。
七.
“还是英姿飒爽啊。”脸上抹了迷彩的男人这么说道,他很高大,目测身高要有近两米,虎背熊腰还有点痞,明明任务迫在眉睫,他还是能笑着跟队友打招呼缓解气氛。
男人抬手轻拍了拍林青的肩膀,林青敛眸轻“嗯”了一声,语言贫瘠但并没有什么生分的味道。她刚刚换上了战术服装,指上的老茧依然可以恰到好处地扣进扳机,那是她曾经用了五年的巴雷特,是她的好伙伴。
“[候鸟]伯劳,归队。”林青立正抱枪,敬了个礼:“随时可以参与任务!”
“欢迎。”男人在厚重的迷彩下露出个笑意,有着全区最占便宜的代号“老大”的男人点点头:“鹩哥应该跟你说过任务了,我去接螳螂,你去找他,确认螳螂的安全之后我会追着你的记号去找你。他的位置最后一次发回来是在木姐的一处柚木林里,坐标已经快三个小时没有动过了,不排除他身上的定位器遗失或是身亡的可能。”老大面色稍肃:“我希望你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林青轻而又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话题没有深聊,老大很快转移了话题:“没想到你找的对象竟然是[虫穴]藏的那么深的机动人员,真是缘分,我记得红喉说你以前还担心如果紧急归队做任务出意外还怎么跟他结婚这件事?”
林青难得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回答了上司的问题:“是的,我曾因为自身原因及编制问题拒绝过他的求婚。”
“不用这么正经,”老大“哈哈”地笑,为林青拉开越野的车门,“起码你现在可以借机打他一顿,因为他也骗了你。”
林青笑笑,侧身坐进车里,除开她、鹩哥和老大,车里还有两个人,她并不认识,但也并没有追问,不涉及她的任务的事她一概不过问。
“红喉跟白翁有别的事,这两个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大菜和小菜。”老大在副驾驶上扭过头来介绍,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大菜小菜,跟前辈打招呼。”
两个后生大概是被操练狠了,小学生般正襟危坐乖乖地说:“前辈好。”
林青就说:“你们也好。”
鹩哥发动越野,老大转回头坐好,话音里还带着方才笑时的余韵:“两年不见,可别手生了啊伯劳。”
两个菜鸟为“伯劳”两个字猛地看向林青,显然也听过她的威名。
然而林青只是在后辈堪称崇拜的目光里微微扬起嘴角,左手食指在倍镜上轻巧地打了个滑:“怎么会呢?”
开车的鹩哥再次感觉脖颈一凉,不由得开车开的更认真了。
越野飞驰而过,林青心有所感地看了眼窗外,恰逢与一棵高大的树木擦肩而过,她的目光稍稍追随过去,隐约瞥见那树上挂满了红色丝绦。
是赵铭拍给她的照片上的树。
冥冥之中想起一句话来,“我跋涉千里,来看你曾看过的树。”林青握紧了枪托,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思念在嘴角一丝一缕地冒出来:
“我跋涉千里,来带你回家。”
八.
挺拔的柚木箭似的戳向天空,底下的灌木郁郁葱葱,为各式各样的虫子提供了完美的栖息地,青蚨仰躺在一处被蔓生植物爬满的缓坡上,气息平静的近乎死寂。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甩脱了敌方带来的猎犬,螳螂他们八成会向国境线突围,所以他竭力把敌人引到相反的方向,经过近十二个小时的奔袭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暗中祈祷来支援的兄弟能找见已经偏了坐标十几公里的他。
肩背与大腿争先恐后地传来钝痛,他越来越接近失血过多的边缘,他已经跑不动了。
意识模糊时就该想媳妇。
青蚨迷迷糊糊地念出一个名字,而后在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陷入回忆。
他向她求婚,不……不算求婚吧应该,青蚨望着被枝叶瓜分的支离破碎的蓝天,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那只是某次九死一生的任务归来后他脱口而出的妄言,他连个戒指都没买,只是在和她吃饭时猛灌了一大口啤酒接着就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们结婚吧。”
他这样说,为了自己见不得光的惶恐,他怕自己永远不能拥有她。别说戒指,连所谓的花言巧语都没能说出来半个字。
果然意料之中的被拒绝了。
啊……羞愧的要命啊简直。
青蚨抬手捂住脸,昂藏汉子扭捏地自我爆炸:“丢人丢人丢人……”这样。
他又想到相亲时自己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因为他那个不靠谱的朋友在约定时间半小时前才告诉他给他找了个相亲对象!
如果不是骨子里恪守的原则叫他跑去想跟姑娘道个歉的话,这会儿他应该还是条单身狗。
不管几次,只要一想到自己会可能跟她完完全全地错过,青蚨都会感到后怕。
他在网上搜了许多土味情话,以此来弥补自己单身二十九年连句“我喜欢你”都说不出口的缺陷,结果说了快有半个月才知道现在不实行这一套了,啊,多么痛的领悟。
可她在听到那些话时却笑得很……满足。
她可真好啊。青蚨心里酸酸涩涩的。
她给我做饭,就连姜丝炒鸡蛋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怀念。
青蚨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话,说死人永远无法取代,因为逝世之人的形象会被惦念者逐渐补充至完美。
“想到她会一直记得我,虽然很自私但却有点不合时宜的暗爽啊。”青蚨偷笑,眼前却晕开大片大片的黑色。
“不妙,”青蚨恐惧起来,“以前最重的一次伤也仅仅只到走马灯啊。”
恍恍惚惚地又想起段熟悉的歌词,上次军演时偶然听文艺兵唱的,很好听,他动了动嘴唇,在唇间吐出些气音给自己听。
忽然缓坡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青蚨听得出那属于与自己纠缠一夜的敌人。
他握紧了自己的军刺。
弹药已经枯竭,手中仅剩一把军刺——本来他还有一个手榴弹来着,但昨晚路过二战遗留雷区时他玩了把大的,不知道螳螂他们有没有看见自己炸出来的火花。
如果他们不是先给自己补几个弹子儿的话,他说不定还能带走一个。青蚨想,他对自己的搏击还怪有信心的。
“တွေ့သည်ကသူရသော!”(找到了,他在这)
缅人的声音响起来,青蚨用尽力气撑地翻了个身,子弹打在他刚才仰躺的地方。
他持着军刺,仿佛濒死的狼或是什么类似的凶猛野兽,他锁定了一个人,他有三成的可能击杀他,七成的可能被打成筛子。
青蚨扑了上去,军刺冲进这个人柔软的腹部。
“噗——”
是子弹与血肉接触的声音。青蚨张大了眼,对面向自己举枪的某人倒下了。
如果他还没有失血过多到产生幻觉的话,刚才有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青蚨再次滑回缓坡下面,他需要掩体。“是援兵!”肾上腺素又开始飙升,青蚨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此时的兴奋仅次于跟林青讲“我们结婚吧”那次。
“这辈子的运气都该用完了吧……”青蚨捂住开裂的伤口,笑意控制不住地往外跑。
他能听见子弹飞驰的声音,听见追兵乱成一团,听见有人气急败坏地扫射,还有人试图向缓坡下放枪杀了自己——应该是被援兵反杀了,因为自己没有受到一丝丝伤害。
“嘭——”然后就是敌人的尖叫,弹无虚发!
狙击枪特有的声音在靠近,那声音几乎没有间隔,上面的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小,青蚨确定这个狙击手一定一枚子弹都没有浪费,他甚至在向自己奔来的同时还能保证如此的精准度!
“无论是谁,等他过来我一定亲他一口!”青蚨几乎喜极而泣,连指尖都在痉挛,“他让我能回去见媳妇!我回去就买戒指!”
啊,已经在胡言乱语了。
终于,枪声彻底消匿,上面的人声也不再响起,青蚨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密林。
几秒之后,有人狂奔而出。
青蚨的视线有些迷离,他努力地眯起眼以期看清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
他忽然愣住了。
黑色的军靴停在自己面前,然后这个人蹲了下来。
这个人拉起自己的手臂注射了什么东西——大概是肾上腺素一类的药品。
这个人开口了,她说:“我来接你了。”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声音,心心念念的声音的主人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你刚才说了句什么?”林青低下头,边检查赵铭的伤势边问道。
“什……什么?”赵铭呆呆的,那样子让林青怀疑他是不是伤了脑袋。
“我看到了。”林青指了指巴雷特上的倍镜,“你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你的嘴巴动了有七秒左右。”林青伏下身听赵铭的心音,虚弱但稳定,而后给他紧急治疗。
赵铭便也顾不得想林青到底是何身份,只努力说出不久前自己哼哼的那句囫囵半片的歌词:“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多谢肾上腺素给了他说话的力气。
当然更有可能是林青的出现给了他力气。
林青忽然笑起来,她想到那句歌词是出自哪里,那是首叫《再见》的歌,赵铭在吃完饭后会情不自禁的哼唱,虽然来来回回也只是那两句歌词。
“不要唱这首了。”林青把唇落到赵铭的唇上,温热的呼吸亲吻这个男人的脸,赵铭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后知后觉地怀疑这美好的一切可能只是临死前的幻梦?
接着林青的声音柳絮般飘进他的耳朵——那声音顺着耳蜗冲进大脑接着一路落到心脏:
“《今天你要嫁给我》,唱这个。”
赵铭的眼前又开始模糊,但是他知道这次只是来源于身体的疲惫,他的内心在喜悦中疯狂跳动,但他的精神责令他休息。
“等你醒过来,唱这个给我听。”林青在他的额角再次轻吻,迷彩也挡不住她恬淡的笑容:“分手的事也之后再说。”
睡梦中的赵铭小可怜无知无觉地打了个冷战。
九.
“爸,我妈有多厉害呢?”男孩仰着头问自己高大魁梧的父亲。
男人低下头,把儿子抱起来放到自己肩头,语气有点无奈还有点骄傲的样子:“这么说吧,”他挠挠头,“你爸我这样的,妈妈大概可以同时打死两个叭。”
他们前方不远处站着个女人,正笑着等这一大一小过去。
他们再未相隔过几千里那么遥远。
ps.全文都是我瞎瘠薄编的,有关知识来自度娘。
pps.“刺客”的设定来源于刘猛先生的小说《刺客》,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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