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地

“醒醒。”
 伴随着梦境退去，首先而来的是剧烈的饥饿感，随之是肌肉的酸痛。我用尽全力睁开仿佛粘上了一般的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晕。
 “你看那边。”我想起来，这是阿利斯特的声音。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五个日夜了。
 身体的麻木减少了一些，视界也逐渐清晰起来，现在我能看到头顶上昏暗的太阳与遮天蔽日的枯枝了。我用手肘支撑在地上，慢慢坐起身来，向他指示的方向看去，在那里，茂密而仿佛无边无际的丛林中，有一片空地，它的周围竖立着七块巨石。在我睡着之前它们并不在那里。
 “‘血地’。和我们之前在温特菲尔见到的那个差不多。”阿利斯特接着说，声音微弱，却又透露着近乎疯狂的亢奋。“快起来，我们去看看。”
 “你疯了？”
 “怎么了？这可能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在这个森林里被困了五天了！地图上说只要走两个小时就能横穿这里了，但我们走了五天！五天！现在这里又凭空多了一个古代异教的祭坛，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
 阿利斯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了我几秒钟，既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又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接着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向那片空地走去。
 “你给我停下！”但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他不会停下来。我只能跟上去，毕竟所有剩下的干粮和水——虽然只剩一两片饼干和几滴非常浑浊的水了——都在他身上。
 我们慢慢地接近了那片空地，现在我能看清楚它的细节了，而越看得清楚，我便越感到恐惧——这很明显不是什么古代的遗迹，或者说它的形制很明显超出了它应该处于的时代。整个空地是用一整块巨大的石板铺设而成的，环形的血槽完好如初，石板表面几乎没有风蚀的痕迹，甚至比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近代仿制品还要平整。而那七块巨石亦是如此，完好得一如刚刚立起一般。
 “天哪......”阿利斯特看着那些巨石，从喉咙里发出近乎无声的惊叹。“这绝对是真正的古迹。你看那块石碑。”他指向正对着我们的那块石碑，在那最上面刻着一个圆环，圆环的上方是开裂的，在裂口中间刻着一个复杂的符号，而圆环的下方又延伸出七条曲线，四条向左三条向右往石碑两边走去，直接连向地上的血槽，在曲线的中间是许多古文字。“你还记得那是什么吗？”
 “‘Arvonas’，《远古秘仪书》提到的，象征生命与死亡的符号，冬至神的象征。”
 “是的！是的！弗朗西斯科·阿里萨的这本奇书在写成之后被禁了将近四百年，而人们把它从墓地里发掘出来之后也只是将它当作天方夜谭，直到我发现了温特菲尔人的血地崇拜，他才被正名！而现在Arvonas存在的证据也被我们发现了！阿里萨船长写的是真的！”
 他一定已经疯了，我这样想着。实际上他一直以来精神状态就有问题，从我投入他的门下时我就已经发现了。一直以来，他都在试图证明那本怪书里提到的崇拜是真的，并且几乎所有宗教都缘起于这个所谓的“冬至神”。虽然他确实取得了许多成就，但他惹下的麻烦更多，几乎研究所有宗教的学者都被他那牵强附会的理论激怒了，他试图从所有的宗教偶像中找出冬至神的特征，并以此证明它们的继承关系，这最终导致了他的身败名裂，而现在......我甚至要和他一起死在这里了，而他似乎根本没有认识到这个现实。
 “看这行字，‘低处的死者必将于高处新生，高处的死者必将于更高处新生.....死亡即冬至神。’是的！这是阿里萨船长提到的祷文！人类所崇拜的第一个神祇是死亡之神！这是何等的......”
 他确实已经疯了。他看起来不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里游荡了五天，而像是年轻了十岁，获得了新生一样......新生？
 这时我注意到，在血地的中央，所有血槽汇聚在一起的那个坑洞里，有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一段被很明显地人为削尖过。
 “啊，看另外那几块石碑！那上面写的是冬至神的另外六个名字，而这七个名字都和《远古秘仪书》中的吻合！看来温特菲尔人确实记错了他们的名字，而只有组合七个正确的名字才能......”
 我想起来，温特菲尔人在冬至时，会用动物的血祭祀冬至神，以祈求来年的丰收。而据阿利斯特的观点，这种祭祀最早是用人血来进行的，其意义也并非保佑丰收......而是为了将那些病人、受伤的战士之类“时辰未到”的人从死亡中拉回来，因此被献祭的人往往是俘虏或者那个将死者的仇人......
 那么.....
 “看这个......”
 石头比我想象得更加锋利，十分轻松地击穿了他的头骨。带着未说出口的半句话，他倒了下去。
 再见了，疯老头。你用你的学术毁了我的一生，我本应该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学者，却因为你那些疯言疯语和你一起身败名裂，就因我是你的学生。不过现在债务还清了。
 我拖着他的脚，把他从边缘拉到了石板中央，将他后脑勺上那个可怖的伤口对准了凹槽塞进去。血液和脑浆开始在环形的血槽里流动，有如开放的迎春花。
 我打开他的包裹，从其中拿出了那本他珍藏的《远古秘仪书》。他能背下其中记载的每一句祷词和咒语，但我记不住，只能找一下了。
 “正是凭借着对死亡的焦虑性沉思，人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进而宗教与哲学便诞生了......”不是这一段。
 “鲜血象征死亡，枯叶则象征新生。他们同时也相信，枯叶就是冬至神的化身......”不是这一段。
 “所有的神祇都会随着时间而虚弱，被沙尘掩埋，最终死亡。但冬至神不会死亡，因为他是死亡本身，他将会是最后一尊矗立的神祇，恰如他是第一尊一般......”不是这一段。
 “新的诸神多么吝啬！他们建起了千万道高墙来阻止救恩的传递，只有那些最卑微，最懂得如何下跪和谄媚的人才能得到他们的新生。而冬至神只需要鲜血.....”快到了。啊，找到了。
 我扔下书，转身背对象征冬至神的石碑，举起双手，左手抬起四个手指，右手抬起三个，背诵起那象征新生的咒语：
 “Azos Adanatasan Azos Azos!
 Azos Arvonas Azos Azos!
 I’ahas a Vinfernas!
 I’ahas a Molknas!
 I’ahas a Diom Al’nas!
 I’ahas a Bermonas!
 I’ahas a Tymanas!
 I’ahamos Qavinas!
 I’ahas a Inas!
 In Sicha Atura,
 Arvon’akramas!”
 咒语念完了。我望向四周，血液已经从中央的大凹槽流到石碑下了，图案已经完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许这是一个好兆头，我马上就能逃脱这片森林......
 不，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周围太安静了，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也没有任何动物的响动。灰尘和枯叶都静止在了空中。时间停止了。
 “你太差劲了，乔伊斯，连念咒语都能念错。不过好在冬至神不在乎这些琐碎小事。”
 这是阿利斯特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他还倒在那里，头部嵌进凹槽中，但却在令人厌恶地微笑着，就像他以前在教训学生时做的表情。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根本发不出声音。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接着说了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冬至祭祀、血地，这些仪式存在的最初意义究竟是什么？真的是为了把那些将死之人带回来？这很明显不符合冬至神信仰的哲学理念......但现在我明白了，还要多亏你的帮助，乔伊斯。冬至祭祀就是为了新生而存在的，而只有死者才能新生。”
 “欢迎来到高处的世界。这是冬至神的救恩。”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起来，狂风卷起落叶席卷过整片血地。与此同时，阿利斯特的身体——或者说尸体猛烈地扭曲起来，植物的藤蔓、枝条、叶片，动物的皮毛、节肢、触手、复眼从他的体内不断长出，很快便无法看出这原先是一个名叫阿利斯特·布朗的人类了。而借着余光，我看到许多扭曲摇动的身影从树林中走出，那些身影都如同那曾是阿利斯特的一大滩东西一样，是各种特征的复合体，用人类有限的语言描述完全无法穷尽他们的样貌中那极端复杂的要素混合。他们汇集在血地的边缘，在狂风中肃穆地（允许我使用如此不合时宜的副词）站立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片巨大的阴影盖过我的头顶，我回过头去。
很难用语言描述我见到那巨大形体时的心情，那其中混杂着恐惧，狂乱，甚至还有审美的喜悦，因为从那复杂得超越了一切逻辑与非逻辑之外的形体中所流溢出的怪异美感，即使是大脑已经损坏的**都无法不为之所触动。它用七条树干或毒蛇一般的触手缓缓接近，动作混乱扭曲却又似乎遵守着某种秩序，从树林中穿过时巨大的触手甚至连一棵树都没有碰到。它的头部被两根巨大的犄角占据着，它们直指向天空，不断地扭曲着，却又始终保持着完美的圆环，而在那两个犄角的交界处，是一片......不，那是它的眼睛！死亡的眼睛！通向无限的门扉！超越了一切神秘体验的混沌的光芒......
 一阵剧痛从胸中传来，我向下看去，那曾经名为阿利斯特的形体将一根修长尖锐的骨刺刺进了我的心脏。血液喷涌而出，我向下倒去，却又在恍惚中仿佛向上行进，进入了天空......死亡，高处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