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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黄昏

2023-04-02科幻文学小说短篇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老房子墙上的布谷鸟挂钟叫了四声的时候,老人终于醒来了。他看到一缕阳光从帘子的缝隙中溜进来,轻轻搭在身上的薄绒毯上,空气中漂浮着灰尘。老人侧躺着,看着斜洒下的阳光,便感到周身暖融融的。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了好一阵子了。
“早上好,您本次总睡眠时长13.1小时,失眠时长2小时,快速动眼期4次,平均睡眠质量低于同龄平均值,建议您购买家庭医生X型寻求帮助……”
老人坐起身来,探头去木地板上找拖鞋,弯下腰时感到胸口一阵发闷。他意识到这个春天以来,自己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一只拖鞋在床底下,另一只不知去向;他光着一只脚,走到书桌前,将窗帘拉开——
澄明的光芒一下子铺满了整个房间,将久睡的晦沉,倦气一扫而空;老年公寓中的樟树正抽芽,嫩绿色的叶片被照得通透,被下午的暖风沙沙吹拂着,间或传来一两声喜鹊与鹩哥的叫声。此情此景让老人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宽慰。如果是在这样的春天里慢慢睡去,不再醒来,鼻端还能留着一丝樟香,那真是件令人惬意的事,他心想着,端起昨夜泡的安吉白茶来喝。
“警告!警告!检测到饮用物已过期24小时,茶多酚浓度过高!请勿饮用!推荐您购买老年含钙饮品助眠红茶……”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卧室中央的全自动护理系统,它和这间苏式布局的老房子格格不入。他有时觉得这个加装电子屏的AI像一只会转动的眼睛,无论他走到房间的哪个角落,它都能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睡觉的时候,他也感到自己是躺在解剖台上。前几年,他曾狂躁地打砸那台机械,但如今他已学会了与其和平相处,只把它当成一件特殊的家具。
这个设计可是社会前进的一大步啊,将国家的生产力从独居老人手里解放了出来。当时上门维修的小伙子们将大箱子往地上一放,如释重负地甩甩手,这样说。
老年独身公寓和特殊教育学校挨在一块,都在城市最外围冗余的地方。因此,这里的下午永远是整洁而寂静的,只偶尔传来一两声孩童的嬉笑。老人在睡衣上披了件外套,走进客厅。屋内采光很好,照亮了简单到枯燥的陈设:两张单人沙发,一张茶几,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它们至今惟一接待过的客人就是两名维修工小伙子。而和一般人的晚年生活不同,这位老人的客厅里没有任何大型VR设备,ps4,或是全自动宗教礼拜机之类,甚至一个通讯屏也看不到——那台护理系统就是老房子里惟一的电子设备了。而就连沙发和茶几也挪到了角落,就是为了给房中央的庞然大物挪位置:
客厅中间沉睡着一台古典三角钢琴。尽管琴盖上蒙着蕾丝布,布上落满了灰尘,也遮不住她柔美玲珑的线条。黑色的烤漆表面给晒得温暖,整个笼罩在金色的阳光里,看起来像是在呼吸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若是真的即将在春日中睡去,那么请让我亲手来弹奏自己的安眠曲——望着斜阳中的三角钢琴,老人心中有这样一个念头发芽了。
他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弹琴是什么时候了,搬到这间小房子以来,他似乎有意地在回避她,回避她可能带自己进入的那些过往。拿起毛掸子一下一下地扫去琴盖上的积灰时,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真的是否会弹钢琴;那些总从脑海里跑出来的和弦与复调,是自己太过孤独产生的幻听吧?还有那午夜梦回时来到的剧场,那从琴盖后瞥见的衣香鬓影,排山倒海的掌声,呢喃又高贵的交谈方式,其实都是年轻时看过的电影情节吧?
而不管老人如何想着,钢琴就那么静静立在那里,随着老人的扫除从音腔中发出一两声悠长的共鸣,像是某种回应。
琴盖撑起来了,白松木和清漆的芳香逸散开来。老人在琴凳上坐下,将双手在黑白琴键前抻开打量着。那双手苍白而皱缩,暴着青色的血管,指肚上则是陈年老茧;这样的一双手轻轻搭到了光滑的象牙键盘上,二者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映衬得无比真实。
老人忽然感到一阵无可奈何的凄怆从心底涌了上来。他似乎从没有过这么地厌弃自己,嫌恶自己这具衰老的身体。他痛苦地眯起眼,在钢琴面前把肩膀往里缩——似乎触碰了一个琴键都是罪恶,都是对她的亵渎。
但他终于感到手指底下的象牙琴键温润而轻巧,像是在鼓励着他奏出第一个音节。
这是老年公寓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下午。一开始,只是几个单音游弋在了阳光里,像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接着,一段和弦被奏了出来,如同蓬勃向上的青年时代。很快,琴声的主人找回了昔日的感觉,角落里的灰尘纷纷被震落,快板奏鸣曲如流水般从他的指尖倾泻而下,高音清亮婉转,低音沉稳柔和,二者合而为一的旋律像是在歌颂春日的阳光,又像是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老人忘却了现实里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苍白的手指奏出第一个乐音的时候,旧日时光就从他打开的心扉里霎然涌现,昔时面影在那里面次第复苏,将他拉进了另一段时空中。
“将八度音程分为十二半音的调率法以致敬巴赫——” 
“嗯,对,他就是那个有名的交响乐团单飞出来的,”梳着西装头的年轻人没让他说完,扶着他的肩膀在几名控股人面前笑着。“就是为了打破古典乐的陈规,观众就是要看这个新奇,敝团这次一定能扭转上座率,请相信我。”
他远远看见了那家歌剧院,它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在夕阳下闪着鱼鳞般的银光。如今回想起来,那剧院像是云中的城市。转眼之间,他就被推上了台,过程像是被切掉了,接着就是观众潮水般的起立鼓掌,欢呼和鲜花;那晚下着微微的细雨,走出剧院的全程中,西装头像黏在他身上一般与他合影。
“记住了!我是他的经纪人!”
总有些要忘掉的人忘不掉。老人手底丝毫不乱,熟练地跨指,弹出一个诙谐的装饰音。他能听出那些大师一个简单和弦中的深厚功底,但观众们喜欢看的是快到纷乱看不清楚的指法,喜欢听的是华丽炫耳的编曲,准确来说,是喜欢看在这机器取代了一切人工的时代里还不断挑战人体极限的手艺人。因此他在台上的时候几乎不去看观众,下了台也不曾接受一束鲜花或合影。有人说他目中无人,有人说他有气节,他曾经都作为赞誉照单全收,但现在,这些好像都是他的一场梦。
老人踩下右踏板,让尾音稍稍延续,停在此处。第二乐章速度徐缓,这里来到了一段大提琴的独奏,钢琴暂时退场;他将双手放在膝上,下巴和着想象轻轻打拍子。一位音乐评论家说,这支曲子就像两位老友彻夜长谈,钢琴的慢板过后,屏息一瞬间,大提琴浑厚的低音从舞台另一侧切入,你能感到他们之间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久别重逢的一杯酒。
老友。他默默咀嚼这个词汇,察觉到自己一生中没有人配得上这个词,所有人都在他生命的某个节点登台,稍作滞留后又悄然退去。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独行。
对于这支钢琴和大提琴合奏的曲目,业内人士和媒体都说钢琴过分出彩,衬得大提琴的水准着实一般;终于在某次彩排后,原大提琴手消失在了剧院,而他在登台的时候才发觉坐在对面的换了人。他没放在心上,像平时一样奏完自己的部分后将手放在膝盖上。而接下来自寂静中涌现的一声低音,如春雷般惊醒了他一直半睡着的心。
那不是单纯的背谱。他察觉到了,那琴声是对他琴声的回应;对方读懂了他对孤独的抒发,也同样将自己的孤独灌注进了琴声中。他在大提琴中看到了对方在天涯长久徘徊的身影,于是他抬起手腕,两段旋律顺其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二人就这么在对方的琴声中成了知交。
这一场观众的热泪和掌声格外不值钱,等到灯光下鲜花飞舞的时候,他才看清楚对面那人的面容。面前戴着夹鼻眼镜的胖子尽力想保持仪态,但通红的秃顶暴露了他的喜悦;他一手拿着琴弓,另一只手伸出来和他握手。
“走,去喝一杯。”
那位提琴手,如今身在海角哪一方呢?老人想。最后的那一场,他似乎只是微微地颔首,将琴弓收进丝绒盒子里,就像往常一样消失在了后台,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两人像是默契一般互相都没有询问联系方式,但那背着琴匣的背影,却是随着时间的淘洗越来越鲜明了。
第三乐章是小步舞曲,老人觉得苍白的指尖微微发起热来,它们似乎不想停下舞动。不等余韵消散,黄铜击弦又再次振动起来;这一次的旋律似乎不那么深沉,欢快的曲调像少女的步伐,为三段式咏叹调拉开了序幕。
西装头给了二人一副新谱子。他先弹了一遍自己的部分,琴声乍一听来只是重复调式,并无特别之处;提琴手也拉了一遍,结果和他差不多,二人忽然发觉自己都是绿叶。而西装头叫他们照练,不要管那么多。
直到剧院彩排的那一天,西装头接了无数个电话,谜底才得以揭开。二人演奏完前奏的和弦,周围倏地暗了下来,一束光打向了舞台中央——
咏叹调的主角身穿一袭长裙,白玉兰般的脖颈上佩着一条珍珠项链。她正将柔软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张嘴吸气,闭了眼静待属于她的节拍来临。
短暂的寂静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振翅欲飞。
她的唱段一开始只是平稳的宣叙,渐渐地,浓烈的悲喜从胸腔深处漫上了她的双唇,烈火般的青春时代在呼吸的涨落间萦绕回响。到了高潮顶端,她的高音却戛然而止,带着他的心一并悬到了半空;这一刻的停顿像是永恒,接着她才以泫然欲泣的音调款款诉说主角飘零的后半生,歌声中有着大雪。他眼角湿润了,他意识到那是自述。
西装头叫他们不要多想,她只是来客场演出的。但正式演出那晚他谢完幕,燕尾服也没换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后台;他说不清他要干什么,但不肯安分的心儿驱使他这样做。
好在,她还没走。她听到呼喊声,提起裙摆,从台阶上方回过头来。一轮圆月从剧院花窗上洒下来,照亮了他喘着气的面容,他的双颊像十六岁少年一般通红,说不清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与她对视的那瞬间,他忽然觉得之前的人生都被赋予了意义。那些枯燥的钢琴学徒生涯,令人绝望的碰壁,无聊的社交,无头苍蝇般的焦躁,它们都有了意义——那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的到来。
他战战兢兢,不成言语;她静静听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当多年以后一切都像水彩画一样慢慢淡去,惟有她月光下的面影始终清晰如昨。老人弹着复调,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那段时光,如果让他选择将一生中的某个时刻再重复一遍,他一定会选择那个被月光淘洗的夜晚。
他们三人的组合名噪一时,钢琴,大提琴与人声的完美结合使得低迷的古典乐又重新在大众当中振作了起来;他曾经觉得幸福的轮廓已经被他触摸到了,但无常的命运想要戏弄一个人,又几时会给他预告?
他见到那个年轻人的下午很闷热,没有一丝风。他和提琴手在彩排的时候都没穿燕尾服,但他路过经纪人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流利而精确的琴声,是巴赫的《平均律》。
他探头望去,看见弹琴的年轻人俊美不凡,在闷热的天气仍把礼服穿得整整齐齐,而脸孔上竟没有一滴汗。旁边西装头正神情激动地和一名商人模样的人高声说着什么,那年轻人仿佛充耳不闻,节奏一丝不乱。一曲毕,年轻人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对着空气行礼,而西装头将门口的他拉进来按在琴凳上:
“来来来,这是我们的首席钢琴师,让他和这个AI琴师比一比,谁更技高一筹!”
与以往那种拙劣的弹琴机器不同,这次的AI琴师有了深度学习功能,听他弹过一遍卡农后,立马将两种调式混编到了一起,在零点几秒之内谱写出了一首新曲子。这是神迹哇,是生产方式的大革新!西装头仿佛要当场昏过去。而那天团里一起购买的还有一整个交响乐团的AI,当然也包含大提琴;还有革新到第十代的VOCALOID的版权,她们的歌声已经和人声没有半分差别,甚至还能深度学习到歌声中的感情。
西装头给了他们最后一丝仁慈,让他们续约到年底再卷铺盖走人。提琴手劝说他一起做AI琴师的深度学习来源,这是为音乐界做贡献,再说了报酬可观,但他闭着眼,一言不发;直到告别的那场演出,都再没与他说一句多余的话。
人力是多余的,落后的,反人性的。那位商人说。人生来的本性是要娱乐的,但几十年的音乐学徒生涯把活人给绑在乐器上,根本是对人性的摧残。现在我们有了AI,我们只需要享受音乐,不再需要孩子们拿自己的人生付出代价了。
有得必有报,不管在何时。老人心想着,手底大开大阖,汗水随着狂乱的终乐章飞舞在空中。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搬着行李入住这里的时候,与他俩相反,她不但没解约,反而成了场场座无虚席的女高音歌唱家——她剃光了一头秀发,成为了将VOCALOID程序主芯片装入大脑的人机结合第一人。“机械歌姬”名震艺术界与科学界,那精确把握每一寸感情的歌声让闻者无不倾倒,她成了人类在进化树上自行迈出一步的新代言人。
他拒绝听她的声音,拒绝看她的形象,但她的身影无孔不入,每一寸全息屏,每一个AI都在称颂这位背叛者的歌喉。这教他无法忍受。但他别无选择,终于逃到了这个没有电子屏的地方,与曾嗤之以鼻的活尸老人们为伍。老人深深地弓起了背,喉头堵着灼热的气息,心跳和着琴声快如鼓点;他苍白的十指回旋得越来越快,暴雨般的凯歌似乎想急切地证明自己还有生命,还有热情。尾音终于重重地落下,老人长舒一口气,抬起头,窗外夕阳的光辉将他的双眼照得熠熠生辉。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掌声。
他以为是梦回剧场的谵妄,但当他站起身来,他几乎给窗户底下的景象吓了一跳:一群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小孩子们正挤在窗下,脸蛋给橘色的夕阳照得圆润可爱。他们满脸新奇与感动,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来,纷纷拍出稚嫩而清脆的响声。
“谢谢!谢谢爷爷!”“谢谢!”
孩子们说得很吃力。老人注意到他们有的戴着助听器,有的戴着义眼训练器,还有的张嘴只发出单一的声音。但他们无一例外地举高小手,将草坪上采到的野花举到老人面前。“谢谢爷爷!”
老人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将花朵逐一接过。这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接受观众的花,红的黄的紫的都有,杂在一起花里胡哨,但老人将它们拼命捧进怀里,连露水沾湿了衣裳也不在乎。
“不……谢谢你们。”
轻轨列车的笛声在夕阳中鸣响。寥寥的几个路人侧目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人,在车站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燕尾服作正装打扮,像是要去赴宴一样;但手中拿的那束花又是一束品位繁俗的野花,与那身考究的服装形成强烈反差。
“城市的发展就像一列快速前行的列车,前进得愈快,就有愈多的东西要被抛弃在身后。”老人望着夕阳映照的轻轨列车,这样想。
但是变化就在那里,你接受还是拒绝又能怎么样呢?就像纯洁而美丽的她,即使自己高声咒骂,向她脸上吐痰,也不能使她的美丽折损哪怕一分一毫。老人看向手中的花束。她对于观众的花向来是微笑着接受,不管多少束都是一样,哪怕里面夹着刀片;她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都是欣然接受。我竟背叛了如此高尚的人!老人在行进中的列车上痛苦地捂住脸,对于错失了她的这些年而感到悲痛不已。她应该还发展顺利吧?还是淡出演艺圈回归家庭?好在,还来得及。他还可以去三人同行的剧院,为她献上这束花。
城市似乎又换了一番样貌,橙黄色天空下的天际线变得更加高竦,只有剧院还在老位置;不过,那银白色的外壁也流下了黄痕,刷洗机器正在搭梯子忙碌。老人来到剧院布告板前,向那里的联想推送AI说出了她的名字。
AI联网运转着。老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既想看到,又怕看到久未见到的那副面影。终于,一则最近的新闻出现在了全息屏上,颜色是单色,时间是三年以前。
“著名……人机结合……歌唱家……女士……于5日晚演出时……突发AI程序崩溃……众多……声乐界知名人士……前来……悼……”
老人微微地睁大眼睛,将身子凑近全息屏,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黄昏中只有老人的剪影,除了呼呼的风声和花束掉落在地的声音外,夕阳下的剧院安静极了,美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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