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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战闻录 镜之章 入围作品戊 《而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 上

1
射命丸文从梦魇里惊醒,她惊恐万状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黑夜里黑色的云,像一群展翅飞行的黑色的鸟;窗帘像是被托出池中的鱼,深色的、巨大的尾部无力地搭在窗台上,带着水汽和青草的气味。在岸上干渴而死,濒死时连神智都不清晰的鱼会不会梦见干涸的河床,会不会记起它曾是条潜游的鱼?她想着那个混沌而黑暗的梦境,列车,火光,手稿,灰烬,黑色的鱼和黑色的鸟。看不清面目的人在对她说话,她引以为生的语言令她反常地全身颤栗,在混沌中她仿佛感到自己的大脑被封锁,被扼杀,被抽空,像黎明的灰色长手指渐渐扼上变得黯淡的月光。
(或许不止语言,而是全部。)
这很反常,因为文习惯于亲自安排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包括睡眠。这个反常的黑暗世界黑暗仿佛正要吞噬她,将她溶化,于是她作出了自己的抵抗:她在混乱中随手一抓,左手手腕的手表“砰”的一声磕在床脚上,彻底唤醒了射命丸文混沌中的大脑。她撑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手表的表盘在黑暗中显示出荧光数字:24:00。
必须向各位读者提起的一个反常设定是,那实际上并不是不是手表,而是一个定时炸弹——准确来说,是她的手表在前一天突然变成了一枚无法拆卸的定时炸弹。在一小时的焦虑、无助与坐立不安后,她认定浪费时间没有用,于是放下幻想出前的准备工作,抽出时间去拜访河城荷取请求她帮忙。很不幸的是,荷取也束手无策:“真的很抱歉……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炸弹……这太反常了,就连JLB炸弹都并非无迹可寻,至少有那么多根电线。这个炸弹……我没有任何办法……”
安慰荷取就花掉了她一些时间,所幸冷静下来的荷取还是给了她一些建议,比如认真思考一下应该去做些什么——或者说,她还想去做些什么——因为找出炸弹的拆解方式已经几乎没有希望了。结局几乎已经确定了,因而她毫不慌张。这大概就是被判了死刑的人的心境吧。
但实际上文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在结束生命之前弄明白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射命丸文”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生命体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可能是因为妖怪的生命实在够长,对于生的渴望和留恋没有人类那么病态;比起纯粹的延长寿命,她们更在乎自己存在的所谓意义。
去外界的旅途没法轻易取消,文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出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也没什么不好,或许还能给她一些启发。
想到这里,文突然想起今天早晨原本安排的计划:整理自己写作的房间,把那些塞在角落里的稿件和文具找出来放好,试图在不用外出采购的情况下给自己找出一整套完整而崭新的写作工具:新的文件夹、新的笔记本、新的活页纸、新的钢笔和墨水,准备在明天的旅途中撰写一篇重要的新闻稿。那是一篇关于人间之里米斯蒂娅·罗蕾拉的烧烤店倒闭的报道。如果文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一年前文在人里尝试开酒吧时她的生意还算不错,那时她的烧烤摊刚刚升级为烧烤店,店铺紧临文的酒吧,两人一起愉快地垄断人间之里的夜宵。后来文文酒吧由于竞争者出现、生意变差而被迫倒闭,业余调酒师射命丸文回归新闻界及小说界。没想到米斯蒂娅的烧烤店也已经倒闭了——这份震惊的心情和记者的本职促使文迅速去得到了所有第一手资料。什么才能击溃在人间之里卖了这么多年烧烤的米斯蒂娅?
这应当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但奇怪的是这件事完全没有被宣扬出去。因而文准备去认真撰写一篇深度报道,发送回编辑部。如果可以的话,还能完成一篇小说作品。
(我们可以看出来,这些都是能体现“射命丸文”一直以来生活的价值的事。现在的她不会意识到,可能在许久之后才能明白。此时此刻的她只是凭借第六感为自己安排了这些事情。)
可惜,最后写作工具没能配齐,因为活页纸没有找到,哪怕一张也没有。虽说反常,可这和那些意外惊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翻出了大量没能完成、没有发表,同时也早已被她自己遗忘的废稿,故事的主角都顶着她自己的名字。她把所有废稿贪婪地读完,纸页间的射命丸文的生活原比她本尊精彩得多了:她在人间之里开酒吧,和米斯蒂娅·罗蕾拉一起垄断整个人间之里的夜宵;也有不那么不愉快的经历,譬如在去外界的旅途上被强迫撰写某篇并不公正的新闻报道——她想起来那阵子《文文。新闻》碰到了些小困难,心烦意乱之余写出那个故事的那天她读了篇外界的中篇小说,叫《羊脂球》还是什么;将那篇小说的情节与她的手稿比对时她不禁想,那时记者的工作在她眼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成堆手写的采访稿下面垫着一沓用过的活页纸,似乎还是文最喜欢的款式。她把它们干脆利落地抽出来,发现那些事古明地觉和古明地恋的通信,其中恋写给觉的信件还有着大量的污迹与损毁,仅能读出只言片语。大概是上次她去空无一人的地灵殿调查时顺手作为资料带走的,记者的敏锐直觉告诉她它们很重要。可惜后来那篇关于地灵殿的报道胎死腹中,但它们免于被塞进碎纸机的命运,而是被射命丸文放在了她书房的这个角落。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它们有某些特殊的含义,因而值得保留吗?还是因为那些是她的友人与妹妹的通信,她并没有随意处置它们的权利?
她仅瞥过几眼,记得那些信件里充斥着两个世界:外界、觉、线条分明的现世,与地灵殿、恋、色彩交织的梦境。恋活在梦一般的世界里吗?在文这样的人看来确实是这样,觉过去和文说起过,但她们两人毕竟不同。那天她们俩、藤原妹红、稗田阿求在人间之里一家叫『Lutopia』的酒吧畅聊了一整夜——那时妹红喝着易拉罐装鸡尾酒,觉用指尖摇晃着一杯冰雪莉,阿求喝着红茶,而文前一晚同样一夜无眠、通宵写作,于是便要了咖啡。顺便一提,这家酒吧曾经是文文酒吧的竞争者之一,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办酒吧实在只是射命丸文的消遣,如果写成一个故事也只能是一个虎头蛇尾的片段吧。
闲谈之中,她们偶然提到了文长久以来总是和友人们说着点子却写不出东西的状况(或许应该说,文想她可能快要疯了,而这一条仅是她的症状之一),阿求说“哎呀,或许随意地写写东西描述一下自己的感觉会好些?”,妹红也抿了口酒说,如果真的做不到的话也不要急于完成故事,随便写点什么都可以,写成什么样也不重要。
似乎有些东西被她们有意地避开了,比如阿求即将面临的转生、博丽巫女去世后幻想乡的动荡。下代御阿礼会遗忘她们的友情、而符卡规则被颠覆后幻想乡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不得不说这场面并不常见,她们的讨论几乎从不冷场。因而她们都不善于调动气氛,这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第三次尴尬的沉默后,觉提议:“我们干个杯吧。”
“好呀,但干杯总需要个理由吧?”
“真是的呀文,你没感觉到小觉又用能力看剧本了吗——”
阿求还在强颜欢笑,文无言地看着她端庄的侧脸,她还能说什么呢?御阿礼背负的一切是她不能想象的。另外两人也都没有接话,于是沉默再次蔓延开来。
“这样吧,”妹红把胡乱堆在吧台上的几张稿纸放到一边,那都是她们带来和彼此分享的作品,“为我们已经写下和将要写下的一切干杯。”
“如果无视是那些稿纸唤起了妹红碳的灵感这一点,真是个好主意。”
“觉,有意思吗?”
“我觉得挺好的,觉也不要毒舌啦。”
“那既然阿求同意了我也没有意见,就这样——”
文举起咖啡杯,那里面深褐色的液体荡漾出沉郁的颜色。
其余三人也举起各自的杯子,四只杯子在半空中触碰。
“为我们已经写下和将要写下的一切——”
“干杯!”
回忆到此为止。至于那些信件,文也没有时间细读下去了,她还有不少行李需要打包。于是她把那沓活页纸放进文件夹,和那些手稿一起收进行李,仿佛那里面有什么与她自己也切身相关的秘文。手表上的荧光数字:23:57,在夜色中和她眼底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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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妹■
恋恋:
离开幻想乡的第三天,我决定给恋恋写一封信。或许我在书信里的语调和生活中的我截然不同——当然是拜这该死的外界所赐!好了,只是玩笑话啦,这些确实都是在外界养成的习惯。无论在恋恋眼里,它最终是一封怎样的信,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我正在给恋恋写信。对恋恋来说也是一样,在信里感受到了什么,它们就是最重要的东西,无论反常与否。
离开幻想乡后,我成了精神上的流浪者,那种感觉和无意识是不一样的,唔,我自己也暂时难以解释清楚。我在外界的公寓里醒来似乎只有一瞬间。我的眼睛和觉之瞳一同睁开,妖怪贤者说在外界我仍会需要它。(顺便一提,这封信也是她捎给你的。)
我从橱柜里翻出一大沓证件,把它们仔细地阅读了一遍,那些只有实用价值的字句在我面前描绘出一个世界,充斥着我闻所未闻的科技、车辆式神的轰鸣和人们在水泥森林里奔走的身影。说起来,我记得阿燐有段时间对外界的城市格外感兴趣,我那时几乎把幻想乡所有能弄到的关于那些的书都买空了来给她看对吧?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只觉得城市新奇,同时由于它在繁华下荒芜颓丧的本质而格外可爱。
于是我去大学里学习,学的是心理学,最初开始的时候因为不适应有些累,后来我做了心理咨询的工作,工作的过程就顺利多了;扮演一个稳重的心理咨询师有些吃力,但觉之瞳的作用帮了我很大的忙,不得不说贤者大人真是很有先见之明。
总而言之,我在这里已经安定地生活下来了,恋恋不用担心。那么,我给恋恋讲一讲最近遇到的一件怪事吧。
我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心理咨询室,在整个诊所里就像是人间之里夏日祭时的一个个摊位那样。我总会有种错觉,仿佛我并不是来对患者们提供帮助的咨询师,而是在接受他们给我带来的测试。那时我面对的那个女孩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如果仅看外表,她是那种扔进外界的人潮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女孩,还算得上清秀,只是形貌憔悴。
我通常不会使用外界这里的医学理论,即使在大学里花了几年勉强理解了,我仍然不相信那些东西,在我看来那些都是无法窥知彼此内心的人在研究此道时所做出的无谓尝试。我还是习惯于使用读心能力来给那些人们看病。
于是当她向我讲着她的状况时,我一如既往地去探知她的内心,令我惊奇的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悲伤的空无——与无意识也不一样,我从未感受过。这不是故作玄虚,而是我真切地感到的东西——也就是说,我束手无策。
最后,我只得凭借我学的那些外界的知识给她开了些精神类药物,并约定好了复诊时间,但我仍感到迷茫。在外界我不理解的事很多,可我从未遇到过读心的能力都不能参透的、他人的内心世界。发呆的时候我在心里给那种心灵的疾病(我只能这样子向恋恋解释外界的这种疾病)取名为『D』,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觉得莫名地很合适。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恋恋又是怎么看的呢?
还有啊,在外界成功安顿下来以后空闲就多了,所以我有一个重拾纸笔的打算——恋恋知道的,在幻想乡的时候文、阿求、妹红和我是一同写作的朋友。最近我有一个点子,和在人间之里开酒吧的文有关,过去就和她们说起过,只是最近才想起来。如果能写成一个故事,就寄来给恋恋看看吧;要是可以的话,说不定可以请恋恋捎给文本人。
我没怎么写过信,所以也不知道该怎样结尾才算是得体。但我想说,恋恋,无论世界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子,要一如既往幸福地活着呀。
你的姐姐 古明地觉
姐姐:
(模糊)
姐姐看上去对她很担心。恋恋不明白这是不是外界的那份职业带给姐姐的影响。如果可以的话,姐姐以后再多给我讲讲她的事吧?
(模糊)
昨天恋恋看见姐姐了。披着风衣,在人流(恋恋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姐姐知道的,姐姐走后恋恋就没有离开过地灵殿)里穿行,在外界(是吗?)的那些陌生的人里却可以一眼找出来。
(被撕去)
妹妹 恋恋
2
如今的幻想乡早已扩展到了难以想象的广袤,天晓得妖怪贤者把那个薛定谔的大结界放到了什么地方(没有选择前往外界的人是不被允许知道这件事的),去外界的列车要行驶整整一天还要多,射命丸文准备完成一篇新闻稿并阅读觉恋的通信;而手表上的倒计时刚刚来到18:58。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晨时,旅客们在站台上聚集起来,红褐色板砖和电线蓝天组成的空旷空间被朝雾和无言的寂静填满。文隔着薄雾认出了稗田阿拾,随后为阿拾推着轮椅的本居小铃也过来向她打招呼,并短暂地聊了几句。御阿礼之子良好的教养和礼貌的谈吐让她放松了些,但又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在她体内蔓延——她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仿佛她面前的还是她认识的稗田阿求——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她们都换下了和服,文知道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样子,红色衬衫,白色背带裙,她之前拜托爱丽丝——魔法之森的那个魔女——帮她把翅膀藏了起来。为了融入外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列车驶过时很安静,尽管它厚重的外观总让人觉得这机器该发出巨大的噪声。车门开启时的缝隙像是凭空在光洁的车厢外壁上裂开的,为数不多的旅客们靠拢过来上车(早晨的第一班车旅客很少,尤其是通往外界的列车)。文拖着行李箱走进去坐下,小铃扶着阿拾坐在文左边的座位上。车门关上后门上的指示灯再次亮了两次,随后列车就启动了,乘客们借着渐渐亮起来的晨光好奇地互相打量。
除了方才遇到的阿拾和小铃外没有人认出文,毕竟她作为记者也没有名气大到公众人物的程度,又换了身衣服。更何况坐在她右边的乘客远比她更引人注目——藤原妹红,曾经是与阿求、觉和文一同写作的友人,只是阿求去世、觉离开幻想乡后,由于幻想乡如今的形势,长久以来她们几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文在今天之前最后一次听到妹红的名字,是听说了寺子屋选出的人类教师取代了妹红的消息,在那之前由于慧音去世,妹红担任了一段时间寺子屋的代课老师。当时在场的人说藤原妹红当时的样子像是要从紧握的指缝中喷出火来。后来又有小道消息说她去找妖怪贤者申请了外界签证,那大概就是她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她应该算是人类,但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比妖怪更像妖怪,即使是现在染了头发、摘掉头发上的符咒、换了衣服也是一样。她似乎有意地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倔强的五官和平静的神情在她脸上形成微妙的对比。
对面的座椅上坐着森近霖之助和朱鹭子,香霖堂的店主和雇员。那家叫香霖堂的杂货店起初在幻想乡居民了解外界的过程中起到过重要作用,但当它不再是人们获取外界知识和商品的唯一渠道后,就渐渐没了声音。当时文采访过香霖,在一通充斥经济学和工商业术语的对话后他说决定为自己换一种活法。于是现在他坐在这里,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有一种故作平静的神色,人们在感情复杂时常常会挂在脸上。
香霖后面是两位人类,以略显局促的庄重气质和考究西装来看应该是人间之里政府的中层官员,既然会乘车前往外界,应当是身负调查任务。他们在西装胸前别着名牌,上面是他们各自的姓氏:橘和西园寺,姓橘的那位是男性,身材瘦削,正用透着些许不友好的神色看着藤原妹红——妹红回敬了他一个冷冷的眼神后他就将目光移开了——另一位年龄相仿的女性官员盘着发髻,微低着头,眼神里有更深的东西。
他们对面的位置坐着八云橙,外表还像是年轻少女的猫妖式神,妖怪贤者深居简出后常露面的就是她。不过反常的是,她怎么会想去外界呢?如今的她拥有八云蓝般的气质,在各种场合都游刃有余,再也找不出年幼的影子。她坐下后那两位人类官员向她微微点头行礼,她也点头回礼。其他人只是简单地相互问好。
话说回来,今天的天气说不上很好,列车开动不久之后覆盖天空的阴云落下来变成了雨。雨把灰暗的色调和人们的喜怒哀乐都冲洗干净了,只剩下天与地之间最本真的东西,幻想乡的苍翠山林、草甸幽花。雨水在车窗上斜斜地划下晶莹的水痕,流淌下来的时候把所有景物扭曲成混乱的、梦境里的形状。人们纷纷扭过身去看窗外的景色,车厢里短暂的舒适给了他们这么做的条件,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当旅途开始一个多小时后,最初的这种舒适气氛不知不觉地从车厢里溜走了,一成不变的风景逐渐褪去美感。雨小下来以后,闷热在空气中像速溶饮品一般弥漫开。沉默也不再是由于闷热和放松,而是因为人们懒得打破它。当列车驶过又一个山谷后,射命丸文突然把行李打开,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摆在面前的桌子上打开,开始试着撰稿。大概是在列车上打开电脑的行为算是显眼的,有好几位乘客向她的方向侧目。
这时藤原妹红起身,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去长长车厢的另一头接列车上的水泡茶。她从文身边路过时放缓了脚步,文感受到她身上清洁的气味,和茶包在热水中散发出的、寡淡而温热的气息。她的目光在掠到文电脑背面时,有那么一瞬间变得狐疑而紧张,但很快就放松开了。
她开口:“您是射命丸文?”
原来是这样。虽然她换掉了衣服、电脑挡住了脸,但她的电脑背面有河童制造的标志,和写着“文文。新闻”字样的贴纸,是她自己贴上去的,凭借这些大概就可以认出她了。尽管猜到了这些,这次突兀的搭话和“她不记得我了吗?”的疑虑还是让文紧张了一瞬,特别是另一侧的八云橙也闻声向她们这边望过来。
“是我,妹红……”
“没事,我只是一问。抱歉打扰您……你了。”
妹红又去接了一次水,回来时在文桌上放下一个装着速溶咖啡的纸杯:“你喜欢这个的吧。”随即走向自己的座位,甚至没有给文道谢的时间。文想着“真有妹红的风格”,重新投身于新闻报道中。思路被短暂地打断了,再接续下去当然会有些困难——文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她从未在撰稿时遇到过瓶颈,尽管写小说的经历让她对此相当熟悉(顺便一提,她几乎没有多少完成的小说成稿)。而现在的她面对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句:
“本报记者 射命丸文
据悉,人间之里知名烧烤店已于近日关店,店主米斯蒂娅·罗蕾拉小姐……“
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她甚至并没有弄明白米斯蒂娅的店铺倒闭的真正原因,米斯蒂娅本人对此闭口不谈,她自己也没有从那些调查资料里找出任何线索。这太反常了,她怎么就动笔了呢?即使勉强写下去也做不到,方才文思泉涌时想到的所有词句片段都从她脑海中溜走了。这比写小说时不知怎样组织文字更令她感到无助,就像这些文字从不属于她。
文情不自禁地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以至于直到香霖礼貌地请她一起去玩纸牌的时候,她才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这时才发现车厢里的气氛早已热络起来了,其他乘客正围坐着,等着朱鹭子洗牌发牌。看见文时阿拾抬起头来对着她一笑,随即有礼地邀请人间之里的那两位官员,以代替不会玩牌的她自己和小铃,用一种谦恭却优雅的声音。西园寺点点头坐了过来,随即正犹豫的橘也同意了。只有藤原妹红婉拒了邀请,坐在远些的位置观望这场游戏。“真是个怪人”,文听到朱鹭子嘟囔了这样一句。
“各位……都是为什么想离开幻想乡的呢?”文尝试开启话题,虽然只是个生硬的尝试,但比起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玩牌还是好多了。
“霖之助想出去找找更多的生意,我觉得在乡里看店好无聊,就跟着一起出来啦。”
香霖有些嗔怪地看了朱鹭子一眼,后者吐吐舌头,移开了视线。
“诶,我也是呀。铃奈庵开不下去了,正好阿拾也想去外界看看——御阿礼之子的工作也没那么繁重了——我就陪她出来了。”
“话说小铃,你那些藏书呢?”一直一言不发的妹红突然开口。
“啊,妹红不用担心这个啦。都和阿拾的藏书一起捐给人间之里新成立的图书馆了。”
“啊,那还真的不错。”文忍不住说。她想起来以前拜访稗田家时所见的藏书,壮观堪比河童基地外的瀑布,当时的御阿礼之子阿求说铃奈庵的藏书足以与她的媲美。而妹红只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说实在的,其实文开启话题时根本没有想过怎样向其他人解释自己想离开幻想乡的原因,所幸话题早已转移开了。这种心情就像是写小说时面对不知该怎样处理的角色和情节,选择将其巧妙地避开。
于是乎她把注意力转向一旁的橙和两位人类,同时手上出牌的动作也没有落下来。那三位始终用一种对文来说很陌生的语调聊着天,谈论着人里政府的发展、他们各自的打算、这一次去外界进行的工作。出乎文想象的是,姓西园寺的那位在只面对另外两人的时候表现出了意料之外的开朗性格(或者说,没那么难以接近了),橘则看上去拘谨许多,常常当他只说到“西园寺前辈……”时就被打断。在此之前,他们的交谈声在文听来像是背景音一般,衬托出小铃等人的欢声笑语。
而橙的变化更让文惊讶,但她仍有些无所适从。她脑子里的橙仍是幼女的模样,会在得到八云蓝允许后扑上来用她特有的可爱方式向来客打招呼,而不是像任何一个成熟的外界外交官那样和人类融洽地聊天——虽说文也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作为记者,文本不该是什么脑子里塞满成见的人,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仔细回想起来,对于这类人物的采访文通常都会交给在时下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后辈天狗记者去做,是潜意识里在回避什么吗?说不定,文为人类官员西园寺和橘拥有迥异个性感到惊奇也是类似的原因;她在潜意识中早已将他们划为了龙套角色,尽管这只是她满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臆测。就像在蹩脚的作者笔下,只有与主角切身相关的一切拥有仔细揣摩过的设定,其它东西都只是背景板而已——这个想法令她颤栗了一瞬间,随即被她自己放弃。
文委婉地请求退出了欢乐的纸牌游戏,尽管她明白这一行为已经有违“活泼开朗的天狗记者”的设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收起电脑,拿出那一沓信件。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手表:17:02的数字在黑色的表盘上看着她,
恋恋:
那个女孩子来复诊了。说真的,恋恋,或许你是对的,我对她的确有莫名其妙的担心,在此之前我在外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一次我没有对她使用读心的能力,而是一反常态耐心地听她倾诉,听她讲改革改革再改革的考试制度、施压施压再施压的家长老师;老实说,拓展了我的知识面,同时我也弄明白了她的病因。
才怪呢。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外界人总会为这些烦恼。这在我眼里很反常,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幻想乡吧,我想。我从来没有在人间之里见过这样的人。就算是到了外界,我也没有放下过幻想乡;妖怪贤者和我说过,如果真有幻想乡还可以重新接纳我们的一天,我就可以回来了,大家都一样。有了这个期望,在外界过得像个庸庸碌碌的零件的生活也能有意义,更何况我还可以重拾纸笔写小说。文字和故事是可以给自己创造意义的东西。
那个女孩,或者说以她为代表的一大部分外界的人,没有这种意义,也很少想去创造意义;这不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共同组成的城市系统夺去了他们的意义、他们创造意义的权利——这么一想似乎还是他们的错啊,可幻想乡外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维持着某种平衡。
那个关于开酒吧的文的故事,我没有写完,只写了一个片段,不过我还是很满意。它没能成为一个故事,虽然也足够有趣了,但还是别寄给恋恋看了,更别捎给文小姐本人了;等我完成故事再说吧。正巧有一个关于幻想出的文的点子更让我期待,期待我自己把它写出来。
恋恋在信里写的地灵殿,我相信是恋恋亲眼见到的样子,虽然妖怪贤者等我看过以后就笑眯眯地把恋恋的绝大多数字迹都涂抹掉了,真是■■。恋恋活在一个梦一样的世界里呢?诚实地说,恋恋,作为姐姐我也不知道。你会怪姐姐不理解你吗?如果是的话,我只能向你道歉了。我实在不懂无意识的世界,就像我也不懂那个女孩的世界。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我的能力会为我打开别人内心世界的大门呢?和没有这能力的人比起来,或许我不理解的事会更多;和我比起来,恋恋不理解的事也更多吧。
但是恋恋,别在乎那些事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行尸走肉般活着要好;开心地在你眼中的幻想乡和地灵殿生活,偶尔给我写写信,还有阿燐和阿空陪着你。和上次说的一样,一如既往幸福地活着。
你的姐姐 古明地觉
姐姐:
(模糊)
姐姐怎么会这么执着于治疗一个病人呢?这不是姐姐的风格。姐姐的作风应该和姐姐写作时对待自己的点子一样喜新厌旧才对。
——啊,抱歉。恋恋在开玩笑啦。
(模糊)
但是,也不是说我眼里的世界和梦是一样的,就像姐姐笔下的世界和梦也是不一样的,即使它们都有着荒诞的情节,都是姐姐大脑活动的产物。
梦不是止于醒来的一刻,它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姐姐的小说也是,读心的能力也是,无意识的能力也是。现实中会窥见荒诞的片段,只是在恋恋的世界里,那些片段就是现实本身。同样,那些东西也有耀眼的现实性。对外界的那些人来说,在苦闷和无意义的生活中做出的梦,或许会不可思议的鲜艳呢?又或许仍是黑白呢?恋恋不知道。
(模糊)
恋恋没有责怪过姐姐,所以姐姐也千万不要自责呀。真是的,不停地劝着别人的姐姐,从来没有和恋恋真正说过自己开不开心。
(被撕去)
妹妹 恋恋
3
黄昏在嘈杂的雨声中渐渐覆盖下来,列车缓缓地驶入其中。车厢内部的暖橘色灯光在闷热的空气中溶解,成了让人倍感疲惫的颜色。那副纸牌所能提供的所有娱乐方式都已经被耗尽了,于是它被香霖重新收进了行李箱里。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亮起来,让大脑已然倦怠的旅客们得以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人间之里,曾经是村落,如今是城市。
射命丸文将意识从信件的世界中抽离,看到左手手腕处的荧光数字:10:04。她终于意识到临行前一晚她的第六感是正确的,那些信里面确实有与她自己切身相关的东西;同时,有一些事情正在朝着并不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
信件还剩两封,她决定今晚在旅馆安顿下来以后读完。
灯火渐渐密集起来了,文判断出列车并没有径直驶入市中心,而是在城市外围行驶,大概绕过人间之里就是大结界了。列车渐渐放缓,在一个站台边停了下来,但车门却久久不开启。几分钟的沉默后,乘客们开始惊慌地相互张望。朱鹭子和小铃最先沉不住气,提议去找驾驶员,橙说:“再等等吧。”
站台上走来一位女性,夜色下依稀能看见她斗篷下高挑的身材。似乎就是她做手势让驾驶员停下。但文看见她的半分钟后,车门就开了,人类驾驶员从驾驶车厢走出来,彬彬有礼地请乘客们下车,并说那位大人——他望向车窗外——正等着他们。
文从未听说会有人来接他们下车,其他人似乎也一样。但驾驶员以“抱歉,无可奉告”回答了所有提问。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阿拾率先表示同意,的确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来找御阿礼之子的麻烦。文也跟着同意,随即所有人都服从了,尽管妹红看上去还有些抗拒。他们提上行李,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依次下车。
橙向那名女性点头行礼:“蓝大人。”
对方也点点头:“橙、各位,晚上好。”
她摘下斗篷,金色短发和八云蓝的脸露了出来。
刚刚下车的疲惫旅客们礼貌地问候了这位意料之外的高贵来客,尽管所有人都在伴装镇定,但八云蓝似乎并没有恶意,“旅馆就在站台外,请各位去那里休息一晚。另外,请问哪一位是射命丸文小姐?”
文吃惊地转过头来说:“是我。”
“请留步。”
文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与这等人物扯上了关系,这太反常了。她犹豫片刻,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现在不便告诉您,但确实有事。”
那位姓西园寺的官员开口:“射命丸小姐,恕我冒味,我想您可能还是答应为好;否则,或许您会为您的旅伴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列车上亲切开朗的样子在面对文时荡然无存。
文没有看西园寺,把目光转向一旁,对上了阿拾担忧的神情和妹红关切的目光。
“好。”她向蓝点点头,走过去站在离蓝更近些的位置。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提上自己的行李往车站外走,那里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复古装潢的建筑。
数十分钟后,所有的旅客围坐在旅馆的餐厅里,面前是冒着香气的菜肴和热汤。就在这时,方才被叫走的射命丸文打开门走进来,往直走向唯一的一个空位,脸上有努力平静但仍压抑不住的气愤。阿拾试着和她搭话,向她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但文坚决地摇摇头:“抱歉,我不能说。”
于是,所有人开始吃晚餐,他们在之前的旅行中仅用面包和压缩饼干充饥过。饭菜的味道不错,他们的脸上又有了放松和快乐的神情。正吃到一半时,那位驾驶员走进来,点头行礼后说道:“非常抱歉,再次叨扰大家。八云大人让我告知各位,明天不能按时启程前往外界。”
这句话起到的效果相当于在人群中投下一枚炸弹。 他们七嘴八舌地向驾驶员发问:“为什么?”“那什么时候能走?”“啊,讨厌死了”当声音渐渐小下去时,他才再次开口:“八云大人说,除非射命丸小姐答应她的要求,否则所有人都不能通行。”
人们再次炸开。吵闹中文听见阿拾用高亢而冷静的声音说“这是无理胁迫!”更多的人则在意识到难以反抗八云蓝之后,转向文并质问她八云蓝究竟向她提出了怎样的要求,为什么她拒绝。只有藤原原妹红自始至终沉默着。而文本人早已愤怒到了极点,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
“她要求我把《文文。新闻》的头条写成‘朱斯蒂娅·罗蕾拉烧烤店存在重大安全问题,现已被迫倒闭’!这是污蔑!”
话音刚落,人们第三次炸开,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他们的恼怒之情。香霖说“跟本就是污蔑,我们都相信米斯蒂娅”;小铃说着“太过分了!”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连阿拾都按不住她;橘畏畏缩缩说不出话,西园寺皱着眉小声说:“怎么能胁迫媒体”;八云橙则站起身去询问驾驶员,是否能带她去见一见八云蓝核实消息真假?
对方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而橙没有问出蓝的位置就出门去了。几分钟后她回来,对着愤怒的人们宣布道:“八云蓝大人的命令属实,并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文衷心地觉得可笑,不过这么一来橙反常地乘坐这次列车的目的就可以得到解释了:配合蓝的行动,并随机应变。她压根不在乎八云蓝的所谓请求,反正没几个小时射命丸文就要在炸弹的爆炸声中灰飞烟灭了;令她愤怒的只是八云蓝的无理要求。她无法忍受有人要求她利用记者的身份进行污蔑,这是对她职业的侮辱,更何况米斯蒂娅还是她曾经的一位好友。
“可这是污蔑!”阿拾不顾形象地叫道。
“不是污蔑,是人里政府的最新调查结果。”
“那么,射命丸小姐还不应当拒绝了?”小铃问。
“是的,除非您不相信蓝大人的智慧。”
他们沉默下来。朱鹭子和香霖小声说了什么,阿拾和小铃交换了一个眼神,而两位人类官员则迅速选择了接下来的努力目标。橘开口:“射命丸小姐,恕我冒味,我想您可能还是答应为好;否则,或许您会为您的旅伴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朱鹭子险些笑出声来,西园寺白了那位复读机一眼,被前辈鄙视了的橘尴尬地将目光移到地上。“砰”的一声,自始至终无言地观望着的藤原妹红直接离开了这里。阿若似乎想出去拦住她,但文把阿拾拉住了。
香霖说:“如果调查结果属实,那么射命丸小姐确实没有理由拒绝。”朱鹭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橙静静地看向文,问道:“射命丸小姐,您改变主意了吗?”
“明天早晨我在这里给各位答复。八云小姐,您满意了吗?”
“这不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但蓝大人说了她可以等您到明天。各位有意见吗?”
没有人表示异议,虽然这可能并不是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人们沉默地离开餐厅,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天色还没那么晚,但一天下来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
射命丸文没有休息。她回到房间,倒在沙发椅里短暂休息了一阵,就站起来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相机和手电筒,熟练地检查部件、更换底片、挂好在脖子上,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人间之里规划地图放进口袋,文出门去工作了。
她比对着地图在刚被夜色覆盖不久的街道中穿行,找到车站,刷卡搭电车,当时妖怪贤者为了鼓励妖怪搭交通工具在人里出行,给妖怪之山有名有姓的每人免费发了一张通行卡。虽说她们几乎都没怎么用,除了文这样的活跃记者。她在人里市中心附近的夜宵一条街下了车,踩着潮湿的砖块从这条喧闹的街上穿过去,对五花八门的食物香气和霓虹灯光交织下的热闹景象不闻不问一一那些总让她想到从前的时光,那时妖怪可以混进人类的祭典游玩,也可以自己举办盛大的宴会,一同把酒言欢的上至贤者巫女下至草根妖怪。那些都是回不去的事了;听说幻想出的居民们在外界有空时也依然能聚会,大概在外界扎根以后还是会想着以前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果然还是回乡里比较好,总有一天幻想乡还会接纳她们吧,妖怪的生命应该足够坚韧,不会被时代的洪流永远地冲走。
其实要真是那样,文也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不得不永远留在外界,过上无意义的、庸庸碌碌的生活,像灰暗而巨大的城市里一个灰略而渺小的零件,她也会生活下去。或许有些人,特别是曾经是幻想的子民的人们最终会放弃生活吧;但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不会,他们会自己创造一个世界,像一个迷你的幻想乡,在那里面为自己创造意义。文就是写下故事的人,作为记者,作为作家,作为■■。
就像现在,文清楚地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径直走到街道的末尾,两边灰暗的墙壁上零星地嵌着几家店铺的彩色灯箱,在水雾弥漫的潮湿空气中晕得色彩迷离,手表在黑暗中闪烁着4:02的荧光数字。她借着这些照明找到一条小路,摸索着打开手电筒照向身前,墙角里赫然躺着“米斯蒂娅烧烤”的旧招牌,已生了些锈,墙上有绚丽的涂鸦,颜料已溶掉了一些,大概是某位流浪艺术家的作品。她举起相机,调整灯光,拍了两张照片,向那里走去,在身前摸到了门。她打开走进去,有雨水倾着屋檐滑落到她身上。
她借助手电筒找到店里灯光开关的位置,摁下按钮,店主临走前忘记拆除的灯管亮了起来。她提着手电筒,在昏黄的灯光下穿过生锈的桌椅,来到柜台后面,应当是后厨的位置。至少现在她已经清楚,自从那天她和另外几位记者来过之后,从没有人来过这里;由此可见,八云蓝的谎言是多么荒谬。但现在不是在心里嘲讽蓝的时候,因为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蓝不惜使用撒谎、胁迫这么拙劣的手段也要掩盖过去的东西是什么,然后写成报道,发送回编辑部,让真相大白——她就得以完成作为记者工作的意义,即使她几个小时后就会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残骸。
文站在后厨门前,为店里的景象拍了照片, 随即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门。
门锁了。不过射命丸·我要搞个大新·文是不会被这些所阻挡的,她伸手在柜台上摸索到一个坚硬的金属零件, 应该是什么店里的设施老化时掉落下来的,不过还足够细也足够坚韧。文用它撬了几下,生锈的锁应声而开。这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枝能,文也很少用,但她想起以前前辈天狗记者的教导:如果做不到还原事件真相,她们的行为就与为猎奇心理而行窃无异。
推开门的那一刻,文用手电筒向前照去,白色的光束照射在了一个巨大的水箱上,她几乎为眼前的奇诡场景屏住呼吸——那个早已死去的、巨大的蓝绿色透明长方体在久违的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极其微小的粼粼波光被映射在灰暗的天花板上。这让文想起有一次地去拜访河城荷取时,荷取给她展示的,从外界弄来的全自动循环水箱——当然,早就被荷取从里到外拆了几遍。米斯蒂娅摆在这里用来贮存食材的这个水箱应该和荷取那个一模一样。文竭力追忆着那时荷取的展示与介绍,她记得水箱壁上有一个供投食的窗口可以打开。于是她凑近水箱,借着手电筒的光自下而上任细查看,她看见箱底的水藻、鱼鳞,水里浮动的灰尘,而箱壁的右上角有一个方形的、可以打开的窗口。她伸手推开,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铁锈的气息——这种反常的气味对她而言很陌生, 因为幻想乡没有海,她自然也没有见过海,但来自外界的书籍让她知道了有海这种东西,以及只有海水才会有浓厚的腥咸味道。
这种陌生而强烈的嗅觉刺激让文感到了一瞬间的恶心。她抬手关上窗口,做了一次深呼吸,鼻腔里那种腥咸的气味都仍然挥之不去,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射命丸文已经得到了答案。
既然米斯蒂娅后厨水箱里的是海水,那么就说明她烧烤的食材是外界弄来的海水鱼,而不是幻想乡里可以捕捉的任何水产。米斯蒂娅可没有从外界进口任何东西的自由,只有得到妖怪贤者八云紫或八云蓝的允许才行;而如果她们不许她再进口食材和海水,那么她的烧烤店自然只能被迫倒闭了——这就是新闻事件的真相。是幻想乡管理层对妖怪的打压造成了这一切,而米斯蒂娅只是受害者之一,文也是。而她们拙劣的手段和表面上的温和政策表明,她们根本没有什么“让幻想乡重新接纳妖怪们”的方案,只是在顺水推舟、苟延残喘。
说到底,她们自己也是妖怪,可能这也并不是她们的愿望;但她们是幻想多的管理者,大概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吧。今天在列车上遇到的其他人也是一样,都是洪流中无力的小石子。那么,她自己呢?就算这个爱搞大新闻但永远实事求是的记者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在业余时间里孜孜不倦地写作的不人气小说家算是什么?没有任何头衔和身份、仅仅只是射命丸文的射命丸文又是什么?她自始至终都只是幻想的子民,如今却被幻想乡排挤。多么反常而荒谬的情节啊。
她又想起自己的三位挚友,阿求、妹红和觉。阿求转世成为阿拾,只留下了与《幻想乡缘起》有关的记忆,如今连御阿礼之子存在的唯一意义都被无穷地淡,尽管阿拾与小铃欢声笑语,文仍能看见她眼底的落寞。如果那些自由自在的创作时光有悉的记忆留了下来,她会不会好些呢?亦或是忧伤更甚呢?
而妹红,她变回了将自己与所有人隔绝的状态;文能理解她失去慧音、失去寺子屋的教师资格时的感受,那是找寻到生存价值后再次失去的绝望。看着妹红时,文总觉得有种东西正将她与她周围的一切分离,只要她不去主动地制造与别人的联系。那是永生的生命与其他生命天然的隔阂,还是从童年里带来的孤僻?无论是什么,那种有如藤原妹红的血脉一般的东西正在蚕食她,从她的眉梢眼角和执笔的指尖渗出来,渗入周围的空气和她自己的大脑。文以前向妹红提起过这种感觉,而妹红半是自嘲地说:“我就活该这么活着呗。”这是妹红眼里的自己。至于更多人眼里的妹红,或许一句“真是个怪人”就足以概括了。
(后来,文才意识到,每当想到妹红,她的思绪便如洋洋洒洒的文字般涌出,这并不是偶然。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不如继续来读下面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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