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练习】中岛敦短篇小说《文字祸》
文字祸
中岛敦 著 MKsyukou 译
文字的精灵这种东西，究竟是存在呢？还是不存在呢？
在亚述人的概念之中存在着无数的精灵。在暗夜之中蠢动的恶灵利鲁（Lilu）与莉莉丝（Lilith），散布瘟疫的纳姆塔（Namtar），死者之灵埃提姆（Etimmu），诱拐者拉玛苏（Lamasu）等等，无数的恶灵充斥在亚述的天空中。但是，关于文字的精灵却依然无人知晓。
时值阿舒尔·巴尼·阿帕尔大王（Ashur-bani-apal）执政第二十年，在尼尼微（Nineveh）的宫廷之中流传着奇妙的传言。每晚，幽暗的图书馆之中总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可疑的低语声。因王兄沙马什·舒姆·乌金（Shamash-shum-ukin）谋反而陷落的巴比伦城才刚刚恢复平静，莫非又有居心叵测之徒在此密谋？调查之后却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那就只能是某种精灵的声音了。有人说大王刚刚处死了巴比伦城的俘虏，这一定是死灵的声音。这种说法完全不能令人信服。在处刑之前，千余名巴比伦俘虏都被拔掉了舌头，所有人都知道那座舌头堆积起来的小山。没有舌头的死灵怎么可能开口呢？在用占星术和羊肝进行了一番虚无缥缈的占卜之后，人们只能认为这些声音是书籍，或者说是文字所发出的。但是对于这种文字的精灵（假设存在的话）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人们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阿舒尔·巴尼·阿帕尔大王召见了眼眶凹陷，鬓发斑秃的老博士纳布·阿赫·埃里巴（Nabu-ahe-eriba），命他对这种未知的精灵进行研究。
自那天起，纳布·阿赫·埃里巴博士每天都在那个图书馆（这座图书馆在那之后两百年被埋入了地下，又经过了两千三百年后被偶然发掘了出来）沉溺于对万卷书籍的钻研之中。两河流域并不像埃及那样盛产纸莎草。人们在黏土板上雕刻复杂的楔形符号以此记录文字。于是堆积着瓦片状书籍的图书馆就如同陶器店的仓库一般。老博士的桌子（桌脚由原封不动的狮子的爪子制成）上的瓦片每天都堆积如山。他试图从这些厚重的古老知识之中搜寻关于文字精灵的学说，然而不过是白费力气。除了文字是由波尔西巴城（Borsippa）的纳布神（Nabu）所司掌之外，再也没有发现其他的相关记述。博士抛开了书籍，开始整天瞪着一个文字一动不动。既然占卜者可以通过凝视羊肝来洞察所有的事象，他也或许可以仿照此法通过静观其变来寻得真相。于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长时间的凝视下，文字不知不觉地解体，变成了一条条毫无意义的交错的线条。
文字不过是线条的集合体而已，为何却会产生读音和意义呢？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通这一点。这是老儒纳布·阿赫·埃里巴生平所发现的最令人惊讶的事实。他在这世上七十年来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文字就应如此，然而现在他发现其中既无当然也无必然。他不禁恍然大悟。看似纷乱的线条，为何却能够被赋予特定的发音与意义？想到这里，老博士毫不犹豫地认定了文字的精灵的存在。没有被灵魂所统御的手、脚、头部、指甲、腹部等部分不能被称为一个人，同理，如果没有一个精灵来统御，为何单纯的线条集合能够拥有发音和意义呢？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迄今为止不为人知的文字的精灵开始掀起了他的面纱。文字的精灵的数量比世间万物还要繁多，他们如同野鼠繁衍后代一般急速地增殖着。
纳布·阿赫·埃里巴在尼尼微的街道上徘徊着，抓住每一个刚刚习得文字的人，耐心地询问着他们比起识字之前都有些什么变化。他想要以此来解明文字的精灵对人类有何影响。由此，奇怪的结果出现了。他发现在习得文字之后，有人抓虱子的水准开始下降，有人总是看到莫名的尘埃，有人的目光再也追不上空中的秃鹫，有人眼中的天空变得不如以前澄澈，诸如此类的例子数不胜数。“文字的精灵蚕食人们的双目，就如同蛆虫钻入核桃坚硬的外壳，巧妙地蚕食其中的果实一般”纳布·阿赫·埃里巴在崭新的黏土备忘录上如此记载。自从习得文字之后，开始咳嗽的人、开始为打喷嚏而烦恼的人，时不时打嗝儿的人以及腹泻的人数量都明显上升了。“文字的精灵会侵犯人的鼻子、咽喉和腹部”老博士又如此记述着。习得文字之后，有的人突然开始掉头发，有的人腿脚变得孱弱，手开始颤抖，有的人下巴时常脱臼。
于是，老博士在最后不得不如此记载。“文字之害，侵犯人的头脑，麻痹人的精神，总之是极其危险的。”比起习得文字之前，匠人们开始变得手艺粗糙，战士们开始变得胆小怕事，猎人们的箭越来越无法射中狮子。这些都是统计所得出的结果。甚至还有人说在了解了文字之后，就连与女人交欢也无法获得以往的快乐了。不过说这话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其是否与文字有关还不得而知。纳布·阿赫·埃里巴是这样考虑的。埃及人把物体的影子视为物体灵魂的一部分，文字也许就如同影子一样吧。
狮子这两个字不就是狮子的影子吗？所以，习得了狮子这两个字的猎人，将狮子的影子当做狮子来瞄准。习得了女人这两个字的男人，不也是将女人的影子当做了女人来求欢吗？在匹俄·那匹什提（Pir-napishutim）的洪水之前那没有文字的时代，欢愉与智慧被人们口口相传。而如今我等所知晓的，不过是披上了文字的薄纱的欢愉与智慧的影子而已。人们的记忆力越来越差，这恐怕也是文字的精灵的恶作剧。人类早已忘记了书写之外的记录方式。就如同人类懂得穿衣之后皮肤开始变得柔弱而丑陋，交通工具出现之后，腿脚变得柔弱而丑陋一样。文字的普及带来的是人们思考的停滞。
纳布·阿赫·埃里巴认识一位痴迷书籍的老人。这位老人比博学的纳布·阿赫·埃里巴更加博学。他不仅通晓苏美尔（Shumerian）和阿拉姆（Aramaic）的语言，连纸莎草和羊皮纸上的埃及文字都能够解读。恐怕任何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他都无一不晓。他能清楚地说出图库尔蒂·尼尼布一世王（Tukulti-ninib I）治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天气，但却不知道今天是晴是雨。他能够将少女莎比（Sabitu）安慰吉尔伽美什（Gilgamesh）的话语倒背如流，但却不懂得如何安慰失去儿子的邻人。他能够记得阿塔德·尼拉瑞王（Adad-nirari）的妻子萨穆莱姆特（Sammuramat）喜好的衣装，却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的装扮。他对文字和书籍是何等的喜爱啊！阅读，背诵，爱抚，仅仅这样还不够，在此之外，他还将最古版的吉尔伽美什史诗的黏土板咬碎之后，兑着水喝了下去。
文字的精灵毫不留情地噬咬了他的双眼，他的双眼变得严重近视。为了读书他总是将书贴到眼前，他的鹰钩鼻与黏土板摩擦长出了厚厚的老茧。文字的精灵还侵蚀了他的脊背，他的身体佝偻着，下巴就快要抵在肚脐上了。但是，就算他能用五种不同国家的文字书写佝偻这个词，他却恐怕对自己的佝偻毫无察觉。纳布·阿赫·埃里巴博士把这个人当作文字的精灵的头号牺牲者。只是即便外貌如此凄惨，这位老人实际上总是看起来幸福得令人羡慕。虽然这一点让人觉得可疑，但是纳布·阿赫·埃里巴却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归结文字的精灵那如同媚药一般的奸猾魔力上。
恰巧阿舒尔·巴尼·阿帕尔大王患病。医官阿拉德·纳纳（Arad-nana）看到大王病势不减，便借来了大王的衣冠穿在自己身上，假扮成了亚述之王。他想要借此骗过死神厄里什基迦勒（Ereshkigal）的眼睛，将疾病转移到自己身上。对于这种医生一贯的做法，一部分青年抱有怀疑的态度。他们认为这明显是不合理的，诸如厄里什基迦勒这般神明，怎么会被这种骗小孩的伎俩所蒙蔽？博学的纳布·阿赫·埃里巴对这种质疑嗤之以鼻。就像这些青年一样，任何事情在合乎逻辑之中，必有超出常理之处。就好像全身污垢的人脚趾甲却装饰得无比华美一样不合乎常理。这些人并没有看清人类在这神秘的世界之中是何种地位。老博士认为浅薄的合理主义是一种病。而这种病的根源毫无疑问是文字的精灵。
有一日年轻的历史学家（或者说是宫廷的记录员）伊什第·纳布（Ishdi-nabu）前来拜访老博士时问道，历史究竟为何物？看着老博士惊讶的表情，年轻的历史学家继续加以解释。关于巴比伦的先王沙马什·舒姆·乌金的结局有着诸多的假说。他自焚而死虽然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关于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有人说他不发一言沉迷在酒色之中，也有人说他每日沐浴斋戒潜心向沙马什神祈祷。有人说只有王妃一人为他殉死，也有人说他先将数百妻妾投入火中自己则紧随其后。这些文字记载如同被烟雾环绕一般让人无法直接看清真相。前日大王命令我选取一种假说用于记述，难道历史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看到睿智的老博士贤明地保持着沉默，年轻的历史学家改变了提问的方式。历史，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呢，还是黏土板上的文字呢？
这个问题将狩猎狮子和狩猎狮子的浮雕混为了一谈。老博士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却不便明言。于是他这样回答，历史，既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也是黏土板上的文字。二者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那么漏记的事情呢？历史学家追问道。
漏记的事情？别开玩笑了，没有记录的事情就是没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发芽的种子不是从一开始就等于不存在嘛。所谓历史，就是这块黏土板罢了。
年轻的历史学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伤感，他看了看老博士所指的瓦片。那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历史学家纳布·沙利穆·修努（Nabu-shallim-shunu）所记述的萨尔贡王霍尔迪亚（Haldia）征伐记中的一枚。博士一边说着一边将吃剩的石榴核吐在了上面。
伊什第·纳布呀，波尔西巴的智慧之神纳布所使役的文字的精灵们，他们的恐怖力量你还完全没有认识到。文字的精灵们一旦捕捉到某种事物，并使其以文字的形式而展现，那么那种事物便会获得永恒不灭的生命。反之，没有被文字的精灵所触及的事物，无论其怎样宏大，都必然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太古时代以来未被记载在安努·恩利勒（Anu Enlil）之书上的星辰为何不存在呢？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化为安努·恩利勒之书上的文字。大马杜克星（Marduk 木星）进犯天界牧羊人（Orion）的领地使得众神震怒，月轮的上部如果出现残缺阿姆茹人（Amurru）就会蒙受灾祸，这一切都是因为被古书所记载才成为了事实。古代苏美尔人对于马这种野兽一无所知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语言之中没有马这个字。没有什么比文字的精灵的力量更加令人恐惧的了。如果你认为是你我这般的人在使用文字来记述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我等不过充当了文字的精灵的下仆而已。不过，这些精灵所带来的危害也是巨大的。正如老夫现在所研究的，你之所以对记录历史的文字抱有疑惑，或许也是因为对文字过于亲近而遭受了精灵的毒害。
年轻的历史学家带着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离去了。老博士一时间有些感伤，文字的精灵连这样有为的青年都没有放过。对文字过于亲近之后反而对其产生疑惑，这绝不是互相矛盾的。博士生来就喜欢羊肉，然而前些日子几乎吃掉了一整头烤羊之后，现在看到羊就恶心。
年轻的历史学家离开后不久，纳布·阿赫·埃里巴托着他那斑秃的脑袋忽然陷入了思考。今天，我是不是，对着那位青年，赞美了一番文字的精灵的威力？可恶，他砸了咂嘴，连老夫也被文字的精灵蒙蔽了。
事实上很久以前，文字的精灵就已经将一种可怕的疾病埋入了老博士的心中。自从他为了确认文字的精灵的存在，几天几夜凝视着一个字的时候，这种疾病就已经存在了。正如前面所说，那个时候，拥有固定读音和意义的文字忽然分解，变成了单纯的线条的集合。实际上在那之后，文字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发生了同样的现象。当他凝视一座房屋时，那座房屋在他眼中便会化为木材、石材、瓦片和油漆等东西组成的毫无意义的集合。他开始搞不明白为何这些东西能够成为人类的住所。当他审视人类的身体的时候也是如此。大家的身体都分解成了许多毫无意义的奇形怪状的部分。为何这些奇怪的部分能够刚好组成一个人呢？他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了。甚至不止是能够看到的物体，人类日常的活动，所有的习惯，都因为这种奇特的分解病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连人类生活的基础都已经失去了可信度。
纳布·阿赫·埃里巴博士快要疯了。他觉得如果再继续研究文字的精灵，他的命可能都保不住了。在恐惧之中，他草草写出研究报告，献给了阿舒尔·巴尼·阿帕尔大王。不过，在报告之中他理所当然地加入了若干政治上的意见。诸如：崇尚武力的亚述王国，现今已经被无形的文字的精灵完全腐蚀了。并且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现在如果不立即改正对文字的盲目崇拜，之后就会追悔莫及。等等。
文字的精灵当然不会对这位诽谤者置若罔闻。纳布·阿赫·埃里巴的报告使大王非常不愉快。这是必然的，毕竟大王既是纳布神虔诚的赞颂者，又是当时一流的文化人士。老博士当天就被处罚在家反省。如果不是因为纳布·阿赫·埃里巴是大王幼年时的老师，恐怕他当即就会被处以剥皮之刑。大王的喜怒无常使得老博士有些不知所措，但他随即就醒悟过来，这正是狡诈的文字的精灵对他的复仇。
然而，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几天后尼尼微·阿尔贝拉地区爆发大地震的时候，博士恰好在自家的书库之中。古旧的房屋的墙壁坍塌下来推倒了书架。大量的书籍，也就是几百块沉重的黏土板，在文字们凄厉的诅咒声中从诽谤者的头上落下，将他残忍地压死了。
（昭和十七年二月）
参考文献 山下真史 《中島敦「文字禍」の典拠詳解》中央大学国文（60）2017年3月
中岛敦 著 MKsyukou 译
文字的精灵这种东西，究竟是存在呢？还是不存在呢？
在亚述人的概念之中存在着无数的精灵。在暗夜之中蠢动的恶灵利鲁（Lilu）与莉莉丝（Lilith），散布瘟疫的纳姆塔（Namtar），死者之灵埃提姆（Etimmu），诱拐者拉玛苏（Lamasu）等等，无数的恶灵充斥在亚述的天空中。但是，关于文字的精灵却依然无人知晓。
时值阿舒尔·巴尼·阿帕尔大王（Ashur-bani-apal）执政第二十年，在尼尼微（Nineveh）的宫廷之中流传着奇妙的传言。每晚，幽暗的图书馆之中总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可疑的低语声。因王兄沙马什·舒姆·乌金（Shamash-shum-ukin）谋反而陷落的巴比伦城才刚刚恢复平静，莫非又有居心叵测之徒在此密谋？调查之后却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那就只能是某种精灵的声音了。有人说大王刚刚处死了巴比伦城的俘虏，这一定是死灵的声音。这种说法完全不能令人信服。在处刑之前，千余名巴比伦俘虏都被拔掉了舌头，所有人都知道那座舌头堆积起来的小山。没有舌头的死灵怎么可能开口呢？在用占星术和羊肝进行了一番虚无缥缈的占卜之后，人们只能认为这些声音是书籍，或者说是文字所发出的。但是对于这种文字的精灵（假设存在的话）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人们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阿舒尔·巴尼·阿帕尔大王召见了眼眶凹陷，鬓发斑秃的老博士纳布·阿赫·埃里巴（Nabu-ahe-eriba），命他对这种未知的精灵进行研究。
自那天起，纳布·阿赫·埃里巴博士每天都在那个图书馆（这座图书馆在那之后两百年被埋入了地下，又经过了两千三百年后被偶然发掘了出来）沉溺于对万卷书籍的钻研之中。两河流域并不像埃及那样盛产纸莎草。人们在黏土板上雕刻复杂的楔形符号以此记录文字。于是堆积着瓦片状书籍的图书馆就如同陶器店的仓库一般。老博士的桌子（桌脚由原封不动的狮子的爪子制成）上的瓦片每天都堆积如山。他试图从这些厚重的古老知识之中搜寻关于文字精灵的学说，然而不过是白费力气。除了文字是由波尔西巴城（Borsippa）的纳布神（Nabu）所司掌之外，再也没有发现其他的相关记述。博士抛开了书籍，开始整天瞪着一个文字一动不动。既然占卜者可以通过凝视羊肝来洞察所有的事象，他也或许可以仿照此法通过静观其变来寻得真相。于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长时间的凝视下，文字不知不觉地解体，变成了一条条毫无意义的交错的线条。
文字不过是线条的集合体而已，为何却会产生读音和意义呢？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通这一点。这是老儒纳布·阿赫·埃里巴生平所发现的最令人惊讶的事实。他在这世上七十年来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文字就应如此，然而现在他发现其中既无当然也无必然。他不禁恍然大悟。看似纷乱的线条，为何却能够被赋予特定的发音与意义？想到这里，老博士毫不犹豫地认定了文字的精灵的存在。没有被灵魂所统御的手、脚、头部、指甲、腹部等部分不能被称为一个人，同理，如果没有一个精灵来统御，为何单纯的线条集合能够拥有发音和意义呢？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迄今为止不为人知的文字的精灵开始掀起了他的面纱。文字的精灵的数量比世间万物还要繁多，他们如同野鼠繁衍后代一般急速地增殖着。
纳布·阿赫·埃里巴在尼尼微的街道上徘徊着，抓住每一个刚刚习得文字的人，耐心地询问着他们比起识字之前都有些什么变化。他想要以此来解明文字的精灵对人类有何影响。由此，奇怪的结果出现了。他发现在习得文字之后，有人抓虱子的水准开始下降，有人总是看到莫名的尘埃，有人的目光再也追不上空中的秃鹫，有人眼中的天空变得不如以前澄澈，诸如此类的例子数不胜数。“文字的精灵蚕食人们的双目，就如同蛆虫钻入核桃坚硬的外壳，巧妙地蚕食其中的果实一般”纳布·阿赫·埃里巴在崭新的黏土备忘录上如此记载。自从习得文字之后，开始咳嗽的人、开始为打喷嚏而烦恼的人，时不时打嗝儿的人以及腹泻的人数量都明显上升了。“文字的精灵会侵犯人的鼻子、咽喉和腹部”老博士又如此记述着。习得文字之后，有的人突然开始掉头发，有的人腿脚变得孱弱，手开始颤抖，有的人下巴时常脱臼。
于是，老博士在最后不得不如此记载。“文字之害，侵犯人的头脑，麻痹人的精神，总之是极其危险的。”比起习得文字之前，匠人们开始变得手艺粗糙，战士们开始变得胆小怕事，猎人们的箭越来越无法射中狮子。这些都是统计所得出的结果。甚至还有人说在了解了文字之后，就连与女人交欢也无法获得以往的快乐了。不过说这话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其是否与文字有关还不得而知。纳布·阿赫·埃里巴是这样考虑的。埃及人把物体的影子视为物体灵魂的一部分，文字也许就如同影子一样吧。
狮子这两个字不就是狮子的影子吗？所以，习得了狮子这两个字的猎人，将狮子的影子当做狮子来瞄准。习得了女人这两个字的男人，不也是将女人的影子当做了女人来求欢吗？在匹俄·那匹什提（Pir-napishutim）的洪水之前那没有文字的时代，欢愉与智慧被人们口口相传。而如今我等所知晓的，不过是披上了文字的薄纱的欢愉与智慧的影子而已。人们的记忆力越来越差，这恐怕也是文字的精灵的恶作剧。人类早已忘记了书写之外的记录方式。就如同人类懂得穿衣之后皮肤开始变得柔弱而丑陋，交通工具出现之后，腿脚变得柔弱而丑陋一样。文字的普及带来的是人们思考的停滞。
纳布·阿赫·埃里巴认识一位痴迷书籍的老人。这位老人比博学的纳布·阿赫·埃里巴更加博学。他不仅通晓苏美尔（Shumerian）和阿拉姆（Aramaic）的语言，连纸莎草和羊皮纸上的埃及文字都能够解读。恐怕任何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他都无一不晓。他能清楚地说出图库尔蒂·尼尼布一世王（Tukulti-ninib I）治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天气，但却不知道今天是晴是雨。他能够将少女莎比（Sabitu）安慰吉尔伽美什（Gilgamesh）的话语倒背如流，但却不懂得如何安慰失去儿子的邻人。他能够记得阿塔德·尼拉瑞王（Adad-nirari）的妻子萨穆莱姆特（Sammuramat）喜好的衣装，却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的装扮。他对文字和书籍是何等的喜爱啊！阅读，背诵，爱抚，仅仅这样还不够，在此之外，他还将最古版的吉尔伽美什史诗的黏土板咬碎之后，兑着水喝了下去。
文字的精灵毫不留情地噬咬了他的双眼，他的双眼变得严重近视。为了读书他总是将书贴到眼前，他的鹰钩鼻与黏土板摩擦长出了厚厚的老茧。文字的精灵还侵蚀了他的脊背，他的身体佝偻着，下巴就快要抵在肚脐上了。但是，就算他能用五种不同国家的文字书写佝偻这个词，他却恐怕对自己的佝偻毫无察觉。纳布·阿赫·埃里巴博士把这个人当作文字的精灵的头号牺牲者。只是即便外貌如此凄惨，这位老人实际上总是看起来幸福得令人羡慕。虽然这一点让人觉得可疑，但是纳布·阿赫·埃里巴却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归结文字的精灵那如同媚药一般的奸猾魔力上。
恰巧阿舒尔·巴尼·阿帕尔大王患病。医官阿拉德·纳纳（Arad-nana）看到大王病势不减，便借来了大王的衣冠穿在自己身上，假扮成了亚述之王。他想要借此骗过死神厄里什基迦勒（Ereshkigal）的眼睛，将疾病转移到自己身上。对于这种医生一贯的做法，一部分青年抱有怀疑的态度。他们认为这明显是不合理的，诸如厄里什基迦勒这般神明，怎么会被这种骗小孩的伎俩所蒙蔽？博学的纳布·阿赫·埃里巴对这种质疑嗤之以鼻。就像这些青年一样，任何事情在合乎逻辑之中，必有超出常理之处。就好像全身污垢的人脚趾甲却装饰得无比华美一样不合乎常理。这些人并没有看清人类在这神秘的世界之中是何种地位。老博士认为浅薄的合理主义是一种病。而这种病的根源毫无疑问是文字的精灵。
有一日年轻的历史学家（或者说是宫廷的记录员）伊什第·纳布（Ishdi-nabu）前来拜访老博士时问道，历史究竟为何物？看着老博士惊讶的表情，年轻的历史学家继续加以解释。关于巴比伦的先王沙马什·舒姆·乌金的结局有着诸多的假说。他自焚而死虽然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关于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有人说他不发一言沉迷在酒色之中，也有人说他每日沐浴斋戒潜心向沙马什神祈祷。有人说只有王妃一人为他殉死，也有人说他先将数百妻妾投入火中自己则紧随其后。这些文字记载如同被烟雾环绕一般让人无法直接看清真相。前日大王命令我选取一种假说用于记述，难道历史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看到睿智的老博士贤明地保持着沉默，年轻的历史学家改变了提问的方式。历史，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呢，还是黏土板上的文字呢？
这个问题将狩猎狮子和狩猎狮子的浮雕混为了一谈。老博士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却不便明言。于是他这样回答，历史，既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也是黏土板上的文字。二者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那么漏记的事情呢？历史学家追问道。
漏记的事情？别开玩笑了，没有记录的事情就是没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发芽的种子不是从一开始就等于不存在嘛。所谓历史，就是这块黏土板罢了。
年轻的历史学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伤感，他看了看老博士所指的瓦片。那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历史学家纳布·沙利穆·修努（Nabu-shallim-shunu）所记述的萨尔贡王霍尔迪亚（Haldia）征伐记中的一枚。博士一边说着一边将吃剩的石榴核吐在了上面。
伊什第·纳布呀，波尔西巴的智慧之神纳布所使役的文字的精灵们，他们的恐怖力量你还完全没有认识到。文字的精灵们一旦捕捉到某种事物，并使其以文字的形式而展现，那么那种事物便会获得永恒不灭的生命。反之，没有被文字的精灵所触及的事物，无论其怎样宏大，都必然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太古时代以来未被记载在安努·恩利勒（Anu Enlil）之书上的星辰为何不存在呢？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化为安努·恩利勒之书上的文字。大马杜克星（Marduk 木星）进犯天界牧羊人（Orion）的领地使得众神震怒，月轮的上部如果出现残缺阿姆茹人（Amurru）就会蒙受灾祸，这一切都是因为被古书所记载才成为了事实。古代苏美尔人对于马这种野兽一无所知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语言之中没有马这个字。没有什么比文字的精灵的力量更加令人恐惧的了。如果你认为是你我这般的人在使用文字来记述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我等不过充当了文字的精灵的下仆而已。不过，这些精灵所带来的危害也是巨大的。正如老夫现在所研究的，你之所以对记录历史的文字抱有疑惑，或许也是因为对文字过于亲近而遭受了精灵的毒害。
年轻的历史学家带着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离去了。老博士一时间有些感伤，文字的精灵连这样有为的青年都没有放过。对文字过于亲近之后反而对其产生疑惑，这绝不是互相矛盾的。博士生来就喜欢羊肉，然而前些日子几乎吃掉了一整头烤羊之后，现在看到羊就恶心。
年轻的历史学家离开后不久，纳布·阿赫·埃里巴托着他那斑秃的脑袋忽然陷入了思考。今天，我是不是，对着那位青年，赞美了一番文字的精灵的威力？可恶，他砸了咂嘴，连老夫也被文字的精灵蒙蔽了。
事实上很久以前，文字的精灵就已经将一种可怕的疾病埋入了老博士的心中。自从他为了确认文字的精灵的存在，几天几夜凝视着一个字的时候，这种疾病就已经存在了。正如前面所说，那个时候，拥有固定读音和意义的文字忽然分解，变成了单纯的线条的集合。实际上在那之后，文字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发生了同样的现象。当他凝视一座房屋时，那座房屋在他眼中便会化为木材、石材、瓦片和油漆等东西组成的毫无意义的集合。他开始搞不明白为何这些东西能够成为人类的住所。当他审视人类的身体的时候也是如此。大家的身体都分解成了许多毫无意义的奇形怪状的部分。为何这些奇怪的部分能够刚好组成一个人呢？他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了。甚至不止是能够看到的物体，人类日常的活动，所有的习惯，都因为这种奇特的分解病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连人类生活的基础都已经失去了可信度。
纳布·阿赫·埃里巴博士快要疯了。他觉得如果再继续研究文字的精灵，他的命可能都保不住了。在恐惧之中，他草草写出研究报告，献给了阿舒尔·巴尼·阿帕尔大王。不过，在报告之中他理所当然地加入了若干政治上的意见。诸如：崇尚武力的亚述王国，现今已经被无形的文字的精灵完全腐蚀了。并且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现在如果不立即改正对文字的盲目崇拜，之后就会追悔莫及。等等。
文字的精灵当然不会对这位诽谤者置若罔闻。纳布·阿赫·埃里巴的报告使大王非常不愉快。这是必然的，毕竟大王既是纳布神虔诚的赞颂者，又是当时一流的文化人士。老博士当天就被处罚在家反省。如果不是因为纳布·阿赫·埃里巴是大王幼年时的老师，恐怕他当即就会被处以剥皮之刑。大王的喜怒无常使得老博士有些不知所措，但他随即就醒悟过来，这正是狡诈的文字的精灵对他的复仇。
然而，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几天后尼尼微·阿尔贝拉地区爆发大地震的时候，博士恰好在自家的书库之中。古旧的房屋的墙壁坍塌下来推倒了书架。大量的书籍，也就是几百块沉重的黏土板，在文字们凄厉的诅咒声中从诽谤者的头上落下，将他残忍地压死了。
（昭和十七年二月）
参考文献 山下真史 《中島敦「文字禍」の典拠詳解》中央大学国文（60）20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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