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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月之海(一)

2023-04-02轻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我常常做同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女孩子,留着罕见的近乎纯白的长发,对这一点印象尤其深刻。那大概是某个夏日宁静的午后,空旷的房间,风铃叮叮地响着,薄纱的窗帘被风吹拂着散开,明朗的阳光从窗户外边投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清晰可见,房间里弥漫着薄荷的香味。
但我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个女孩的名字和长相。当时的光线,温度,环境我都存有清晰的印象,可却唯独不能回忆起那个女孩的面容,每当我在脑海中回想地越久,我就会毫无征兆地开始头痛,这种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前兆使我不得以停下回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思考关于那个女孩的事。
那只不过是一个特别的回忆,我这样想。说到底,这不过也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是,从不知哪段时间开始,我就不停地做这个同样的梦——同样的空间,同样的光影,同样的对话,暧昧不清的记忆里,我似乎和那个女孩做下了一个约定。但我在梦里无论怎样就是看不清那个女孩的脸,只有垂到腰间的纯白的长发无比清晰。
有一天我突然想,假如这不是一个梦境,这不是我习以为常的虚拟构想,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回忆。如果我只不过把那个过去的约定忘掉了,所以我内心深处才会下意识地反复提醒自己曾今存在过这样的经历。那或许是一个很重要的约定也说不定。
这样的想法一经出现,就再也没有办法不去思考它。我就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否只是一个单纯的梦境,又或者是真实存在的过去。假如那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过去,那个白色长发的少女,是否依然在那个空旷的房间里,等待着我去完成那个早已被我遗忘在不知何处的约定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现在的自己生出一丝自嘲。既然没有办法在脑海里刻录下记忆,那么就把失掉实感的过去一律划入不存在的回忆中去吧。除此之外,我能够做到的事,一件也没有。
艾宾浩斯综合症——这个病症被这样称呼。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记忆力退化,变得稍稍有些健忘。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以年份为单位的记忆不知不觉间变得模糊不清,我渐渐想不起来童年所发生过的大部分的回忆。之后去医院诊断,被初步判断为间歇性失忆,需要漫长的康复流程。好在当时搬家不久,在全新的环境中生活,也没有什么不便利的情况发生。病情也随之开始一点点好转。
突然恶化是在高中入学不久后,没有任何的前兆,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专注于做任何事,这也是病情恶化所带来的副作用之一。上课所学的内容,与同学之间的对话,所阅读的书本上的文字,大约只经历了两到三日的时间,就从我的记忆储藏库中消失地无影无踪。我无力于在长周期内记住发生过的所有的事,除了一些印象深刻的事,大多数的回忆,在我这里都只有不超过数日的保质期。
我的大脑变成了类似于漏斗的存在。医生说,其他人的大脑是一个盒子,无论是怎样的回忆,都可以被装在盒子里,需要的时候再在盒子中寻找。而我的大脑则类似于漏斗,回忆一旦变成细沙流过,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正在漏斗中央不断下沉的细沙才能够被找到,而它目前拥有一个恒定的定量。虽然时间的长短因人而异,但对我来说似乎并不长,也就一两周左右。
艾宾浩斯综合症。
我所能够保存下来的记忆,只有一周左右的容量,它像是一个正在不停漏电的电池,无论怎样都没有办法充满。我所能做的补偿行为,只有把重要的事情记录在日记本上,希望以此缓解失忆的痛苦。但这也无济于事,看着日记本上的字迹,我总觉得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于我而论,未免太过遥远了。
除了父母和一些久远的回忆,几乎没有我能够记住的事物。我既不能留下回忆,也不觉得那些回忆拥有留下的价值。
在学校里,我每天遇见的都是近乎陌生的面孔,我每天都要寻找所需上课的课室的位置。即使同桌向我打招呼,我也不知道如何回应。班主任在班会上提到了上周发生过的事,我也没有丝毫印象。我每天所遇到的,都是陌生的,毫无规律性的事物。我既讨厌这种不规律,也讨厌只能够反复徘徊在一周以内的自己。
——没有实感。生活对我来说失去了能够脚踏实地的支撑。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飘在空中的幽灵,所有的发生过的一切都像是被插入DVD的录像带那样,以十六倍速率的画面快进着在我眼前飞掠而过。
就在这时,我被告知了艾宾浩斯综合症没有被治愈的实例。
医生这样告知我:它或许会继续恶化,但也很有可能不会。这个病例异常罕见,从古至今,世界病史中被发现并确诊的不过数十例。这其中,每一位患者的病况又各不相同。有的患者活到七八十岁也没有继续恶化,仍然保持着数个月的记忆容量,身体健康,直到自然逝世。而有的患者只活到三十岁不到就死去了,病情不断恶化,伴随着伴生病的不断发作,长时间沉于痛苦中。病逝之前,似乎脑海里只留下了数分钟的记忆容量。环境,亲族,自我,什么都无法理解,最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悲凉地死去了。
现在,我也成了这种没有办法被治愈的绝症患者中的一员,比中六百万彩票还要低的概率,降临在了我的身上。但是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绝望——没有实感,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任何的事情,都是没有实感的事情。即使正在谈论着我所患上的病症,也像是在说着他人的事情一样,就连一丝内心的触动都不会发生。我没有自己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自觉,因为我能够回忆起来的重要的事物,什么都不存在。
比起这个,或许死掉还更加轻松一点。
我的父母是不拘泥于过去的人。说是不拘泥,但似乎不太妥当,他们并不是会认真缅怀过去的人,总之他们并不重视回忆。他们讨厌把时间花费在无聊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身上,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于“现在正在进行的事物”以及“不久后将要发生的事物”这两者身上。
据我的记录,我的父亲比母亲大十二岁。他曾经拥有过三场时间短暂的婚姻,算上与我母亲,这是他的第四场婚姻。三位前妻中,他曾与两位孕育下后代,是我同父异母的两位姐姐。机缘巧合下,我与她们分别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经历。一位大约较我年长7,8岁,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另一位几乎与我同龄。她们希望通过我来了解父亲的近况,然而我也只能把一些记录下来的无关痛痒的事转达给她们。我因为这件事和父亲谈论过数次,并希望他可以见一下她们,然而父亲却断然拒绝了。
既然已经是失败的无法换回的婚姻,那么和我还有什么样的关系呢?——他这样说道。
并非薄情,而是率直。父亲率直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所以情感的重量才会在他的心中毫无波澜。恐怕他有着自己的难以完成的重大的人生目标吧,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才可以坦然对待过去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时间只有现在与将来才具有意义吧。
母亲是一个同父亲截然不同的人。
她是一个不会为了任何事物悲伤的女人。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因此而哭泣的经历,亲族中有人因为事故去世,患了严重的病,她也一次都没有为此流泪。即使被他人责备,母亲依旧无动于衷。她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她从来只会记住有价值的事物,而把没有价值的事物抹消在过去的尘埃里。
小时候我因为丢失了玩具而嚎啕大哭,那是我重要的生日礼物之一。我哭泣着告诉母亲希望能够找到它,随后母亲却不耐烦地拒绝了,以此替代帮我买了新的玩具,但最后我却没有办法觉得开心。母亲认为新玩具可以成为旧玩具的替代,但我并不这样想,我所悲伤于珍贵的生日礼物的遗失,然而母亲觉得有所替代品的事物怎样都好,所谓的价值取决于物品本身,而意义其实并不重要。
或许这就是我与母亲之间最大的分歧点之一。
我虽然可以理解他们的一小部分想法,但却无法赞同他们。我不止一次想过,怀着极端的想法生活,再稳定的日常也终有一日会支离破碎。
事实的确如此,我二十岁后半,大学中段的时候,突然从母亲那里收到离婚的消息。这场持续了20年的婚姻终于迎来了终点。听闻消息的那一刻,我涌出些许的伤感,但全然不意外。电话中,母亲一点都没有呈现出难过的模样,离婚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件不值一谈的小事。直到这时,我才感叹于父母之间构成的家庭是多么不可思议,而这个家庭竟然维持了如此长久的时光,这点在我看来最为不可思议。
这是父亲所经历过的最长的一次婚姻,这约等于我自身的年龄。在我感觉中,父亲与母亲两者身上的确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通之处,然而我也无法说明这究竟是什么。既然他们突然离婚,那么看来这仅存的一点共同之处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离婚之后,我跟随母亲生活。父亲搬走后,再也没有一次回到过这个居住长达20年之久的家庭,不由让我唏嘘不已。后来仅一次,我旅行的途中遇到父亲,他蓄起了长胡子,穿着黑色的风衣在街边抽烟。我很快就认出他,刚想和他打招呼,他却像是没有看见我一般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我不由吓了一跳。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吗?就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出来吗?随后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我对于他来说也是过去的一部分了。我不禁对他这种率直到极端的生活方式感到有些钦佩。
那后来我便连父亲的模样都完全地遗忘了,如果那个人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我们之中一定谁都不会有所举动吧。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虽然不知道父母离异的确切的导火线,但生活的确有所改变。我在外面租了一间公寓,独自一人生活。公寓坐落在离大学不远处的城郊,每天往返于课室大约花费半个小时骑单车的时间。周围没有认识的人,交通也不算方便,距离最近的便利店也要步行十几分钟,但我没有觉得不习惯。
住的层数很高,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地和平原。道路被镶嵌在土地的正中央,公寓楼前有一个面积不小花坛,只是因为长时间无人打理,荒草一直漫到外围。除了这个,没有其他更具有象征性的标志了。
空旷的大地给我带了一种奇特的安心感,即使记忆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以一种恒定的速度流失到深不见底的洞穴里,看着这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地,失落感就不知不觉地从我的内心中消失了——没关系,重要的事物仍没有被遗忘,我安慰自己。放宽心,迄今为止,我都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我从不关上窗户。有时白色的和平鸽停留在我卧室外的阳台上休憩,我就投一些鸟食到地上,一开始所有的鸟类都无动于衷,后来有几只渐渐会吃一些。这时我只在一旁看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也有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一个人走到阳台上,拉上通往卧室的移动门,把自己隔离在外面。温暖的阳光径直投到我的身上,我抬起头逆着光蹲下来,慢慢点起一根烟。我的确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从过去的牢笼之中挣脱了出来,身上的重量变得更轻了一些,可能是有什么事物不知不觉地在我的身上死去了。我感到一种悄无声息的悲伤。
痛苦纠缠着我的头脑,时间在枯燥的复写康复训练中流逝而过,每一天的自己都仿佛活在全然不同的世界里。比起昨天,不知道又遗忘了什么回忆,新的记忆正逐渐覆盖掉旧的记忆,就像常青的树叶渐渐黯淡枯黄,从枝头落下,碎裂在空气的尘埃里,等待新生叶片的萌芽。冥冥中某些东西确实传递了下去,它们虽没有那么美好,但我似乎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
然而即使像现在这样平凡的生活,终有一天也会再也无法被回忆起来。
二十二岁的跨年夜,我理所当然没有回家过年,而是自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喝着便宜的啤酒,在简陋的灯光下翻阅着我每天都要反复阅读的记事本。
就这样回顾过去,不由觉得像是在阅读他人的人生一样。既没有激动人心的成功,也没有引人遐想的邂逅。翻过一页页泛黄的纸张,喜悦与悲伤一概都不存在。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值得提起的像样的回忆,一件也没有。
所有的回忆都是染着一点墨色的空白。没有充满活力的红色,也没有浸着浪漫的粉色,出生,小学,中学,到现在,回忆的颜色没有浓淡,没有明暗,没有强弱。我所记载下来的事物,就是在空白的纸张上印下墨迹,于是回忆就被染上一点点黑色。因为这一点黑色,就算是什么都无法存留下来的虚无,也因此有了些许的实感。
细思到底,或许就是因为怀抱着这一点微小的实感,我才没有办法随心所欲的生活。
空虚感。
记忆流逝过去,只有无穷无尽的空虚感存留了下来。原来如此,所谓没有意义地活着,大概就是指这种状态吧,我想。
即使是外出打工,拿到能够捏在手里的薪资,也不觉得工作能够给人带来生存的实感。活着就像是下行的连续不断的环形楼梯。所有人向往着底层的风景,但从没有人到达过那里。
我曾思考人生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但无论如何寻找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有一段时间,我为自己的生活制定了一张作息表,并严格地遵守着上面的规定生活。在我所了解的常识内,我努力地活得像一个普通的人——在合适的时间起床,洗漱完毕出门,上午准时达到课室,上课认真听讲。和不认识的人们一起在食堂用餐,下午去便利店打工,为同校的学姐打下手。工作直到傍晚,吃完晚饭回去,花费大量时间学习与阅读。调好闹钟,11点左右休息。日常生活如此依次重复。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两个月,最终以一场意外的事故而告终。
那一天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那是在打工的便利店的季末聚餐上,所有的店员——无论是本职店员,还是充当临时工的学生都受邀了。在店长的怂恿下,所有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分成一个有一个的小圈子,大家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关于目标,关于梦想,关于人生。我实在没什么可以说的,所以一直独自一人默默地喝着酒。
那一天恰好也是同校的学姐的的诞生日,于是大家轮流送上生日祝福,理所当然,最后一人是我。我拿着啤酒罐站在学姐的面前,她喝了很多的酒,很明显已经过量不少。不过也容易应对,我苦笑着举起酒杯。然而就在我内心还思索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出乎我预料地,礼花突然在我们的身上炸开来。面前学姐踏前一步,她径直伸手搂住我的脖子,主动与我接吻了。
“相泽君,我喜欢你哦。”她小声在我耳边说。
——喜欢?我?——
我还在愣神的功夫,许多人已经开始鼓掌和欢呼起来。突然就被这样告白了,并且是以一种连我自己都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式,被大家祝福着告白了。
——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既温柔又是美人的学姐,这或许是仅在梦中才能遇见的场景吧。他们在我的身旁发出怂恿的声音,“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他们的眼神似乎在这样说着,“快些接受吧,你这个幸福从天上落下来的砸到头顶的混蛋家伙。”
然而对我来说并非如此,我全然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那一刹那,我心中有什么事物正变成空白。
想来的确是这样,这样的事,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落到我的身上。学姐爱上的是作为普通人的相泽明海,至于我,只是装成普通人的样子罢了。
即使不断听她诉说着那些曾经经历过的小事,那些促使她爱上我的点点滴滴,我也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印象。说到底,我们之间只是熟悉的陌生人,有时我就连面前的学姐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过去我们的关系或许不错,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却一点意义都没有。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形体,在我的感知世界里是犹如被打上了马赛克一般虚无的事物。
——模糊又认知不清的某人正在我的身前对我诉说着爱意。我忽然生出一种恍惚的恐惧感,回忆与现实之间难以平衡的落差正不停地在身后追逐着我,使我无法安宁。最终,我不得不从那个令我感到不适的场所逃开。其实我早该注意到,那里并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没有办法长时间地停驻在群聚之中,这之后我就递交了辞呈,重新回归到没有节奏的生活中去。除了上课,我不再踏出家门。只是窝在卧室里看书。除了看书,我不觉得其他任何事是有意义的。
叔本华说过,没有人生活在过去,也没有人生活在未来。那么这样一来,失去了过去的我也就相当于失去了未来也说不定,或许我不存在于这条时间线上的任何一个节点,就像是看不到尽头的平行线一样,即使眼看着渴望的事物越来越近,但伸出手去却永远也无法够到。
没有什么能够填补这份空虚感。
距离现实,梦只会偏移地越来越远。
于是我再一次认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断地告诫自己,必须得有所改变才行。
然而我缺少改变当前现状的契机,因为我自己也清楚,我没有真正地下定决心,不是没有做出改变的勇气,只是连方向感都不曾拥有罢了。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信纸上写明了时间,地址,还有这样一句话。
“如果你还有着想要取回的记忆的话,请来找我吧。我能够帮助你。”
起初我以为只是单纯的诈骗手段。
现在很流行这样的诈骗。
首先不给对方任何有效的信息,只借由对方的愿望本身作为切入点,以此来引对方出来见面,在见面之后的交流中获取更进一步的信息资源,以此为资本进行更近一步的诈骗。
这样的诈骗一般以复数的人数作为基数,对方一般会谎称自己是在某一个领域颇有建树的人物,另一者则是作为具有成功案例的托出现。在诈骗过程中,由于被复数的群体反复影响劝说,受害者的心态会从一开始的不相信逐渐向摇摆不定转移,这途中一旦人们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态进行深入接触,最后无一例外都会掉入陷阱。
这也是群众效应的其中一个体现。
在所有的诈骗案中,受害者自身都有一定的责任。道理很浅显直白,一开始如果不选择相信的话,那么事件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正是因为人的心理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弱点,所以才会被诈骗犯趁虚而入。
我很快就把那封信置之脑后。这种低级的手段没有理会的必要。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打听到我的症状,但是这些都是无用功。毕竟我患上的连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的病,诈骗犯是不可能会理解的吧。在一个身患绝症的人的身上,他又能够得到什么呢?
就这样过了两三日,又有一封信寄了过来,信封上用黑色针管笔写了标题,“相泽明海敬启”。字迹工整也很娟秀,就连我也可以一眼认出是女生的字,并且年龄应该也不会很大。
很明显是与之前同一个人寄来的信,并且这是第二封。
与我莫约相同年纪的诈骗犯女生?我持着怀疑的心态拆开信封。里面是对折起来的信纸,用丝带点缀,墨水渗透纸背。这次有很长的一段话,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一边喝酒一边阅读着。
“——致相泽君
初次见面。
对你来说或许是初次见面,但其实对我来说却全然不是这样。
你或许不记得我了,但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关于你的许多事,我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
你小时候经常身体不好,常常去附近的医院,所以对那一块周边附近都很熟悉。我们就是在医院后边的河边上相遇的。那天我弄坏了你的玩具,你哭了好久,你一定不记得了。
你喜欢吃福寿屋的点心和糖果,跑步跑的很慢,很怕痛和流血。你也怕高的地方。有一次我们一起爬到树上去拉被树枝卡住的风筝,你却不敢下来,后来我叫了附近的大人过来帮忙。之后你对我说你一生都不会再爬树了。
你的手臂上有一条疤,那是为了保护我才留下的“男孩子的功勋”,这是你当时亲口说的。虽 然你疼得眼泪都流个不停,但我还是觉得那时候的你真的很帅。
你经常来我家玩,我家后边有一块很大的空地,不远处就是公园,公园里有成对的沙坑和滑梯。我们经常玩耍到浑身上下都是泥巴才回去,所以总是一起洗澡。这些你或许都忘记了,但我至今还能够记得清楚,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羞死人了。
我搬走的时候曾说过,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帮你。但这之后你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你真的已经忘了这个约定了吗?
相泽君,我想再见你一次,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你。我想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我想帮上你的忙,想成为你的力量。
相泽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看着手中的信纸,陷入沉思。
如果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那一定是假的。但翻遍整个记事本和自己脑海中为数不多的隐藏角落,我也没有发现与之相关的回忆。
没有署名。所以依然不知道寄信者到底是谁。但如果这上面的信息都是真的,那么确定具体的目标应该并不是不能做到。然而就连当事人都无法确定的真伪,我又如何去找人甄别呢?
想到这里,我打电话询问母亲相关的事况,但也只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不可能会去记住这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我本就没有奢望,但听到实际的回答以后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失落。
不可否认的是,我开始对我的过去产生了兴趣。我无法确定信里所描述的是否真实,但我确实被这封信勾起了好奇心。虽说人总是会改变的,更何况我早已丢失了绝大部分的记忆,但我还是忍不住思考这些。我过去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是否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的模样?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应该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吧。
为了不再是我的我,有值得做到这种程度的必要吗?
我踌躇许久,终于决定给信上所提及的场所写一封回信。
说到底,我在心中还是认为这是一场诈骗。这应该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具有针对性的诈骗。我既没有见到明确的证据,本身也不觉得自己能够交到什么要好的朋友。说实话,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我没有办法想象,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还有着能够为我担心的人存在着。
这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吧,我不由在心里嘲笑自己。
我拿出新的信纸,思考了一小会,提笔写下回复。
“诈骗犯君,我并不相信你所写的事物。
没有人知道它是否都是谎言。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关于我的信息,那么以此为基础,捏造相关的回忆并非不可能。我并不想被虚假的回忆所欺骗,更何况我也不具有被欺骗的价值。
如果想要说服我的话,请拿些更有力的证据出来吧。”
放下笔,来回阅读确认无误后,我把这几句话封入信封,当天晚上就投了出去。
这样一来,应该不会再有回信发过来了吧。我已经做好了不会收到任何回复的心理准备,这件事到此为止,没有后续了。
本该如此,然而夜晚阅读时,我却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终究还是无法不去在意,我不由叹息。我自身存在的弱点,不外乎就是回忆这种东西。
如果没有回忆的话,人不过也就是一具空壳而已。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一天之后我就收到了回信。
这次信封里面没有信纸,而是装着一张老旧的照片。胶纸用的还是十几年前的老型号。
把照片从信封中抽取出来,首先看到的是照片的背侧。摄于2006年,那上面用印刷字体这样写着,for my best friend,flowers have gone and sunlight will be back。
“花儿已经凋谢,白昼终会再临。”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把照片翻到正面。
照片上是一个有着纯白的长发的小女孩儿。黑色的发带,淡蓝色的连衣裙,抱着棕色的小熊玩偶。大约只有八九岁的年纪,带着明朗的笑容,这笑容具有非凡的感染力。只是看着,心情也不禁为之舒畅。
我的确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女孩儿。我的脑海中涌上来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这张照片之外的某处,我的确见过这个女孩儿。我仔细地搜索着回忆的角落,但怎样都没有办法找到确切的回忆。记忆的暧昧之处从未像今天一样让我如此苦恼。
这时,仿佛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
——那个梦。
那个梦,那个梦!我猛然惊醒。
我无数次反复轮回经历的梦境。直到这一刻我可以确定,那绝不是什么梦境,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渐渐回忆起一些平常被我完全忽视掉的细节,就像记忆的画卷重新在我的脑海中铺开。
那个夏天,安静的午后,空旷的房间,薄荷的香味,叮叮作响的风铃,那个我已然完全忘却的约定。我冥冥中有一种直觉,我就在她的对面,或许当时拍下这张照片的就是我。
但即使回忆起那个场景,我也无法知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定下的约定又究竟是什么,是否之前的信中所提及的约定,我无法判断。只是我隐隐约约知晓,恐怕当时的我无比珍视这个约定,绝不想打破它,所以即使在几乎完全遗忘过去的现在,它依然日复一日,反反复复地在我的梦境中出现,只为了不断地提醒现在的我,让我不要毁约。
但过去的我早就不在了,现在的我是一个空虚的,可怜的,想要活成一个普通人的家伙。这是一个遗失了过去所有的回忆,只想在一张白纸上留下一点点痕迹的男人。他既不会为了保护女孩子而受伤,也很快就会忘掉或许对于他来说是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约定。
过去的我能做到的事,现在的我没有办法能够确保做到。所谓人这种生物,也并非全都在前进,总有我这种不进反退的人。只是我并不是不想前进,而是没有办法尝到前进的滋味,从来都是被从上流冲下来的浪花裹挟着随波追流而已。
但是,有个白发的女孩儿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面对着被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我,她想拉我一把。
我不知道她是否值得相信。但在茫茫多的人海中,数以千万记的人流不知不觉纷纷流逝而过。在那近乎无限的人群里,只有她伸出了手。在这千万之中,只有那只手触碰到了我。
我得见她一面才行,我想。
不是为了回忆,不是为了那张照片,也不是为了过去的我。而是为了现在身在此处的我。有许多想要弄明白的事情,有许多想要诉说的话语。但这些都是悬浮在空中的楼阁,不见面的话就全都无从谈起。至少对我来说,已经不可能会变得更糟了。无论如何,结果都已经很明显了。
我得见她一面才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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